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晓冬接替石金任营盘乡法庭庭长时,闹了些情绪。一则营盘乡“庙小”,在营盘乡干不出出息。营盘乡是全县最偏远的一个乡,三四十年代是土匪窝子,“北滩的女营盘的匪”,在坝上草原是出了名的。现在营盘乡没了土匪,可地方穷,刁民多,没人愿意呆。二则杨晓冬怵和石金共事。石金任法庭庭长期间,别人在他手底干不长,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说他是庭长,其实是光杆司令。现在石金犯了错误,被撤了职,却不愿离开营盘乡。让石金给自己当助手,杨晓冬一想起这事,牙帮子都疼。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杨晓冬和电视台的记者白丽谈得正火。这个成果来之不易,杨晓冬进攻了一年半,先后击退三个敌手。现在一走,不是把白丽拱手让给了别人?领导和杨晓冬谈话时,语重心长地说,让你挑这个担子,我们是慎重考虑过的,艰苦的地方最能锻炼人,你要珍惜这个机会。杨晓冬满肚子的不愿意,可他知道别无选择,就违心地掬出一脸笑,豪气十足地表示,我一定好好地干,不给领导丢脸。
当天晚上,杨晓冬去白丽的宿舍和她约会。白丽是新闻系毕业的高才生,人不怎么漂亮,可很性感。白丽拿出烤红薯给杨晓冬,杨晓冬捧着红薯,却无法下咽。他知一旦去了营盘乡,这红薯就极有可能吃不到了。白丽瞧杨晓冬一脸凝重,点着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又挨领导的批评了。杨晓冬摇摇头。白丽笑说,有了新欢,要和我吹灯,又不好启齿是吧?没关系,你说吧,本人无所谓。杨晓冬便将不幸的消息告知白丽。谁知,白丽一听就跳起来,这是好事啊,没人干了的你去干,才能看出你的能力。杨晓冬故意扮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是担心自己的老婆被人抢走。白丽扑哧一笑,美得你,谁是你老婆?说完,又郑重地说,只要你干出样子,我想逃也难呵。杨晓冬乘机说,可我心里不踏实,又挤挤眼,你得让我踏实才行啊。白丽俏脸一红,嗔怪道,美得你。杨晓冬觉得火候到了,动作的试探性就很强硬,白丽猛地打开他,小心我下逐客令。杨晓冬悻悻道,这么快就翻脸了啊。待杨晓冬将走时,白丽却又说,这么晚了,你还走?杨晓冬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他叫了声我的姑奶奶,一把将白丽抱起……
2
数日后,杨晓冬到营盘乡上任。去前,特意给石金挂了个电话。杨晓冬和石金不熟惯,只开会时见过几次面。电话里,石金的声音阴兮兮的,问,杨庭长,要不要我去车站接你?杨晓冬迟疑了一下说,不用了。石金便啪地挂了电话。杨晓冬抓着电话,好半天才喘上气。石金已显示了他的态度。
公共汽车颠簸了两个小时,方到了营盘乡。下了车,迷迷瞪瞪的杨晓冬被秋风灌醒。杨晓冬四处望望,街上不见几个人。正发怔,一股秋风卷着枯叶扑过来,杨晓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立刻成了一篷乱草。他吐了吐嘴里的沙子,暗骂一句娘。一抬头,却见路边饭馆的老板娘正嗤嗤发笑。老板娘四十左右,却穿了件红褂子,而且没扣扣,她一笑,胸前那两坨肥肉便往外颤。见杨晓冬看她,她便冲杨晓冬招招手。杨晓冬没再看她,只是望了那已发白的酒幌一眼。谁知老板娘扭着腰走过来,问杨晓冬吃不吃饭。没等杨晓冬说话,她就抢着介绍饭馆里有什么菜什么饭。杨晓冬说不吃,老板娘反倒抓住杨晓冬的手,说,便宜得很啊。杨晓冬依然说不吃。不料老板娘突然就翻了脸,不吃早不说,害得我白费了这么多唾沫。杨晓冬咦了一声,你倒有理了?甩下她,就想走。老板娘猛地拽住他,横眉倒竖,怒冲冲地说,想走,没那么便宜!杨晓冬看清老板娘是纹了眉的,这一怒,她的眉头好像撅起两只蚂蚱。杨晓冬也火了,你想怎样?老板娘说,你摸了我的手,就白摸了?杨晓冬脑里便冒出刁民二字,看样子,老板娘祖上三代全是土匪。杨晓冬顿了顿,很平静地说,你开价吧,摸一下手要多少钱?老板娘说十块。杨晓冬说你先开票。老板娘怔住了。杨晓冬见唬住了她,又道,你不开票,我怎么报销?老板娘忽然笑起来,边笑边捶杨晓冬,你急什么?我不过开个玩笑嘛!那样子,和杨晓冬熟了几百年似的。杨晓冬陡地甩给她一张冷脸,转身就走。
杨晓冬走得心不在焉,没曾想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那姑娘啊了一声,猛地抬起头。姑娘的脸上带着惊慌,可眼里却满是阴翳。她大概想说歉意的话,张了张嘴却未说出来。这样一来,杨晓冬觉得不是两人撞在了一起,而是她先撞了他。杨晓冬说没事没事,你走吧。正在这时,猛听一声暴喝,死妮子,老子敲断你的腿。只见一个粗矮的汉子边骂边追过来。听到喝喊,姑娘脸色一变,拔腿就跑。汉子随后追去。杨晓冬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猜不透里面的故事,只是想,营盘乡确实是是非之地啊。
杨晓冬走了约二百米,方看见营盘乡政府的牌子。营盘乡法庭在乡政府西面七八十米远,是个独立的小院。法庭对面是一家电焊摊。杨晓冬走进院里,直觉得白光就在脖梗子上闪耀。
胡子拉茬的石金从凳子上站起来,没有表情地说,来啦?石金的眼睛奇大,此时布满了血丝,几夜未睡似的,整个人看上去恹倦倦的,就这么一个人,竟然犯了男女方面的错误。时代不一样了,男女作风问题已不如过去那么致命,只是石金的错误非同一般。传闻石金先是勾引了人家女人,又怂恿那个女人上告,他判女人离婚,以达到长期占有女人的目的。
杨晓冬伸出手,石金迟疑了一下,方将手搭在杨晓冬手上。
杨晓冬说,你是老法庭了,请多关照。
石金反问,和我一样犯错误?
杨晓冬僵住。心下想,真是一头倔驴。
石金却没有在意杨晓冬的神色,轻描淡写地说,东西都在那儿堆着呢,你什么时候听汇报就吱一声。说完,就走了。
傍晚时分,杨晓冬正整理自己带来的书籍,石金酒气熏天地走进来,问,还没吃饭吧,走,今天庭长大人上任,我做东。杨晓冬见他醉得不成样子,皱皱眉说,改日吧。石金的牛卵眼猛地瞪圆了,看不起我?停了停,又冷冷地问,去不去?杨晓冬望了石金赤红的脸好一阵,方恶作剧似地说,你花钱,我凭甚不去?
石金径直把杨晓冬领到杨晓冬白日经过的那家饭馆。一进门,石金阴阴的脸竟有了喜气,高声叫,柳二娘,弄两个好菜。叫柳二娘的老板娘走出来,看见杨晓冬,脸上毫无尴尬之色,竟笑盈盈地说,杨庭长这边坐。石金说,白天你占了杨庭长的便宜,晚上好好补一补。原来白天的事石金已经知晓,且柳二娘也已知道他的身份。这巴掌大的营盘乡,什么都瞒不过人。想到这儿,杨晓冬的后背莫名地浸了一层冷汗。
3
杨晓冬有晨跑的习惯,每日不跑得满头大汗,身上就皱巴巴的。来到营盘乡,他也不例外,拂晓时分便爬起来。他一边跑一边观赏着营盘乡的秋景。其实,营盘乡无景可言。庄稼早已收割了,到处光秃秃的,如一个被男人冷落的黄脸婆娘,没有生气。杨晓冬脑里不由冒出柳二娘饭馆褪尽颜色的酒幌。他说不清自己的潜意识里是怎样把二者联系起来的。
杨晓冬返回来时,见一个女子在法庭门口徘徊。女子穿着对襟蓝花褂,一对乌黑的辫子耷拉在后背。听到脚步声,女子猛地抬起头。杨晓冬不由一怔,这女子竟然是昨日和杨晓冬相撞的那个。女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却又鬼头鬼脑地向四周望了望,之后才问,你是杨庭长吧?杨晓冬点点头。那女子说,我有事找你。刚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是昨日追女子的那个汉子。女子脸色一变,撒腿就跑。汉子一路追下去。
杨晓冬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猜疑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子为什么如此害怕那汉子?那女子找他有什么事?
出了半天神,一回头,却见石金呵欠连天地站在门口。杨晓冬问,你认识那女子吗?石金说认识,她是东滩的张二妮。杨晓冬以为石金会接着说下去,不料石金的目光已转向别处。杨晓冬只得问,那汉子是谁?石金没有表情地说,张铁匠。杨晓冬皱了皱眉,张铁匠是谁?石金用同一种声音回答,张二妮的爹。石金这种挤牙膏似的回答显然是不耐烦,杨晓冬好奇心切,加之肚里也窝了些火,便一连串地问下去,张铁匠为什么要追她闺女?张二妮是不是告状来了?石金翻了杨晓冬一眼,慢吞吞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杨晓冬直瞪眼。石金从兜里抓了些东西扔在嘴里慢慢嚼着。末了,又说,有些事,没找到你的头上,你还是少打听的好。杨晓冬没好气地说,谢谢你的忠告。
杨晓冬脑里怎么也抹不去张二妮的影子,抹不去她看见他时那一刹那的惊喜。他想,张二妮既然要找他,还会再来。果然,第二天,杨晓冬一起床,就看见张二妮蹲在门口。听见门响,张二妮猛地站起来。张二妮脸上留着被树枝划破的痕迹。杨晓冬说,有什么事你直说吧。张二妮激愤地说,我要打官司。刚说完,张铁匠就气喘吁吁地追来了。杨晓冬拦住张二妮说,你别怕,这是法庭。
张二妮的腿略微有些抖,但没有再跑。追过来的张铁匠一下愣住了。他讨好地冲杨晓冬笑笑,就去拉张二妮。张二妮后退了一步。张铁匠说,跟我回吧,二妮,别胡闹了。张二妮执拗地说了声,不。张铁匠又冲杨晓冬笑笑,那张脸毫不起眼。
杨晓冬厉声说,你放开她。
张铁匠僵了一下,却软中带硬地说,她是我闺女啊。
杨晓冬反问,你闺女又怎样,你让她把话说完。
张铁匠说,家里有活计等着,耽误不得。说着再次拉张二妮。杨晓冬火了,他横在两人中间,怒问,你还有没有王法?张铁匠半笑不笑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呀。说着推了杨晓冬一下。杨晓冬一趔趄,差点摔倒。就在这时,猛听一声怒喝,张铁匠!
三人同时一怔。只见石金披着褂子站在门口,脸黑得像涂了颜料。
张铁匠很难堪地笑笑。
石金喝问,你吃了几个狗胆,敢打杨庭长!
张铁匠急忙辩解,我没有。
石金骂骂咧咧地说,妈个X,大清早就吵得人睡不好,你小子欠揍。
石金竟然将张铁匠震住了。杨晓冬乘机说,进屋说话。张铁匠很沮丧地耷拉下脑袋。
一进屋,张二妮就说,我不嫁四虎头。张铁匠说,由不得你。石金瞪了张铁匠一眼,再多嘴,我给你嘴上贴封条。张铁匠抻了抻脖子,没再说话。杨晓冬对张二妮说,你慢慢讲。张二妮郑重地点了点头。
杨晓冬原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包办婚姻,可听着听着就皱起眉头。这事似乎有些荒唐,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张二妮讲完,泪汪汪地说,杨庭长,你要帮帮我。杨晓冬问,合同呢?张铁匠说,在家里,这官司打不赢,趁早算了吧。杨晓冬说,先调解吧,还没走到非打官司的地步。张二妮担心地说,调解不行呢?杨晓冬说,那就上法庭。张二妮忧心忡忡地望了张铁匠一眼。杨晓冬知晓她的意思,便对闷头抽烟的张铁匠说,你要站在张二妮这边,你父女一致不了,这事就永远扯不清楚。张铁匠却问,赢不了呢?杨晓冬反问,怎么赢不了?张铁匠说,我觉得理亏......还是不闹崩的好。杨晓冬粗声说,你拿闺女的婚姻玩游戏,二妮该告你这老子。张铁匠立刻灰鼠一般,他不敢和杨晓冬对视,只是懊恼地剜了张二妮一眼。
张铁匠和张二妮走后,杨晓冬问石金四虎头是谁。石金唾掉嘴里的东西──原来他一直嚼着烟末,说,是黄满山的四小。杨晓冬觉得这名字耳熟,却又想不起是谁。这次,石金没等杨晓冬再问,斜着杨晓冬说,黄满山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营盘乡的财神爷。杨晓冬从石金说黄满山的语气中,觉出了这事的棘手。
4
东滩距营盘乡5华里左右,蚯蚓状的垴包,七拐八弯地将村子圈住。杨晓冬没有叫石金,他走的时候,石金还在熟睡。那天从柳二娘嘴里知道,自从石金犯了错误,石金女人一直撵着石金不让他回家。
杨晓冬询问了村人两次,终于站在了张铁匠家门口。张铁匠的房屋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瓦房之一,足见张铁匠挺能干。这么一个人,怎么会缩头缩脑的?正踟蹰间,哗地一声,杨晓冬的半个身子被泼得水淋淋的,随着啊唷一声,铜脸盆掉在地上。一个眉间长着红痣的女人慌乱无措地看着杨晓冬。杨晓冬一边甩一边说没事没事,他的胳膊上沾了几片菜叶,甩了好几下才甩掉。
这时,张二妮从屋里跑出来,见是杨晓冬,便责怪女人,他是杨庭长,你怎么回事?
女人越发慌了,说,杨庭长,我不是故意的。
杨晓冬忙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干了。又问张二妮,这是你母亲吧?
张二妮点点头,让杨晓冬进屋。
杨晓冬问,你父亲不在?张二妮说他在铁匠铺呢。说这话时,张二妮的目光有些阴郁。杨晓冬意识到什么,趁她母亲出去,忙问是不是她父亲又反悔了。张二妮说他父母昨晚唠叨了半夜,还是怕一旦打不赢官司,伤了两家和气。杨晓冬问,你有决心?张二妮青着脸说,我死也不嫁四虎头,营盘乡告不赢,我去县里,县里告不赢,我去市里。不过......杨庭长要帮我啊。杨晓冬点点头说,调查清楚了,我就给你回话。正说着,张铁匠走进来,他死死地抓着杨晓冬的手说,让你辛苦了。但杨晓冬觉得张铁匠的热情是装出来的。杨晓冬说,我想看看合同。
张铁匠犹豫了一下,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搬进一个铁匣子,他打开铁匣子,拿出一个布包,翻开布包,方看见一张发黄的纸。杨晓冬拿起来,细细地看着这份奇怪的婚姻合同。
婚姻合同
甲方 黄满山
乙方 张铁匠
甲方之子四虎头骑摩托撞伤乙方之女张二妮,经诊断, 张二妮为严重脑震荡,很有可能留下后遗证。乙方认为肇事者甲方之子影响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故和甲方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一、张二妮住院期间及今后的所有医疗费均由甲方承担
二、甲方之子四虎头要娶乙方之女张二妮为妻
三、甲乙双方务必遵守协议,不得反悔
甲方签字 黄满山
乙方签字 张铁匠
证明人签字 石金
一九九七年三月二日
杨晓冬看完,暗暗吃了一惊。合同是九七年签的,距现在已有四年多,想必四年来,双方一直履行着合同。这么一份荒唐的合同,石金竟然是证明人。
见杨晓冬沉默不语,张铁匠说,为了写这份合同,不让黄家人赖帐,我差点跑断腿......
杨晓冬抬起头,望着他。
张铁匠一脑门子疙瘩,当时二妮昏睡不醒,醒来也神志不清,我想她活下来也是半傻子,我不甘心她就这么毁了,写了合同,让她好歹有个婆家。
杨晓冬忽然想起什么,怀疑地问,以黄满山的势力,不会轻易和你写合同吧?张铁匠说,那时黄满山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找了人,他不得不写。就这么一张破纸,我花了整整五千块钱。可......张铁匠不满地瞅了张二妮一眼,叹口气。
红着眼圈的张二妮没有说话,只是以固执的表情反抗着张铁匠。
杨晓冬说,没有张二妮的签字,这合同约束不了张二妮。
张铁匠说,可我是她爹。说这话时,他脸上稀疏的胡子直了起来。
杨晓冬说,你代表不了她。
张铁匠说,我代表不了她,谁能代表了她?与此同时,张铁匠扫了女人一眼,他女人立刻诚惶诚恐地退后一步。
杨晓冬的声调里带出了火气,你再这么顽固,张二妮就告你这个爹。
张铁匠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不言声了。
二妮在不在?院里一个粗嗓门问。
张铁匠女人脸一绿,很慌张地对张铁匠说,四虎头来了。张二妮说,你就说我死了。刚说完,四虎头就进来了。很胖的一张脸,五官便显得很不对称。看见杨晓冬,四虎头眼里闪过一丝警觉,问,爹,哪儿的客人?张二妮的态度四虎头不会不知道,能耐着性子喊爹,足见有几分心计。张铁匠简短地说,乡里的。四虎头冲杨晓冬点点头,目光极不友好。末了对张二妮说,我想带你买一套衣服。张二妮绷着脸说,我不去。四虎头脸上挂着笑,我自己买怕是不合身,你跟我去吧。张二妮声音很大地说,我不去,也不要你的东西,你别再烦我了。四虎头却不恼,那你吃药了吗?用不用我再买几瓶?张二妮说不吃不吃,要吃你自己吃吧。四虎头阴阳怪气地说,你情绪不好?那我改日再来。又叫了声爹和娘,方离去──没忘了剜杨晓冬一眼。
四虎头一走,张铁匠一家似乎都松了口气。
杨晓冬强调说,四虎头是有意来的。
张铁匠咬咬牙说,事情到了这份儿上,这官司不打也不行了。
张二妮叫了声爹,声音里含着欣喜,也含着委屈。
张铁匠哼了一声,又愁眉苦脸地说,天下最难的就是打官司了。
5
杨晓冬和石金吵了一架。
杨晓冬把那份合同摔在石金面前,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证明人你怎么不说,反装聋作哑?你跟我闹甚情绪?你这个庭长又不是我撤的,你以为我愿意来?石金的青蛙眼慢慢鼓凸了出来,眼球上横七竖八的血丝清晰可见。他瞪了杨晓冬一会儿,方开口,你是不是有病?他们写合同也没有经过法庭,关我什么事?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是当了证明人,可我不是以庭长的身份当的,是以个人的名义。你别摆出庭长的架子训斥我,你以为你那个庭长是啥宝贝?我不尿你!跟我耍花样,你还嫩了点儿!杨晓冬青着脸,直喘粗气。石金冷笑道,我怕什么,大不了开除公职。杨晓冬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亏你是公职人员,你比蛇还冷酷。石金道,我恨我不是蛇。杨晓冬不由犯了愣。
杨晓冬原想向石金摸摸黄满山的底。吵崩后,知那丁点儿牙膏再也难以挤出来,便打消了问他的念头。杨晓冬在街上转了一圈儿,想起了柳二娘。柳二娘虽然没给杨晓冬留下好印象,可这事也只能问柳二娘了,这个女人肯定知道不少。
杨晓冬要了两个菜,慢慢饮了起来。饭馆里还有其他酒客,柳二娘招呼着酒客,不时过来问杨晓冬需要什么。杨晓冬摆摆手。柳二娘瞧瞧杨晓冬的脸,识趣地走开。
酒客散尽,柳二娘过来坐在杨晓冬对面。桌面挤压着她的胸部,两团东西坠下去,顶起两个大包。杨晓冬眼辣了一下,赶紧端起酒盅。柳二娘的脸没有丝毫反应,只小声问,热热再喝?
杨晓冬说不用了。
柳二娘问,和石金吵架了?
杨晓冬怔了一下,反问,你怎么知道?
柳二娘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却说,石金就那么一个人,怪兮兮的,其实心不坏。
杨晓冬冷笑,你和他什么关系?充当起说客了?
柳二娘的眉竖了起来,杨庭长,你是国家干部,你可不能随便乱说。
杨晓冬想起石金的话,便道,我是以我个人名义说的。
柳二娘扑哧乐了,什么呀,你?并做出捶杨晓冬的样子。柳二娘表面泼泼辣辣,却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表面泼辣,和什么人都能混;有心计,什么人都防。
杨晓冬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这话是石金的名言。
柳二娘眼里闪过警觉的神色,随即道,石金满肚子苦水,他那个处分挨得冤枉。
杨晓冬哦了一声,询问地望着柳二娘。
柳二娘说,这个你得去问石金。
杨晓冬说,他那个人属牙膏的,我挤不出来,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二娘断然摇头。
杨晓冬见柳二娘不肯讲,便问起黄满山的事。柳二娘反问,张铁匠决定打这场官司了?
杨晓冬惊异地问,你全知道?
柳二娘说,我当然知道......屁股大的一个地方,什么事儿能瞒过我柳二娘?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说走了嘴,掩饰道,我还是给你说说黄满山吧。
从柳二娘的饭馆出来,天已黑透。杨晓冬虽然喝了不少酒,脑子却异常地清醒。通过和张铁匠、柳二娘的接触,杨晓冬有一种直觉,那份婚姻合同不仅仅是张铁匠和黄满山的“私人行为”,它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呢?杨晓冬猜不出来。他抬头望望天空,繁星如水。
石金已睡着了。杨晓冬目视着石金胡子拉茬的脸,不由叹了口气。
6
杨晓冬约石金一块儿去找黄满山,石金皱了一下眉头,说,杨庭长,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可今天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我一去黄满山一准儿和你闹僵。杨晓冬问为什么,石金说,不为什么。然后无言地直视着杨晓冬的脸。杨晓冬只好一个人出来。
黄满山是营盘乡首富,他办了两个厂子,一个是粉丝厂,一个是面粉厂。两个厂子都在营盘乡,黄满山的家却在距营盘乡十里左右的狼尾巴山。平时,黄满山驾着他的吉普车往返于家和厂子之间。别看是一辆吉普车,比乡里那辆破车不知要好上几十倍。
杨晓冬先去厂里,黄满山不在,他又赶到村里。
黄满山院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多岁、身材魁梧的汉子。看见杨晓冬,大步迎过来,你是杨庭长吧?我是黄满山,听说你要来,我等你半天了。黄满山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杨晓冬心里便有瓷器撞击的声音。
进屋寒暄了几句,黄满山突然问,杨庭长是为四虎头和张二妮的事来的吧?
杨晓冬说,张二妮不同意这门婚事。
黄满山愤愤道,当初张铁匠这么干,我就坚决反对。合着赔多少就赔多少,这么干不是胡来吗?可是......过去的事不提了。
杨晓冬说,你当初就反对,现在张二妮提出来,也合两家心意嘛。
黄满山说,我反对归反对,可是实实在在认了这门亲了。每年吃的、穿的不说,光是药钱,我就花了不少了。她也来家里住过,现在突然提出悔婚,让人受不了。
杨晓冬说,张二妮不愿意,张铁匠就不能硬逼她。
黄满山哼了一声,我就不信张铁匠连闺女都管不了。
杨晓冬说,事情到了这份上,互相埋怨也没用。我的意思是你们两家尽力商量着解决,算一算给张二妮花了多少钱,一并和她算清。
黄满山说,钱是小意思 我也不在乎那几个钱。
杨晓冬说,你不是普通百姓,自然知道张二妮上告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能心平气和地解决,只能对簿公堂了。
黄满山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哧啦啦的,像是冰雹击在屋顶上,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杨晓冬有些愠怒,黄满山似乎没有把他这个年轻庭长放在眼里。但杨晓冬表情很坦然,一点儿没显露出来,只虚虚一笑。
黄满山笑毕,说,我不怕打官司。当然,我也并不想走这一步。我的意思是,张二妮要解除合同她就解除,至于钱呢,她给多少就算多少。
杨晓冬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黄满山说,我这个人很痛快,再说,杨庭长亲自登门,我不能不给面子。你这么热心的庭长,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杨晓冬兴奋得直搓手,这就好办了。
黄满山话锋一转,也没那么容易,四虎头有情绪,这小子怕要和我蛮闹。
杨晓冬说,这个工作就由你做吧。
杨晓冬告辞时,黄满山却硬拽着让杨晓冬吃饭。杨晓冬再三推辞。黄满山说,我给杨庭长面子,杨庭长就不给我面子?杨晓冬想想吃顿饭也没啥大不了的,答应留下来。这时,有人进来喊准备好了。黄满山说,知杨庭长要来,我特意杀了一只羊。杨晓冬呆了一下,他的神色没逃过黄满山。黄满山笑笑说,来到营盘乡,你不吃羊算白来了。杨晓冬勉强笑了一下,心窝有些憋闷。
喝酒的当儿,外面忽然传来吵闹声。一个粗嗓门骂骂咧咧的,似乎要和谁干架。杨晓冬竖起耳朵。黄满山说,不用管他,咱们喝酒。刚说完,喊骂的人就闯进了屋,竟然是四虎头。两个汉子拼命往外拽四虎头,四虎头狠狠一甩,你们放开我,我要让杨庭长评理,张二妮她凭什么赖婚?她吃老子的,喝老子的,现在用不着老子了,就想赖? 杨晓冬轻轻瞟了黄满山一眼。黄满山说,这小子胡搅蛮缠,别理他。
杨晓冬淡淡一笑,心却不由抽搐起来。他暗骂黄满山狡猾。黄满山竭力留他,是要他看一场戏。他父子都是演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看来,此事绝非预想的那么简单。
酒没喝多,却晕乎乎的。半路上,杨晓冬还吐了几口。他心里实在不痛快,黄满山明明摆的是鸿门宴呵。
杨晓冬赶回去时,日已西斜。法庭门口,一个长着黄瓜样脸的女人正叉着腰站在门口叫骂。黄瓜女人骂得极脏、极狠、极歹毒。她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处喷溅,骂到痛快处,她的脖子还要往长抻一截。门口,站着三三两两的看客。杨晓冬心里窝着的火此时腾地蹿上来,一下就冒过了头顶。他猛喝一声,站到黄瓜女人面前。骂得兴致勃勃的黄瓜女人吃了一惊。
杨晓冬喝问,你是谁,怎么来这儿撒野?
黄瓜女人稍顿了一下,扬起头说,我是石金女人。
杨晓冬恼火地说,这是法庭,不是你们家,要骂回家去。
你是谁?黄瓜女人气乎乎地问。
我是庭长。你敢再骂一句,我就让派出所把你抓起来。杨晓冬说得恶狠狠的。
黄瓜女人脸上露出怯意。可随之气鼓鼓地说,你是庭长,你得给我教训教训石金,他整日整夜不回家,让我守活寡。女人说得赤裸裸的,杨晓冬的脸竟隐隐热了一下。他说,这个我说服他,你先回去。黄瓜女人往窗户那儿狠狠剜了一眼,这才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你告诉他,他再不回家,我就给他戴绿帽子了。
杨晓冬愕然,心想,石金怎么摊上这么个女人?
杨晓冬进屋,见石金正在床上躺着。他的头用被子紧紧裹着,整个身子全露在外面。这恐怕是石金惯用的武器。
杨晓冬拍拍石金,石金这才把脑袋拽出来。问那娘们儿走了?石金的语气很平淡,毫无丢了面子的羞怯。杨晓冬不知他是习以为常了,还是根本就没把这女人当回事。杨晓冬揶揄,怕老婆怕成这样,连家也不敢回了?石金依旧淡淡地说,当初是她顶着门不让我进的。杨晓冬想,你不犯错误,你女人怎么会撵你?他没敢说出来,只无声地笑了笑。石金却猜透了杨晓冬的意思,反击道,杨庭长,你酒足饭饱,也不能这么嘲笑我饿肚汉呀。杨晓冬说,惨呀。就将去黄满山家的经过讲了一遍。石金听完,骂,这是黄满山玩惯的套数,完了,这下又完了。杨晓冬反问,什么完了?石金说,这一下,你我都得卷进去了。杨晓冬看不惯石金这幅故作深沉的样子,责备道,老石,你我代表的是法庭,什么是卷进去?石金睨了杨晓冬一眼,就怕你代表不了。杨晓冬追问,你什么意思?石金却不再回答,张大了嘴打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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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冬在同一天接到两份起诉书。一份是张二妮的。一份是黄满山的。
张二妮的起诉书仅有两页,字也歪歪扭扭的。杨晓冬问她是谁写的,张二妮说她自己,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杨晓冬说,状纸先留我这儿,审案时,我再通知你。张二妮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张二妮的状纸很简单,却抓住了很重要的一条:签那份婚姻合同时,张二妮并不知晓,所以她不承认合同有效。她病好后曾去过黄满山家,但那是被父亲逼去的。无意中,张二妮将自己的父亲也告了。但不管怎么说,在杨晓冬心中,他认为张二妮是占理的。
杨晓冬万万没料到黄满山也会起诉,直到黄满山将起诉书摆在他面前。黄满山苦苦笑道,杨庭长,四虎头要和我拼命,我也没辙。杨晓冬说,没啥,我能理解。黄满山说,我实在不愿看到这个结果,我觉得丢人呢。杨晓冬反问,打官司有什么丢人?黄满山摇摇头,搁谁头上谁明白,不过这个官司我一定要讨个公道。
黄满山走后,杨晓冬细看他的起诉书。黄满山显然是找人写的,而且是内行人写的。洋洋洒洒好几页,字体遒劲有力,内容有理有据。看完,杨晓冬大吃一惊,黄满山连石金也一块儿告了,而且告的很高明。状词说当初签合同不是私人行为,有国家执法人员做证,应受法律保护。杨晓冬越琢磨越觉黄满山这一手厉害。石金作为执法人员确实有一定责任。
不知什么时候,石金站到杨晓冬身边,目光往状纸上探。
杨晓冬啪地摔给他,说,你看吧。
石金看毕,骂了句娘。
杨晓冬说,老石,在这件事上你犯糊涂了。
石金说,我是插手了,可写这合同,他俩自始至终没进过法庭,我也仅仅是个人证明。
杨晓冬说,你的身份和别人不一样。
石金的神情带出了急躁,我操!杨晓冬说,这事不能怪张二妮。四虎头那个样儿,哪个女子能相中?
石金说,狗日的四虎头,吃喝嫖赌样样干,也难怪张二妮告。
杨晓冬问,你了解四虎头?
石金说,派出所的挂号人物嘛。
杨晓冬说,你这么了解他,还......
石金道,当初张铁匠咬定这样,当初四虎头也没这么坏。
杨晓冬瞟了石金一眼,你总算和我推心置腹地说了一次。
石金的脸陡地阴阴的,似乎杨晓冬的话刺到了他的痛处。
杨晓冬说,这几日,咱俩分头调查取证吧。理在哪边,咱们就站在哪边。
石金点头。
杨晓冬忽然问,你还不准备回家?我可是答应了嫂子要往回劝你的。
石金怪模怪样地问,你是不是嫌我碍眼了,这宿舍可不是你一个人的。
杨晓冬说,算你说准了。你是过来人了,可知道我需要什么?
石金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晓冬说,过几日我的女朋友要来,你挤在这儿,我有什么好戏?
石金眨巴眨巴眼,她敢和你在宿舍住?
杨晓冬说,有什么不敢?
石金道,她来了我再走也不迟嘛。
杨晓冬笑说,让她瞧出来,提出出去住,我不是惨了?
石金苦巴巴地说,那好吧,谁让你是庭长呢,今晚我要跪搓板了。
杨晓冬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巴不得天天跪一会儿搓板呢。
石金咧嘴笑了,你这个庭长花花肠子不少啊。
这是杨晓冬第一次看到石金笑。轻松的话题也使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这天晚上,石金果然回家了。
半夜里,杨晓冬出院解溲。墙角一个黑影陡地站起来。杨晓冬被吓了一跳,喝问,谁?黑影压低声音道,是我,张铁匠。杨晓冬惊魂未定地说,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甚?张铁匠说我等你呀。杨晓冬说你进来吧。张铁匠却道,我不进去了,这个给你。说着把一盒烟塞给杨晓冬,快速走开。杨晓冬喊了一声,张铁匠并未停步。杨晓冬意识到什么,进屋便将烟拆开。尽管杨晓冬有预感,还是吃了一惊。烟盒里装了整整两千块钱。这个铁匠,贼点子还不少。
第二日一早,杨晓冬就赶到东滩,他把张铁匠叫到村外,张铁匠惴惴不安。杨晓冬还他钱时,张铁匠的脸立刻白了,带着哭腔说,杨庭长,你一定要收下。杨晓冬板起脸,我年轻轻的,你想让我犯错误?张铁匠挤了挤眼,眼泪真就掉出来了。他说,我是下决心打这个官司,你让我花点钱怕甚。杨晓冬又气又恼,张铁匠的意思是不花钱打不赢官司。杨晓冬不好直接对他讲这个官司能赢,作为一名法官,他知自己现在还不能说这样的话。杨晓冬很严肃地说,你要相信法律。张铁匠猴急急的样子,当初可是你说服我占在二妮这边的。杨晓冬带出了火气,张二妮有权上告,你是她爹,于情于理不该这样?张铁匠固执地说,那你把钱收下,我也就放心了。杨晓冬生气地说,你放心什么,你以为官司是钱买赢的?张铁匠不再抹泪,也不说话,而是狐疑地凝视着杨晓冬。那目光带着小钩,从杨晓冬的嗓眼儿进去,恶狠狠的挠着他的心肺。杨晓冬悚然一惊,张铁匠一定怀疑他“吃”了黄满山什么。他怎么会这样想?惊愕的杨晓冬有些懵。
8
晚饭后,杨晓冬去派出所找老马。他和老马下过几盘棋,算熟人了。老马见杨晓冬进来,就要往出拿棋。杨晓冬说,我今天不是来下棋的。老马笑道,进了这个门,不下也得下,在营盘乡,我还没遇见过对手呢。杨晓冬说,说完话再下。老马问,有什么当紧话?杨晓冬就问四虎头的事。老马说,四虎头是派出所的常客,不过,呆不长,所里多数情况是罚款,四虎头有钱。杨晓冬问他因为什么犯事,老马说,赌呗,嫖呗。杨晓冬哦了一声。老马不耐烦地说,老说四虎头有啥意思,来,下棋。杀了三盘,杨晓冬输了三盘。老马说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没心思。杨晓冬笑了笑,出来。
杨晓冬核实了四虎头的事,想,以四虎头这样的人,娶谁不娶谁都无所谓,较真的还是黄满山。黄满山打官司也不是为了人,更不是为了钱,黄满山的目光里掩藏着什么呢?杨晓冬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脑袋昏沉沉的。这时,有人打电话来,杨晓冬以为是白丽,拿起电话,听出是男人的声音。
晓冬,是我呀。
杨晓冬唔了一声,说,是姨夫?电话那端是某科局局长李举,和杨晓冬并无勾挂。杨晓冬毕业分配时,托人找李举帮了不少忙,杨晓冬心存感激,以姨夫相称。
李举的语气略带责备,你下乡,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怎么样,习惯不习惯?
杨晓冬说,还可以吧。
李举说,年轻人,下乡锻炼锻炼也好,好好干。对了,你明天出门不?我想去看看你。
杨晓冬忙说,路不怎么好走。
李举说,没关系。电话就挂了。
杨晓冬没想到李举如此热心,暗怪自己当初只顾和白丽热乎了,没去看人家,弄得挺被动。正发怔,猛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随之是怯生生的敲门声。
杨晓冬喊声进来,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位妇女站在杨晓冬面前。
杨晓冬眼前陡地一亮,这位妇女不但长得俊俏,且穿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朴素而又文雅的气质。若不是她脚上的那双土布鞋,杨晓冬还不敢把她认作农家妇女。她眼里的忧郁也和农家妇女不相称。
有事吗?杨晓冬问。
妇女的目光扫了一圈,问,石金呢?
杨晓冬说,他有事出去了。
妇女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迟疑了一下,问,你是新来的杨庭长吧?
杨晓冬点点头,心想又是告状的。
妇女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请你把这个交给石金。说毕转身就走。
门口站着阴沉着脸的石金。他粗声粗气地问,你来干甚?她的表情立刻僵住,继而闪过一丝慌乱。
妇女低声说,我来找你。
石金火气很大地说,还没坑够?随之拉个凳子歪坐在上面,骂些很难听的话。那妇女低着头,一副犯了错误任人宰割的样子。杨晓冬心里为这妇女难受,但他不知就里,不好插话,将布包放在桌上,就出来了。
杨晓冬去柳二娘那里订了明天的饭,和她闲聊了一会儿,约莫二十分钟后,那个妇女走进来。她的头发有几丝零乱,眼睛红肿着,看见杨晓冬在坐,便喊柳二娘出去。
柳二娘说,杨庭长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正欲走的杨晓冬知柳二娘知道根底,便又坐下。片刻工夫,柳二娘走进来,她手里拿着那个布包。
她是谁?杨晓冬问。
怎么,你不知道?柳二娘说,他就是黄满山的大儿媳,大虎头的媳妇呀。
杨晓冬不觉哦了一声。
柳二娘说,石金就是因她犯的事,瞧瞧她那张脸,整个一副勾引男人的相。
杨晓冬瞥了柳二娘半掩半露的肥胸一眼,没有吱声。
柳二娘径直说,她毁了石金,现在又假惺惺地给石金送钱,黄鼠狼打坐,充什么菩萨?我最瞧不上这种人。
杨晓冬问,包里是钱?
柳二娘道,不是钱是甚?石金不要,她想让我转给石金。
杨晓冬说,你这么做,石金会高兴?
柳二娘叫,石金整个一个傻X,到手的钱为什么不要?一不偷,二不抢,是那娘们的亏心钱。石金不要,我就替他捐了。
杨晓冬说,你还行侠仗义呵。柳二娘没听出杨晓冬的意思,说,我这人就爱抱打不平。今儿个在我这儿吃吧,我请你。杨晓冬见她走进厨房,赶紧起身溜了。
杨晓冬回去时,石金正在宿舍喝闷酒。桌上没有菜,只有几粒咸盐。石金的眼睛红红的,目光如灼热的铁棍。杨晓冬说老石你怎么能这样?石金反问,关你甚事,我怕谁?大不了你开除我。杨晓冬冷笑道,你老石冷眉冷眼的,一个女人就把你弄成这样?石金的脖子顿时抻长了,那娘儿们坑了我,早知这样,我当初就玩了她。杨晓冬愕然。石金顿了一下,哇地哭出来。我他妈憋得慌,憋得慌呀。
借着酒劲,石金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大虎头媳妇第一次来告大虎头打她并要求离婚时,石金并未当回事,这种事在农村常见,不能一告就判离婚。石金进行了法庭调解。可没几天,大虎头媳妇又来了,还露着膀子上的伤让石金看。石金就有些火气,将大虎头狠狠训斥了一顿。大虎头态度挺老实,答应再也不打媳妇了。可几天后,大虎头媳妇带着一脸伤痕跪到石金面前,哭诉,大虎头要敲断她的腿。石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骂大虎头目无法纪,不知好歹。石金挺同情这个女人,心想你大虎头势力再大,我也能判你离婚。当时天色已晚,石金劝大虎头媳妇先回去。大虎头媳妇却死也不回去,说回去大虎头就要揍她。石金无奈,就让她在宿舍住了一夜。那一夜,石金回了家。判决前,大虎头给石金送来两千块钱,石金没要。在大虎头媳妇的强烈要求下,判决二人离婚。可没过两天,大虎头反告石金勾引他媳妇,并怂恿他媳妇和他离婚。石金怎么也没料到,上面来人调查时,大虎头媳妇竟承认是石金怂恿她离婚的。为此,石金挨了处分。
石金讲毕,恨恨地骂,我看她可怜,她倒像狗一样地乱咬。现在送钱给我,还嫌折腾得老子不够哩。
杨晓冬拍了拍石金的肩膀,说,想必她也有苦衷。
石金呸了一声,她有啥苦衷,贱货。
杨晓冬没理会石金的粗话。他脑里闪过大虎头媳妇的面容。那女人绝不是一个乱咬的恶人,她那样做想必是黄满山父子给她施加了压力。想到四虎头和张二妮的事,杨晓冬的心一下沉甸甸的。
9
营盘乡没啥看头,惟一可看的就是乡东北的大宏城和小宏城遗址,据说是元代的行宫。李举来后,杨晓冬陪他去遗址转了转。往昔的辉煌不再,矮矮的城墙已被杂草掩没,很是荒凉。李举站在那儿,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权力过了时就是一堆荒草。
杨晓冬听了李举的感慨,心猛地一动。
杨晓冬打算去柳二娘的饭馆请李举,毕竟是他的恩人,不敢慢怠了。李举拉住他,说,饭馆不自在,就在你宿舍随便吃一口吧。我带了酒,也带了菜,不用你张罗。杨晓冬说,这怎么行?李举摆摆手,你我还客气什么?杨晓冬叫石金一块儿喝,石金说女人病了要输液,走了。杨晓冬见他神色怪怪的,心里很不舒服。
李举酒量大,边喝边说,晓冬,喝呀,多吃点儿。那样子,倒像杨晓冬是客人。
杨晓冬跟着说,姨夫喝。
两人边喝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喝到中途,李举话锋一转,说,晓冬,姨夫今天有事求你。
杨晓冬怔了一下,不自然地笑笑,姨夫,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举说,张二妮的官司,你要尽力。
杨晓冬的表情有些僵硬,他万万没想到李举是为张二妮的事而来,他也弄不清张铁匠怎么就托到了李举身上。
李举直视着杨晓冬的眼睛问,有难处?
杨晓冬说,张二妮和四虎头都递了起诉状,各讲各的理,这事确实难办。我一直想通过调解来解决。
李举说,一方满意,另一方就不满意,调解怕是起不了作用。
杨晓冬说,那就只好对簿公堂了。
李举问,这场官司张二妮有几成把握?
杨晓冬欲说什么,可望着李举沉稳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显出为难的样子。他知自己不能轻易表态,作为一名执法人员,这是起码的原则。尽管在内心,他已偏向张二妮。想到这儿,他就暗骂张铁匠瞎乱求人。
李举说,我知你有难处,可你必须让张二妮赢。听说四虎头是个混混,张二妮嫁给他,不是羊羔子进狼窝了吗?
李举是想砸死口子。杨晓冬想了想说,我尽力吧。
李举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干一杯。
杨晓冬勉强地端起杯。他喝得既不舒服又不痛快,那酒像是被人硬灌进去的。李举不来,杨晓冬也会尽心尽力的,张二妮的目光令他揪心,他不忍让张二妮掉进虎口。可李举这么一说,杨晓冬就有了一种与人狼狈为奸、出卖良心的感觉。
李举走后,杨晓冬依然陷在那种感觉中。拿起书,没心思看;找人说话,又觉无聊。张二妮和四虎头像两株皮尖草,钻进脑袋里,没命地疯长,几乎要把脑壳撑破。杨晓冬抓拍着脑袋时,他的目光触见桌上的电话。他拿起电话,狠狠地拨着那几个苍白的数字。电话通了,但白丽不在。杨晓冬打过好几次电话,都碰了壁。他不知白丽忙些什么,她怎么不给他打电话?空洞的盲音一下又一下地击着杨晓冬的耳鼓,他骂了一句脏话,将电话摔了。他决定回一趟县城。
杨晓冬赶回县城,天已黑透。他径直到了电视台,见白丽屋里亮着灯。没敲门就闯了进去。正看书的白丽惊叫一声,跳起来。
杨晓冬见屋里没有其他人,龇牙一笑,叫什么,我又不是土匪。
白丽煞白着脸说,真没教养,进屋也不敲门。
杨晓冬涎着脸说,晚见你一分钟,我脸上就多长一颗美丽豆。
白丽却撅起嘴,还有脸说嘴,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我不知你是庭长,还是流窜犯。
杨晓冬说,我感动死了。说着抱住白丽,白丽抽扯了一下,没再反抗。杨晓冬说,好老婆,我都快憋疯了。
白丽扑哧一笑,简直就是劳改释放犯。
白丽问起杨晓冬工作上的事,杨晓冬显出几分不耐烦。白丽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娇嗔道,怎么你过河就拆桥?杨晓冬猛地搂紧她,河还没过完呢,怎么拆桥?
第二日一早,杨晓冬就回到了营盘乡。披散着头发的柳二娘提着个尿罐从那边走过来,和杨晓冬打招呼。柳二娘半掩着怀,那两坨肉忽隐忽现。这是柳二娘一贯的作风,杨晓冬打着哈哈说,这么早就出来风流了?
柳二娘却忽然压低声音说,张二妮被人打了。
杨晓冬一顿,什么时候?
柳二娘说,昨晚,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杨晓冬便往医院走,柳二娘在背后说,杨庭长,你也要小心啊。
杨晓冬冷笑一声。
杨晓冬走进医院,和石金迎头碰上。石金红着眼睛,一副蔫唧唧的样子。杨晓冬问张二妮怎么样了,石金说脑袋被砸伤了。杨晓冬问,知道谁干的不?石金说,是晚上,张二妮没看清,我已报案了。
张二妮正在输液,她的头上裹着绷带。张铁匠女人在一边守着,见了杨晓冬,慌慌地站起来。
听见声音,张二妮睁开眼,睫毛上扑闪着泪花。轻声叫了声,杨庭长。
杨晓冬点点头,心就酸酸的。忙回身问张铁匠女人,张铁匠呢?
张铁匠女人说,这几天,他很少在家。
杨晓冬想,怪不得不见张铁匠的面,他还在“活动”啊。
杨晓冬安慰了张二妮几句,末了,还是忍不住问她看清是谁没。张二妮说,我没看清,不过肯定是四虎头。杨晓冬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他需要证据。
下午时分,老马过来通报调查结果,言称确实不是四虎头干的。张二妮挨打时,四虎头正在赌场上。老马强调说,两家正打官司,量四虎头也不敢这么放肆。杨晓冬盯着老马的脸,忽然想,人何尝不是一个棋子?
10
一日,老马神秘兮兮地带杨晓冬去一个地方。杨晓冬笑问,是不是去堵窝点儿?老马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杨晓冬猜不透老马的用意,不时地和他开玩笑。老马径直把杨晓冬领进一个小院,待老马挑开门帘,杨晓冬立刻呆住了。屋内的几个人围坐在桌边,似乎单在等他。上首最惹眼的竟然是黄满山,黄满山身边是乡长秦海,其他都是各个部门的头面人物,杨晓冬照过面,但叫不上名字。杨晓冬暗骂老马不是个东西。
秦乡长已站起来,笑着说,小杨,就等你了啊。其他人忙着让坐,杨晓冬不知自己怎么就坐到了椅子上。
秦乡长说,我早该请请你的,可一直抽不出时间,杨兄弟多包涵呵。
杨晓冬说,秦乡长有这个心意,我就感恩不尽了。
秦乡长哈哈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黄满山道,既是请杨兄弟,今天的东就由我做了。
杨晓冬已猜到了“请”他的用意,却又不便露出脸色,只管打哈哈。
秦乡长又对众人说,怎么样?杨兄弟是痛快人吧?
黄满山颇为豪爽地喊,都是自家人,今天喝个痛快。杨晓冬有意要往醉里喝,喝得很凶。没等黄满山提什么,杨晓冬的脑袋已发沉,眼前全是紫色的、油亮的人脸。反正老子是醉了,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脑里仅有的一点意识一闪而过,他的脑袋便耷拉下来。
杨晓冬觉得脸上凉丝丝的,突地睁开眼。秦乡长正拿着块冷毛巾给他擦脸。杨晓冬噌地坐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秦乡长说,我办公室。你这点儿酒量可不及格啊。
杨晓冬笑笑。
秦乡长说,你再擦一把脸,我有正事和你谈。杨晓冬擦脸的工夫,秦乡长给杨晓冬泡了一杯茶。
杨晓冬端端正正坐在秦乡长对面。
秦乡长说,别这么严肃嘛,你这样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
杨晓冬笑说,我紧张。
秦乡长说,你把老哥当外人了啊,怪怪地笑了笑,语气蓦地一转,张二妮和四虎头的事怎么样了?
杨晓冬早有心理准备,故意迟疑了一下说,两家都递了起诉书。
秦乡长说,要说它是一个官司也是个官司,要说它不是也就是两家的小纠纷,乡里的意思,你要有个态度。
杨晓冬没料到秦乡长竟如此赤裸裸地干预法庭的事,尽管他努力掩饰,脸上还是显露出不悦。张铁匠在活动,黄满山也在活动。他们把功夫都用在了庭外啊。
秦乡长察觉到杨晓冬的不快,索性把窗户纸捅开。这个官司得让黄满山赢,我想你也用不着为难,那合同写得明明白白,双方都签了字,怎么能说改就改?
杨晓冬反问,为什么要让黄满山赢?
秦乡长站起来,小杨啊,你别以为我和黄满山有什么交易,没有!我这样说是为全乡考虑。黄满山是乡里的纳税大户,这几年没少为乡里做贡献。发八九两个月的工资还是向黄满山借的,现在他向乡里提出这个小要求,难道乡里不该帮他?
秦乡长步步逼进,杨晓冬几乎被他的操蛋逻辑绕进去。
杨晓冬皱皱眉,这是两码事。况且,法律也不是谁说了算。
秦乡长说,这个我明白,如果是人命关天的事,我绝不会这么说。
杨晓冬胃里不停地翻卷着,几乎要漾出来。他拼命忍住,这个,我真是不好说。
秦乡长不动声色地说,你这么说,已经亮明了你的态度。
杨晓冬一哆嗦,随即道,我的态度并不重要,关键是谁占理。
秦乡长说,你也是半个营盘乡人,我希望你能站在乡里的立场考虑。当然,我不会勉强你。秦乡长的脸已完全沉了下来。
杨晓冬很不痛快,从秦乡长屋里出来,冷风一灌,忍不住吐了几口。柳二娘远远地瞧见,跑过来将杨晓冬扶进饭馆。
杨晓冬抿着茶水,细细琢磨秦乡长的话。越琢磨越觉得秦乡长像个官霸。乡里的税即便全是黄满山交的,也不能由着他胡来啊。
饭馆有几个司机,边喝酒边戏弄柳二娘。杨晓冬一直拿眼睛斜他们。那几个司机很放肆,竟当着柳二娘的面打赌谁敢摸柳二娘的胸。一个唇边长痣的汉子逞能,站起来向柳二娘探去。杨晓冬看不过,喝了一声,放肆!
那几个汉子硬了眼,要和杨晓冬动手。若不是柳二娘生拉硬拽,他们就冲了过来。柳二娘安抚了司机,走过来小声说,没啥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黑道白道都得趟,就像你们吃法律饭的,红脸黑脸都得唱一个样儿。
杨晓冬猛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怒吼一声,你胡说!在柳二娘惊愕的目光中,摇摇晃晃走出饭馆。
意外地,石金没有睡,正等杨晓冬。杨晓冬一进门,石金就问,怎么样,这鸿门宴的味道如何?
杨晓冬一怔,你怎么知道?
石金道,我是老营盘,什么事我不知道?
杨晓冬愤愤地骂了秦乡长几句。
石金说,刺猬是捧到了你怀里,看你怎么下口了。你要是不按秦乡长的意思办,日子好过不了。
杨晓冬气乎乎地说,他能把我怎样?他眼里没有我这个庭长,难道连党纪国法也没有了?
石金说,黄满山咬定要争这口气,秦乡长只能顺着他。
杨晓冬脑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石金叹口气,这事当初怪我啊。四虎头撞了张二妮后,张铁匠确实提出要他娶张二妮,可张二妮当时的样子好像恢复不了正常,黄满山答应一次性赔钱,死活不同意婚事。这事传到乡里,当时的靳乡长就拿这件事做了篇文章。
似一只巨手拨动了杨晓冬的心弦,他的心狂跳起来,令他一直苦苦琢磨的谜底要揭晓了。
石金继续往下说,黄满山仗着财大气粗,和书记关系铁,一向不把靳乡长放在眼里。靳乡长早就想收拾他,只是苦于没机会。发生了那件事,靳乡长就压黄满山,让他写婚姻合同。黄满山今日这样,也是为争当年那口气。
杨晓冬问,你做了帮凶?
石金避开他的目光,你别这么骂我,一生中我只做错了这么一件事。我没法不站在靳乡长一边,靳乡长有恩于我,况且当时我也是为张二妮好。
婚姻合同的背后竟然有如此错综的枝节。不知就里的张二妮怎会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牺牲品?
杨晓冬先是惊愕,继而是愤慨。
石金说,黄满山记了我的仇,我判大虎头离婚,他狠狠报复了我一下,黄满山不是一般人物啊。
杨晓冬嘴角飘起一丝冷笑,你的意思是顺着黄满山?
石金受了污辱似的涨红了脸,你怎么这样看我?你以为我怕自己扯进去?狗屁,我石金不是那种缩头乌龟,错就是错了,怕什么?
杨晓冬没料石金竟然翻了脸,讪笑一声,你我说话何必较真?
石金的脸肌抽了几抽,声调很苍老地说,小杨,我是替你担心呀。
11
杨晓冬决定做最后的调解。调解的焦点在黄满山,只要黄满山同意废除合同,和张铁匠谈条件就行。
杨晓冬做了充分的谈话准备,可几句话就和黄满山谈崩了。黄满山面色温和,言语却隐藏着杀气,杨庭长,我没什么条件,我只要张铁匠按合同办事,当初他逼着我写合同,现在又反悔,我黄满山成啥了?四虎头不答应,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眼看着儿子寻死觅活的。张铁匠不是也起诉我了么,他愿去法庭较量,我也就陪陪他,这官司我是打到底了。
杨晓冬耐着性子说,四虎头也不是娶不上媳妇。
黄满山嘿嘿一笑,这是两码事。
杨晓冬说,就算如你所愿,这样的婚姻怎么能维持?
黄满山反问,杨庭长,他俩还没结婚,你怎么知道维持不下去?实在不行,还可以离婚嘛。
杨晓冬很恼火黄满山的腔调,却竭力压住火性,何必为争一口气而对簿公堂,这也有损你的名声。
黄满山冷笑一声,话里带话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赢不了张铁匠?
杨晓冬说,也许你能赢了张铁匠,但你赢不了张二妮,她现在是用法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黄满山说,你太不了解营盘乡了,我能赢了张铁匠,就能赢了张二妮。
杨晓冬拂袖而归。
半路上,一个妇女孑孑而行。杨晓冬觉得背影挺熟,便追上去。竟然是大虎头媳妇。大虎头媳妇怔了怔,叫了声杨庭长。杨晓冬问你这是去哪儿?大虎头媳妇沮丧地说,柳二娘又把钱退给我了。杨晓冬一顿,套问她为什么要给石金钱。大虎头媳妇眼圈一红,我心里有愧啊,石金那样一个人,竟让我给害了。没等杨晓冬再问,大虎头媳妇道出了原委。
大虎头媳妇离婚后,大虎头仍纠缠不休。大虎头媳妇说你再这样我就去告你。大虎头说你以为我怕你告?那个石金我迟早废了他。大虎头让她承认是石金怂恿她离婚的,否则就把石金废了。大虎头媳妇知道大虎头仗着老子有钱有势,已经成了一个亡命徒,什么蠢事都能干得出来。为了不牵连石金,被迫点头。
大虎头媳妇内疚地说,我怕牵连石金,可到底还是害了他。
杨晓冬沉重起来,黄家人果然阴险。
大虎头媳妇说,我欠了石金的债,我这辈子没法偿还了。
杨晓冬脑袋陡地一亮,问道,现在让你把事实澄清,你敢不敢?
大虎头媳妇毫不犹豫地说,敢!我豁出去了。
杨晓冬眉毛一扬,你敢做证就行,到时候我让石金通知你。
杨晓冬一回去,就将这个消息告知石金。谁知石金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露出喜色,半天沉默不语。杨晓冬问,怎么了?石金摇摇头,我反正就这样了,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可她一旦出来作证,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杨晓冬说,可你也不能背一辈子黑锅。石金很粗暴地打断他,你别提了,我绝不这样干。
杨晓冬无言地看着他,心里竟是一种很悲壮的感动。
气氛正僵硬着,一个身段极好的女子敲门起来。杨晓冬眼睛一亮,脱口道,白丽,你怎么来了?
白丽反问,怎么?怕我火力侦察啊?
杨晓冬笑笑,把白丽介绍给石金。
白丽伸出手,我是电视台的。
石金表情木木的,欢迎指导。
石金走后,白丽问,这人怎么这样?杨晓冬说,审案子审的呗。白丽抱着杨晓冬的脖子说,你可不能这样。这和木乃伊有啥区别。杨晓冬说,这叫深藏不露,记者连这也不懂?白丽夸张地嘘了一声。
晚上,白丽问怎么安排她。杨晓冬不言,睁大眼睛看她,见白丽一本正经,心里挺生气,又不是第一次,扭捏什么?白丽捶了他一下,你倒是说呀。杨晓冬忽地一笑,你拿什么来慰劳我?除了你这个人,你还有什么?猛地将白丽抱了。白丽僵着身子说,你在这里,要注意影响。杨晓冬说,吃饱喝足,才不至于犯错误。白丽骂杨晓冬无赖,杨晓冬说无赖就无赖,白丽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
白丽问,四虎头的案子怎么样了?
杨晓冬怔了一下,说,工作期间莫谈国事。
白丽说,你得向着四虎头。
杨晓冬的话里带出了火气,你把我看成啥了,我是法官,不是墙上的草。这事儿,你不能掺合。
白丽说,这是台长托我办的,我必须办成。
杨晓冬说,一会儿再说吧。
白丽说,不行,就现在,你说行,还是不行?
杨晓冬忽然想,白丽是不是常在关键时候要挟?她蛮有经验,能抓住男人此时的心理。杨晓东恶狠狠地想,她是第几次要挟了?
白丽捧住杨晓冬的脸,这个小案子,也没啥嘛。
杨晓冬说,你有人情,可我不仅有人情,还有国法。你当初也劝我好好干的,你这样不是害了我?
白丽说,我都在台长面前夸下海口了,怎么收回去?
杨晓冬说,如果把你换做张二妮,你也这么求我?
白丽冷笑,你别乱扯,行不行?怎么没点人情味?
白丽用力推开杨晓东的搂抱,杨晓东一时没有防备,碰翻椅子,自己也摔倒在地上。杨晓冬龇牙咧嘴地说,亏你是记者,这么容易堕落。白丽说,社会就是一张网,你连这也不懂,你这庭长当不长。杨晓冬骂了句屁,又想,她真能控制啊。别看你有令人销魂的手段,但老子不做交易。这么想的同时却感到无比的沮丧。
12
县法院打来电话,让杨晓冬把张二妮和四虎头的案子移交给县法院民事庭。杨晓冬一下懵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为......啥?那边已挂断了。杨晓冬一屁股坐下去,好半天喘不上气。他没一点心理准备。
杨晓冬和县法院民事庭的李庭长关系不错,移交时,李庭长只简单地告诉他,有人写信反映他在这个案子中欠公正。杨晓冬沉住气,问,谁写的?李庭长善意地拍拍杨晓冬的肩膀,我们审理,对你也有好处嘛。可杨晓冬临走,李庭长又问,你和石金关系怎样?杨晓冬盯着李庭长的眼睛,似乎悟出了什么。
杨晓冬回到营盘,很愤懑地发了些牢骚。他想瞧瞧石金的反应。石金淡淡一笑,杨庭长,你不用拐弯抹角,你想知道谁写了信吗?是我。
杨晓冬的眼睛渐渐瞪圆了。石金静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石金的凸出的眼球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丝,依然是刚睡醒的样子。
杨晓冬好半天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石金说,你不能审这个案子,不然,和我的下场一样。
杨晓冬大声说,你胡说什么?
石金说,为这个决定,我想了好几夜,我是为你着想。
杨晓冬生气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弄成这样,我......算什么庭长?
石金异常悲怆地说,营盘乡的官司没有规则。
杨晓冬冷笑道,我杨晓冬偏要断断这没有规则的官司。
石金说,事我反正是做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杨晓冬吼,你混蛋。
数日后,杨晓冬在街上遇见了张铁匠和张二妮。张铁匠说县里要审理张二妮的案子了。张二妮孤苦的目光望着杨晓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杨晓冬安慰她,你尽管放心,你的要求合情合法。张二妮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很不放心地问,万一输了呢?杨晓冬说,你要有信心。他瞟了一眼张铁匠,数日不见,张铁匠的鬓角竟有了白发。
张铁匠把杨晓冬拉到一边,问,真有希望?张铁匠苍老的脸令杨晓冬心痛,他费劲地点点头。张铁匠松口气,按理也该赢,我已经花了两万了。杨晓冬一震,问,你说什么?张铁匠叹口气,下决心打官司,不花钱怎么行?我这还是少的呢,听说黄满山为打赢这个官司花了三四万呢。杨晓冬觉得一股冷气蹿上来,不由得一哆嗦。他青着脸说,明明是赢的官司,何必花冤枉钱?张铁匠苦苦一笑,不花钱,心里不踏实。当初我不让二妮告,担心的就是花不起钱,和黄满山打官司,哪能不花钱。杨晓冬无言。
张铁匠和张二妮远去,张铁匠的步履竟然有些蹒跚。
嚓啦嚓啦的秋风旋过。杨晓冬闭了眼睛,任沙粒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