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屁股”的哲学
文/刘诚龙

明朝千不是万不是,但有一点却是值得肯定一下的,明朝的治国理念还可以。其他各朝代常常是刑不上大夫,刑专上百姓。老百姓偷根稻草,那屁股往往被打得稀巴烂。偷盗、偷情什么的,起刑点都特别低。而大人物大贪特贪国家财物,霸强硬奸良家妇女,却一点事情也没有。比如贪污的起刑点吧,五千两银子以下,查都可能不查,根本就不给立案。明朝却是不同,刑上百姓,刑更上大夫。朱元璋当过老百姓,后来官当大了,与老百姓不一个鼻孔出气了,但到底还是残留着底层百姓心气,比如对贪官污吏的憎恨,就与百姓有点心气相通。洪武二年,朱元璋曾经对他的大臣们说过这样一番动感情的话:“从前我当老百姓时,见到贪官污吏对民间疾苦丝毫不理,心里恨透他们。今后要立法严禁,遇到有贪官敢于为害百姓的,绝不宽恕!”朱元璋是说到做到的,他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为严厉的肃贪法令:贪污六十两以上银子者,立杀!按照购买力计算,60两银子不过人民币两万到三万元的样子,贪污这么一点,就丢脑袋,现在没法想象。朱元璋的治国理念是治国先治官,不单单是治国只治民。若治官也严治民也宽,总比治官也宽治民也严要好。从这点来说,朱元璋值得被称赞一下的。

有明一代,除破了刑不上大夫古礼之外,还实行了一种特别刑罚——脱掉裤子打官员的屁股。朱元璋动用这一刑罚,是从自家开始的。永嘉侯朱亮祖也是开国元勋,与朱元璋一起扛过枪,也与朱元璋一笔难写两个朱字。朱亮祖在广东,纳了小妾罗氏,其小舅子罗某在地方上横行霸道,被当地官员抓了起来,这个朱亮祖听了小妾枕边风,竟动用军队包围县衙,强行将人犯给抢了出来。这事被朱元璋知道了,他就动用廷杖,着实地打,死打屁股,硬是将朱亮祖给打死了。朱元璋刚刚实行这一刑罚之初,给官员们留了一点面子,裤子不脱,官员们的臭屁股不让暴露,不但让他们穿着裤子,还叫他们拿一块毡布垫在屁股上,给“厚棉底衣”的隔层保护。到了明武宗,太监刘瑾当道,他可没那么好心,索性扒了官员裤子,让官员们那白花花的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抡起大棍,往死里打,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那些官员们养尊处优惯了,细皮嫩肉的,没几个禁得起打,常常没打几下,就呜呼哀哉。

对官员们犯贪污、犯渎职、犯欺压百姓诸般不法情事,朱元璋及其以后几个皇帝,都是批示“着实打”,都是严肃处理的。打屁股的行刑地点一般设在午门外,行刑时,司礼太监捧皇帝批示,与锦衣卫分左右坐,后列太监与锦衣卫各三十人,下面环立旗校数百人,皆穿无袖衣服,手执木棍,再外围是文武百官,站在外边观摩观礼,现场受教育。司礼太监喝一声“带犯人”,犯人就带上来。太监再喝一声“跪下”,然后宣读皇帝批示。完毕,再喝一声“着实打”。锦衣卫就抡起大棍,一棍一棍打。每打两棍,再喝一声“着实打”,旁边站着的成百上千锦衣卫跟着喊号子齐声呼应——“着实打”。声如滚雷,场面着实吓人。

开始搞“着实打”这一刑处,那是招招着实的。先是那刑具就特别“实在”,不是花架子,棍子特别重,一般人拿不动,专门操这一行的锦衣卫也常常力有所不逮,以致每打五下,就得换人。明武宗时候的御史李熙,上书骂了皇帝,惹得明武宗火起,批示“着实打三十棍”。李熙当时不在北京,人在南京,明武宗下令“就地处理”,而南京没有刽子手,为了落实这一指示,南京地方政府从地方部队挑选了身强力壮的士兵,训练了好几天,才练好这三十棍。张居正他爹过世,按理应该交了印把子回家奔丧,两三年不得做官,张居正舍不得做官这个味,引得刑部员外郎艾穆参了张居正一本。可是,张居正有权啊,有权就有理,权大就理大,他下令“着实打”艾穆八十棍。专门操这行的刽子手吃不消,一连换了十六人,才把这八十棍落实下去。这就可想而知,那棍棒打起来有多重。那回明武宗自降为“朱寿大将军”,要去南方亲自捉拿朱宸濠,引起文武百官大上书,皇帝要去打仗,要去钻枪林弹雨,这可不好玩,万一领导有一闪失,他们连跪的对象都没有了,所以大家都来死死劝阻亲征,惹恼了明武宗。他下令“着实打”,一百六十八人被打屁股,其中十五位大员,屁股比较嫩,不禁事,当场被打死。

然则,打人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这着实打,看起来这么吓人,想起来这么一打,挨打者几无活路,其实也不尽然。一方面许多挨打者被打出了经验,据说在临刑前,预先吃点蟒蛇胆,挨打时尽量放松神经,使血液不往脑门顶上冲,那就能够禁得起事了,有些被打习惯了的,打一百大板,也不在话下;还据说,如果被打之后,昏死过去,则舀一大勺小便,掰开嘴巴往里猛灌,也可以起死回生。另一方面,刽子手也打出了技术,如果在行刑之前,送了刽子手够分量的银子,刽子手打起来手下留情,表面上,刑棍抡得呼呼响,每一下都声震屋瓦,其实一点也不伤筋动骨;而如果不给钱或者给得不到位,那就必死无疑:表面上,他下手很轻松,屁股上放一张纸,薄纸完好无缺,屁股表皮白润的仍然白润,红润的仍然红润,而筋骨已然碎断甚至稀烂,人就绝无活路。

上面所说的,是刽子手打屁股的技术。除此之外,这着实打屁股,领导也是有艺术的。

这“着实打”,好像是官员与官员之间有特深特大的仇官情结似的,其实不全是。官员之间固然有官官相残,但更多则是官官相护。如果说朱元璋出身低微,还时不时与百姓来套阶级成分,那么,到了其后代,基本上都是认同贵族身份了。换句话说,他们与官员更讲阶级感情,哪里会与官吏们太过不去呢?官吏们也是惺惺惜惺惺,碰到合适机会,都是劝皇帝别太搞得官不聊生。《世纬》的作者袁氏上过一篇《贵士》疏:“京朝官之有犯者,下之司法足矣,律罪当死,据律以治罪,杀之可也,何至令官校杖之阙庭,横尸以出乎?以圣明之朝而执缚加于衣冠,棒笞于卿士,恐非养士大夫之廉耻而尊朝廷也……欲朝廷之尊安,莫若爱养臣下。”这袁氏说得十分明白,朝廷欲安,首先是要“爱养”干部,他也说得有理,如果犯了事情,要杀要剐都可以,交给司法去办就行,干吗要打屁股呢?被打过屁股的沈继山,说自己的屁股被打烂后,从黑山羊腿上割了一块肉,补上屁股,身体好是好了,但给领导行礼时,“不能作深揖”,一作就痛,给皇上三跪九拜的礼节都做不顺畅做不连贯了,皇上也是可怜见也。

有官员从法理上上疏,有官员以亲身说法,更加上皇上认同干部是革命精英,从阶级感情出发,此后,明朝皇帝虽然不废除打屁股这种法外用刑,但是,从此不再一味地往死里打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搞区别对待了。皇帝对打屁股一般有两种批示:一是着实打,一是用心打。批示“着实打”的,那就相当于官员一出问题,上面领导只是发话要“严肃处理”,打当然打,但肯定没事,屁股上板子打得呼呼叫,却一点也不动筋骨,而批示“用心打”的,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什么情况批示“着实打”?什么情况批示“用心打”?可能主要是根据干部犯事的性质而定吧。搞得群众不高兴的,就有可能批示“着实打”;搞得领导不高兴的,就有可能批示“用心打”。其他情况呢,可能就难以“用心”了。按照明规则的法律条文,官员总会出很多问题,总会碰触低压线,比如因领导不力经常出矿难啦,比如食品监管不力而造成国民身体大损害啦,比如动不动骂百姓“你算个屁啊”,比如走出自己的地界去捉拿记者啦,比如到红灯区去“不恰当身体接触”的啦,等等,等等,这些事情一旦出现,都可能引发民意浪潮,导致民愤极大,对此视而不见,显然会致使官民之间严重对立。可是这些臣子是精英,要着力保护才是;一方面不得不打,一方面舍不得打,怎么办?那就批示“着实打”吧,那就批示“严肃处理”吧。官员被批示“着实打”了,而且着实也是打了,棍子在屁股上乱飞,打声大得谁都听得见,可是真打了吗?没打,或者说打得一点也不痛。比如说吧,官员当时出了问题,又是辞职,又是免职,又是撤职,把官员们视为命根子的帽子一把给撸了,打得够重的吧,但就那么一年半载,他就异地为官了,他就带病复出了,他还可能高升一级了。

领导的批示很多时候是极富艺术性的,有时他与下属内部打过招呼,哪些事批示是给群众看的,哪些批示是让下属办的,都有一定之规,所以,不能单从批示上看领导态度,“严肃处理”批示的未必比“酌情处理”的批示更有力度,有时恰好相反。我们这里曾有个领导,对群众来信来访批示“酌情处理”的,下属必须办;而批示“严肃处理”的,那就是可办可不办。群众看到这“严肃处理”很高兴,心顺了气平了,想来事情能了了,然则,时过了境迁了,事情依然办不了,再想民愤也难愤了。

“着实打”跟“严肃处理”一样,这两个词语是很吓人的,但有时只是银样枪头,花拳绣腿,木棍打棉花。实际上,“着实打”是不上明朝法典的,在明朝的法律条文上,根本就没有“打屁股”这一刑罚。“着实打”与“严肃处理”,都归属领导自由裁量权范畴,自然不可能招招都着实。

责任编辑/筱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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