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很幸福的

文/廖保平


  余华曾说:“北京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属于别人的城市。因为这里没有我的童年,没有我对过去的回忆,没有错综复杂的亲友关系,没有我最熟悉的乡音。但是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很幸福的。”为什么幸福余华没说,没说我也能想到: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京城钻呀!这个江苏某小县城的牙科医生,曾经每天要面对一张张恶心十足的嘴,这样的工作让他无比腻味,他唯一的乐趣是工作之余写作,一不小心写出名了,写到京城定居了。
  “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很幸福的”,此言并非人人同意。因为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也是常理。但就人生之短暂而言,人的一生不过就是一枕黄粱,有幸“借用”上帝一天时间,“暂住”尘世一宿罢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住在“别人”的空间里,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
  算起来我也是一个久居城市的人了,在北京和武汉生活的时间加起来共十二年,但无论是北京还是武汉,我都像余华一样四“没有”,我的童年沉眠于家乡,我的回忆落在我踏过的土地上,我的亲友关系在故里,我的乡音慢慢地变得不够清楚准确。对我来说,故乡已然是一个越走越远的梦,是锦衣玉食后想起的粗茶淡饭,它活在我的记忆里,活在我的思念里,活在我疲惫不堪的城市生活的间隙里。
  有一天我也会像许多“入侵者”一样,在这个城市“安营扎寨”生儿育女与她朝夕相处沾染上她的气息一刻也不能离开她。而我又固执地认为她不会完整地拥有我,一如我不能完整地拥有她一样。新华路体育场震天的锣鼓让我热血沸腾,可我终是找不到主场的感觉,每天无孔不入的“汉话”告诉我,这是别人的城市,我蜗居在别人的城市里,我没有蜗牛找到壳的自喜自得。
  可是,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我的宿命。从我识文断字开始,我就为着成为一个“城市人”,为着住在别人的城市里而不辞辛劳,并且曾经认定那样是很幸福的。我刻苦学习力争拿到入“城”的门票,磨利在城市谋生的牙齿,习惯着城市生活的节奏,喜欢着城市的氛围,接受着城市“丛林”般的游戏规则,也享受着城市千百年来积淀的文明,我活脱儿是城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货。可我感到幸福了吗?不知道。幸福于我而言总是很模糊很飘忽的东西,有时候我承认它只是一种感觉、一瞬间的感觉,比如秋天午后一阵惬意的风,比如看到一个小女孩拾到一张彩纸露出的天真笑容……它不重大却很真实。我还想说,我“住在别人的城市里”却没有感到“很幸福”,但我确信这是一种幸福,我不得不接受的幸福。
  一年一度的春节我大抵要回老家一趟,每次都归心似箭,可近两年心情颇为复杂,归乡的急切与莫名的顾虑、经不起麻烦的畏难情绪搅和在一起。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具体是从什么时候滋生出来的,像一个人慢慢地吃惯一种食品,竟然变得忘恩负义起来。其实,我并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但是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明显了。南方的冬天暖阳普照,山是绿的,水是蓝的,人是慵懒的。长途奔波,去年春节我疲惫而又急切地赶回家,故乡却并不急着见我,山山水水亘古不变地立着流着,仿佛讲述一个总也讲不完的故事。可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又有不少世事变迁,母亲告诉我那个憨厚的忠德老汉去年秋天过世了,王玉成生了个大胖儿子……忠德老汉一辈子老实本分,膝下独生儿子很早时在一次狩猎中遭误伤而死,留下一座比老人更孤单的房子,那古旧的房子就是在忠德老汉活着时我也是不敢踏进去半步的,屋子里黑黢黢的阴森着,让人望而生畏,不过我始终没有忘记小时候老人给我讲故事的情形。王玉成是我的初中同学,年年相见年年变,一如鲁迅面对中年的闰土,我不知道跟这个满脸愁苦的同学说点什么,当他让他那个鼻子抽拉着两股“面条”的儿子叫我大伯时,我顿时手足无措,突然间觉得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诗是多么真切地表达出诗人归乡时物是人非的悲喜心情!在故乡的热土上,我常常独自走一走看一看,像一个寻觅什么的人,寻觅让我感到自己的孤独,让我听到时间像千年岩洞里幽潭滴水般清晰的声音。我所熟悉的正在变得陌生,我所陌生的无从说起,时光就是这样从容地改变着一切,我快变成故乡人眼里的陌生人了。我想,在奔腾的时间长河里,我多么像那个愚蠢的刻舟求剑的家伙!我所要寻找的故乡在现实中不过是一个幻影!我所认识的故乡只是我记忆里的故乡,当我越接近她,我就越远离着她,而只有在他乡的思念中,那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才变得格外的亲切可感。
  作家韩东说:“一段不短的乡镇生活,使我性格中有温柔的成分。”此言甚得我心,故乡的生活固然是艰辛的,可它有另一种文明笼罩的温柔,至少她曾经是有人情味的,至少那时我们的心是温柔且温暖的,少有工业文明笼罩下城市里的坚硬与冰冷。我之所以不愿意完全地认同城市生活,就是因为我不愿意放弃“温柔的成分”,不想轻易地洗尽曾经的一段生活留在我身上的许多美好的东西。这些“温柔的成分”常常唤起我去想一些与城市无关的事,一些成功人士看来不务正业的事,一些使自己接近真实自己的事。
  但是我很清楚,不论怀念与否、坚守与否、认同与否、拥有与否、幸福与否,我都只能在城市里生活,只能在别人的空间里生活,交替着使用两张面具,这与幸福与否并无大关系。因为我已不愿意也不可能回去再过自己一步步背叛着的生活。从地理上我可以找回她,从心理上我却丢失了她,她也丢失了我。


责任编辑/姜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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