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狼来了”的孩子


文/黄毓璜


  小时候,读那篇就世界级著名童话改写的关于“狼来了”的课文,知道了说谎会有些严重后果,也深深同情那个孩子的不幸:估计其年龄跟自己相仿,我正天天背起书包上学校呢,他却已经担当起了牧羊人的差事。那个“狼来了”的诳语,或许缘于难耐山上的孤独寂寞,或许出于孩子们通常会有的好奇心理,或许竟不过是害怕狼会突然袭击过来——就是一种发自自我保护和责任意识的几度“演练”也未可知。稍后,又读到一个关于“烽火台”的故事,进一步明白说谎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可仍是觉得,喊“狼来了”的孩子跟举“烽火”的君王不能同日而语,不能用“咎由自取”一锅煮。孩子不是君王也还不是成人,孩子毕竟就是孩子。
  那位君王是否自幼接受过“狼来了”一类教育不得而知,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不说谎”需得反复告诫、需得假以对说谎者的严惩本身,就说明不说谎的难度很大,办成大事的大人物固然绕不过去,办不了大事的小人物也不能尽免。不知道别人如何,在我,虽说“狼来了”中血的教训不能忘怀,却终究未被吓住——未能吓得一辈子不敢说谎。到了当爷爷的份儿上,竟是反而从孩子们那里体味出某种不说谎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如果像有的孩子那样,在爸爸面前唱“世上只有爸爸好”,在妈妈面前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在爷爷、奶奶们面前如法炮制;家长们纵然不会从这“投其所好”想到“楚王好细腰”那边去,从而向自身的所“好”问难,却也不至于把孩子这点“讨好”的“机灵”跟成人说谎的“机心”等量齐观,大体会付之一笑的吧。可设若这孩子过分认真,不肯如此这般地来点“机灵”,忠实于自己的朴实感受,在对亲人们喜爱程度上硬是要一、二、三、四地排出“座次”,无所隐讳而径直表达;又碰巧这家长对孩子的“情感倾向”介意得异常、计较得出奇,那就会产生出一些“后果”来。我遇到过这类情况:被排到后面去的爸爸妈妈觉得所施之爱与得到的“回报”不成比例,“委屈”和“失落”之下便旷日持久地实施扬此抑彼的“纠偏”,这结果便有意无意间伤及了孩子。孩子自然形成的情感联系,凭了“经验”、缘于“切身”、出自“内心”,通常“根深蒂固”。那些旨在“调整座次”的“纠偏”再三再四地施加于孩子,就无异殊心、揠苗。不肯说谎的孩子遭逢强扭、强植之苦,往往引发儿童心理学上所说的“强迫性怀疑”,始则屡屡抗辩,终则在“不可抗力”的无奈中造成心理的压抑和郁结。比较起来,习得“机灵”的孩子们就讨巧了,即或遇上计较的家长,也不至于陷入这类烦恼——把“世上只有……好”变动起来咏唱,原本就是他们悟出的一条逃路。
  把喊“狼来了”归结到“纯粹”的恶作剧,也就仿佛这“咏唱”的“善作剧”,算不了“正宗”的说谎。无论是什么谎言,不怀好意的、不负责任的抑或善意、美丽的谎言,都是成人的心计使然。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要能说谎,其实需要学习,当然是须得师从成人。成人的“以身作则”固可奏潜移默化之效,更有些必要、不必要的“耳提面命”来做出具体的指导和指令:“这话不要说”、“这话别跟谁谁说”、“跟谁谁该说是什么什么”……你不能一概而论,说这就是教唆说谎,可其间埋伏了告别纯真心灵的渊薮却无可置疑。我们从孩提时期渐次“成长”、“成熟”为我们的过程,分明包含有一个学会“说谎”的过程。细勘苍茫人世,一方面是我们常常从说谎“受益”,另一方面是孩子往往因不说谎而“吃亏”;看来,这要不要说谎、能不能不说谎,还真是个理论不清的命题。
  这样说已经涉嫌为说谎辩护,其实不过是一种现实观。当然,“不打诳语”非独是出家人的自我标榜,也是入世者理想的要求。如同无由一味非议成人说谎,一概认可孩子说谎也不成道理。我想说的仅仅是:我们成熟了的人不必总是那么宽容自己而苛刻地要求孩子。那些把谎言重复上一千遍的成人,不准成为“真理”的拥有者而“办成大事”;把“狼来了”才重复了两三次的孩子,凭什么就不能再相信一回便派定他面对羊尸遍野、一片狼藉呢?然则向来如此,就像在我们民族“成人中心”的语境里,不去讨伐“分我一杯羹”的忤逆,却要求“哭竹”、“卧冰”的孝心;对易牙先生那样地奉献忠心颇为推崇,却并不去介意那蒸笼里面的幼小生命……
  我说过,世上最为残酷的事莫过于不把孩子当孩子。我们热衷于褒扬“打破缸”的幼年智慧,鼓吹“十二为相”的少小得志,要求“早当家”,赞颂“小英雄”……我们差不多要求孩子们担当起世界,却全然不知把孩子当孩子来体察乃是我们须得担负的天职。这一近乎武断的立论,源于自己失职的经验,彼时当小学老师,苦恼于成日价前来诉告的小朋友们一律大声嚷嚷,说事多少会有些夸张,几经训诫依然如故让我不得其解。记得是小班长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们是怕你不理睬”。是了,老师还少不更事,被那些“鸡毛蒜皮”弄烦了,一律不屑一顾、不了了之,且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先自责备“原告”一通。小朋友没有那么些当宰相、做英雄的事,其纠纷争端诚然属于小事,却都是他们赖以生长的自己的事,那种以信赖和求助为实质的抬高嗓门与言辞夸大,不过是屡屡被忽略而欲引起注意的一种努力。面对“交付裁定”的殷切期待,“虽不能察,必以情”应该是为人师者起码的职责。
  大概从那时起,我渐次在普遍的层面上萌生起一种反感,反感于对孩子们异常作为的“轻易判断”并“从重处罚”;面对孩子的思想行为方式,习惯地要问一个“为什么”,包括为什么说了谎以及为什么不肯说谎?这应该不独关涉知根知本地了解孩子们的问题,更关系到反躬我们自身进而有效地帮助孩子们解决其问题的可能与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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