侦探文学



侦探文学

(长篇小说连载)

文/封凯明 张宝中



第一章 “猎鸦”行动

局党委会上,当局长周弘毅提出他心目中禁毒支队长的最佳人选时,大家都面面相觑,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如果周弘毅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大家会认为他是为了活跃气氛故意搞笑。但自从周弘毅从北京空降到鲲城担任公安局长以来,一向不苟言笑,看上去没一点儿幽默感。

周弘毅提出的人选是局政治部老干处处长廖怀德。廖怀德是军转干部。军转干部到地方公安机关大多是不受待见的,尤其是在刑侦部门。破案是个专业活儿,他们都是门外汉,一般都得靠边站。况且廖怀德在部队做的是技术含量较低的后勤工作,转业到公安局,在老干处也是搞后勤。当然,他这个老干处处长干得还是不错的,但他会破案吗?估计让他抓个小偷都抓不着,更别说专业性很强的禁毒了,搞不好连毒品的种类都分不清。万一把咸盐当成了海洛因,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鲲城作为沿海的一个副省级城市,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城市的发展一日千里。时至如今,这座城市开放、大气、现代、包容、美丽,充满活力,其繁华不亚于上海,甚至香港。鲲城港是世界著名的集装箱码头,从海上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方盒子”连绵不绝,蔚为壮观。同时,鲲城也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一千多万城市常住人口中,本地居民只占十分之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繁华和罪恶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在流光溢彩的背后,刑事发案率也居高不下,尤其是涉毒案件。瘾君子遍布城市的酒吧、KTV、会所、宾馆,麻古、摇头丸、K粉、冰毒、海洛因等各种传统和新型毒品在这里都有市场。因涉毒犯罪高发,近几年,鲲城得了一个“雅号”——“冰城”,即冰毒之城。就像提到“赌城”,人们都知道是澳门,提到“性都”,人们都知道是东莞一样,提到“冰城”,很多人想到的不是哈尔滨,而是鲲城。但是,因为历史和制度的原因,澳门的博彩业是合法的,东莞近几年加大了整治力度,“性都”的帽子已经摘掉,而“冰城”这顶帽子,鲲城却戴得越来越结实。

鲲城的情况让公安部的领导坐不住了,于是将周弘毅空降到鲲城,担任市公安局局长。不到半年,周弘毅又升任为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周弘毅到鲲城的主要任务就是彻底摘掉这个城市“冰城”的帽子。

4月中旬,周弘毅到鲲城上任。经过一个夏天的调研和观察,他感觉各方面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市局禁毒支队是禁毒的龙头,他首先要做的,是加强禁毒支队的力量。支队长这个人必须有能力,还必须是他绝对信任的人。于是在9月初,他撤了支队长杨治平的职。

杨治平身材瘦高,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喜欢皱着眉头,表情总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落寞。自警官学院刑侦专业毕业后,他一直在鲲城市公安局工作。周弘毅上任后,他的办公室杨治平一次都没去过,因为他没找杨治平谈过一次话,杨治平也没找他汇报过一次工作。召集中层干部开会的时候倒是见过几次,每次开会,杨治平都坐在角落里,也不看周弘毅,自始至终低着头记录。不过据说,实际上他不是在记录,而是在本子上专心致志地画小孩儿头。平时在公安局里,杨治平见了周弘毅都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打招呼的时候表情也很僵硬。周弘毅明显地感觉到,杨治平在鲲城公安局属于那种夹着尾巴做人的人。

周弘毅对杨治平的了解,小部分源于自己的观察,大部分源于他人之口。在周弘毅看来,杨治平老实、正直,人品没问题,工作能力也不差,但是,他的工作确实没干好。他当了四年的禁毒支队长,鲲城的涉毒犯罪不但没有禁住,反而更加猖獗。他的每次行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顶多抓几个小喽啰。不过,话又说回来,倒不是他不努力,恰恰是因为他太努力了——他缉毒的决心和豪气让很多人害怕,所以每次行动都有人通风报信。周弘毅还了解到,杨治平是前任局长提拔的干部,但前任局长在任职后期身体不好,长期疗养,市局的日常工作都是由常务副局长马晋南主持。杨治平不是马晋南的人,工作自然得不到马晋南的支持,他是有劲使不上。

周弘毅不知道杨治平的工作能力到底有多强,但他相信,再强也强不过他心目中那个禁毒支队长的最佳人选,所以他决定把杨治平换掉。结果,在市局党委会上,一个反对的都没有。常务副局长马晋南甚至说,换掉杨治平,可以体现局党委禁毒的决心,向上级领导和群众表明,我们这届局党委是真心禁毒的。杨治平被“发配”到市局看守所当教导员,虽然级别没变,实权却没了。但杨治平没有一句怨言,当天就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开着车去看守所报到了。

换掉杨治平,党委会一致通过,在任用廖怀德的问题上,也是惊人一致,不过,是一致反对。局党委委员一共九个人,除了书记周弘毅,其他八名委员都对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也很一致,那就是廖怀德不懂业务,不能胜任。其中,马晋南言辞最为激烈。他坐在周弘毅的右边,周弘毅的余光能瞥见他额头鼓胀的青筋。和其他人相比,他的情绪明显要激动得多。其实,他心里的小九九谁都明白:廖怀德不是他的人。他希望禁毒支队副支队长吴刚升任支队长的职位。

周弘毅认真听每个人的发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等大家都发言完毕,他用略带安徽口音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这次党委会形成的书面会议纪要,对我做出的这个决定,以及大家每个人的意见,都记录在案。如果用人失察,我不会推卸责任。”他扭头盯着角落里负责做会议记录的秘书,等秘书抬起头来,他说了两个字:“散会!”

会议是上午十一点结束的,三个小时后的下午两点,廖怀德调任禁毒支队支队长、杨治平调任看守所教导员的通知就由局政治部下达到了各单位。

最郁闷的当然是副支队长吴刚。吴刚追随马晋南多年,马晋南也曾向他许诺,将来自己当了局长,禁毒支队长这个位子一定是他吴刚的。没想到老局长退休了,马晋南却没当上局长,而新局长一点儿也不照顾马晋南的面子。

马晋南的郁闷程度也不亚于吴刚。他郁闷好几年了。马晋南是刑警出身,从侦查员到经侦大队副大队长,后来连升三级当了刑警支队长,六年前,又荣升副局长,可谓平步青云。唯独局长这个台阶,始终登不上去。他相信,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如果组织上任命他当局长,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也走过不少门路,该送的送了,该拜的拜了,就等老局长退休。没想到公安部突然插了一杠子,空降了周弘毅任局长。和周弘毅相比,他自知竞争力不占优势,所以经过一个夏天的心理调节,他的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了。没想到,在禁毒支队长的人选上,周弘毅宁可让搞后勤的军转干部廖怀德上位,也不让有多年禁毒经验的副支队长吴刚“转正”。马晋南认为,这分明是在打压他这个常务副局长。

不过,马晋南善于逆向思维。换一个角度考虑,任命廖怀德当禁毒支队长,对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他感觉周弘毅在政治上不成熟,没把部领导的意图领会透。部领导让你来禁毒,你却用一个搞后勤的外行来当禁毒支队长,这不是自毁长城吗?因为用人失察,到时候事情搞砸了,局面不好收拾,周弘毅就得灰溜溜地走人。到那时候,局长八成就是他老马的了。

马晋南等着看周弘毅和廖怀德的笑话,他觉得这一天不会太久。

其实,如果马晋南知道廖怀德的经历,就不会这么想了。周弘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廖怀德,是廖怀德的老领导。廖怀德曾经是一名响当当的缉毒英雄,在缉毒一线的中缅边界,和缅甸北部果敢地区的大毒枭斗智斗勇,血雨腥风十几年。

果敢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2011年之前叫缅甸掸邦第一特区,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是华裔,比如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号称“果敢王”的彭家声就是四川人。在这里,人们说的大多是云南方言,写的是简体汉字,花的钱有缅币,但更多的是人民币,甚至电话座机都是云南的区号,手机是中国移动,就连小学和中学(没有大学)的教材也和中国内地差不多。如果一个中国旅游者来到果敢,看到和听到的都和内地相似,基本没有出国的感觉。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果敢地区崛起了一个大毒枭,名叫桑坤,据说曾是“金三角”前大毒枭坤沙的部下。桑坤也是中国裔,只是出生在缅甸。他的海洛因加工厂规模很大,隐蔽在深山密林中,每年能生产质量上乘的四号海洛因七八吨,在国际毒品市场极受欢迎。

位于中缅边境的德曲是桑坤的毒品进入中国的重要通道。廖怀德是德曲边防检查站的站长,也是名震中缅边境的缉毒英雄。桑坤的海洛因多次在这里被廖怀德查获,十几年共计四百多公斤,案值一千多万人民币。桑坤要把毒品输入中国市场,必须除掉廖怀德。

桑坤有个心腹,名字叫麻五。但麻五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廖怀德的线人。大毒枭的心腹居然是缉毒英雄的线人,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是因为廖怀德救过麻五的命。

几年前,桑坤的武装与“果敢王”彭家声的部队交火,麻五不小心中了埋伏,手下都被打散了,麻五身负重伤,躺在边境线附近的草丛里奄奄一息。廖怀德带人在边境线巡逻时发现了他,把他送到了一家部队医院。如果没有廖怀德出手相救,麻五铁定没命了。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为了报答廖怀德的救命之恩,愿意为廖怀德提供情报,于是就成了廖怀德的线人。只要桑坤从德曲检查站走货,他都会偷偷通知廖怀德。廖怀德根据麻五提供的情报,一查一个准。不过,桑坤通过其他的边检站往中国走货,麻五却绝不会向廖怀德透露一个字。

每次从德曲检查站走货,都让廖怀德逮个正着,这让桑坤确信,他身边肯定有内鬼。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觉得每个人都像,每个人也都不像。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了应对的办法——既然中国警方可以在他这里安插线人,他也可以收买中国警察,那样不但可以揪出内鬼,或许还能把廖怀德除掉。

桑坤放出风来,6月10号上午九点,他将通过德曲检查站进入中国境内,四个人,三匹马,一百公斤海洛因。麻五不知有诈,马上将信息传递给廖怀德。廖怀德迅速制订作战方案,并上报州边防支队的支队长。得到支队长的许可,廖怀德带领检查站副站长赵志远、侦查科长李海涛以及七名武警战士提前赶往毒贩的必经之路老山口埋伏下来,准备把毒贩一锅端。

可是没想到,廖怀德等人还没进入老山口,突然枪声大作。原来,德曲检查站真的出了叛徒,叛徒把廖怀德的作战方案透露给了桑坤,桑坤先于廖怀德来到这里,提前设下埋伏。廖怀德原准备伏击桑坤,结果却被桑坤伏击了。

听到枪声的一刹那,廖怀德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大喊“卧倒”,同时将一旁的副站长赵志远压在自己身体下面。赵志远安然无恙,一颗子弹却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廖怀德的肩膀——要不是廖怀德,这颗子弹会要了赵志远的命。廖怀德一面组织还击,一面撤退。无奈桑坤的火力太猛,众人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危急时刻,廖怀德把大家的冲锋枪弹夹都集中到自己这里,与桑坤的火力对抗,同时命令赵志远带领其他战士撤退。赵志远和战士们却不肯扔下廖怀德。众人边打边撤,毒贩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廖怀德甚至听到了桑坤嚣张的喊叫声,还看见了麻五的身影……

廖怀德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这时他才知道,增援部队赶到时,两名战士已相继牺牲,赵志远和自己一样受了重伤,作战科长李海涛的尸体没有找到。

这次“老山口伏击战”发生在五年前的6月。廖怀德伤势较重,被送到昆明的一家部队医院,疗养一年才康复。他被大毒枭桑坤盯上了,显然不宜继续在检查站工作;另外,他已经四十一岁了,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也该团聚了。组织决定安排廖怀德转业,由副站长赵志远接替廖怀德,担任德曲武警边防检查站站长。

但是,像廖怀德这样的缉毒英雄,是毒贩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转业回地方工作,也会被毒贩惦记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到报复,甚至会连累家人。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组织上为了保护廖怀德,给了他一个新身份。一是名字。他本来叫廖怀惠,这时改成了廖怀德。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之所以把“惠”改成“德”而不是别的,是为了纪念在德曲的工作经历;二是人事档案。在他的档案里,他是由甘肃某部的副团职后勤干部转业的,而不是云南德曲边防检查站站长。

廖怀德被安排在鲲城市公安局政治部老干处工作。他是山东人,没安排他回山东老家而是去了南方的鲲城,是因为他的妻子在鲲城海关工作。

从中缅边境的德曲来到繁华的大都市鲲城,廖怀德坐在这座十九层大楼第十二层一间朝阳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坐东面西。工作的间隙,他总是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向西望,那是德曲的方向。他身在鲲城,心还留在德曲。他想知道那个差点儿让他丢掉性命的叛徒到底是谁,即便不考虑自己,为了失踪的侦查科长李海涛和那两名牺牲的武警战士,他也要把这个叛徒揪出来。

“老山口伏击战”后,省武警边防总队成立了调查组,要把那个给桑坤通风报信的叛徒揪出来。位于中国境内的老山口伏击点,是廖怀德根据麻五的线报确定的。知道这个部署的总共有十一个人,分别是州边防支队支队长、廖怀德、赵志远、李海涛以及七名武警战士。

支队长肯定不会是叛徒,他抓的毒贩够一个连了,要想当叛徒不会等到现在;赵志远也不会,作为副站长,他不仅要参与制订作战计划,还要参加行动。子弹不长眼,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如果他是叛徒,完全可以找借口不去。可他不光去了,还表现得很英勇,被子弹打中腹部,险些就没命了;至于那七名武警战士,是前往老山口的路上才知道伏击点的具体位置的,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给桑坤通风报信。运用排除法,只剩下一个李海涛了。

当然,仅仅运用排除法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证据——调查组从李海涛的单人宿舍里搜出了五十万元现金。李海涛参加工作时间短,工资也不高,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钱。这是其一。其二,李海涛家里很穷,在“老山口伏击战”之前不久,他的父亲又得了重病,急需要钱。他妹妹多次给他打电话,让他想办法筹措。他向廖怀德、赵志远和其他同事借了两万多元,加上他自己攒的钱,一共往妹妹的银行卡上打了两万七千元。借的钱都打了借条,给妹妹打钱的凭证也在他书桌抽屉里放着。两个证据相互印证,就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李海涛需要钱,于是就有人给了他五十万元。那么,是谁这么有钱,一下子给了他这么多?最大的可能是,他被桑坤收买了,成了叛徒。

为了慎重起见,调查组还专程去了李海涛的老家山东青岛。他们得知,李海涛打给妹妹两万七千元后没再打过钱。他的父亲因没钱治病,放弃了手术,不久就去世了。也就是说,李海涛虽然有五十万元,却没拿给父亲治病用。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他的莫名失踪、五十万元现金、给同事打的欠条,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但是,廖怀德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作为李海涛的老领导、老大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查清真相,还李海涛一个清白。

麻五不一定知道叛徒是谁,但他作为桑坤最信任的手下,也许会掌握一些情况。但是,“老山口伏击战”之后,麻五再没和廖怀德联系过,打他的手机,停机了。廖怀德分析,桑坤那次运毒应该有两个目的,一是要除掉他,二是利用这个机会让身边的内鬼现形。如果麻五暴露了,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麻五已经被桑坤做掉,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

在鲲城市公安局工作一年后,也就是“老山口伏击战”两年后的8月中旬,廖怀德利用休年假回山东老家探亲的机会,去了一趟李海涛的家。

李海涛的家在青岛市区西南方向四十多公里一个叫琅琊台的小渔村。他家很好找,最破的一家就是。这些年来,胶东半岛的农村发展得很快,这个海边的村子,多数渔民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只有李海涛一家还住在阴暗低矮的老房子里。李海涛的母亲正在院子里给小菜园浇水,他的妹妹李晓燕正坐在葡萄架下看书。李海涛的母亲看面相不算老,大约五十二三岁,却白发苍苍,脸上满是忧戚的神情。

廖怀德自报家门,说是李海涛的老同事、老战友,但他没说自己的名字。母女二人又惊又喜,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墙上挂着的一个相框吸引了廖怀德的目光,里面有几张李海涛在德曲边防检查站拍的照片,有穿着军装的,有穿着裤衩背心打篮球、玩单杠的,还有几张和战友在检查站门口的合影,其中一张合影中还有廖怀德。看着那一张张照片,廖怀德的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李晓燕轻声说:“听我哥说,您是廖站长。”

廖怀德一愣,没想到李晓燕的眼睛这么好使。照片是几年前的,廖怀德穿着武警制服,戴着帽子,现在他穿着休闲便装,不仔细看,不是那么容易认的。他点了点头,说“那个事”之后他就不是站长了,转业到鲲城公安局工作。

李海涛的母亲抽噎着说:“廖站长,你能不能告诉我,海涛到底是死是活?”

这个问题廖怀德无法回答,只有一声叹息。

李海涛的母亲说:“部队上说海涛是叛徒,我不但拿不到抚恤金,出门还遭白眼。我是当娘的,我的儿是什么人我知道。海涛不可能是叛徒,他从小就想当英雄……”

李海涛是什么人,廖怀德何尝不知道?李海涛大学一毕业就到德曲检查站工作,廖怀德是他的第一位上司(也是最后一位)。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谈理想的了,可是李海涛喜欢和廖怀德谈理想。他的理想很简单也很具体,就是想当一名像廖怀德那样的缉毒英雄。大概受这种英雄情结驱使,每次行动他都勇敢地冲在最前面。“不怕牺牲”,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句口号,可对李海涛来说却是行为准则。

廖怀德询问李晓燕的情况,得知她在济南上大学,过几天开了学就是三年级了。廖怀德问她毕业后愿不愿意去鲲城工作,她很憧憬地说,鲲城是全国有名的大城市,当然愿意了。廖怀德心想,到时候一定要在鲲城给李晓燕找个好工作,但嘴上只是说帮她留意一下。

临走前,廖怀德把随身带的现金掏出来,只留了几百元路费,其余三千多元悄悄放在相框下面。他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李晓燕,让她有事随时和他联系。

去了一趟李海涛的家,廖怀德百分之百地确信他不是叛徒。既然如此,他就要把调查组的结论扳过来。休完年假回到鲲城,廖怀德给他的老上司周弘毅打了电话,希望总队对李海涛的事情重新调查。周弘毅没有明确表态,让他抽时间回云南一趟,面谈。

不久,廖怀德到昆明出差,顺便去边防总队见了周弘毅。关于李海涛的事情,他谈了自己的几点看法。第一,在他印象中,那次“老山口伏击战”李海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应该是中弹了。如果他是叛徒,就不会走在队伍最前面等着挨枪子了,桑坤的人也不会朝他开枪;第二,那次伏击战之后,李海涛再也没和家人联系过。如果他是叛徒,会得到桑坤的保护,就不会死,只要活着,就会和家人联系。他是个孝子,他的父亲当时还等钱做手术,即使他不回家,也一定会给家里打钱;第三,既然如此,肯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这个故意栽赃陷害李海涛的人才是真正的叛徒,而且肯定还隐藏在我们的队伍中。这比李海涛是叛徒更可怕。

廖怀德建议总队对李海涛的事情重新调查,揪出真正的叛徒。周弘毅基本认可廖怀德的看法,表示将会在德曲检查站内部秘密排查。可是半年后,排查还没有任何进展,周弘毅却上调公安部禁毒局了,排查也不了了之。

从廖怀德转业到鲲城市公安局,到周弘毅空降来当局长,前后是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间,廖怀德从老干处副处长升任处长,他的妻子罗秀华也升任鲲城海关查验处处长,他的儿子廖小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其间,他一直和李海涛的妈妈、妹妹保持联系,经常在经济上资助她们。李海涛的母亲虽然只比他大了十几岁,他却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李晓燕虽然只比他的儿子大了七岁,他却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李晓燕大学毕业后,他托朋友帮忙,安排她进了鲲城的名校——鲲城实验中学当老师。

这五年,廖怀德的工作、生活看起来波澜不惊、轻松惬意,可实际上,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因为每天他都在想李海涛的事情,每天都想干老本行——禁毒。李海涛戴着叛徒的帽子,让他着急;鲲城戴着“冰城”的帽子,也让他着急。他虽然不参与禁毒,但对鲲城的涉毒犯罪情况大体还是了解的。可是他又能如何?主动请缨去禁毒支队?一个政工干部去缉毒,会被当成笑柄的。他现在是从甘肃某部转业回来的廖怀德,不是全国闻名的缉毒英雄廖怀惠。局里的游泳池他从来没去过,因为他怕同事看到他腹部和肩头的两处枪伤。一个搞后勤的部队干部,是没有机会挨枪子的。

廖怀德只能焦急地等待机会。让他欣喜若狂的是,他多年前的老上司周弘毅如今又成了他的上司。周弘毅对廖怀德知根知底,他空降到鲲城之后,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最信任的也是廖怀德。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已经决定由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有两项使命,一是禁毒,这是周弘毅交给他的任务;二是为李海涛摘掉叛徒的帽子,这是他自己交给自己的任务。当然,第二项任务他要从长计议。

廖怀德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给禁毒支队大换血。禁毒支队的办公室在公安局大楼的六楼,有四个业务处室:办公室、情报处、禁毒一处、禁毒二处。教导员离岗待退,已经不来上班了。加上副支队长吴刚,一共有五十多人。这五十多人,廖怀德都见过,但除了情报处副处长郝翰,基本都没打过交道。和副支队长吴刚算是比较熟悉的,开会的时候坐在一起,但没什么交情。他知道吴刚一直想当支队长,现在自己抢了他的位子,他虽然仍旧笑嘻嘻的,但心里肯定不爽。他不指望这个人帮忙,能不拆台就烧高香了。至于那几个处长,廖怀德和他们接触不多,但知道他们和毒贩子们的关系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换掉他们要名正言顺,于是廖怀德找了个由头。上任第二天下午,廖怀德召集三个业务处长开会,决定当晚九点,由三个业务处牵头,分别检查鲲城一号会所、金银岛夜总会和夜巴黎大酒店。这是鲲城瘾君子最多的地方。可是,当晚检查下来,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吸毒的,也没搜到一克毒品。这完全在廖怀德的意料之中,他早知道有人会暗中通风报信。在行动开始前,知道消息的只有三个处长,毫无疑问,他们有问题。廖怀德将情况向周弘毅做了汇报,周弘毅果断地将三个老处长免掉,并根据廖怀德的建议,任命了三个新处长:情报处处长由郝翰担任;禁毒一处处长由政治部老干处副处长梁杰担任;禁毒二处处长由刑警支队刑侦处副处长张烁担任。

这三个处长都很年轻,按照组织原则都是不够提拔资格的,属于破格。这种力度在鲲城市公安局历史上还是头一次。任命下达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惊叹廖怀德有能量,在周弘毅面前说话这么好使,也惊叹周弘毅的魄力。被换掉的三个老处长都是常务副局长马晋南的人,他们纷纷找马晋南诉苦。马晋南阴沉着脸,让他们沉住气,静观其变。

廖怀德用最短的时间,掌握了鲲城贩毒团伙的一些重要情况。鲲城的大毒枭,是一个外号叫“四叔”的人。他和缅甸的毒贩来往密切,可以直接从缅甸拿货。因为省去了中间环节,他的货质量高、价格低,久而久之,他不仅完全垄断了鲲城的毒品供应,还逐步向省城及省内其他城市延伸。至于这位“四叔”的真实身份,警方并不掌握。不过,像这样的大毒枭,经常几千万、几个亿地走账,需要一个“壳”来洗钱,所以他们的公开身份一般是企业家、大老板,为了给自己涂上保护色,甚至在政界都有一定地位,比如弄个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的头衔。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四叔”应该是鲲城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廖怀德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摸底排查、培养线人等,然后锁定“四叔”,将他绳之以法。可是,他上任还不到一个月,这位“四叔”就露头了,反倒让廖怀德措手不及。

线索来自公安部的一份等级为“特提”的机要电报。所谓“特提”,就是机要秘书必须在接到电报的第一时间向主要领导汇报。能看到这份电报的,除了局里值班的机要秘书,就是局长周弘毅。机要秘书是10月12日午夜接到这份电报的,他不敢怠慢,马上送到周弘毅的办公室。周弘毅就住在局办公楼里,他的办公室是套间,外面办公,里面是卧室。看到电报,他马上把廖怀德叫了过来。

这份“特提”机要电报的主要内容是:10月15日,将有五十公斤来自缅甸北部果敢地区的四号海洛因夹带在进口货物里,在鲲城通关进入中国境内。提供情报的是云南警方在缅甸的线人,代号“飓风”。这批海洛因的卖家是缅北的大毒枭“乌鸦”,在鲲城负责接货的是“黑桃皇后”。如果这五十公斤海洛因能顺利通关入境,10月31日,将会有一吨的海洛因通过同样方式进入鲲城,再通过鲲城中转到欧美。

这份情报很有价值,但遗憾的是信息太模糊,只提到了毒品到达鲲城港的时间,却没有提到毒品究竟夹藏在哪家公司的什么货物里。鲲城港的货物吞吐量位居亚洲前五位,平均每天进港的集装箱有三万多个。在三万多个集装箱中寻找五十公斤海洛因,无异于大海捞针。当然,卧底能获取这样的情报,已经很不容易了,肯定要冒很大的风险。缅甸北部地区的大小武装力量都是以毒养军、以军护毒,无法无天,仅仅因为怀疑你有问题,就可以要你的命,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

周弘毅和廖怀德一致认为,境外的毒贩这是要把鲲城当成一个毒品中转站了。中国是一个贸易大国,与东南亚各国双边贸易往来频繁,“金三角”的毒品更容易从水路进入中国。如果“金三角”的毒品夹带在泰国出口的货物里进入美国,由于泰国和“金三角”的特殊关系,美国海关对泰国货物的风险评估会比较高,检查力度更大,毒品就容易被发现。而毒贩选择从中国中转,在欧美海关的风险评估就低,更容易达到目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金三角”的毒品都会在香港和上海进行中转。随着香港和上海加大对转运毒品的打击力度,现在,境外大毒枭又把目光转移到了鲲城。第一批五十公斤的海洛因,其作用就是投石问路。

关于缅北果敢的大毒枭“乌鸦”,周弘毅和廖怀德都是第一次听说,毕竟他们离开云南缉毒一线已经很长时间。廖怀德在德曲武警边防检查站当站长的时候,还是大毒枭桑坤最鼎盛的时期。两年前,桑坤死于内斗,在他之后崛起的,可能就是这个“乌鸦”了。至于“黑桃皇后”这个人,他们也很陌生,估计应该是本地大毒枭“四叔”的手下。

周弘毅问廖怀德有什么打算。廖怀德的思路很清晰,他的总体策略是放长线钓大鱼。首先要验证这份情报是否属实。如果属实,说明第一批五十公斤海洛因只是探路,即使查到了这批毒品也不能动,同时,要盯紧接货人“黑桃皇后”,看他去哪里、和什么人接触;下一批货是一吨海洛因,案值高达六亿元,这么大的交易量,大毒枭“四叔”可能会亲自交易,即使他不露头,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到时候顺藤摸瓜,就有可能抓住他。只要把“四叔”抓住,境外毒贩开通鲲城这条线路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鲲城的毒品销售网络也能一举粉碎。当然,警方按兵不动,任这五十公斤海洛因流入国内,也是要冒风险的,如果抓不到“四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周弘毅指示廖怀德,务必尽快找到这批货,摸清“乌鸦”和“黑桃皇后”交易的路子。廖怀德觉得有必要请海关方面配合一下,又担心走漏风声,有些拿不准。周弘毅沉吟片刻,说先不要惊动海关,不然的话人多嘴杂,有可能打草惊蛇。行动要秘密进行,严格控制知情范围。最后,周弘毅把这次行动命名为“猎鸦”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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