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淅淅沥沥不停地下。
小君在客厅里霸着电视和VCD,专心致志地看他的《蓝猫淘气三千问》。谢峻在书房里,开了电脑,在网上找人撕杀,搏弈四国军棋。
天,在雨季里显得阴阴冷冷的,让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萧肃起来。
上午,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岳母打过来的,慈爱满怀地要他们父子两个去她那儿吃饭。谢峻看看外面的天气,婉言辞拒了。还有一个是老周打过来的,取消了他们今儿个带孩子一块儿出去玩的约定。都因为这倒霉的天!老周说,全国都在下雨,看电视了么?昨儿个,张家界又翻了一辆车!
外面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难得一个“十·一”长假。谢峻不禁懊丧地想,怕要在窝里闷他个七天了?
任佳估计在外头很快活吧?看她那会儿收拾行李急着出门的样儿,扑楞楞地就象只久居笼里即将放飞的雀儿。谢峻恨不得讥讽她两句,你挣的那些稿费够你一次去笔会的花销吗?但终究咽了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周对谢峻倒羡慕得不得了,哀叹说,他家的老婆有半点任佳的上进或者追求,他就要烧高香拜大佛了!谢峻鼻子里的冷气一茬儿一茬儿地往外冒。老周你知道什么?三十多岁的女人了,管好自己的孩子上好自己的班就足够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呀?任佳爱好文学快二十年了,也就发了两部中篇,四个还是五个短篇,前年才入的市作协,越发癫了,什么笔会、文学活动都赶着参加!老周酸酸地说,不错了你,老兄!老婆是要本分点好,不过,太本分太顾家,也真他妈的忒没劲!俗!俗透了!除了每日里跟你叨咕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婆婆妈妈,连璩美凤是谁你都得告诉她!真他妈没劲透了!我就想不通,当初我怎么就看上了她?谢峻笑了笑,揶谕老周道,所以你现在又看上了小廖?老周朗声大笑,看上了又能怎么样?我还能折腾个第二春不成?
男人也许都这样,自己家里的那个永远都是最不好的。谢峻想,老周觉得任佳算不错的老婆,可是谢峻自己,并不认为怎么样。当初认识任佳的时候,她是那种一低头有莲花一般娇羞的女孩子,不爱慕虚荣,不挑三拨四,不小肚鸡肠。结婚后生了小君,任佳虽然不似老周的老婆那样干活麻利,做事爽快,但她和婆婆相处得融洽,亲戚之间也一团和气,从来不在谢峻面前嘀咕那些婆媳之间你倾我轧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依旧很文气,甚至很多小事上拿不定主意都要和谢峻商量,单位里的同事呀,学生时代的朋友呀,小君的那些老师同学呀,即使谢峻从没见过面,也在心里通过任佳的嘴和他们熟悉了。谢峻知道,任佳是多么喜欢这种笔会,每天朝八晚五的邮政生活,虽然不是很累,但毕竟太寂寞得慌,没有什么出差的机会,也很少有集体组织郊游的活动,工作十多年来,任佳只好象有两次公派学习的机会,一次是去离武汉不远的咸宁,连湖北省都没出,另一次,更近了,就在市郊的木兰山上,所以他想像得出她对每次笔会的重视和神往:北京、大连、青岛……现在,又是苏州。
任佳九月二十九日走的,当天晚上就到了,给他们来过电话报了平安,之后,再没有联系。据她说十月三日就结束笔会,还有一天,顶多两天就到家了,老夫老妻的了,也用不着每日里卿卿我我情意缠绵的了,不过,任佳每次出门在外,每天总记着要给小君打个电话的,这回到了苏州,怕是在雨中游园林,蒙发了多年的诗情画意了吧,竟然不记得自己的宝贝儿子了?谢峻差点忍不住要给任佳拨手机,但终究按捺了下来。他有时候会想,他们一开口除了儿子,究竟还有什么共同话题呢?
下午的时候,小舅子一家三口和岳父岳母雨打风霜地来了。岳母总有点记挂着这个没有女主人在家的家,还抱怨女儿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全国都在下雨,看新闻了吗?一辆旅游车在张家界翻了车。小舅子任伟说。
当然看了。当时那悲惨凄厉的画面裹着十一的节日气氛给他的触动太深。岳母就开始一个劲地唠唠叨叨,要他下雨的时候千万小心开车,谢峻心里有很不舒服的感觉,其实岳母也是一番好心,可是他实在不愿意听这种劝慰的话,他开车以后很忌讳这种话,他也怕一语成谮。谢峻不很喜欢家里一下子涌入这么多老婆的娘家人,但仍旧很客气很热情地打发他们一起去楼下的“小肥羊”去吃涮锅了。
小君十岁了,能自己洗洗刷刷,回来就睡了。谢峻晚上和岳父小舅子多喝了两杯,酒后的热气都散了,身底里有阵阵的冷气直逼上来。他平常喝的酒虽然不多,但也不至于酒量如此的,他头晕目眩,连衣服也没脱,扯了一床被子搭在身上,沉沉地睡去。
吵醒他的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他抓起手机的时候神志还不是很清晰,他哝着鼻子“喂”了一声,电话里一阵沉默。他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清醒起来,有点不耐烦地又“喂”了一遍,话筒那端传出清脆的笑:是我,你老婆回来了吗?
谢峻忙支起半边身子,有一丝尊重对方的意味,谢峻瞥了一眼床头的小钟,已经八点半了。还没呢!今天笔会结束,今天或者明天就回来了。
你们又可以聚天伦之乐了?女人的声音有很强的酸意。
你不也在聚天伦之乐吗?谢峻小声反问道。
他一早带孩子去奶奶家了。只有我才是想着你的,他前脚刚走,我立马就给你打电话了!你呢?你呢?老婆几天都不在家,也不问候问候我。
我这不在带孩子嘛!心里想着呢!
女人“扑哧”又笑了起来。你少给我贫嘴!又忧怨地叹了一声,那语气,谢峻似乎都能看见她哀伤的模样了。上班时怕同事们说闲话,回到家又得防着各自的那一半,你说,咱们这算怎么回事呢?
谢峻含混地“哼哼”两声,不发表一言一语。
好了,我挂了,八号上班见!
谢峻忙应道,上班见!又赶紧甜言蜜语地加了一句,我好想你的!女人巧笑盼兮地收了线。
有时候谢峻想,自己会不会爱梁缘胜过任佳呢?再怎么说,梁缘也应该算是他的女人了,至少,也应该算是他的情人了。可是,爱情实在是个太奢侈的词了,二十年前,或者十年前,让他说出爱一个人也许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但现在,三十六岁的男人,他能够再对谁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呢?爱情又实在是个什么玩意呢?任佳,那是他的妻,是他儿子的母亲,是他一生的责任。梁缘,算是红颜知己吧,也许只是一种需要?一种发泄?一种刺激?
中午的时候,岳母又打电话过来。谢峻啊,任佳是今儿个回来吗?
是啊。
她打电话回来了?
没有呀,怎么了?
你快跟她联系联系吧,我怎么老打老打都是关机呢?
好吧,好吧。谢峻只好放下电话,准备打妻子的手机。小君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去了,不耐烦地叫道,爸,快点,快点,还去不去必胜客了?晚了又要排队的。
谢峻摇摇头,一边拨电话一边想,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呀。岳母为女儿急成了那样,儿子却一个劲地只记着吃!电话拨不通,真的是那种毫无感情的“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接着是一连串的同样意思的英语。谢峻觉得有点奇怪,有四天了,任佳没有打过一次电话回来,这不是她往日的风格呀!
小君,妈妈打电话那一晚,就是看焰火的那一天,你记不记得是几号?谢峻皱着眉头,问小君。
九月三十号,没错,就是三十号,我们那天下午就没上课了。小君很不耐烦地答道。
谢峻一边锁上门和小君出去,一边也很纳闷,任佳这次怎么了?玩疯了吧?要不,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给我们一个突然的惊喜?或者,是坐飞机回来的?飞机上当然不能开手机的喽!
到车库里取车,在路上开着车,在必胜客昏黄悠静的环境下陪着儿子吃披萨,谢峻有点心思重重的。
雨,还在下。十月三日这一天就快过去了,任佳仍旧没有只言片语。
四号的早晨,雨终于住了,开始起风了,天气一下子变得像寒冬一样冷冽,武汉还没经过穿长袖衬衫薄毛衣的季节,就一下子撤掉短袖衫换上了厚冬装了。屋里稍微暖和点,一开窗,外面是刺骨的冷风,走在街上的行人,都把领子竖着挡在脖子上,手插在荷包里,冷得双肩耸起来,胳膊肘紧夹在腰上,有时髦的女孩子穿着波波族玲玲珑珑的衣衫,脚上却蹬着长及膝盖的皮靴了。
十点多钟的时候,门敲响了。谢峻那时候还在网上和人拚杀,是小君开的门。
请问谢峻在家吗?来的是两个男的,一个竟然是一身警服打扮。
小君被警察叔叔的威严吓住,失掉了平日里的顽皮劲,有点胆怯地朝父亲望了一眼,谢峻也唬了一跳,还没来得及下线,就连忙站起身来。我就是,有事吗?
年长的那位眼睛很深地望了一下谢峻,那种眼神让谢峻一下子寒意顿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皱了皱眉,有点不太欢迎这样的眼神,也有点不太欢迎这样的不速之客,但仍旧礼貌地问,有事吗?
年长的那位终于把含意颇深的眼神慢慢收敛了一些,他自我介绍道,我是辖区的居委会主任,我姓刘,这个,他把那个警察指一下,是我们这片的管段户籍,小章。
嗯,嗯,有什么事?谢峻的脑海里在努力搜索,他没有什么不轨行迹。搞他们这行的,太多经济上出事的,今儿个抓住一个,明儿个揪出一双,但谢峻不是,他不是那种贪利的人,不会为一点钱财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他有的是将来。
这个,任佳是您爱人吧?还是年长的那位居委会刘主任在说话。一听到任佳的名字,谢峻蓦地紧张起来,这几天来的紧张堆积起来原来是让人如此震撼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自然地发着抖,是的,她有什么事?
刘主任和章户籍都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君一眼,那种不约而同含意深沉的眼神让谢峻觉得心里发毛,他口干舌燥地说,请告诉我,她到底有什么事?
刘主任喧宾夺主地把他带到里间书房里,章户籍在厅里陪着一直有点怯生生的小君。小谢啊,刘主任拍着谢峻的肩膀,象久已相识的一位父亲的老朋友。是这样的,张家界的一辆旅游车出了车祸,十一你看了新闻吧?很不幸,你的妻子,任佳就在那辆车上……因为在雨天,打捞和援救工作比较困难,他们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才来通知我们的。小谢,你节哀顺变。湖南方面已经派人接待你们了,认尸后就办相关的善后事宜了。
谢峻冷着脸听刘主任把话说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刘主任,你弄错了,我老婆任佳,她去的是苏州,不是张家界,一个是江苏,一个是湖南!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可是,刘主任马上摆出了居委会主任一脸严谨的工作态度。身份证是她的,你看!这总不会错吧?还有,他打开一堆包裹,手表,戒指,一个摔得破破烂烂的摩托罗拉V70手机——那是任佳生日那天自己选的一款礼物,一个已破烂不堪的华伦天奴钱包——谢峻在香港给她买的一份礼物,里面塞着一张小君的小照,粉嫩着脸嘟着嘴朝着谢峻微笑。
谢峻“哗”地一下打掉那堆包裹,咆哮道,我跟你说了,我老婆在苏州,她没去什么张家界!没去张家界!你给我报什么丧?!
年轻的章户籍冲进里屋,扶住刘主任,很严词厉色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你不能对我们老同志这个样子!
谢峻气咻咻地指着刘主任道,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我老婆就没去张家界,她在苏州,她是个业余作家,还是作协的,她是去参加笔会了的,今天就要回来的!你给我看这一大堆东西干什么?你为什么非要给我证明她出了事!这些东西,说不定是小偷偷了她的,你们看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没有?那里面不就是这样嘛!搞什么张冠李戴的,难怪和她没办法联系,她的东西全让人给偷了嘛!谢峻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很夸张地挥舞着手势在那儿大声吼叫着。
章户籍和刘主任只好出了门。刘主任临走时再三叮嘱了,小谢啊,她的尸首还在太平间里,你赶快跟湖南方面联系吧,这几天我们都在,你随时来找我们都成。谢峻气得一脚把门跺了,关门声响彻整幢大楼。
小君一直很怕地看着这一切,他从来没见过爸爸发那么大的火,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谢峻冷静下来,看见小君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心疼起来,一把搂过小君,柔声道,他们胡扯八道,妈妈明明去的苏州,他们硬说她去了什么张家界,听他们放屁!小君的泪水像决堤的江河,一下子奔腾出来,伏在谢峻身上大哭起来。
晚上六点钟了,谢峻给儿子炒了一碗蛋炒饭,自己什么都没吃。他望着书房里甩了一地的任佳的“遗物”,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蹲在地上,慢慢地拾起那些东西,装进那个透明塑料袋里。等到八点钟,他终于按捺不住,给小舅子任伟打了电话,把下午的事情一古脑儿地对他说了。
任伟冷静些,他详细地问了姐夫。我姐走后再没来过电话?
二十九号到了苏州,她还打过来的,说住下了,要我们放心。三十号晚上又打过来的。之后再没消息。
她用的是手机还是苏州当地的电话?
是,……手机。谢峻的心开始揪起来。
姐夫,你知道我姐住苏州哪儿吗?
她没说,我也没问,想着三四天就回来了的,怎么也不会……
不然,我陪你去一趟湖南吧。这事儿太大了,先别让咱爸咱妈知道,小君放在我妈这儿,我们明儿个就动身。
五号,天已经慢慢转晴了,风把下了几天的雨迹吹得干干的,有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十一期间车票不好买,任伟叫了一个他的铁哥们名叫明放的,谢峻也把老周叫了去,一行四人开着谢峻的别克去了湖南。
老周是谢峻的大学同学,铁杆哥们,听谢峻昨晚讲过这种情况后,宽慰的话也很空洞无力,毕竟任佳从九月三十日以后再没了任何消息,偏巧人家又送了她的东西过来,只有一点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笔会安排的是苏州,为什么任佳却去了张家界?苏州和张家界,那是两个相距很远的地方啊!
会不会她根本就没去苏州,本来就去的是张家界?老周问,你看,她也只是用手机告诉你她到了苏州,你也没送她上火车,没有什么证明她去了苏州哇?
那她骗我这个干什么?谢峻忿忿地叫道。
唉,我只是帮你分析咧!不然,你去作协打听打听,他们是不是组织了一次去苏州的笔会?
我打电话问了的,作协的一个值班老头告诉我,十一期间他们没组织过什么笔会,而且,那老头说,笔会也不一定非得本市作协组织的,别的杂志社呀,创作组呀,文化联合会呀,都会经常给作协的会员发笔会邀请函的。
那你赶快查一下任佳的信件呀!
查了的。真有一个什么写意风文化艺术研究中心邀请她去苏州的,就是这个日期。
有联系电话吗?
有,可惜是放假期间,怎么打都没人接!
老周和谢峻坐在车座后排,明放开车,任伟坐助手席,一行四人默默无语。老周想了一下,问谢峻要了那个写意风文化艺术中心的号码,谢峻打开公文包,拿出那封信。信上很工整地打印有中心的地址、电话号码、E_mail和网址,老周叫了起来,还有手机号哩!谢峻很泄气地说,关机!老周又道,昨天那么晚了,可能人家睡觉了。谢峻死气沉沉地说,早上我打了的,还是关机!老周不理他,自顾自地打起来,一会儿喜形于色地用手势告诉他,通了!
任伟和谢峻都紧张地竖起了身子,连开车的明放都跟着紧张地摇摆了一下,车子晃荡之余,大伙儿有点心有余悸地叫嚷,你别瞎胡闹!叫你来开车不就为了这车上有两个心不能在焉的人呢!
一分钟过去了,老周耸了下肩膀,摊了一下手,大家都明白了,通了!没人接!
车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连着几日的雨和低潮的带点凉风的空气,让大地有着洗浴后的清爽气息。车内的空气很沉闷,没有一个人说话,谢峻瘫坐在后车座上,脑袋里像被攫去了一切似得空洞,他无法想象他要去面对的一切,虚无空幻的一切。他此行的目的是要确认他妻子的死亡,或者说是确认那个死亡的人是不是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任佳失踪五天了,没有任何证明她还存在这个世界的迹象。她的那一堆曾经属于她的东西是从一个亡者的身上留下的,这说明了什么?从一个旁观者的逻辑上来说,任佳确实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谢峻心里仍旧保留着一丝最后的奢望,任佳,她对他说的是去了苏州,短短的时光,她凭什么会折腾到张家界去?她凭什么到了张家界不给他们一点口信?刘主任章户籍说了的,那一车全是旅游的散客,并没有什么文化活动的组织,任佳她又凭什么孤身一个人去张家界旅游?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这是完全不符合任佳的个性的。任佳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谢峻,那是个见了陌生人就脸红低头的女孩子,十几年过去了,她仍旧是个藏不住心思,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找谢峻商量的小女人,她的领导,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的成长经历,她的偶像,甚至高中时代她曾苦苦单相思了三年的班长,没有哪一些不是谢峻知道的,她在谢峻面前是透明的,是他十年来休戚与共的妻!
到了地方,湖南方面很认真很沉重地接待了他们,当然,不得不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去认尸,去确认那个带着一切任佳东西的死者到底是不是任佳!去太平间的路上,谢峻猛然干呕起来,从早晨起,不,从昨儿个中午起,他就没吃过任何东西,他不是恶心,也不是害怕,而是无以名状的恐惧,恐惧那个躺在冰凉水泥台上的死者就是他的发妻。老周扶住了他。任伟看了姐夫一眼,声音有点发抖地宽慰道,我先进去吧。谢峻摇摇头,摆了下手,坚决地说,一块儿去吧。
太平间里冷得让人发抖。死者并不像谢峻想的那样摊在一张张冰凉的水泥床上——他父亲死后是这样的。而是像冰柜的冷冻室那样用抽屉一格一格地分开,屉面上写着亡者的性别和姓名。接待人员找到了写着“任佳,女”的那一格,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毫无防备地倏地一下拉开了那张巨大的抽屉,掀开了蒙在死者脸上的那一层白布。
任伟大叫起来,姐!凄厉的声音震耳欲聋!他靠在那一面冰冰的屉面上失声痛哭,一点不似刚才那冷静的模样,眼泪鼻涕全都一古脑儿倾泄而出,明放一边安慰着,一边很吃力地架着他。谢峻跟在任伟的后面,他看着屉笼里那毫无表情惨白森森的已经浮肿变形的脸,绝望地点了一下头,他自言自语地说,没错,是她,就是她!接待人员倏地一下又合拢了抽屉,谢峻的肩膀不停地抖动,鼻子不停地抽歙,他甚至很冷静地按接待人员的指示在哪些东西上签了字,整个太平间里空荡荡地回响着任伟一个人的哭声,那种声嘶力竭地哭叫让人一阵阵胆颤心惊。谢峻没有要老周搀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面,寻了一张椅子坐下,老周忙点燃一枝烟,塞到他嘴里,他哆哆嗦嗦地吸了一口,狠狠地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这才毫无拦阻地流了下来。
他的任佳,从此跟他永诀了!
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杂乱无章起来,他想了很多,从此他是个失掉妻子的鳏夫了,从此他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了,从此他再也吃不上任佳做的谁也做不出来的荷叶粉蒸鱼了,从此他的小君就没有母亲了,从此他得一个人又当爹来又当妈地照顾他们的儿子了,从此没有人再絮絮叨叨地给他讲邮政局里的趣闻秘事了,从此没有人再和他争电视非要看那些又臭又长的韩国言情剧了,从此没有人会给他浆洗衣服,连袜子都给他熨烫得妥妥贴贴了,从此没有人会跟他三不知地抬杠,生气了扭转身子不去理他了,从此……
这个时候,老周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老周刚才一个劲地用手轻轻拍着他,不说一句,这种巨大的悲痛面前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毫无意义毫无力量的,老同学像哄着一个孩子似地轻轻地拍着他。这会儿,老周纳闷地看了一下电话号码,腾出手来接了电话。喂?……哦,哦,哦,对对,刚才是我打的……我是想问您一下,老同学嗫噜地看了一下谢峻,背转身小声地说道。你们这个文化艺术活动中心,十一期间是不是组织过什么笔会呀?……哦,是吧?去的苏州呀!啊啊,我是想跟您打听个事儿,有位叫任佳的,任务的任,佳人佳节佳木斯的佳,她去了吗?……哦哦,没有呀,好好好,算了,笔名?笔名我不知道呀……
她没笔名!谢峻在老周身后狂吼一句,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眼神空旷呆滞而且透着森森的冷酷无情。老周挂了电话,用手指来回抚弄自己的鼻子,这是他思考问题一惯的姿态,他此行的目的是来抚慰他交往了十多年的老同学的,是帮谢峻来处理将要面临的一切善后事宜的。其实,如果在平常情况下,这种事情,以谢峻的身份和地位,完全是不劳他为的,但是,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他不知道谢峻是否全面地告诉了他一切。任佳为什么会去了张家界?而且选择的就是举家团聚的十一节?这在一个温柔的顾家的有着妻子和母亲双重身份的女性面前,至少也算是老周熟悉的不可能干出太出格事情的女性面前,实在是有点难以想像的了。谢峻也许隐瞒了他什么,他们是不是曾经大闹过一架而导致了任佳这趟死亡之行的离家出走呢?老周看着谢峻挺直的有点不知道是悲痛还是更多的是愤怒的有些发抖的身影,心里想,丧妻的悲哀是巨大的,但谢峻更生气的是,任佳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就把自己葬在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谢峻的心情非常沮丧,非常悲恸,非常迷惘,非常愤怒,非常得想不通!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如果任佳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走了,他的悲痛也许更单纯些的,可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以他们夫妻十几年来相濡以沫的感情,以任佳对他长此以往小鸟依人般得依赖,以他自我感觉任佳对他毫无隐瞒的信任,他突然觉得,死去的那个女人是那么得让人陌生起来。她究竟为什么欺骗他?从写意风文学艺术活动中心打来的电话来看,苏州的笔会确实是存在的,但是任佳没有去!她为什么没去?她是本身就没决定去苏州而是直接去的张家界呢?还是在火车上也许就是在火车站上碰上一个多年不见的故友一起相约去的张家界?不不不,这不可能,二十九号晚上她打过电话,她说她到了苏州,好象还说住在一个什么招待所,三十号晚上也打回来过的,仍旧说自己在苏州。看来她从决定去张家界的那一天就开始欺骗了他,她去张家界是早有预谋的,也许从她接到苏州笔会通知的那一天起就算计好了,她利用了他对她的信任!她自己一个人去的火车站,用手机给他们打电话,回来时不用他们去车站接她,如果五天的时间她平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的任何踪迹!
可是,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到底为什么要去张家界?她到底和谁一起去了张家界?
善后的事宜一直是老周和明放帮他们处理的。任伟失掉了至亲的姐姐,很阳刚的男性此刻变得相当得萎靡不振,不似他在路途上能拿定主意的坚强,毕竟,他们两姊弟度过了最让人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任伟在悲痛之余考虑的更多的是如何面对他们的父母,这种老年丧儿的打击对父母来说是致命的,更何况,姐姐还有一个才满十岁的男孩。
任佳的尸首因为停留的时间有点长了,而且车祸丧生的身体其实已经七零八落了,他们一致决定就地火化了。在湖南待了两个晚上,谢峻和老周就先回武汉了,留下明放和任伟处理保险、赔付等一切善后事情。
长痛不如短痛,谢峻捧着骨灰盒神色木讷地告知了岳父岳母,岳母差点闭过气去,嚎啕大哭地怨怪他们不让她见自己女儿最后一面,谢峻的喉头咕咕咙咙地上下左右不停地转,他不忍心告诉岳母任佳那已经扭曲变形的脸和简单用粗针大线把胳膊腿缝在一处的身子,谢峻还有更难对付的小君,儿子,该怎么对你说,妈妈从此一去不回了呢?
葬礼和追悼会在十月九号举行。任佳的领导同事朋友同学,谢峻这边的人,全都表情肃穆地参加了隆重的葬礼。谢峻已经平静多了,他已经能冷静地接受别人的吊唁和问丧了,能和平常在商场和官场一样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地面带略微悲痛的表情鞠躬和答谢了。任伟也恢复了平静,小君似乎也一下子懂事许多了,哀怨的大眼睛充满了沉思和惶惑,看着人见人怜,岳母受不了打击,老人家躺在床上输着氧气。谢峻给任佳选了一块上好的墓地,依山傍水的,小君在墓前叩了几个头,谢峻表情严肃地鞠了三个躬,任佳终于入土为安了。
活着的人还是得坚强地活下去。小君照常上学,谢峻依旧上班。
有一天晚上,谢峻和梁缘缠绵在一起,这是任佳死后他们的第一次做爱。谢峻精疲力竭地躺在梁缘的身上,滴下了泪水。梁缘感觉到了,她那天的心底的热情和对这男人的爱情被这滴泪水慢慢浇灭了,她从她女人的直觉感受到了谢峻心里的秘密,她甚至有了一丝不安的猜想,他会不会一直把她当作了任佳?在她身上疯狂攫取对亡妻的回忆?自始至终,他们俩的自始至终,只是肉欲的缠绵,梁缘从来没听到过谢峻对任佳的任何抱怨,梁缘深深地明了,她只是谢峻的一个刺激,一个随时可以放弃的邂逅,一滴可以随时干涸的露水,她需要他付与她一定的权利和地位,而他只需要他从他正经妻子那儿得不到的床第之欢。梁缘仍旧温柔地问,想她了?
谢峻翻过身来,不吭一声。这种沉默让梁缘恐惧得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她很后悔自己先挑了这个让人不堪的话题,她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可是这种问话多少有了拈酸吃醋的味道,在任佳活着的时候这种俏皮话讲讲也不为过,可任佳,到底死了,这种话就不免让生者有极度的厌烦和不耐,他们到底是朝夕相处琴瑟和谐的夫妻。
她骗了我!谢峻停了一会儿,恶狠狠地说道。
谁?什么?梁缘紧张地凑过去。
她!她说她去苏州参加一个什么笔会,却死在张家界!
……
你老公知道我们的事吗?
梁缘仍旧不吭气。谢峻不是个傻瓜,他实际上应该算得上人精!有什么能瞒得过了他的,可是偏偏任佳撒了个弥天大谎,欺骗了他!如果他们夫妻真得没有什么实质上的矛盾的话,如果任佳也真的不知道谢峻的所作所为的话,如果任佳没有什么,也确实没有什么工作或生活中的烦恼和不顺的话,那么她这次瞒天过海的死亡之行究竟为了什么?
梁缘凭女人的直觉,答案只有一个。谢峻对梁缘的问话,也表明了他也知道只有一个唯一的解释。
她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不可能!谢峻很空洞地反驳道,虽然声音很大,但丝毫无力。
你没有感觉到一点蛛丝蚂迹吗?
没有。谢峻痛苦地把头埋在枕头里。多少天了,他心里的疑问存在多少天了,他没有任何可以值得倾诉的人,他怎么能对老周说,他怀疑他妻子在外头有了人,撇下丈夫和儿子去赴那个人的约会?那个人存不存在?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个人究竟有多么大的魅力?他心底的苦如绞似痛,他无法排解出来,现在,他必须对梁缘说,至少他是信赖她的,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不同于一般的女人,不是一个简单的长舌妇,他和她有亲密的身体接触,她至少也算是他的女人,而且,更重要的,她不光有头脑,而且也在婚外恋!她应该懂得处于婚外恋之中的所有女人的伎俩!她得帮帮他!
谢峻又仰起脑袋,对梁缘说。我翻了她留下的一切东西,日记,相片册,通讯录,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我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瞒着我们所有人去了张家界。
她的朋友呢?女朋友!她总会有一两个她相好的女朋友吧?女人和女人之间,总会露那么一点口风的吧?
你呢?你会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你最好的朋友吗?
我?当然,我不会讲具体的人或事,但是女人很敏感的,特别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你就是不告诉她,她也会从你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什么。而且,我的感觉,任佳不像一个有那么多心计的人,如果她真有那种事,她会流露的。
谢峻得到了梁缘的启示,决定去找任佳最好的朋友库云云。谢峻本来是想深藏一个秘密的,一个他自认为颇为可耻的秘密的,可是他现在改变了主意,他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弄清事情的真相,他一定要证明什么!如果任佳是别的正大光明的理由去了张家界,他无话可说,他对着她的遗像也会有深深的歉疚,因为说到底,是他背叛了她,而不是她背叛了他,在以后的岁岁年年中,在带着儿子去祭奠她的岁岁年年中,是怀着一颗明明白白的忏悔之心的。可是如果任佳真有了什么可耻可鄙的事情,他不会饶恕她,他会仇恨她,他甚至会告诉小君,那个生他养他的表面上贤淑端庄的女人是一个什么货色!他必须得搞清楚这个谜,他不能让这个谜团困扰他一生一世,让他活够了阳寿再去阴间质问他的妻,那时候,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他怎么就能肯定任佳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一切呢?这个问题,他得自己解决。
库云云在一家煤气公司做会计,也是很温柔很贤淑的模样。她和任佳据说初中就是好朋友了,彼此应该有二十年的交情,她们一直来往甚密,总是约着一块儿出去淘衫,逛街,打电话交流养孩子的心得。
库云云很惊讶谢峻的来访,她虽然和任佳熟得不能再熟,可单独和谢峻在一起总没有什么话说,她不是个开朗的女人,很传统很保守,只是很有女人缘的那类女性。
我很难过。你还好吧?她请谢峻去楼下的茶室小坐,因为很少和谢峻独处,而且又是在失掉自己多年好友的老公面前,她很局促很尴尬地说。
你知不知道任佳这次并不是去张家界,而是去苏州?
我知道。库云云给他倒了一杯茶,很平淡地回道。
她对你说了?谢峻有点激动地叫道。
是呀!库云云仍旧不急不缓的,和任佳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抬起眼睛,直视着谢峻,我还觉着奇怪呢,十一放假之前她还约我一块儿带孩子去西安呢,后来我打电话跟她落实这个事,她不好意思说她得去参加一个苏州的笔会,你也知道笔会对她的重要性,我也没怨怪她,怎么……怎么又在张家界出了事呢?
你没听她说过什么?
什么什么?
她有没有……唉,怎么说呢?她没对你说过,她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或者……哪个男的对她挺不错的,哦,对了,你们高中时的那个班长,叫什么来着……
徐登峰。库云云冷静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很冷地看着谢峻,谢峻的脸忽然就红了,好象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忙端着茶杯一古脑儿地喝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库云云仍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又给谢峻添了一杯水。因为谈话有了目的,她自然多了,而且因为知道了谢峻这次来访的目的,她有点替好友不平起来,她的惯常的温柔里带着一点冷,那是维护多年的好友而非常不屑于她的老公竟然在她亡后对她猜忌的态度的冷。认识徐登峰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孩子,否则她也不会让你知道有这么个人,何况,徐登峰早就去了澳大利亚,我没有听人说他回来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库云云有她这种女性特有的温情,给台阶就下。任佳这次的行径很奇怪,你知不知道,她把文学看得很重,笔会对她的重要性?她一定有了什么很大的变故,才改道去了张家界。据我所知,她爱文学创作胜过一切其他事。
噢?谢峻摇摇头。这个我不太清楚,我以为她只是很想出去玩玩,散散心,借笔会找出去的由头呢!
哼。库云云微微地冷笑了一下,你们男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想的是什么,反而乱猜一气!
谢峻非常颓丧地回到家里,他从库云云那儿什么都没打听到,但是库云云显然比他更了解任佳,她说任佳爱文学创作胜过一切,这是谢峻所没有想到的,任佳有三十四了,他从来不知道她在文学创作上有这么大的一切!天啊,胜过一切!他仔细回忆和任佳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她不是个做事爽利的人,但她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下班后买菜做饭,晚饭后辅导小君做作业,九点钟小君上床睡觉后,她会写一个小时的东西,不多,就一个小时,有时候看她写得很顺手,有时候吭哧吭哧地咬住笔头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然后熄灯,上床睡觉,早晨像每一个母亲那样最早起床,热好牛奶,烤好吐司,煎好鸡蛋,打发父子两人早餐,趁他们慢条斯理地洗漱、吃早点的时候,楼上楼下地把一房子的清洁做了,地拖了,桌抹了,换好衣服和小君一起坐谢峻的车上班。他看不出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看不出她对文学创作的热情超过了一切。他翻开她的日记,比上一次读得更详细些,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地方,她的日记从中学时代就开始写了,有满满的十好几本,每一个日记本都是一个时期的精品文具,有缎面的,有带锁的,有发散着香味的,一个女人从少女走到少妇的时代,满满地用文字在倾诉,记录过她的苦恼,她的矛盾,她和谢峻恋爱里的点点滴滴,她怀孕时的反应,她生小君后的抚养心得,她和同事之间的小龃龉,她第一次发表作品时的欣然喜悦。没什么太特别的,有的像流水帐,有的就像即兴写的一篇小散文,什么聆听花开的声音,什么女人的喜糖,什么傍晚的味道,很小资,很附庸风雅的那种。谢峻从来没仔细读过她的文章,这回捺下性子细细读来,还是深深地对自己妻子的才华有了眷念之情。他又翻了翻任佳视为宝贝的她发的那几篇作品,当初她欢喜若狂得像中了彩一样。他在她的感染下却连一篇都没能完整地读下来过。任佳的写作思想还停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之间,没有什么新意的东西,喜欢以叙述者的姿态品评自己故事中人物的善恶美丑,喜欢善有善报恶有恶终的宿命模式,她的语言很清丽很工整,都是字典中查得着的,文章的题目很简朴很直观,一点不能吸引人的口味,他想象得出他的妻子完成一部作品后的喜悦,仔仔细细地改了又改,斟字酌句地推敲了又推敲,自己认为得意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充满了激情地反复阅读,然后再工工整整地誊写打印,一个杂志社一个杂志社地寄过去,甚至一稿多投,然后如石沉大海似得沓无音信。她仍旧笔耕不辍,她显然没有成为专业作家的天分,她的思想性和力度性不够,她也不可能成为流行作家,她的笔墨不够大胆,出手像一个未过门的少女,羞羞答答,没有惹人心跳的字眼,关键的地方她一笔带过,在如今这种流行美女作家,用身体写作的先锋文学里,她跟不上一点形势。谢峻这才想起来,其实任佳是很少和他谈文学的。他知道她的偶像是刘德华,有三年的时间她恨不得一心要嫁了他,他也知道她最喜欢穿短裙,能露出她颇为自豪得意的曲线优美的小腿,他甚至知道她偷偷攒下了多少私房钱,她的存折密码,但是他从不知道她最喜欢的作家是谁,最欣赏的是哪一部作品?也许任佳告诉过他,按照任佳的性格她应该会告诉他,可是他现在一点也记不清楚了,所以,他也许忽视了她最深的思想,他现在走不进她的思想里,他自以为了解她的一切,可是他连她如痴如狂地爱好着文学他都不清楚。如果真像库云云说的,她爱文学创作胜过一切,笔会对她是如此得重要,她又有什么事来让她改弦更张,去赴张家界的那个死亡之约呢?
他真得想不通!
有眉目了吗?梁缘问他。
他沮丧地摇摇头。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失败,彻底的失败,十四年了,他和任佳认识十四年了,结婚十一年了,度过了七年之痒,他们没闹过什么大的矛盾,他以为自己了解她就像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一样,他很悲痛,为失掉朝夕相处的妻子的悲痛,为妻子给他的一个莫大的疑惑的悲痛。
嗯,我想了一下,你是不是应该去查一下她的手机记录?梁缘小心地问道。
她的手机摔坏了。谢峻面无表情地回道。
你……你仍旧可以去移动局查一下她的通话记录的啊。
谢峻仰起脸孔,眼睛迸发出狼一样的光。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任佳的手机通话记录很顺利地打印出来了,在“十·一”出事以前,有一个陌生而可疑的手机号码和她联系过四次。谢峻请移动局的朋友帮他查询了一下,那个号码是属于广东茂名地区的,是神州行的号码,查不出它的主人到底是谁。
谢峻反复拨打了这个号码,永远是寂寞的关机提示声。谢峻想,这个机主,也一定死掉了,和他的老婆任佳,同乘一辆旅游车,死在了张家界。
刚刚有了一点眉目,又无影无踪了。
谢峻站在床前,看着永远对他微笑着的任佳,大声叫道,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说呀!任佳象蒙娜丽莎一样,守着一个一生一世的哑谜,温情对着谢峻,笑。
日子流水一般地过去了。谢峻马上要调到上海去了。他的工作一路顺心,他又要高升了。谢峻自任佳死后,也交过两三个女朋友,都是未婚的,文凭也够高,模样也周正,他礼貌地约会她们,替她们拿大衣,替她们移开餐桌前的椅子,替她们打开车门送她们回家,可是,他对她们,没有激情。
也许是年龄的代沟,也许是对她们太过急功近利的婚姻态度,他对她们提不起任何兴致。他也和她们上过床,当然,无一例外的,她们早已不是处女,她们把最宝贵的贞操奉献给了还不懂事时的纯真爱情,谢峻并不计较这个,他厌倦她们的是做爱时的装腔作势,嗯嗯呀呀充满色情地乱叫一气,他有点好笑她们的装模作样,他分得清什么是陶醉时的真情,什么是敷衍人的做作。他和她们无法水乳交融,真正的水乳交融是感觉不到骨骼的,是软到骨子里酥到精血里的合二为一,是真正的情感合一,是真真正正的爱情!
爱?他对着任佳微笑的照片,想道,他有多久没说出过这个词了?爱,在现代这个社会,是不是有点过于奢侈的一个词呀?任佳爱他吗?至少是爱过他的,否则她不会成为他的妻,小君的母亲,可是以后呢?她为什么会有天大的秘密瞒着他,她真得对他爱得专一吗?
这么多个日子,在被死者笼罩着的房屋下,谢峻没有过恐惧。任佳的衣橱和她走的时候那样整齐地放着,洗漱用品在她那天离去的时候就已经带走了,屋子里仍旧有她的痕迹。但是,她从来没有走进过谢峻的梦境,哪怕一次!她像一团空气一样,毫无防备地就从人间蒸发掉了,连一点口信和诓语都不给他留下。
小君也得转学到上海去,岳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搂住小君,很舍不得女儿这唯一骨肉的离去,也许是永久的别离。
谢峻还是常带孩子去吃必胜客、肯德基,失去母亲的小君猛然一下成熟了,不再像有任佳在的时候那般顽劣淘气了,谢峻看着儿子懂事和突然内向了的性格,心里有由衷的酸楚阵阵袭来。这个世界上,小君是他自始至终真正的唯一了。
在肯德基喧闹的大厅里,一个男子很熟稔地过来招呼他,大哥,你也在这儿?不记得我了吗?
谢峻抬眼看了那男人一眼,想起来了,是任伟的那个铁哥们,明放,上次去张家界,多亏他跟着张罗,让谢峻和任伟两个六神无主的男人省了许多心。
谢峻站起来,握住明放的手,笑道,上次多亏了你,一直催着任伟约你出来找个地方聚聚,谢谢你的帮忙。
明放忙双手握住了谢峻,眼里含着一丝深深的怜悯,低头看了看默不作声吃着香辣鸡腿的小君,感叹地说,唉,大姐就这样走了,为了孩子,大哥,你也要想开些,活好啊!
谢峻只好敷衍地说,那是,那是。
明放摸了摸小君的头,又道,生死自有天定啊!一车子的人,也就活了两三个,还不是缺胳膊断腿的……
谢峻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还有活下来的?
怎么?你……你不知道?哦!你先走了,是有活下来的,可是,也挺惨的,都残废了,还不如……唉!
谢峻坐下来,不再吭气。明放有点无趣,只好悻悻地走了。
谢峻心里那已熄灭的火苗又重新被燃起,而且越燃越烈!他抑制不住胸中的渴望,他一定要去见那几个生者,同乘一车的旅者,经过了一次生离死别,他们总会对彼此有些印象,他们总会依稀想起任佳的模样,任佳的旅伴,总会的!他无法按捺住自己心中强烈的欲望,他一定要设法打听到那几个生者,他一定要设法解除心中的谜团,他知道他以后的每一个“十一”节都不会过好了,那是他亡妻的祭日,可是他一定要明明白白地过不好,他不要带着疑问去她的墓地,看她谜一般的笑脸,他要清楚!他必须明了!
他没有求助任何朋友,他的心内有强烈的预感,他知道任佳那一趟一定是跟了一个她心仪的男人,这么多天了,他没有为她找到别的解释,一个爱家爱孩子的女人,一个据说热爱文学创作的女人,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让她摒弃了这一切去欺骗她的亲人赴一个死亡之约呢?没有别的解释,没有别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爱上了一个人!她对这个人的爱是至上的,她抛弃了一切与他相见,直至花费掉了她年轻的生命!
这种想法很痛苦很强烈地撕咬着谢峻的心,他想,与其守着一个一生一世的哑谜,莫如去在有生之年破解这个谜团,而且,而且给他造成极大困惑的不是别人,是他相濡以沫觉得不可能对他有所隐瞒的妻。
他又一次去了张家界,这个风景如画美丽迷人的地方,这个带给他极度伤感极度迷惑的地方,他甚至以为他一辈子不会再来的地方,他仍旧风尘仆仆地又一次和它面对面了。
它是他心底永远的一处痛,它是困扰他一生巨大的谜!
事情比他想象得要顺利得多。一个对他充满同情,骨子里认定他是一个对妻子充满了痴情的年轻女孩子帮助了他,提供了那趟车上唯一活下来的三个人的名单和联系方式。一个长沙的,一个江西的,还有一个竟然是本地旅游公司的一个地陪。
谢峻不费周折就找到了那个已不做地陪的女孩子,那个叫做惠的女孩就住在张家界附近的一个山村里。
惠的腿已经断掉了,坐在屋角里很认真很无神地织着一件紫红色的毛衣。一年过去了,在经历了那次生离死别后,她的眼神里盛得下任何的波澜壮阔。她很冷地听完谢峻的来意,那种冷,是彻到骨子里的那种冷,经过了一次死亡的体验后,对生存无以来由的绝望的冷。谢峻以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会有歇斯底里的反应,可是她没有,惠很虚无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是的,任佳,我记得她!
谢峻的心提了起来。惠又看了他一眼,指指她床边的一把小竹凳,示意他坐下。
那么,那么……你记得她?谢峻语无伦次起来,他甚至已经不知道他该问些什么,他的心跳得异乎寻常得快,他突然觉得有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起来。
当然,一车子十六个游客,我个个都没忘记!他们的长相,他们是哪里人,甚至他们的衣着,他们的声音,每天每天,都在我身边耳边回荡。
谢峻很恐惧,一个才二十岁的女孩子,面无表情地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每天面对的是多大的哀伤。她没有庆幸过自己的死里逃生吗?那次恐怖的经历会给她的一生造成怎么样的人格扭曲?死者像游魂一样,每天在她的记忆里飘荡,她年轻的生命里能承受住如此巨大的痛吗?谢峻有点后悔自己的来访,为了要破解自己的一个谜,一定要在这个年轻女孩支离破碎的心上再捅上一把刀吗?他默默无言地看着她。
任女士很漂亮!你说你是她……哥哥?你们还真有点像。
谢峻“唔唔”着含混地答应她。
她还没结婚吧?她头发直直的,披到肩上,身材也好,我记得她穿着一身牛仔服,很英气的那种,和她的个性不很配,但味道与众不同。早餐时她吃了两块蛋糕,两个鸡蛋,一杯牛奶。因为一般像她这么秀气的女人胃口不会这样好,我记得四川的王大姐说她,这孩子真能吃。
是吗?
我对她印象最好的,讲解的途中,人家都在叽叽喳喳地讲话,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很认真地听我介绍风土人情、传闻逸事,她说回去后要和我聊聊,我讲的那么多有趣的事,她脑子里一下子记不住,回房后她要把我给讲的录下来。
是吗?
头天晚上到的宾馆,我们举行了篝火晚会,她还唱了歌的,是一首老歌,《粉红色的回忆》,唱得很好听的,你听过吗?
谢峻很疲惫地摇了摇头。
惠不再说话,低下头很没礼貌地又织起了她的毛衣。谢峻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问道,有一个广东茂名的……是她的同伴吧?你记得有这个人吗?
惠仰起脸,很深很深地看了谢峻一眼,谢峻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可是他仍旧勇敢地迎着她的目光。是的,你是她的哥哥,也许她瞒着你。
唔,唔。那么是真有这个人了?谢峻很灰心很颓丧地坐着。他一直在寻找这个谜底,而且以他对自己判断的自信,对自己能力的自信,他早就知道是这么个谜底,可是,谜底一旦被确认,他还是遭到了重创,他这才明白,他追寻的,一直是希望和这谜底相反的结果。
我有他们的相片,我猜你没见过他吧?他可没你帅!惠从枕头旁翻出一叠影集,拿出一张集体照,指着一张男人的脸。你看,就是他!仓原,他叫仓原,就是你说的那个广东茂名的,他是个诗人哩!谢峻看着那幅照片,仓原戴着一副眼镜,穿着很休闲的衣衫,看着年纪有四十多岁了,但很明朗很年轻地对着镜头微笑,任佳挨在他身旁,真得穿着一套牛仔衣裤。在谢峻的记忆里,任佳没有过这种打扮,她都是以高级套装为主的衣饰,而且从来是以裙装示人的,任佳微低着头,长发垂腰,脸相真得很年轻,很明媚地也在微笑。
仓原不像是没结婚的男人,他的年纪太大了些,和你妹妹不很般配,我们都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奇怪,他们其实很默契,我是说情绪上的,不像一般的情侣,是形象上的。但是,他们似乎也不是有多开放,他们没开一间房,任佳和四川的王大姐住一屋,仓原和人家住一屋,这在现代的这种社会有点奇怪,是不是?特别是他们这种文人。
谢峻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为妻子没有在肉体上的背叛吗?还是终于知道妻子背后那个叫做仓原的男人。他是个诗人?谢峻问道。
是啊,写得很棒,可我听不太懂,就是仓原说的,任佳是一个作家,任佳还很不好意思呢,仓原说了,你们没读过任佳的小说,她写得那么好,她将来准要成为一个大家的,可比丁玲冰心,她的语言,真得体现了汉语言文字的美好。
是吗?谢峻有点酸酸地。穿着牛仔服的任佳,会唱歌的任佳,一餐吃下那么多有那么好胃口的任佳,这真是他朝朝暮暮的妻吗?将来可比丁玲冰心?这种恶俗的奉承话都能说得出来的人,就是她可以抛开一切去赴约的知音吗?
你就没读过你妹妹的小说吗?
唔,唔。
可是,……仓原很欣赏她。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爱人能真诚地欣赏自己的,不是吗?
谢峻回到家里,疲倦地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下个星期,他就要去上海。他本来就不是湖北人,他对武汉没有太大的留恋,此一去,也许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武汉是他的伤心地,他亡妻的故乡。
张家界之行,他不费力地就得知了一个自以为天大的秘密,以为一个对他至关重要的哑谜。他离开惠的时候,惠终于看出了端倪,大哥,惠在他背后说道,你不是她的哥哥,你是她的老公吧?他没有转身,但是停住了脚步。你不要以为任佳对不住你,我看你对她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你对不起她呢!惠在他离去的身后,清清楚楚地说道。
“也许是你对不起她”,这句话震颤了谢峻,他从来没想过,他对不住任佳!是啊,他对不起她,他和梁缘的一切,任佳知晓吗?他是从来没想过的,这么多年来,任佳已经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和她是最典型的夫与妻,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愧对过任佳,即使和梁缘的颠鸾倒凤。他觉得自己没有付出过什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这个家的利益为中心的!他和任佳没有必要再谈什么爱,他们的爱在年轻时就已经开放过了,他们的爱早已成了正果,他们的婚姻,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家庭,他们共同为这个家所做出的种种努力,他们不需要爱了,他们有的是与日俱增坚不可摧的情,是十几年来相濡以沫熟悉得已不能再熟悉的感情,他们默契得应该不再需要什么共同语言了,不再需要什么沟通了!可是,他错了,十年的光阴,认识一个人,了解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走到他的心。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没有走进过任佳的心,她到底要什么?到底渴望什么?也许她曾经试图让他走进过她的心,但是他就像经过一扇早以为是熟悉的门,徘徊了一下,不曾进去。
他手中拿着一张纸,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几遍。这是在清理小君的衣物准备带到上海时,他从细细密密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小君衣物的橱柜里,那隔放着一块整齐的废布料里发现的,永远没有人会去翻这块只为了保持衣物干净而和木料隔开的垫布,可见任佳对这张纸的珍重和秘密。
“我想,能否达到梦想中的世界并不重要,只要你向我诉,不肯向别人诉的苦;只要你向我流,不肯向别人流的泪;只要你告诉我,你不肯告诉别人的愿望;只要你向我吐露,你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的野心;只要你暗示我支持你,去做你大多数人都会讪笑的事;只要你叫我给你勇气,去与那个全世界都认为比你强的人争个高低。还要奢求什么吗?这,已经太美丽了,这是最高层次的两人世界的温馨……”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没有时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任佳的笔迹!她有什么样的苦?她有过什么样的泪?她有过什么样的愿望?她有过什么样的野心?她究竟要做什么大多数人都会讪笑的事?她究竟要和谁比一个高低?谢峻深深地悲哀起来,这就是他的妻,他们整天厮守缠绵在一起,矛盾龃龉也在所难免,他以为知道她一切的秘密,她的生日与出生地,她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她的身长和体重,她最崇拜的电影明星,她的存款数甚至存折密码,但是,他从不知道她引以为豪的成就或事业,她除了钱以外,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或者,她是否相信灵魂不死?这是不是那个叫做仓原的写给她的情书?如果真是情书,谢峻倒不觉得什么了,可是最最让谢峻痛心的,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股深深的眷念之情,知己之情,如果他们彼此真有爱情,他们也不是简单的情欲之爱了,是彼此心心相通的爱了!“最高层次的两人世界的温馨”!这实在是让人可怕的!
任佳把最后的清白都留给了谢峻,可是,她没有给他爱——夫妻之间为什么要结合的最大理由!
过去,在那场车祸发生以前,他总以为他们的关系是不错的,虽然他和梁缘上过床,但是谢峻并没有认为这有什么,有时候他只是觉得他和梁缘只是情人而已,甚至性伙伴而已。他的一切是为任佳,是为小君,为了这个家,他没有感觉到对梁缘付出了爱,所以他没有压力,没有自责。他和任佳谈论的话题通常是一天中的日常事情,有关工作的,孩子的教育,金钱等问题,现在想来,也许这些经常谈论的都是一些消极的事情,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努力改变过,在现代的这种社会下,谁还会努力地谈论希望与理想,他从来就没问过也从来没有想过去问过任佳,她目前对自己的哪一件事最想加以改变?或者,除她现在干的邮政所的工作外,最想干什么工作?他没有问过,因为他觉得毫无必要!
可是惠说,一个二十岁的女孩竟然对他说,仓原很欣赏她,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爱人能真诚地欣赏自己的。这句话给了谢峻深深的刺激,他没有欣赏过她,从来没有。她引以为傲的文学事业,对谢峻而言,只是任佳闲暇时的一种玩票,一种与别的吃饱喝足无事可干的女人不同的附庸风雅的兴趣。他以为她每根头发丝都熟悉的女人,却原来和他有着这样深的距离!“梦想中的世界”!她究竟要怎么样的梦想中的世界啊?!
牵着小君的手,他们父子俩来到任佳的墓前。他没有去广东茂名,去寻找那
个叫做仓原的所谓诗人的蛛丝蚂迹。他要追寻什么?他要证明什么?惠很认真很明确地对他说了,任佳和仓原并没有住一间房,这是不是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安慰?天啊,这不就结了,他的老婆就是身在异乡也没有背叛他,他要证明的,不就是这个?多少天的沉重负担,担心的不就是这个?现在好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的妻子,虽然对他撒了弥天大谎,仍旧还是忠实于他的,在肉体上,忠实于他的。
在任佳微笑的墓前,谢峻点上了三柱香,让小君拜了几拜,他看着她包容一切的样子,突然很想知道,在任佳从悬崖从车里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里究竟对谁牵挂着她对尘世最后的眷念?
然后,他带着小君,很彻底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