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口号



文/赵德发


  对于口号,《辞海》和《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不大一样。前者说:“为达到一定目的、实现某项任务提出的,有鼓动作用的、简练明确的语句。”后者说:“供口头呼喊的有纲领性和鼓动作用的简短句子。”两种解释各有千秋,但我认为前者忽略了口号的一个重要特征:供口头呼喊。
  像我这样五十来岁的人,是在口号声中长大的。最早听到的口号,一是欢呼,如“庆祝”之类;二是祈愿,如“万岁”之类;三是声讨,如“打倒”之类。1958年,公社集中了大批社员到我们村开矿,企图找铁,开会时那林立的拳头、震天的口号声给三岁的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过了不久,庄户人没东西吃了,但饿着肚子也还跟随领导喊口号:“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那些口号不只是喊,还写了贴在墙上。有一种贴法是用长条纸斜着贴,我觉得这样特别有力度,因为那口号像一把正要砍出去的大刀。
  到了“文化大革命”,喊口号就是中国人活着的一大任务了。那时候被礼赞为“万岁”的事物突然增多,一喊就是一大串。被打倒的东西也突然增多,一喊也是一大串。运动开始时,口号还有点儿“纲领性”,喊来喊去脱离不了最高权威的意愿。后来群众被充分发动起来,口号就变得十分随意。在一些基层集会或游行中,人们的即兴创作十分活跃。更有意思的是,领呼口号成了人人皆有的权利,谁振臂一呼,众人也都热烈响应,一些喜剧或悲剧就经常发生。某村开会斗争党支部书记,这个领呼一通,那个领呼一通,后来书记的儿子也开始领呼。他依照当时的惯例,先喊“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再喊打倒本省的最大“走资派”,接着是打倒地区的,打倒县里的,打倒公社的,最后他突然喊:“打倒俺大大!”众人被他带出了惯性,也是这么喊。等到发现自己认贼做父,这才意识到让那小子耍了。还有的人,领呼口号过于激动,竟把“打倒”的对象弄反了,结果当场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锒铛入狱。
  我父亲那时也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十一岁的我为了不与“走资派”同流合污,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造反派组织。在一次夜晚进行的游行中,我见人人都可以领呼口号,也捡个空当领呼了两句。口号内容现在已经忘了,但当时的情景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大群贫下中农红卫兵没有因为领呼的还是个小男孩就拒绝跟随,而是照样举起拳头大吼大叫。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对众多的人施加影响,激动得我浑身发抖,而且由于用力过猛,嗓子哑了好几天。经过那一次锻炼,以后我再领呼口号就自然了,嗓门也更大更粗。可是,斗争我父亲的那天晚上,母亲把我拦在了家里,让我失去了现场领呼口号的机会。我想我如果出现在会场,决不会领呼“打倒俺大大”而是喊“打倒赵某某”。
  过了一段,这种极端的民主做法遭到了掌权者的纠正,领呼口号的权利就不再属于大众。集会或游行开始之前宣布纪律,其中都有这么一条:不许随便领呼口号。领呼口号的人都由组织者事先选定。那些人政治表现要好,嗓子要好,而且现场应变能力要好。我们县每逢开大会,都由县宣传队的一对男女演员领呼口号。二人坐在主席台一侧,面前有麦克风和口号稿,就像现在电视台的男女播音员。每当会议到了需要造气氛、掀高潮的时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领呼起来。他们喊“万岁”时声情并茂,喊“打倒”时声色俱厉,具有极大的鼓动性和煽动力。他俩是全县人的崇拜的偶像,我曾无数次地想,我如果能坐到他们的位置,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那位“男口号”是下乡知青,后来调到省城,这几年演了不少电视剧。“女口号”芳踪何处,我不清楚。
  那时的口号多,变化也多。今天允许呼的口号,明天就不准再呼了。今天不准呼的口号,明天又允许呼了。每当一项运动开始,或者一个节日临近,上级都要专门下发口号,十条二十条,供呼喊或张贴。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公社当秘书时,还经常将上级制定的口号刻印下发。
  口号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我想,它是人类制造的一种精神利器。它通过呼喊一些简短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诉求、愿望、欢欣或者愤怒。可以说,它是人类语言中除宗教“咒语”、伟人“语录”之外最具效力的。夏朝末代的群众不堪忍受桀的残暴统治,指着太阳喊道:“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这大概是中国历史记载中最早的口号,这口号喊过不久,桀便灭亡了。后来,造反者都有制造口号的习惯,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些口号从成千上万的人嘴里喊出来,的确具有强大的战斗力、杀伤力,甚至产生地动山摇、地覆天翻的效果。所以,造反者们夺取了权力,往往还是发扬这一传统,实行“口号治国”。殊不知,“治大国若烹小鲜”,须小心谨慎才行,可不是喊着口号就能遂愿的。
  口号是精神利器的同时,也是语言暴力。它呼喊出的东西,往往不容许商量,是一部分人强加给另一部分人的。它不讲道理,只讲目的,可谓“强词夺理”。人们在呼喊口号时,都是用高举的拳头,高分贝的音量,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因此,这种语言暴力往往和其他暴力行动相联系。
  另外,口号还是一种致幻剂。有社会学家研究发现,人在集体场合中,在口号声中,往往产生错觉,以为人多势众就代表了真理,反复呼喊的口号就是真理,从而偏离或失去理智,导致一些错误行为的发生。我辈和上辈中国人,在这方面是有过很多体会的。在“9.11”事件发生之后,美国人虽然心中悲愤交加,但也没有举行大规模群众集会进行“声讨”(事后他们的总统不理智地发动了战争,这当另案研究)。所以,我每当在电视上看到个别国家举行几十万、上百万人的集会和游行,一方面理解他们以此向敌对势力示威、向全世界表明立场的意图,同时也为这样的集会所产生的后果怀有隐隐的担忧。
  值得庆幸的是,在中国大地上,口号声现在已经变弱变小,几近于无。尤其是“万岁”之类,更是随着人民群众对于其荒诞性的认识日渐加深而羞于、耻于出口。权威部门尽管还在制造一些口号,但也不是“供口头呼喊”,而是成了“书面语”,用于张贴的多了。例如,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中文口号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适合于呼喊吗?不能。这两句话只是北京奥运会主题的一种归纳而已,严格地讲,它只是一句“标语”。现在,有些地方和部门,或者是企事业单位,为了鼓动人心、凝聚人气、激发热情、获取支持,也提出了一些口号,这些口号言简意赅,其积极作用还是值得肯定的。但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口号,一般不用口头呼喊。
  不过,现在只写不喊的口号太多太滥,尤其是口号的室外刷写更是中国一大特色。在全国城乡,口号随处可见,成为一道风景线。有的部门,不去真抓实干,只热衷于刷子上的功夫,自然会招致人们的厌恶。还有的部门,口号创作过于随意,顾此失彼,以偏盖全,甚至气势汹汹,恶棍风格,这更是破坏了政府的形象。这些口号,往往会引起另一种口号的响起——那是真正的口号,它响在群众的口中。真正的口号,一般都在社会不和谐的时候发生,这难道不应该引起我们的警觉吗?
  我想,我们应该喊出的最后一句口号是:让口号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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