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瓦罕走廊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纪事

崔 民



西昆仑与兴都库什两山之间的狭谷,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通道——瓦罕走廊,连接中国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故称“鸡鸣四国”之地。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耳。”这是东晋高僧法显在《佛国记》中对瓦罕走廊的描述。

早在汉武帝时期,中原王朝的势力已达此地。瓦罕走廊附近烽燧出土的汉简中,记录了汉朝军民抵御匈奴和羌人袭扰的故事,“士卒冻毙者十之三四”,可让今人一窥两千年前的刀光血影。

至唐贞观年间,玄奘法师经由瓦罕走廊返回中国故土,《大唐西域记》中记载:“山谷积雪,寒风惨烈,然城戍不绝。”

又至玄宗年间,小勃律国勾结吐蕃叛唐,依仗葱岭天险有恃无恐,而大唐名将高仙芝逆天行军,经由瓦罕走廊翻越海拔4700多米的明铁盖达坂,一举平息叛乱、复通丝路,让汉唐王朝“虽远必诛”的信诺,至今余威不绝。

及至晚清,英俄博弈、浩罕汗国入侵,瓦罕走廊连年战乱,世代坚守国土的军民从未停止抗争,塔吉克族史诗《太洪》歌颂的英雄库尔恰克,以及随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刘锦棠将军,就是彼时涌现的戍边英雄。

纵横捭阖,世代更替,瓦罕走廊始终是兵家必争之地,亡命之徒内潜外逃的优选通道。

新中国成立,新疆解放,瓦罕走廊先后历经中阿勘界、中苏对峙、苏美相继入侵阿富汗等重大历史事件,边境维稳管控形势始终处于高压严峻态势。尤其阿富汗政权动荡,政府失控,有边无防,瓦罕走廊的真空地带沦为暴恐分子野蛮生长的温床,新疆边境管控压力激增。

新疆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喀什边境管理支队排依克边境派出所应运而生,扼守出入瓦罕走廊的咽喉部位,时刻捍卫中国边境国土安全。

从1950年排依克边防派出所(现为排依克边境派出所)建所至今,已整整75年。排依克,柯尔克孜语,意为“最高的山”,一度是艰苦、偏远的代名词。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距离喀什市360公里,每年无霜期不足90天,6级以上大风出现天数超过300天,空气含氧量不足平原地区一半,年平均温度零下10摄氏度,冬季最冷低至零下40摄氏度。驻足于瓦罕走廊入口,背后,是界碑,是中国国土,右侧西昆仑山外是塔吉克斯坦,左侧兴都库什山外是巴控克什米尔,正前方穿过瓦罕走廊是阿富汗。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就承担着这2500平方公里边境辖区、1974公里边境线的管控治理任务。

第一章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阿布力克木•阿尔比克,一个普通却愿意用生命护卫家人的塔吉克族男人,在遇到中国人民解放军进疆部队之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家人无病无灾,妻儿吃饱穿暖。但更多的时候,这些都是奢望。

活着,永远放在第一位。

塔吉克族生活在平均海拔4000米的帕米尔高原,以游牧为生,遇到极端天气,一个家族瞬间倾覆是常有的事。阿布力克木对高原地形熟稔,更有着羚羊一样强健的体魄、雄鹰一样坚定的意志,凭着对家人的爱与责任,他为翻越冰达坂的商队做过驮工,为攀登雪山的洋人做过向导,也为生计同各种武装力量打过交道。

阿布力克木是当时少有的知晓外界事物,能够用汉语进行交流的塔吉克族人。

在阿布力克木原本的认知里,军队是强悍的暴力团体,战场上生死一瞬,杀是正常的,克制才不正常。就好像他在雪原上遭遇狼群,他必须把包括狼崽在内的所有狼杀尽,才能避免狼的复仇,才能让自己和家人安全。

人和兽的较量尚且如此,何况两个阵营。国恨远超家仇,再开明、再铁腕的将军,也不敢强行控制军队的杀戮欲望,唯恐遭到反噬。他看到过军队攻克敌城之后大开杀戒,让士兵把怒火发泄出来才能保证军心稳定。

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所作所为,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是唯一让他感到震撼并心生敬意的军队。他们不但没有杀戮,而且所有军人用尽全部力量救助他的族人,甚至不要哪怕一块馕、一碗茶的回报。

在阿布力克木有限的认知里,这支军队之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们有一位神一样的头领。在塔吉克族的传说中,智者会有神一样的力量和影响,但这个人看起来不算老,那些军人称呼他“政委”。政委经常笑眯眯地跟他聊天,给他解释什么是“人民军队”、什么是“子弟兵”、什么是“人民军队爱人民”……

这是阿布力克木开天辟地头一遭,感受到胸腔里有什么在热切涌动。

解放军要在高原上修建堡垒,他们解释,这是为了守卫边境,守护边民。阿布力克木很容易就听明白了,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将不再任人践踏,他身边的家人也不再遭人欺凌,因为有这些叫作“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人守护这一切。

阿布力克木以自己最大的热情、惊人的行动力和毫无保留的忠诚,成为解放军的向导,带着解放军到高原各地勘测边境线、标记争议地段。解放军要在高原边境修建堡垒,阿布力克木站出来,帮助组织当地劳力,除了运输木料石头,他还尽全力做好送饭烧水等不可或缺的后勤保障工作。

“帕米尔的雪水长,哪有解放军的恩情长;慕士塔格山峰高,哪有解放军的功劳高”——这是阿布力克木学到的第一首歌,他把这首歌唱响在帕米尔高原。

阿布力克木的身体力行带动了当地塔吉克老乡积极加入拥军爱民活动。阿布力克木得到部队和政府的嘉奖及肯定,他却觉得受之有愧,跟人民子弟兵相比,自己做得远远不够。于是,他做出一个决定,把自己的儿子卡德尔•阿布力克木送到部队。

阿布力克木对那位让他心生崇敬的政委说,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只是勇敢和强壮,我希望他如参天大树般茁壮成长,如雄鹰般在天空自由翱翔,如高原长风般辽阔而有力。我希望他的内心充满力量,既能见识这个世界,也能改变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希望他超越我,他的心性应该更坚韧,意志更强大。

1951年,卡德尔•阿布力克木成为排依克边防派出所的一名戍边战士。

卡德尔很快融入这个集体,白天,他们训练、巡边、护边、守边;晚上,他们学习文化知识,不断提高政治觉悟和思想水平。卡德尔终于理解了父亲阿布力克木对政委的崇拜。

在思想政治课上,政委说,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新中国从战争的废墟中站起来,满目疮痍,面临严峻的经济压力。前进的道路布满荆棘,但新中国的脚步不曾停歇。大力推动西北地区的荒地开垦工作,是助力国家经济重建与发展的重要国策,进疆部队的许多战士放下枪支拿起锄头,由解放新疆转变为建设新疆。

1950年,美国燃起的战火蔓延至鸭绿江畔,为了维护国家的长远发展,保全革命胜利果实,中国毅然决定抗美援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是中国的尊严和中国的信心。

政委说,抗美援朝战争中,有一部分战士其实是原来的国民党军队士兵。

卡德尔大为震惊,他曾听父亲说起过在外面的见闻,但他很快压制住自己想要反问的冲动,因为他意识到,他的同伴、他的战友中,就有这样的存在。

政委说,三年解放战争,国民党军队总共被消灭了807万人。可很多人不知道,这807万人并不是都在战争中死伤,其中至少有500万士兵,因为各种原因主动放下武器成为起义或者投诚部队的一员。

500万青壮年,其中不乏国民党死忠,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发展时期,都是超级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对绝大部分政权来说,这么多军人,你敢放下武器,我都不敢接受。中国历史上,项羽就是怕20万投降的秦卒不可控,于是全部坑杀。可解放军不仅全盘接受了500多万青壮年的投降,而且没有发生任何成规模降而复叛的情况。

政委说,朝鲜战场上刚结束的第四次战役,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联合发起反击,共歼敌78万余人,将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在朝鲜战场为人民作战的勇冠三军之师,有一部分就是被改造的国民党投诚军队。

那一刻,卡德尔理解了父亲说的,心中涌动着热切是什么感觉。

但最让卡德尔感动并大受震撼的,是政委结尾的几句话:这在人类战争史上,没有任何先例。中国人民解放军所依赖的思想武器是什么?是为人民服务。提出这个思想的是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如果没有毛主席,就没有现在的新中国。

课上在座的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大家起立拼命鼓掌,一起高呼:毛主席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卡德尔回家向父亲阿布力克木转述了当天政治思想课上政委和战友们的发言,父亲脸上纵横的泪水,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父亲第一次郑重地拜托他,一定要托人带一张毛主席像回来。

从阿布力克木开始,这个家族的家里都挂着毛主席像,这是他们最朴素、最热烈的敬仰,没有毛主席,就没有现在的新中国。

1954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组来到帕米尔高原,准备拍摄驻守高原的戍边战士的日常生活和学习。卡德尔作为优秀战士代表参与拍摄,那是他第一次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到高原雄壮的美。1963年,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风靡全中国,排依克边防派出所的战士们知道卡德尔就是电影里的小战士阿米尔的原型,他们围着他一起欢呼一起唱,为他骄傲自豪。

只有卡德尔自己觉得,和战友相比,他需要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

卡德尔的战友李明来自富庶温暖的南方,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和对军旅生活的向往,积极响应建设大西北的号召,毅然决然来到条件最艰苦的排依克边防派出所。第一天,恶劣的自然环境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滴水成冰已经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严重的高原反应、肆虐的狂风暴雪,让他头痛欲裂夜不成眠,最难受的时候,他用皮带勒住头来减缓高反带来的严重不适。

排依克边防派出所每天的任务就是巡逻边境线,确保边境安全。所有战士都全力以赴毫无懈怠。一个毫无预兆的工作日,李明所在的巡逻队遭遇极端天气。几乎是一瞬间,天色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在山中巡逻的战士们彻底失去方向,陷入了无法辨认道路的困境。一行人手挽着手,在冰天雪地里一寸寸摸索前进。途中还救助了几位同样被困的牧民,带领他们安全回到驻地。

鉴于排依克边防派出所巡逻战士的出色表现,解放军总部向他们颁发了象征荣誉的解放奖章。李明把那枚珍贵的奖章小心地戴在胸前,在他心里,这份荣誉重于生命。因为自己肩负的,是保护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每一个生命的责任。小小的奖章,是他和战友们挥洒热血青春、勠力同心的最好见证。

1962年冬天,帕米尔高原迎来极寒暴雪天气,明铁盖达坂海拔近5000米,是边防巡逻的必经之地。边防派出所一支7人巡逻队在例行巡逻途中突遇极寒暴雪,能见度不足5米,气温骤降至零下40多摄氏度。为了避险保命,队员们决定临时就地扎营,在一顶老式军用帆布帐篷中困守待援。

帐篷内异常逼仄,7名队员拥坐取暖,靠彼此的体温维持生命必需的温度。

帐篷既是临时庇护所,也成了他们抵挡外界风雪唯一的空间。

这种等待令人窒息且绝望,战士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全部食物和水,检查了自己的枪支和装备,默默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名年龄最小的战士用枪管上的机油在帆布内壁写下了“12•9”这个日期。

第二天早上,小战士惊讶地发现油渍渗透进帆布,留下清晰而奇特的锯齿状墨痕。这个意外发现让原本压抑的氛围轻松了几分。在那几天的风雪围困中,大家轮流用枪油、炭条甚至小刀,在帐篷内壁写下想说的话。有人写下鼓励的话语,有人刻下对亲人的牵挂,还有人记下天气与路线。慢慢地,这块帆布内侧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排依克边境派出所民警开展边境巡逻踏查一名叫李刚仁的队员,在最寒冷的一夜,用木炭在帆布上写下了一首诗,题为《保卫祖国好江山》:帕米尔风高雪狂,界碑比我性命长。任凭寒刀割军装,不退半步守边疆。短短四句,直白有力,是他在风雪中对信念、对战友、对祖国山河最深情的告白。

终于,风停雪止。

大家紧紧拥抱在一起,为大难不死喜极而泣。他们带着那顶承载着至暗时刻心路历程的帐篷回到驻地,所有战士看着那顶帐篷和上面的字,潸然泪下。

后来,那顶老旧的帐篷被郑重地入库封存。

1968年,李刚仁退伍,他特意翻出当年的那顶破帐篷,找到那首诗,用小刀小心地将那一角帆布裁下,带回了家乡湖南,作为一段独属于自己的戍边记忆珍藏起来。

有这些战友以身作则的英勇事迹,卡德尔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断提高,他始终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唯有以更高的标准鞭策自己,才能做得更好。

在一次小规模边境战斗中,卡德尔被敌人打伤腿后坚持完成任务,荣立一等功。这时候,卡德尔才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说自己没有辱没父亲的期许。那一天,卡德尔唱了一晚《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唱得泪流满面。

在瓦罕走廊巡逻的必经之路上,卡德尔找到一块石头,在上面刻下“一辈子戍边爱祖国跟党走,一代代子孙定来接班”的誓言。

这一举动,成就了一家四代光荣戍边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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