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国侦探小说简论
文/孔庆东

侦探小说在中国是由翻译发展到创作的。

第一部《福尔摩斯探案》登在晚清《新小说》杂志的第一期。1916年4月,出版了严独鹤、程小青等人用文言翻译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1925年,出版了用白话翻译的《福尔摩斯新探案全集》。1927年,程小青等又以白话重译出版了《福尔摩斯探案大全集》。1925年,出版了《亚森罗苹案全集》。

在译作的直接影响下,中国的侦探小说在这一时期开始风行。1919年,程小青创作的《江南燕》被上海友联影片公司拍成电影,由郑君里主演。1922年,程小青主编《侦探世界》月刊,他和陆澹安、孙了红、赵苕狂、俞天愤、张碧梧等在上面发表了许多侦探小说。这些作家在民国初年就开始了侦探小说创作,到了这个时期,已经创出了各自的名牌系列,如程小青的霍桑,陆澹安的李飞,张碧梧的宋梧奇,赵苕狂的胡闲,孙了红的东方罗苹等。

侦探小说可说是一问世便火爆起来,尤其在通俗小说处境不利的调整期内,与武侠小说一道,大助通俗文坛声威。而且,由于侦探小说是舶来品,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西化味道,故而新文学界对其攻击相对较少,多是采取视而不见的冷漠态度。

在通俗小说的中兴期,与社会言情小说、武侠小说的长足进展形成对照的是,侦探小说没有明显的突破。没有产生新的知名作家,原有的作家俞天愤、陆澹安都停了笔,程小青、孙了红则主要是吃老本。也没有创办新的侦探小说刊物,最大的举动就是1930年世界书局推出用白话重译的《福尔摩斯探案大全集》,1931年,文华美术图书公司出版《霍桑探案汇刊》一、二集。这说明侦探小说在通俗小说园林里是一个很特殊的品类,它离西化的新文学最近,来到中国时间不长,扎根不深,还不能连年不断地大量生产、上市。处在通俗小说调整期的《侦探世界》只办了二十四期就因稿源问题而难以为继,看来侦探小说是需要补充一些养分才能再度振作的。另外,侦探小说的功能和技法不断被武侠等类型小说所吸收,自然也减少了它的社会需求。直到下一个发展时期,侦探小说才再次升温。

到了抗战以后,南方武侠创作虽然衰落,却在侦探小说上再展雄风。程小青创作了"龙虎斗"系列,发表于《紫罗兰》等杂志,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单行本。较之以前的创作,此时的程小青更加技巧纯熟,并注重深刻的社会意义。另一位作家孙了红被称为"中国仅有之反侦探小说作家",他创作了"侠盗鲁平系列",包括《鬼手》、《三十三号屋》、《血纸人》、《窃齿记》、《一○二》、《囤鱼肝油者》等。孙了红的侦探小说比程小青之作现代气息更强,本具备更大的创造力,可惜疾病缠身,使得这一对"青红帮"最后还是"绿肥红瘦"。

虽然侦探小说填补了市场空缺,但是民国初年那般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已经不可再现。创作实践证明,侦探小说作为通俗小说中唯一的舶来品,对雅化的要求是最高的。它最难取巧,最费心血,是作家全面技巧的试金石。因此大浪淘沙,几十位作家都玩玩票后知趣引退。范烟桥评述道:"写侦探小说大概需要一种特别的才能,不能随便可以下笔的,即使有人试写也不易显出特色,站不住,因此市上流行的仍以翻译的为多。"(《民国旧派小说史略》,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第33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到了沦陷时期,知名作家中只有程小青和孙了红这一对"青红帮"在苦苦坚守,抗战胜利后才又迎来一度短暂的繁荣。而从程小青不断登载卖画广告,"敢托丹青补砚田",以及孙了红不断生病,《万象》杂志为其募捐,可以看出程、孙二人"润笔"欠丰,侦探小说这碗饭是很难吃的。

沦陷时期的程小青,成名已久,译著皆丰。上海世界书局从1941年至1946年陆续出版《霍桑探案袖珍丛刊》三十册。他在一些著名刊物上翻译美国范达痕(今译范达因)的《斐洛凡士探案全集》(今译菲洛?万斯),英国杞德烈斯(今译查特里斯)的《圣徒奇案》,美国艾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等世界优秀侦探小说。而他自己的创作,一是数量少、速度慢了,二是自我重复,突而不破。主要原因有两方面。首先程小青起点较高,无论作品中的现代法律精神、科学民主意识还是叙事技巧,都在新文学面前无须低头。这使程小青敢于放言:"小说有没有文学价值,应当就小说的本身而论,却不应把体裁或性质来限制。"(《谈侦探小说》,《红玫瑰》第5卷11期,1929年5月11日)他不仅为侦探小说"争位置,说功利",而且还以专家口吻"叙历史,谈技法"(范伯群语)。新文学的火力一向集中在张恨水、平江不肖生、郑逸梅等人身上,对侦探小说似乎碍于"转折亲"的关系另眼看待。所有这些造成"侦探泰斗"程小青长期处于无压力、无竞争、无批评、无引导的状态,艺术感觉渐渐定型和钝化,一直局限于并满足于"福尔摩斯—华生"模式,失去了进一步雅化的活力。

其次,侦探小说阵地全部集中于上海洋场,实属世界侦探小说的一个分支,须随世界潮流而动。以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为代表的侦探小说属于经典式,讲究绅士风度、合情合理,迎合中产阶级口味,它们在二十世纪的前三分之一时期备受欢迎。程小青恰是赶上了这一次浪潮。而三十年代开始,"硬汉派侦探小说"崛起并走向全盛(参见拉里?N.兰德勒姆《侦探和神秘小说》,《美国通俗文化简史》,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它们强调动作性、粗野性、非理性,迎合了大量市民读者。古典式侦探小说与之相比,人物不够生气勃勃,故事不够惊险刺激,充满牛顿式物理世界的僵化、机械和决定论,而且带有维护现存秩序的色彩。程小青的"霍桑—包朗"模式显然暴露出落伍之虞,关注世界动态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名牌产品"的更新换代诚非易事,尤其是在风头尚健之时。于是,程小青只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略作调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丢开霍桑和包朗,以《龙虎斗》为题,写了两篇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斗法的探案。虽然仍以前者为正,后者为邪,但作品的光彩却尽落于后者。亚森罗苹狡狯百出地戏耍福尔摩斯、侮辱华生,处处占据上风,结尾失败并非败于福尔摩斯,乃是败于必须主持正义的作者而已。作品动作性强,"作案手段"高明,人物性格略呈复杂性,特别是开放式收场,打破了传统侦探小说"发生在封闭的环境中的神秘事件"(同上)的惯例,正如日本电影《追捕》的最后一句台词:"哪有个完啊!"留给接受者联想的余地。这已经是程小青自我更新的最远极限了,再往前,便是孙了红的疆域了。

孙了红当时被誉为"中国仅有之'反侦探小说'作家"(《万象》1942年11月号第9页)。可以注意到,同一时期言情小说出现了反言情,武侠小说出现了反武侠,侦探小说出现了反侦探。这"三反"都与新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影响有关,都旨在打破定型落伍的乌托邦,重新与发生剧变之后的世俗沟通。孙了红早年便以侦探创作知名,但得享盛名却在此时,有的作品也是修改早年习作而获成功。他的主人公鲁平是中国式的亚森罗苹,玩世不恭,风流倜傥,身兼侠、盗二职,渺视法律,自掌正义。"他充当侦探,也从来没有事主委托聘请。或者是由于好奇、好胜,或者是为了'生意上的利益',他总是不请自至,主动地承担起侦探的职责。"(冯金牛《孙了红和他的侦探小说》,《中国现代通俗小说选评》第2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他的为人绝对没有什么伟大的所谓'正义感',他并不想劫了富人们之富而去救济贫人们之贫;他只想劫他人之富以济他自己之贫。痛快地说:他是和那些面目狰狞的绅士们,完全没有什么两样的!"(孙了红《囤鱼肝油者》结尾)然而,鲁平的实际行为总是惩恶扬善,合乎读者心目中的"正义"。在《紫色游泳衣》、《囤鱼肝油者》等篇中,也有一些"时代动荡"的隐喻。鲁平属于"硬汉派侦探",他的形象表达了对现存秩序的嘲弄与否定,与新文学小说中的讽刺暴露派存在精神渊源。在技巧上,程小青保持纯正的古典特色,而孙了红更多地汲取西方现代派营养。曾有论者指出孙了红受后期浪漫派影响,并运用大量意识流手法(冯金牛《孙了红和他的侦探小说》)。此论有些夸张,孙了红的那些心理描摹还算不上真正的"意识流",逻辑性很清晰,并且是叙事者站在人物心灵之外的描摹,但的确有新感觉派的影子。孙了红的叙事语言自由明快,经常用第二人称"你"或"你们"召唤叙述接收者加入,缩短阅读距离。他的情节更加紧张扑朔,结构因具体案件而设,而不是经典的"发案—侦查—歧途—破案—总结"五部曲。从人物、布局,到情调、文体,孙了红之作都显示出卓而不群的个性化,已经是现代色彩很浓的侦探小说了。

从程小青、孙了红的作品发展可以发现,中国现代侦探小说的雅化,同时又伴随着俗化和大众化。这一现象不难理解,因为侦探小说在西方虽是通俗的,但引入中国后却属于自视清高的"洋玩意儿",一旦读者熟悉了其基本套路,新鲜劲儿一过,它便产生了一个如何民族化的问题。所以,中国侦探小说一方面增强时代性,贴近本民族现实生活,提高叙事技巧,另一方面则放下"通俗科学教科书"(程小青语)的架子,增强趣味和刺激。这两方面的同时努力,才使它得以适应中国现代社会。

责任编辑/季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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