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双面人
夏中民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一下子就清醒了。
电话!
他不禁有些发怔,实在太困了,竟会睡得这么死!
这个电话该不该接?脑子里木木的,电话铃声响半天了,仍然有些懵懵懂懂。看看表,竟然11点多了。
11点多,差不多睡了三个小时!
市长华中崇说了,不管什么人打电话都不要接。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准备到洗手间抹把脸。
只是这个电话实在有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头,响了十几遍了,仍然在响。
看来得接了,打电话的这个人知道他在宾馆里。说不定就是华中崇,他一下子拿起了电话。
果然没错。“中民吧,我是中崇,实在对不起。本来我应该亲自过去的,但他们呀,好像把我当中央首长了,随便到哪儿,屁股后面都有人跟着。我看还是你来一下吧,我先洗个澡,二十分钟后你过来好不好?我在808房间,咱们好好聊聊。”
二十分钟,不多不少,他准时走进了华中崇的房间。
是个老大不小的套间,一进门是一个小客厅,里面是一个大客厅。大客厅再往里,才是卧室。
可能是嘱咐过了,秘书小马在小客厅等着。见了夏中民点点头,然后就把他让进了大客厅里。客套了两句,倒了杯茶,也没多说什么,就关上门出去了。
客厅大得出乎夏中民的想像。健身房,麻将室,桑拿间,餐厅,酒吧,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在下面干这么多年了,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宾馆大套间,而且还是一个县级招待所。
难怪那一年嶝江市在修建嶝江宾馆时,有人几次提出要拿出两层建几套豪华大套房,以便将来接待上级领导。尽管当时被他坚决否决了,但这些人一直到现在仍然耿耿于怀。其实他们的意思很明白,夏中民当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成绩再大,干得再好,也不如领导的心情好有用。把领导照顾满意了,领导的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有问题也能看得没问题,没政绩也能看出有政绩。再说,领导哪一天被伺候得高兴了,大笔一挥,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哗哗地就拨下来了,比你什么样的政绩和点子都强。
看来自己的思路是不是真的有些落伍了?既要干好,更要把领导照顾好;既要关注基层,更要关注上层,也许这样才真正是万全之策。
问题是,如今的领导真会是这样?或者真的都变成了这样?
即使是一半以上的领导,哪怕是三分之一、五分之一的领导都变成了这样,那也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等了足足一刻钟,市长华中崇竟然还没有洗完澡,是不是洗完了又要在桑拿房里蒸一蒸?
肚子里再次发出阵阵绞痛,他坐在沙发上,身子向前倾着,用两只胳膊使劲把肚子顶住,以减轻肚子里的阵阵绞痛。即使是这样,头上的汗珠还是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半个小时后,华中崇终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华中崇很会保养,但似乎还是抵挡不住地正在发福。此时他显得满面红光、容光焕发,肤色白里透红、柔嫩细腻。穿一件精致合身的浴衣,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一边打招呼,一边把手很随意地伸了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这两天也太累了,一泡进去就再也不想动了。如今这洗澡的功能也多得很,反正就是让你舒服。你看,人就这样,你要是贪图舒服,可就什么事也误了。”华中崇的手轻轻地在夏中民的手上碰了碰,随即摆摆手,“坐吧坐吧。中民呀,你怎么老这么瘦呀,比上学的那会儿还瘦。另外,你这头发也该理理了。还有你这皮鞋,连颜色都有点看不出来了。我记得上一次就给你说了,再忙再累,也得注重领导的身份。身份是什么?身份首先是仪表,衣冠楚楚才会仪表堂堂,仪表堂堂方显矫矫不群。好了好了,咱们是老同学,我才给你说这些。你看你,怎么搞得么,脸色也这么差,身体没问题吧?”
“没事,还好。”夏中民忍着胃痛,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随意地坐着,他知道华中崇这么着急地把他从几百里之外的嶝江叫来,绝不是只谈谈他的胖瘦,所以他也尽力显得很随意地寒暄着,“我就这样,上大学时干巴瘦,现在也还是干巴瘦,没办法,怎么吃也吃不胖。前几天我在大街上见到一个衣服破旧、面有菜色的摆地摊的算卦先生,就故意问他能不能算出我是干什么的,这辈子运气如何。他煞有介事地看了我半天,又翻了翻我的手,说我不是临时油漆工就是一个临时暖气工,今年虽然有点小麻烦,但无碍大事,只要你好好干,不要跟上司闹矛盾,到年底做个小领班应该没什么问题……”
华中崇不禁乐了起来:“老同学见面,总也有说不完的话题。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言归正传,说正事吧。夏中民,你这常务副市长也有半年多了吧,你给我说实话,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吧,总的情况还行。”夏中民一边说一边揣摩着华中崇的意思,“嶝江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地方势力、宗法势力太大太强,班子里的情况又太复杂,小打小闹一步一步慢慢来,那等于什么事情也没做,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伤筋动骨来硬的来快的,又肯定会让这些人受不了,拧成一股势力铁了心跟你作对。还有,副市长就是副市长,加上个常务,也还是个副市长。你也清楚的,这副的和正的,根本就两个概念,差别太大了。上一次调整班子,闹得人心都散了。让我说,在我们现有的体制下,任何别的什么问题都可以以体制还不完善,改革还不到位找借口,找解释,惟有在干部问题上,绝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照顾情绪搞平衡。现在干部之间最大的矛盾,说到底还是利益的冲突,其实这个很容易就能查清楚。政府和党委,市长和书记,正职和副职,一旦有了矛盾,上级组织只要能够公正客观地对待,谁是谁非立刻就能查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有些领导为什么到了下面,一遇到人事问题,一遇到干部之间的矛盾冲突,立刻就讳莫如深,退避三舍,甚至闭目塞听,莫衷一是,最终不是模棱两可,不置可否,就是置若罔闻,不了了之。等到实在闹得不像话不可收拾了,就给你来个一刀斩绝,各打五十大板。说起来倒也振振有词,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没问题,两个人又怎么会有了矛盾?让别人听了,这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其实这样的处理真正是害死人,对我们的干部队伍造成的伤害最大!时间久了,又有谁还会在下面扎扎实实、放心大胆地工作?就像嶝江的上一次考察,刚开始时大家的信心多大,希望多高?可结果又怎么样?又是一次照顾情绪,又是一次搞平衡。你的半斤,他的八两。给你一个常务副市长,再给他一个常务副书记。关系着民心党心的干部问题,能这么干吗?就说我这个常务副市长吧,对那些真正重大实质的改革问题,究竟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同过去又有什么区别?真的不好干,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法干……”
说到这里,夏中民突然不想再说了,他明显地看到了华中崇脸上的烦躁和不悦,同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真是太不知趣了,华中崇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地让你赶来,绝不会是为了谈你的事情。于是他顿了顿,把话题赶忙一转:“华市长,你看,这些话本不想这会儿给你说的,但也不知为啥,一见了你就有点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还是了解的,你在下面干得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组织上也是清楚的。你的情况,市委已经研究过好多次了。嶝江这一次党委和人大政协换届,上面已经研究过了,为了嶝江的稳定起见,决定党代会和人大政协会议提前举行,党代会在十天后召开,人代会和政协会就定在下个月初。我知道,你们准备的时间也很长了,区、乡镇一级的党代会和人代会大部分也都开过了,所以谁是党代会代表,谁是人代会代表,你都应该清楚,我希望你能清楚这些代表都对你意味着什么。嶝江市委市政府班子的安排也基本定了,市委书记兼市长陈正祥同志不再兼任市长,市长由你担任,当然这还得通过人大选举产生。有一点你要有思想准备,因为陈正祥一直不安心在嶝江工作,所以这次换届会议估计不会那么简单,很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复杂局面。尤其是你当市长,嶝江市委市政府都会有很强烈的反应,肯定也会有不小的阻力。陈正祥今年58岁,这次不让他下来,还是为了你下一步的安排。这次顺利当了市长,一两年后任书记也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为了防止万一,昊州市委组织部这次又一次安排了对你的考察。还有,为了力保不出意外,我们双管齐下,通过公开选拔考核县市长,想从这个渠道把你直接选拔上来。即使是这次考察再出了什么问题,从公开考核选拔这条线上也可以确保不失。所以这次考察有两层意思,表面上看是对公开选拔县市长的例行考察,实际上主要还是对下一步你担任市长一职的正式考察。我今天给你说的这些都是要绝对保密的消息,我今天给你讲出来,不是正式谈话,同我的分工也没有任何关系。说完了就完了,你也没必要再给任何人讲。中民呀,说实话,你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你想想,为了你的安排,市委考察过多少次了,为什么每一次都无功而返,甚至还带来许多副作用?对此你真的应该认真反思反思。其实有些问题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你在嶝江都已经八年了。八年的副书记一直到现在仍然在原地踏步,这可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在别人身上。中民呀,我实实在在是为你好,你确实得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我还要告诉你,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和看法。其实就是老百姓,不管他们多么拥护你,但时间长了,他们也会考虑,也会琢磨,既然夏中民这么好,为什么就一直提拔不起来?就算一个书记有问题对你有成见,难道两个书记三个书记都有问题都对你有成见?”
华中崇从里屋的房间里拿出一个文件包来,打开,从最里面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来。华中崇没让他看信封,只把信封里的信纸掏出来递给了他:“随便看看算了,用不着当回事。”
这分明是一封告状信,看来是从上面转下来的,而且是复印件,上面有省级有关领导的好几条批示,最重的一条是主管副省长的批示:
这样的信件可能会对干部群众造成很大很恶劣的影响,对此应引起高度重视,昊州市委市政府,包括嶝江市委市政府不应掉以轻心,泛泛处理了事。要严格保密,尽快查处,并尽快把处理结果回报。
这封告状信并不长,但后面署名竟然是一个真实的名字:嶝江市刘卫革等27名人大代表。
郑治邦书记,请你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省委书记郑治邦同志:
我叫刘卫革,是嶝江市的一名人民代表。我们嶝江市的几十名人大代表,正是遵照中央和你的指示精神,抱着为人民负责的态度,冒着被陷害打击甚至坐牢的风险,特向你反映如下情况,并希望你能给我们,也是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在去年到今年的嶝江环城道路建设中,从西城到南城将近18公里的封闭型一级路段,还包括从北城连接国道将近30公里的高速公路,这两段路修好通车后不到半月就开始裂缝,不到一个月就大面积掉块,一个月后就出现大量的坑洼地带,而后情况就越来越差,坑连坑,洼连洼,给车辆和行人的通行造成了极大困难。尤其是近一段时期,很多地段车辆和行人已经无法通行,司机和路人苦不堪言。全市广大干部群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义愤填膺,议论纷纷。这种大批量豆腐渣工程的出现,在嶝江市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在前不久召开的嶝江市江北区人代会上,几乎所有的人大代表都对这一问题给予了强烈的关注和严厉的批评。在人代会所有的15个代表团中,有13个代表团将这一问题作为重大议案紧急提交给了人代会。由于事关重大,嶝江市人大对江北区人代会的这一情况也给予了严重关切,并要求嶝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主管这项工作的副市长李兆瑜予以解答。然而让所有的代表们都没想到的是,他们在解答这一重大工程问题时,竟然讲出了这样一段话:
造成这两段路面在短期内大面积损坏的直接原因属于油的质量问题。因为这批油是次品油,有的根本就是废油,但我们又不能不用,因为这批油是省委郑治邦书记指定让我们嶝江用的,并且说这是政治任务,必须用,否则不仅嶝江的公路建设拨款要被撤消,整个省里的公路建设拨款也要大打折扣。郑书记说了,这是咱们省在北京工作的一个老领导的儿子在咱们省做的一批买卖,不仅嶝江要用,别的县市也要用。我们当时就指出这批油有严重质量问题,但郑书记非让用,我们实在没办法,不能不用。至于路况出现的问题,我们会尽快予以解决。我们不能因小失大,虽然工程确实出了些问题,但总的来说,我们还是吃小亏占了大便宜。
这就是主管这项工作的夏中民和李兆瑜给代表们的回答和解释!据有的代表反映,他们两人还对个别代表团的负责人说,郑书记的女婿也参与了这项买卖,仅此一项从中所得的好处费就不下500万!
郑书记,你原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很好,我们拥护你,服从你,支持你在省里进行的各种改革措施。我们曾为我们省有这样廉洁而又有魄力的好书记而倍感欣慰!然而听了夏中民和李兆瑜的话后,我们真的感到像天塌了一样!郑书记,他们说的是不是事实?我们实在难以相信,也实在不敢相信!
郑书记,我们真心实意地希望您在百忙之中能给我们这些人大代表一个答复,给嶝江人民一个答复!
……
在这封信的最下端,竟然还有省委书记郑治邦的批示:
请省委纪检委迅速查处,以正视听。
夏中民只觉得脑子轰然作响,眼睛向外喷血!
简直太恶劣了,造谣居然能造出这种花样来!竟至于可以这样无中生有,贼喊捉贼,指鹿为马,借刀杀人!
刘卫革也确有其人,而且也确实是嶝江市江北区的一个人大代表。他原是江北区的一个副镇长,这次精简机构、乡镇合并,竞聘时因为票数太低而被淘汰落选。于是怀恨在心,几个月来一直四处告状,告状的名目也多种多样,什么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什么假改革,真腐败,借机构改革之名,大捞特捞……并指名道姓说夏中民借儿子过生日,一次性收礼七十多万!
但对刘卫革的这些所谓的告状材料,他从来都一笑置之,根本没往心里去过,然而这次则决然不同。他假借的竟然是人大代表的名义,而且是刘卫革等27名人大代表!而且还杜撰出了一个人代会!杜撰出了13个人大代表团的紧急议案!最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竟然还杜撰出了一个所谓豆腐渣工程案的现场解答,涉及到的竟然是省委书记郑治邦!最可恶的是还涉及到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老领导!
省里面确实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老中央领导。这个老领导也确实健在。而且这个老领导也确实有儿子在省里工作!
让夏中民感到愤懑的是,这个刘卫革所说的工程问题也确有其事。这两段路面也确实出了问题。这两段路面的工程质量问题也确实是整个嶝江的老百姓强烈关注的问题。而且他已经组织了有关单位正在着手进行秘密的、紧锣密鼓的核实和调查。从目前初步掌握的证据来看,这两段路面的工程质量问题,确确实实有着重大的交易黑幕和腐败嫌疑!
但让夏中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一重大的因质量原因而引发的整个嶝江干部群众都极为关注的焦点问题,这个刘卫革居然以这种方式,移花接木地告了他一个“御状”!
手段之卑劣,心态之歹毒,居心之叵测,用意之险恶,真是登峰造极,闻所未闻!
不论是他还是副市长李兆瑜,也不论是书面形式还是口头形式,对这一工程质量问题,他们从来都没有公开做过任何表示和解释。三个月前,江北区人大确实召开过一次人大代表会议,但那次会议的主题是选举新一届嶝江市人大代表,他从未听说过这次江北区人大会议曾举行过别的什么议程,更没有听说过竟会有13个代表团都提出了什么相同的紧急议案,并强烈要求嶝江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对所有代表提出的问题立即予以解答。
其实任何一个有头脑的领导干部,只要认真看一看,立刻就能分析出这封告状信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但反过来,任何一个领导干部或老百姓看了这封信,也都一定会相信,既然有这样多的人大代表署名告状,那这封信里所讲的事实基本上不会有假。
但如果你真的要来核实这封信的真假,那首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问题是真的,工程质量出了严重问题是真的,干部群众反应强烈是真的,人大代表关注这一问题自然也肯定是真的!哪怕只有一个人大代表提交了议案那也绝不能算是失实。至于主管这一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副市长李兆瑜是否对人大代表作过答复,尤其是是否说过这样的话,那就看这个署名的人大代表刘卫革了。他可以说他曾经听别人反映过,甚至可以说他亲自听到过,只要他坚持这么说,那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既然他敢于署名,他就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他不仅会坚持这么做,而且肯定已经是坚甲利刃,严阵以待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他敢署名告你,他就不怕你能对他怎么样!他早已把该想的都想到了,该做的也都做好了。
夏中民非常明白,现江北区人大的主任,曾经是嶝江市原市委书记刘石贝早年的秘书。而这个前不久竞聘离职的副镇长、署名人大代表的刘卫革,恰恰就是十年前给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开了七年轿车的司机。
刘石贝不当市委书记已经快有三年了,自从八年前夏中民作为市委副书记来嶝江任职,一直到今天,他同刘石贝的较量好像从来也没有间断过。有时候,甚至让他感到,即使这个老书记刘石贝已经离职这么久了,但他们之间真正的交锋好像才刚刚开始。
大概是看到夏中民这样一副沉重的表情,华中崇终于打破了沉默,一边轻轻地把这封告状信从夏中民手里拽了回来,一边拍拍夏中民的肩膀说:“中民呀,我让你看这些东西,是觉得你对这样的事情能放得开,不在乎。今天看你这样子,我看你修炼的火候还远不到家。你说说,这算是个什么东西?哪个人会相信它是真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想干什么,谁心里不清楚?你放心,别看有那么多领导在上面签了字,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就是听听汇报么,我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无中生有,嫁祸于人!好了,夏中民,我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听你的任何解释,也不会再跟你谈有关这件事的任何情况。我是昊州市市长,这封信是直接批给我的,所以你放心,在这次对你考察期间,在你们嶝江市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召开之前,这封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也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这不单纯是为你,也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从工作出发。你也不要有任何别的想法,更不要有什么顾虑。回到嶝江后,一定要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全当没有这回事……”夏中民有点忍不住地说:“那不可能,这件事我会一查到底的。就算我装着不知道,嶝江的干部和老百姓并不会放过这件事。实话对你说,这件事我正在着手调查,相信不久就会有个初步的结果……”
“马上停下来!”华中崇一副极为关切的样子,“夏中民,听我的话,对这件案子的查处,马上全部停下来,我说过了,一切到此为止。这根本就不是你应该干的,哪有自己查自己案子的?就算你查出什么来,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你查的结果,你懂不懂?这个案子只能让别人来查!到时候我会专门派人下去的,不管查出什么问题来,对你来说,都是一种解脱,都是对你的一种保护。由别人替你解释,替你洗刷,比自己为自己解释,比自己洗刷自己强一百倍,一万倍!还有,现在的事情,还有什么能保得了密的?就像你正准备派人查处的这个案子,还有前几天省里委托昊州派到嶝江的有关几个案件的联合调查组,你也一定不要参与,如果参与了,也马上退出来。在这样的事情上,你千万不要犯糊涂,别以为你做的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也别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想想,我都知道了,人家还会不知道?我说你呀,再不要干这种傻事了。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在成为正职以前,尤其是在换届选举之前,任何过头和过分的事情一律不干,正在干的也一律停止。一句话,没用!一把手不说话,不批准,不签字,什么都等于白干!我干了这几年市长,把什么事情也弄明白了。别看这么大的一个市,干部上的事情市委书记不说话谁说也没用,经济上的事情市长不说话谁说也没用,你在下面这么多年了,这种事还需要我提醒?得得得,我知道你肯定不同意我的某些观点,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的那一套,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要非常对待。好了,我最后再提醒你一遍,从明天开始起,所有工作上的事情都暂时放一放,不是不工作,而是把那些日常琐碎的杂务让别人代你去干。腾下手来,把中心的中心全都转移到换届上来,一切以换届为先,一切以换届为重。还有,从明天开始,把你那张黑脸尽量地换成红脸。对那些党代会、人代会的代表呀,基层党委人大的负责人呀,还有那些能够影响这些代表、左右这些代表的方方面面的领导和人物呀,都要多多联系,多打电话,多说好话,多赔笑脸,包括你的对立面和反对过你的那些人。这不是走过程走形式,这是程序,程序就是内容。对了,还有两件事,你明天必须去做,一个是关于这次咱们昊州市的县市长公开考核选拔,你一定要参加。听说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去报名,你到底想干什么?市委组织部长刘景芳刚才还给我打电话,说你一直到现在一不露面二不报名,她还听说你对这次公开考核选拔牢骚很大,说什么要考就考省长部长,就这么一个处级县市长还用考吗?我告诉你,刘景芳部长对这话可气坏了。我刚才违反组织原则把内幕都给你说清楚了,如果你再在这个问题上给上面的领导出难题,那下一步谁还会再给你说话?一定要报,明天一早就去报,你要不报,我就给你报了。到时候如果捅出什么娄子,那可是你自己的事。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这次对你考察的事情,明天一早就直接去找主管书记汪思继。人家是常务副书记,又是主管组织的副书记,而且这次考察又没有人家,所以你一定要主动,一定要诚恳,好好找人家谈谈,争取让这次考察顺利过关。我知道你们两人之间不和,公开的背后的矛盾都有,但对此你要充分理解。人家是个老干部,老资格,年龄大,资历也比你深很多。一句话,该妥协的时候就要妥协……中民,你知道我今天这么急急忙忙地把你叫来,究竟是什么事吗?”
夏中民原本想跟华中崇好好聊聊的,但一来华中崇根本没有想听他说话的意思,二来他也根本没有机会插嘴,三来时间也确实太晚了,还有刚才那封告状信就像让他挨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就把他给打蒙了,一直到现在也没还过神来。
华中崇随意地摆了摆手,满脸笑意地对他说道:“跟你没关系,是关于我的事情,我想了好长时间了,这个忙还得你帮,也只有你帮得了。”
“什么事,你说吧。你是上级,我是下级,你的事情,如果我能帮忙,那还能不帮?”夏中民依然在紧张地思索着,他实在想不出来华中崇究竟会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瞎说,又来了不是?什么上级下级的,我要是找下级,咳嗽一声就能来几百,还用得着把几百里之外的你叫到这里来?”华中崇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中民呀,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别看我这个市长平时前呼后拥、吆五喝六的,到了关键时刻,眼前就好像一个人也没了,能跟你说句知心话的人连一个也找不到,好像什么都是假的,哪张脸也不像是真的。位置越高反倒越觉得孤单,真的是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夏中民瞅着华中崇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突然感到,华中崇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中民呀,你听我说,本来说吧,这样的事情应该是个天大的喜事,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你知道是什么事情么?这一段你一直在下面忙,可能有些情况你也没有注意到。前不久,省委受中组部委托到昊州进行了一次组织考察,我也算是一个考察对象,当然考察对象并不是我一个,还有市委书记魏瑜。考察时间并不长,只用了两天就结束了。本来我对此并没有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因为魏瑜书记从各方面来看,势头都比我要强好多。其实我在下面任市长还不到三年,要再升一格,至少还得再干几年书记。但没想到最近省里有关领导找我谈话,说是中组部对我的考察结果很满意。当然,主要一点还是因为我年轻,现在已经把考察结果上报中央,估计批下来的问题不会很大。下一步的具体安排可能是主管经济的副省长,也可能是主管工业的副省长。听了这个消息,这些天我觉得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刚当了两年市长,马上又要当副省长,究竟能不能胜任,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是福是祸,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上面都已经考察了,中组部也都批了,如果下一步再出了什么问题,那丢人可就丢大了,我这一辈子的前程也就完了。中民呀,我叫你来,就是要让你帮帮我,因为离省人代会召开的时间只剩下三四个月了,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这次人代会副省长的选举是差额选举!八个副省长名额,九个候选人参选。据说那几名候选人早就活动开了,暗中还组织了竞选班子。中民,你也清楚,如今的事情,打招呼不打招呼那可差远了。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年纪轻资历浅,人家本来就不服你,如今又要再上一格,将来还要管人家,如今再不把招呼打到,好话说到,想想人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心情?又怎么会投你的票?平时都在讲什么年轻化,其实年轻化到了关键时候,反倒是个最容易遭人攻击的短处。所以我们也必须有所准备,活动活动,从现在起就全力开始工作。要准备好,准备透,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要想到,一个人也不能漏了。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准备工作做好,做充分,实在有点太难了。还有一点,其实你也知道,像这样的事情,我又不能直接出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负面影响可就太大了。所以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找你比较可靠。中民呀,我这些日子已经细细地算了算,咱们这一届的同学里,如今任省人大代表的大概有十八九个,在咱们学校毕业的校友里,任省人大代表的大约有四五十个。除此之外,在地市一级任市委市政府市人大领导的同学和校友大约还有三十来个。中民呀,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如果这些人里面有一半咱们能做了工作,而且他们也愿意为咱们做其他人的工作,那咱们下一步的选举几乎就成功了一大半!中民呀,让你这么急地赶过来,其实最主要最要紧的就是这件事情,至于别的,其实不用说你也知道我会怎么处理。关键就是这个,这两天我的头真的很大,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夏中民一眼不松地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盯着华中崇的脸,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华中崇如此诡秘、如此紧急地把他叫来,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
华中崇就要当副省长了!作为同学和下级,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和努力,他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成为华中崇这个竞选班子里最主要最重要的一员,全心全力地去为此活动!去找那些老同学、老关系、老领导、老熟人,从而为华中崇的下一步选举打下坚实而可靠的基础。
至于前面所讲的那些,在这样的一个目的面前,突然间就全变味了!突然间就成了一个根本都还是未知数的前提!这其中的性质和内容自然而然也全然不同了!我保住你市长的顺利当选,你就必须为我的副省长的当选做出应有的努力,这个前提就是这样地清楚和明了!
夏中民突然觉得一转眼间自己便从一个座上宾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阶下囚,变成一个无人解救的人质。
他曾把华中崇紧急召他而来的原因想了无数遍,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一个缘由!
“中民呀,”华中崇的嗓音依旧是那样地亲切和温和,但此时听来,却字字穿心,“我不知道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你最合适。第一,我的情况你最了解,凭你的文采口才,足以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第二,在学校时你当过学生会干部,口碑好,大家对你很尊重,肯定有号召力。第三,你这几年干得也很不错,说真话,办实事,每一步都能踩在鼓点上,本身就是个新闻人物,大家服你,信得过你,由你出面,不会有什么副作用。还有,你目标小,从位置上讲,不太惹人注意,四处跑一跑,上下走一走,讲的又是别人的事,即使有什么人想寻是非,也不怕闹出什么事端来……”
夏中民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大,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腾腾地直往上蹿。这些日子真的是忙得焦头烂额,有多少要命的事情都在等着去办!眼看就要进入夏季了,由他提议,经市政府研究坚决执行,全市各个单位因污染原因强行被拆的大大小小的锅炉有上千家,然而时至今日,全市集中供热工程仍然八字还没一撇!在他给全市市民做了保证的第一批针对普通工薪阶层、必须在国庆节前夕完工交房入住的120万平米安居房,现在至少还有将近80万平米地基还没有完工,而自愿做出牺牲而暂住在极为简陋的过渡房中的拆迁户,至少有4000多户,如果这批无房户入冬前住不进安居房,不只对这批人,同时对他这个常务副市长,对整个市委市政府、对整个嶝江市,都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还有他呕心沥血了将近八年、还没有到嶝江时就开始考察调研、一直到前不久才刚刚开始落实运作的城市规划工程:中心大街的拓宽,市政建设的创新,15公里内环路绿色通道,上百处街头公园绿地,18万平米太庙公园重建,20万平米世纪广场改造,全市48条街道的高标准绿化,人居环境、户外环境和开放环境的全方位改善,从而大幅度地提高城市品味和城市文化……这一切,包含着多少人的心血汗水,蕴藏着多少错综复杂的尖锐矛盾,牵扯着多少明争暗斗的利益群体!还有,即将毕业的近万名大中专学生的就业,数百名部队复转干部的安排,数十家国有大中企业的转制和重组,近十万名已经下岗和即将下岗职工的重新安置,增产减收亟待解决的农村地区近一百多万人口的夏收夏管夏种夏征,关系着市政工程命运的高柳采石场数千名采石工人的日渐激化的矛盾冲突,由新加坡商人投资4个亿的电信工程控股谈判,由香港商人投资两个亿组建全省最大室内装饰材料生产基地的签约……
说白了,一句话,就是要夏中民马上停止一切工作,抽出时间来为他去跑官,去活动!
夏中民有些发呆地盯着眼前这张微微发福、很英俊也很显官态、红润而细嫩的脸,这张脸曾是那样的熟悉,又突然是这样地陌生。他也是一个市长呀!是一个将近一千万人口的地级市的市长,而且是一个正市长!本来他应该比自己更忙,忙十倍、百倍!
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夏中民突然又感到十分惶惑。作为一个市长,究竟应该有怎样的作为才算称职?像自己这样,忙得整日脚不沾地,那就算是个好市长、称职的市长?而像华中崇这样,让所有的人都为自己忙起来,而他自己看上去并不显得怎么忙,甚至忙的都是一些别的事情。这样的市长,你又如何能就此判定他不是个好市长,或者是个不称职的市长,甚至是个坏市长?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每年一次的政府工作报告,华中崇做得比谁都更精彩、更有水平、更有鼓动性,更让人热血沸腾、信心百倍!
就在两个月前,华中崇还在昊州市进一步深化改革动员大会上做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报告。他说整个昊州市现在有五百多万农村人口,四十多万下岗和待业人员,全市二十三个区县中有十一个山区县,四个贫困县。最小的县只有六七万人口,最大的县市有上百万人口。在小县里,平均十六个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在大的县市里,最好的也是三十个左右的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在我们昊州市,平均二十五个老百姓养活一个干部。即使如此,我们整个市里吃财政的干部人数还是每年以近万的数字在增加!为了当一个干部,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当一个公务员,有些人可以打通重重关节,即使花去十几万、数十万也在所不惜。大家好好想一想,如果在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的人从小到大、从学校到社会,几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梦寐以求的就是当干部,当科长、当处长、当主任、当局长、当院长、当县长、当市长、当书记,那我们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那我们的经济还怎么发展?有这么多干部挡在路上,我们这个社会还怎么前进?为什么要当干部?既可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又可以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地拿钱。既然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行当,那还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去搞经济、搞科技、搞管理、搞发明、搞改革?当社会上所有的精英人才都挤到当官的这条路上时,那社会的财富又有谁去创造?时代又怎么发展?历史又怎么前进?我们为什么深化改革?深化改革首先就是要改掉这种官本位的观念意识。官本位就是我们这场改革的最大拦路虎!深化改革就是要还权于民,还利于民,就是要打破既得的利益群体和官僚特权!深化改革就是要把我们的市场变大,政府变小。等到有一天,那些跑官、要官、谋官、争官的人越来越少时,我们的政治自然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明,我们的社会也就会越来越进步……
这么多年了,夏中民是第一次为华中崇能讲出这些而深为激动和深受鼓舞。他完全同意华中崇所讲的这些观点,尽管还有些需要商榷的地方,但他觉得他完全理解了华中崇的意图和用意,他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领导,尤其是在他最感艰难的时刻,能有这样思想水平的老同学做自己的后盾和顶头上司,让他感到分外踏实和欣慰。他甚至为这么多年来一直把华中崇看得那么谨慎和保守而分外内疚……
然而在今天晚上,同样是这个同学,也同样是这个上级,显现出来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流露出来的也完全是另外一副心态……
华中崇竟会用如此不加掩饰的手段做出了这样一番如此造作的表演,赤裸裸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这样?又怎么能这样!
究竟是自己太缺少人情味了,还是对方做得太过分了?
正在他思前想后的当儿,华中崇再一次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中民呀,你怎么了?不管怎么着,至少也不会因此而对我有什么想不通吧?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风格么。你得说话呀,究竟行不行,你得给我个准信,否则我还得另作打算哪。至于那些必需的开支,你那儿如果不好处理,只管拿过来就是了。这个不是什么问题……”
这时候夏中民腾地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让他日后注定要付出代价、也注定要让他后悔一辈子的话:
“华市长,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还瞒得了谁?这消息我早就听到了。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纯粹就是多余,这还用得着你交代吗,前几天我们几个同学聚会时,我就已经给他们做工作了。这并不是属于你个人的事,你只管放心就是,从现在开始,我马上就开始联系。同学、老师、校友,还有同事、朋友,我都会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根本用不着你来出面,也根本用不着你操心……”
夏中民突然觉得少有地恶心,整个肠胃好像都在痉挛都在抽搐,差点儿没当场吐出来,强忍着,终于把后面的话说完,等到走出华中崇的屋子,回到布满星斗的室外时,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明快清晰的夜色,没有呼吸到这么凉爽新鲜的空气了。
很多天后,他都无法再想起自己后来又都说了些什么!
他实在不能去想,一想就直想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八 市委书记的震怒
陈正祥接到夏中民的电话时,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分。
他知道这肯定是夏中民的电话,既然是夏中民的电话,那这个电话的时间就短不了,于是就披了个毛巾被坐到会客室接了电话。睡在一旁的妻子眨巴着眼看了看他,也没吱声。
两个人都清楚,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电话。
“中民吧,我是正祥。”陈正祥清了清嗓子,有意让自己显得清醒和随意一些。
“打搅你休息了。”夏中民客气了一声。
“你没来电话,我能休息好吗?”陈正祥倒是不客气。
“听司机小刘说,你今天刚从省里回来。身体还好吧?”陈正祥此次到省城,名义上是检查身体,但人们私下都传说是跑调动去了。是不是真的跑调动去了,夏中民无从知晓。但陈正祥不安心在嶝江工作,则是确凿无疑的。因为陈正祥曾不止一次地给他流露过这个意思,他真的想尽快离开嶝江这个地方。一来是他的年龄已经快到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能在上一级政协人大谋个位置,则是最好最体面的结局。二来他并不是嶝江人,他退休不能退在嶝江。如果有可能的话,第一选择是退在省城,第二选择是退在自己的老家云川,最不好的选择,退在昊州也比退在嶝江要强得多。所以这些日子,特别是汪思继被任命为常务副书记、夏中民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后,嶝江的事情他基本上是大撒手。市委一块由汪思继主管,市政府一块由夏中民主管。
“中民,我今天让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来个电话,可不是关于我的事。”陈正祥不再寒暄,一副严肃郑重的口气,直奔主题:“我告诉你,这几天在省里我已经见了几个有关领导,把我的问题谈了,把你的问题也谈了。今天我还在昊州市委见到了魏瑜书记,也专门谈了你的情况。夏中民,我现在就只给你透露一个情况,咱们嶝江原来定在7月份的党代会换届,现在提前到十天后召开,人代会和政协会在党代会后十天内召开。这次人事调整不大,提升的就你一个,由你担任市长。另外根据嶝江的情况,当然你也说过多次了,这次换届前杨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也都马上调整,杨副书记同剑南县的副书记交流对换,纪检书记同昊州市纪检委检查室主任交流对换。这样一来,这次换届的局面可能就会好多了。”
“陈书记,这是昊州市委的决定么?”夏中民突然问了一句。市委杨纪宁副书记和纪检委丁柬辰书记这两个市委常委都是本地干部,他们同汪思继、还有一个主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一起都是被前任书记刘石贝提拔起来的。他们四人连同现任组织部长被称之为嶝江市委的第一核心团体。不管是什么问题,只要他们同意了,不管是在书记办公会上,还是在市委常会上基本上就算通过了。早在陈正祥调来嶝江时,夏中民就推心置腹地给陈正祥谈过这个情况,如果这个局面打不开,那你这个书记就是虚的,市长也是虚的,整个嶝江市委市政府的权力都会被架空,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只能是个摆设。如果把这个小团体打散了,哪怕只调走三两个,形势立刻就会大为改观,嶝江的工作也就会好做得多,顺利得多。
“这是魏瑜书记亲口给我说的,我也同意,不会有错。”陈正祥很认真地说。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像这种事情,一般是要上昊州市委常委会的。在没有上昊州市委常委会前,任何情况都会有变数。何况离换届已经没有几天了,为了局面的稳定,人事上很少再会进行这样的变动。”夏中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昊州市委也不是铁板一块。再说,昊州市委的上面还有省委。这么多年了,嶝江班子的调整一直得不到彻底解决,就因为问题在下面,根子在上面。所以像嶝江这样的地方,想来这儿不容易,想离开这儿则更不容易。
“中民,你放心,不要再用老眼光看问题了。”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硬,“我已经给魏瑜书记说了,这次嶝江的班子要是再不调整,那我就没法保证嶝江的这次顺利换届。中民,这个你放心,这次要是不先调整嶝江市委的班子,咱们宁可不换届。换也没法换,这你也知道,嶝江这个地方太复杂,一旦出了问题,谁也左右不了局面。”
夏中民突然觉得很感动,因为他觉得近来陈正祥似乎变了,至少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开始正视嶝江班子的问题,并准备为此付出努力。“陈书记,谢谢你。谢谢你能下这样的决心。嶝江现在的情况实在太严峻了,如果再这么拖下去,非出大问题不可。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陈书记,确实得下决心了。”
“中民呀,其实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你铺路呀。”陈正祥的口气顿时又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这次换届,先保证了你的市长。我已经给有关领导说了,领导们也已经答应了,我顶多干到明年四月份。明年四月份我们老家云川市人大换届,我在人大随便兼个职务也就算正儿八经地退居二线了。到时候你书记市长一肩挑,只能是你,任何人都不行,嶝江这个地方也只有你能控制局面。中民,我今天给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从我们党的事业出发,嶝江这块地方也需要你。我退了,不能把这块地方随随便便交给那些让群众不放心的人,更不能交给那些让群众憎恨的人。我前前后后当了十二年的县委书记市委书记,我真的觉得我这辈子没白活,即使退下来,也要退得体体面面,问心无愧,至少也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中民,你听着么?”
“陈书记,我听着呢。”中民之所以好半天没吭声,是因为他突然觉得陈正祥话里有话,说完这些面上的事情,肯定还有私下的重要的话要给他说。所以他只能等,只能听。
“我听着你那儿很乱,你不是在家里吗?”陈正祥有些谨慎地问道。
“我正在车上往回赶呢,你说吧,没关系。”夏中民没有说出自己的具体位置。
陈正祥也没再问,但却有些感慨地说:“中民,我在基层干了几十年。我所碰到的干部里面,真正佩服的没有几个,你是这少数几个其中之一。在年轻干部里面,我最佩服的其实就你一个!”
“陈书记,今晚你怎么了?你来嶝江,我可没少惹你生气,几乎每一次见面都要跟你干仗……”
“但没有一次你是因为私事跟我吵架。”陈正祥一下子打断了夏中民的话,“我细细回忆过了,没有一次!因为个人的事情跟我闹跟我吵,一次也没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像你这样能吃苦、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每天都泡在基层的干部越来越少了。你虽然有些急躁,脾气也有些犟,但识大体,顾大局,上得来,下得去,光明正大,一尘不染,不讲个人恩怨,不搞团团伙伙。中民呀,你有时候让人气,但从不让人恨。”
“陈书记,你能这么看我,我真的很感谢你。其实我毛病很多,何止你说的这些。有些话,我也真的想当面给你好好谈谈。”夏中民也很认真地说道。
“那太好了,等你回来,咱们真的得好好聊聊。离党代会只有十天,离人代会换届满打满算也已经不到二十天了,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现在就头大得很,这不是小事情,我们要把复杂的情况和局面想得更多一些。”
“陈书记,你需要我怎么做,我一定就全力配合你怎么做。你说了,我从来也没有因为私事跟你吵过架,我承认。我过去这样,今后也一定还是这样,你只管放心就是。”
“中民,你能这样说,这样看问题,我也就放心了。具体怎么办,等你回来吧,有关换届的事情,咱们见了面再好好谈。”说到这里,陈正祥话题一转,“中民呀,听说你已经同李兆瑜、还有市建委的几个主任研究过了,要让那个规划院院长停职检查?甚至还要把那个建筑工程局撤掉,同市建筑总公司合并?”
“是。”中民一怔,没想到陈正祥刚刚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也实话实说:“这个规划院院长太不像话了,而且已经是好几次了,根本就没有把市政府和市城建委放在眼里。不仅多次擅自推翻市政府和市城建委的研究决定和决策方案,而且不听指挥、自作主张。其实陈书记你也清楚的,这个规划院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城建委下属本来就已经有一个规划办,这是多年来的规定编制。整个昊州市全都这样,哪有像嶝江这样的,有一个规划办,又成立了一个什么规划院。你也知道,这个单位是在刘石贝手里成立的,他们当初成立这个单位,除了扩大干部职数,安排自己的人外,最主要的就是要为他们的私利服务,他们当时的想法就是要强行把属于市政府的权限范围挖出一块来,要把属于政府的职能,改头换面地变成市委的权利。现在市规划院和建筑工程局的所作所为仍然在延续着和服务于这个目的。其实我早就给你说过的,我们市里早就有一个市建筑公司了,为什么非要再成立一个建筑工程局?而且还是行政机构,通吃财政,干的却全是制约企业发展的事情。你也知道的,你还没来时,我就跟刘石贝多次谈过,也多次交锋过,三次常委会上都否定了刘石贝继续保留建筑工程局的提议,要求撤消这个所谓的行政机构。但最终都被他一票否决了,所以这个建筑工程局一直就这么保留到现在。这次锦生小区的问题,仍然是这两个机构串通一气,上下勾连,不仅变着法子推翻了市委市政府早已研究通过的决议,而且闹得市政府没法干,市城建委没法干,市建筑公司更没法干。陈书记,嶝江市的机构设置再不能这么混乱下去了,什么都是一块牌子,两班人马。凡是市政府主管的,市委都要分管,其实最终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末了都只能是书记一个人说了算。到这会儿了,我也不怕你生气,其实现在市委市政府的好多事情并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汪思继说了算。你想想,为什么这次红旗街锦生小区发生的事情,就偏偏发生在你不在嶝江的时候?他们不仅在背后捣鬼,而且直接参与。影响太恶劣了,这么大的问题如果再不处理,整个市委市政府还有什么权威性可言。”
火车东站附近的红旗街锦生小区,本来是准备动工的经济适用房基地。占地一共70多亩,将近5万平米,设计住房建筑面积为20万平米。将是这次城区改造和规划中最重要和最大的一块,地理位置也比较适中。在征地时,他和李兆瑜一块儿给小区搬迁居民做了大量工作,由于价格比较合理,小区居民基本上满意,虽然也有个别一些闹事的搬迁户,但最终他们都还算通情达理。因为这是为整个城市规划着想,也同样是为全体市民着想,从大局出发,而且又付给了较为合理的回报,所以这块原本以为最难啃的骨头,尽管花费的时间长了点,但最终还算是比较顺利地解决了。
然而让他和李兆瑜都没想到的是,这块付出了千辛万苦、市政府拿出了将近两个亿资金垫底的刚刚征来的小区,他们正在同市房地产开发公司和市城建委讨论研究,商量下一步如何在整个昊州地区招标开发,争取在十月份全面竣工,让广大住户能在入冬前住进新居时,却突然发生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事件。就在几天前,在他和李兆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小区内突然同时进驻了四个农民包工队和市里的两个建筑工程公司。他们各自拿着图纸,各自为战,等到夏中民和李兆瑜得到消息赶到现场时,整个小区已经被开挖得乱七八糟,成百上千的民工挤满了临时搭建的棚子,从整个局面看上去,几乎已经无法收拾了。
看着这景象,夏中民急火攻心,怒不可遏,几乎当场气晕了过去。在嶝江市这么多年了,这种公开的违法乱纪、无政府无组织行为,夏中民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一个电话打到市公安局,半个小时后,小区内所有施工的负责人都被传到了市政府。但他们个个都振振有词,说这是市委研究同意了的,是市规划局规划好的,并且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份市委专门下发的红头文件,而且还有市委主要领导的签字。在所有六个市委书记中,除了夏中民以外,全都在上面签了字,第一个签字的就是市委书记陈正祥!
这个红头文件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把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安居房工程建设,全部改换为嶝江市委市政府的干部住宅区,而且是正科副处级以上干部的住宅小区。由原来近20万平米的经济适用房,一律改建成每户180平米的单元房和260平米的二层小楼。由原来的2500套单元房,改建为400套豪宅和住宅小楼。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文件和规划局的批件,作为主管城建的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夏中民和主管城建的副市长李兆瑜除了极度震惊外,只有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对此两个人事先都竟然一无所知!别的不说,只这保密工作就做得何其缜密严实!
他们拿上文件立刻就赶到了市委书记陈正祥的办公室。陈正祥瞥了一眼文件,就把文件摁在了桌子上,然后就只听他俩怎么说。不管夏中民和李兆瑜火气多大,话多难听,脸多难看,陈正祥始终是一副神色自若、平心静气的表情。一直等到他俩气也放了,火也没了,无话可说了,陈正祥才对夏中民解释说,那一天你正好不在,好像是去了昊州。当时常务副书记汪思继说这些天市委市政府领导对征地建房的意见很大,群众的反应也比较强烈,有必要开个书记碰头会协商整合一下大家的意见。我当时说你主管城建,又是常务副市长,还是等你回来再说。但汪思继说这些天大家都忙,正副书记六七个,有那么容易凑齐的吗?再说,一个书记兼市长,一个常务副书记,还开不了个书记办公会?这个嶝江市委市政府,究竟是谁在当家?想想人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不就是个书记碰头会么,又不是市委常委会研究什么重大问题,于是后来就开了。开会时,大家反映出来的问题确实很多,特别是对你们最近的征地问题、小区开发问题、内环路扩建工程问题,还有什么城区八项整治问题,特别是经济适用房的建设问题,大家的反应确实很强烈。夏中民呀,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像得那么简单,哪能什么事情就你们两个人一商量,所有的问题便统统解决了的?还有一些问题,那都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积存下来的,许多任领导多年来都没法解决的问题,就凭我们这一任领导能一下子彻底解决吗?还有,你的脾气也得努力改一改了,你得多听听大家的意见,多听听班子其他成员的意见。我们是集体领导,一个人独断专行,迟早要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夏中民当时已经顾不得许多,不止一次地打断陈正祥的话,说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关于我的问题我们随时可以召开组织生活会,该批评的就批评,该处分的就处分。现在的问题是,红旗街锦生小区的开发,是市委市政府早在去年就研究决定了的工程,为什么突然之间就给推翻了?前面的决定是什么时候作废的?后面的这个红头文件又是怎么出来的?这合理吗?合法吗?书记办公会有什么权力可以签署推翻政府决议的红头文件?这是依法行政,还是以党代政?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观念问题,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违法乱纪问题。我们要追究责任。在我们嶝江为什么一再发生类似的问题,如果连这样的问题也不能正视,不能解决,嶝江市委市政府日后的工作还怎么正常开展?这是关系到整个市民利益的安居工程,怎么能朝令夕改,视同儿戏?经济适用房一下子变成了干部豪华房,我们怎么给市民交代,又怎么给那些付出了巨大牺牲的搬迁户交代?
陈正祥后来也止不住地发起火来,我是书记,可我还是个市长呢!在你这个常务副市长眼里,我这个市长还算什么?我还有没有一丁点的权力!
李兆瑜听到这里,气得差点没把手里的杯子摔了。要是这样,我这个副市长马上辞职,不干了!我这个副市长算个球!我在群众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陈正祥见两个人都真的闹起来了,于是缓了缓口气说,既然你们有意见,那改天咱们就先开个市长办公会,看看大家的意见怎么样。完了咱们再开市委常委会,什么时候意见统一了,什么时候锦生小区再动工上马。
事情于是就搁下来了,两天后陈正祥又去了省城,一直拖到今天,这个市长办公会还没开成。
“中民,听我一句,这件事还是马上放下来。”良久,陈正祥很诚恳同时也很严厉地说道。
“为什么?”夏中民有些吃惊地问。
“中民,你连这个也看不出来么?你想想,如果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城建委下属的一个规划院就敢这么跟你对着干?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他们一旦闹起事来,肯定会闹!你说说,咱们的党代会人代会还开不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规划院院长是汪思继安排的干部,是原市委副书记的女婿,老书记刘石贝的表侄,他的舅舅就是现在嶝江市人大的副主任!那个建筑工程局的局长书记的背景,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是汪思继的老乡、同班同学。不论是党代会还是人代会,他那儿至少也有七八个代表名额。中民呀,你不能忽视这个,搞政治就是这样,你懂不懂?这对你下一步的市长选举,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如果就是因为这个,那这个市长我宁可不当!”夏中民忍不住地嚷了一句。
“胡说八道!”陈正祥不禁怒斥起来,“如果你连这点常识和谋略也没有,今后又怎么在嶝江当市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干部小区,涵盖了整个嶝江几百名科级处级干部的利益。你也不想想,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敢于故意推翻你原来的计划,究竟目的何在?莫非你真的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将来参与投票选举的都是这些人,而不是眼巴巴地等着住进安居房里的那些老百姓!”
“我绝不相信嶝江的干部队伍都会是这样的水平,如果都是这样的认识和水平,就算我当了这个市长,那又有什么用?我是嶝江170万老百姓的市长,不是这几百个科级处级干部的市长!陈书记,如果我这个市长将来就只是为这些干部服务的,那别说市长书记了,我这个常务副市长现在也绝不干了,我马上辞职!”夏中民本来想让自己尽量能冷静点,但说到后来,还是越说越激动。说到动情处,几乎不能自已。
“我刚刚说了你识大体、顾大局,没想到你根本就把我的话当做了耳旁风!”陈正祥的口气突然变得悲切而痛心,“中民,你什么时候能把你的火爆脾气认真改一改?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我考虑考虑?我已经给你说了,我会把整个嶝江都留给你。现在是我在为你堵枪眼,你明白不明白?现在这个局面是多年的历史形成的,你一下子改变不了,我也一下子改变不了,我们只有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尤其是在政治交接上,首先要稳定过渡,其次才能顺利过渡。你更多地是在搞政治,而不仅仅是干工作。如果只要干工作的市长书记,闭上眼睛随便在街上一抓一大把,凭什么非要选你中民。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需要妥协的时候就妥协,需要让步的时候就让步。政治不能不讲利益,没有利益冲突又哪来的矛盾冲突?”
“如果一个政权的利益纷争只是为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那不管是什么样的政权,也不管是什么样的政治和利益,迟早都得垮台。”夏中民说到这里,努力地把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陈书记,其实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你比我更清楚,锦生小区事件,早已超越了利益纷争的范围,它是一种利益的掠夺,一种权利的强占。它根本就没有进行过任何合法程序和合法手续,完全是一起严重违法事件,将来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依法治国,依法行政,这才是目前最大的政治。我们已经代表市委市政府郑重应诺过的事情,已经通过各种媒体和文件铁板钉钉地告诉了全体市民。我们的承诺不仅代表的是国家,是政府,而且它还代表共和国的法律,是共产党的威信!如此重大的事情,怎么可以朝令夕改,轻诺寡信!又怎么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背信弃义,失信于民,这还能叫搞政治?陈书记,你知道不知道,嶝江目前的局势很严峻,问题很大,我们再不能这么一届一届往下糊弄了,再这么糊弄下去,很可能会糊弄出大问题,会让我们无法收拾,真的会很危险。”
“你看你看你又来了是不是?中民,你这次能不能当选市长,这很重要,在嶝江是破天荒的事情!嶝江历届的市长我都翻了翻他们的阅历和资料,从建国以来一共24任市长中,不是昊州、嶝江本地人的,目前就你一人。我说这话的意思,我不知道你明白了没有,你好好想想看,你来嶝江任副书记已经八年了,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把你推到这个市长候选人的位置上?中民,我还要给你说一句,我看到的严峻和你看到的严峻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而且我感到的严峻要比你感到的严峻要严峻得多!说一句难听的话,虽然你当了市长候选人,但在选举中会不会出问题,甚至能不能选上,这都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好了,电话上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了,还是那句话,听我的,你现在立刻把所有的凡是会得罪人、会引出事端的工作和安排全部停下来,现在的任务就是一件事:换届选举!”
夏中民听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按常理说,像陈正祥今晚说的这番话,谁能说不是推心置腹、有情有义?将心比心,作为一个市长、市委书记,他不仅是你的顶头上司,而且可以决定你的前程。你的命运和你的未来,此时此刻可以说完全抓在他的手里。就算他目前已经决定不了你的升降沉浮,假如他真的不想让你上,或真的想给你使坏,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让你栽个大跟斗!
“中民,怎么不说话了?”陈正祥的语气又好像有些不放心起来,“喂?你还听着吗?”
“听着哪,陈书记,你说。”夏中民顿时从深思中回到现实,赶忙应了一声。
“好了,时间这么晚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啊?”
夏中民愣了一愣,这时陈正祥突然又问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让他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中民,还有一件事我得向你证实一下。这两天我不在,你是不是没给市委市政府打招呼,私下里布置了人在查几个案子?”陈正祥的口气严厉,而且不容置疑。
夏中民一下子怔在那里。相同的事情,今天晚上在华中崇那儿时,就已经让他大吃一惊。如今在陈正祥这儿,又再次让他大吃一惊。这是昊州市纪委、监委、检察院反贪局,在几天前才刚刚成立的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因为是省纪委、监委直接批下来的案子,而且只是初查摸底,涉及的又是条条管理的省管单位,所以还处于严格保密阶段,知道的人范围很小。但因为案情也涉及到了嶝江市政府的一些部门和企业,出于保密的考虑,在组织调查组时,调查组把这件事在市政府这边只通知了常务副市长夏中民一人,在市委那边只通知了主管政法纪检的副书记王敬东一人。嶝江市秘密抽调和参与配合调查组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嶝江市委纪检委副书记覃康,一个是审计局工程科的副科长张军。而这两个人都是夏中民在再三考虑、动了一番脑筋后才决定让他们参与的。
“我怎么会有权力直接派人去查案?陈书记,这是省里直接委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调查的又是省管单位和条管单位,我们根本就没有权力参与调查,更没有权力安排办案人员。当时你不在,人家市政府那边只跟我打了个招呼,市委那边跟政法委书记和主管纪检政法的王敬东书记打了个招呼。其实这只是例行通报,这根本就不是我们在查案,而是协助人家查案。”
“不对吧?”陈正祥好像无法相信似的,“我听说的跟你说的怎么就不一样?那你回答我,就算是协助查案吧,为什么就让纪检副书记覃康参加,而纪检书记丁柬辰却什么也不知道?还有,那个审计局的叫张军的副科长为什么就参与了,而审计局的局长事先什么也不知道?”
听到这里,夏中民不仅又一愣。尽管陈正祥刚刚回来,但看来他一会儿也没闲着,知道的情况真不少,甚至连具体细节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事已至此,他也只有实话实说:“覃康是我同意让去的,审计局工程科的张副科长是王敬东书记同意让去的。因为调查组要得急,当时又是星期五晚上,第二天就是双休日,所以就没来得及通知纪检书记和审计局长。不过审计局那边,我昨天晚上已经给他们局长说过了,局长表示同意。纪检委那边,王敬东书记说了,由他直接给纪检书记丁柬辰解释。现在我也不知道王书记是不是已经给丁书记说过了。情况就是这样,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以前就给你说过,在我们党委政府机关,凡涉及到人事上的问题,再简单的事情,也是个大麻烦、大问题。现在要以团结为重,稳定为重,一切的一切都要以换届为重。中民,这件事你就再听我一次,马上把覃康和张军都调回来。协助也好,办案也好,具体派什么人,由他们自己机关去定,他们爱派谁就派谁去,咱们都不用管了,好不好?”
夏中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已经协助办案两天了,一切都进入程序了,居然又要把抽调出去的人再抽调回来,这岂不是把如此严肃的办案工作视同儿戏?再说,在联合调查组眼里,嶝江市委市政府这么做,究竟是在协助办案,还是在拖延办案,干扰办案?而这两个人已经介入了案情,又怎么可能再随便抽调回来?还有,如果突然把这两个刚刚派出去的人再叫回来,又怎么给这两个人交代,又怎么给调查组解释?何况还有一个保密问题,这像话吗?嶝江市委市政府究竟怎么了,岂不是把市委市政府的矛盾都公开化了?想到这里,夏中民很严肃地说:“陈书记,怎么可以这么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怕这次联合调查组查出他们什么问题来?陈书记,如果是别的事情可以让步,但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让步。我坚决不同意,我也希望你坚决顶住。”
“中民!你让我顶什么?又有什么可顶的?我不会顶,你也不能顶!”陈正祥突然间异乎寻常地发起脾气来,简直是大发雷霆,怒气冲天,这样的情况,夏中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果你们都是这个样子,什么也听不进去,那我就什么也不管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了还躲不了?你们想乱就乱去吧!我最后再给你说一次,你要是听我的,就马上把那两个人抽回来!否则你看着办吧,什么事情也别再来找我!我这个脑袋你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只要你觉得我这个脑袋可以随意地踩上去,那就由你踩吧!就当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放屁!”
说到这里,陈正祥啪的一声,便把电话摔断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夏中民像僵住了一样,好久好久也没有把手机从耳朵上放下来。
未完待续!!
九 纪检副书记不接电话
....
<< 上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