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北京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天坛派出所“盲警”邵杰的故事

文/张兆杰



关于天坛地区的变迁,曾有歌为证,其词曰——

雄伟的天坛边,

金鱼池畔新家园,

林立的高楼连成片,

永定城楼立南端。

楔子

沿北京中轴线往南,距天安门广场直线距离约三公里东侧,有一处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祭天建筑群——天坛。天坛居北京“天地日月”诸坛之首,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是一座典型坛庙,为明清两代皇帝祭天祈谷的场所,每年孟春祈谷、孟夏祈雨、孟冬祀天;内有三千六百多棵古柏,斗寒傲雪、坚毅挺拔,现已辟为公园开放,是北京市区富有特色的旅游公园。环绕着天坛这片土地,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养育了具有浓厚老北京南城特色的天坛居民。

民警在天坛公园巡逻、执勤

成立于1958年的天坛派出所因紧邻举世闻名的天坛而得名,成立六十六年来,派出所办公地址从原来的锦绣三条26号,到珠市口东大街甲18号,再到现在的清华街46号,变的是地址,不变的是一代又一代民警对平安建设的坚守和对辖区群众的热爱。六十多年来,天坛派出所的广大民警就像天坛公园里的株株老柏树一样,以扎根基层、服务人民、大爱无疆、朴实无华的“柏树精神”为指引,忠诚朴实、默默无闻地守护着辖区一方天地。五十九岁的民警邵杰正是践行“柏树精神”的突出代表。

自1985年5月从警训班结束培训分配到天坛派出所后,邵杰从来没有离开过。在近四十年的基层派出所工作中,他先后干过打击、管过社区、从事过内勤等工作,无论在哪个岗位上,他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把满腔的热忱献给工作,把暖暖的爱意传递给辖区群众。2012年底,他的双眼仅剩下微弱的光感,无法再从事社区及其他接处警工作,但他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派出所治安前台群众接待工作。

派出所前台接待工作虽不像其他民警那样出警、处警、接案办案,但这个小小岗位却时时关联着派出所内的其他工作,有来派出所报警的,要接待并联系当班民警;有发生邻里纠纷的,要推心置腹,合理合情用心化解;有醉酒后打架的,要苦口婆心相劝;有精神异常人员提出无理要求的,要耐心诚恳开展说服工作……在前台工作十二年来,邵杰接待群众十多万人次,均让群众满意而归,实现了零投诉,邵杰也成了天坛派出所接受群众说“谢谢”最多的民警。

2024年3月初,我有幸采访到了这位朴实、善良、积极、乐观的老民警。在采访邵杰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要穿行于古老的天坛公园之中,那时满院的柏树正值花期,但见密密麻麻的翠柏丛中那些黄褐色的、红褐色的花瓣正在悄然开放,它那细密的花朵虽没有牡丹的富贵,也没有玫瑰的浪漫,但星星点点,把株株翠柏装点得如诗如画;虽不如茉莉花般扑鼻清香,也不如月季花般浓艳馥郁,却处处氤氲着淡淡的柏枝香味儿。

一、幸福大街

1965年4月,邵杰出生于北京前门东大街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小学五年级时因身高超出同龄人许多,被北京市业余体校的篮球老师一眼看中,于是每天放学后,他便背着书包到位于什刹海的业余体校打篮球。

邵杰从小开朗、活泼,特别爱开玩笑,每当玩笑的余波荡漾之后,他那细眯的双眼就像弯弯的月牙,透露出机警、乐观和豁达。他的父母都是北京变压器厂的普通工人,物质生活虽然不太丰富,但总算不缺吃少穿。家中除了父母之外,他还有个姐姐,一家四口的生活普通而又温馨。他和北京城众多家庭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地成长着。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行人。上初中后,邵杰的身高也像春雨中的竹笋一样,每天都在迅速地拔节生长,没几年的工夫,就蹿到了一米八五。由于他聪慧机智、反应灵敏,篮球技艺突飞猛进,在篮球队中逐渐居于灵魂的中锋位置,和同学们代表体校拿过多项名次。在高二那年,也就是1981年,他们的球队还参加了北京市第六届运动会,通过奋力厮杀最终获得少年组冠军,为学校赢得了骄人的荣誉。

从那时起直到1982年高中毕业,整整七年的课余时间他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高中毕业那年,与众多少年一样,他心中的英雄梦也在悄悄滋长,特别是同班同学陈刚参军后,他心痒了好几个月。但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父母身体又不太好,在报名参军这件事儿上他不得不听从武装部领导和居委会干部的意见——放弃参军的想法。为消解心中的郁闷,他有事无事便给陈刚写信,一是想了解部队的生活,二是打发每天庸庸碌碌的日子。在与陈刚通信的同时,他心中的英雄情结仍在不停地发酵着。

心中只要有梦想,幸运就会来敲门。没过多长时间,解放军某报社的印刷厂来社区招工,闻讯后他欣喜若狂,一系列流程之后,他顺利成为了这家印刷厂的一名职工。

正值青春年少,满满的活力、充沛的体力、旺盛的精力让他很快把印刷工作——铸字、照相、制版、印刷等程序掌握得炉火纯青。进厂不久,他就负责铜芯版照相制版,每月工资三十元。虽然不是解放军战士,但从事的工作与军队有关,这也不失为实现英雄梦想的另一条途径吧!每当他心中这样想着时,细眯的月牙眼中就会透露出满满的幸福与欣慰。

那时,由于这家印刷厂的印刷质量精湛、信誉度高,加之军队背景,一些知名度颇高的杂志,比如名噪一时、给众多人留下青春记忆和懵懂梦想的《大众电影》《海洋》等时尚流行刊物也纷纷来此印刷。不得不说,邵杰的这份工作如旭日朝阳,欣欣向荣。因此,邵杰也把这份工作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与陈刚的通信中,非常自豪地表达了心中的喜悦之情。

匆匆两年多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间就进入了1984年。那年,他高中毕业已两年多。当一名军队职工固然很好,可终究离英雄梦想有些距离,特别是每每与陈刚相比较时,他觉得自己小了许多,也矮了许多。

那年10月下旬的一天傍晚,邵杰下班刚到家,居委会李大妈便满脸微笑敲门而入:“邵杰下班啦?前门派出所的王叔叔让您去找他一趟。”

正在做饭的母亲和看报纸的父亲立马怔住了,母亲放下炊具,父亲放下报纸,一边睃李大妈,一边神色异样地瞧着邵杰。夫妻俩一辈子老实本分,现在警察要找儿子,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惊惧。

听到李大妈的话,邵杰心想,这王叔是管片儿民警,长得高大威猛、一身正气,在节假日经常看到他带领积极分子巡逻,一身警服,满脸的威严。上下班时碰见过几次,人非常和气,与他打招呼时总是面带笑容回应。今天王叔找我干吗?我也没干过什么违法或是出格的事儿啊?那时,人们面对警察是心存敬畏的,如果干过坏事儿的话,那种惧怕的心理会更为强烈。

天这么晚了,又这么着急,到底什么事儿呢?邵杰赶紧穿上外衣,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快速向派出所跑去。

由于走得着急,又不知道王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十多分钟后赶到前门派出所门口时,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滴,手心里也是湿湿的。一进大门,瞧见片儿警王叔正低头看材料。

“邵杰来了啊,在哪儿上班呢?怎么样?”见邵杰到来,王叔满脸的威严瞬间变为笑意。

“王叔好,我在印刷厂干临时工,什么怎么样啊?”邵杰一脸懵相,为稳定情绪,用右手擦了一把额头,又在裤子上抹了抹。

“这我知道,想当警察吗?”

“王叔,您是想让我当警察?”

“你小子不错,我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瞧这大个子,一看就是个干警察的料。”

“嗐!李大妈说您找我,也没告诉我什么事儿,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呢!看这一路上把我给紧张的。”

“你小子一向老实本分,想犯事儿也不会。说正事儿,咱们分局目前正在社招一批民警,我看你挺合适,怎么样?考虑一下,跟父母商量商量,定下来后给我说一声,赶紧回家吧!”王叔说完这话又开始翻阅材料,脸上堆满了威严。

当警察也挺好,抓坏人、破案子,多威风!能像王叔一样穿上警服,跟陈刚比也丝毫不逊色啊,要是能去刑警队干刑警就更好了。告别王叔后,邵杰一路上都在寻思着。

回家的路走了还不到一半,他快速折回派出所:“我愿意干警察,不用和爸妈商量!谢谢您王叔!”王叔的威严与笑容还没来得及切换,邵杰便急欲离去。

“你小子着什么急,公安局又不是你们家的,想干就能干,我这里还有手续呢!既然这样,那先老实地坐这儿等我一会儿。”

王叔拉邵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迅速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写了半页纸,盖上自己的印章后,整整齐齐叠好,交到了邵杰手中。

“明天上午拿我写的这张条子,到分局机关——幸福大街34号(原崇文公安分局)去登个记。”

告别王叔后,邵杰紧紧攥着那张纸,甩开长腿,迈开大步,不到十分钟便回到了家中,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爸妈知晓。那天晚上,秋水明净,秋风宜人,一弯月牙笑意微微,垂挂西南幽蓝天幕,向人间洒下缕缕恬静清辉。

如此这般说明了一番后,父母二人心中的愁绪如散开的丝绸一般,瞬间滑落开来。“当警察好啊!”

“王叔还让我明天上午先去分局登记呢!”邵杰这才想起手中的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我辖区青年邵杰同志历史清白、表现积极、身体健康,现在某印刷厂工作,符合分局民警招录条件,特推荐该同志参加分局社招,请予登记。

第二天上午,邵杰向单位请过假,跨上自行车直奔幸福大街34号……

分局大门口传达室前的小窗口处人头攒动,挤满了与邵杰一样的年轻人——来幸福大街寻找幸福。他们个个脸上写满兴奋与好奇、希望与渴求,更写满对未来的憧憬与期许。

身材高大的邵杰把腰弯向小小的窗口,一双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双手将介绍信递给了室内一位满头白发的民警,轻声细语问道:“师傅好,我能当刑警吗?”

“满头白发”歪着脑袋瞧了瞧邵杰,愣了片刻,才用右手往上指了指:“问它,它知道!”

“房顶?”邵杰疑惑地向上看了看。

“老天爷!”

邵杰尴尬地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不过,小伙子,看你长得高大帅气,浑身充满正气,具备干刑警的条件……”

“这么说,我将来可以干刑警啦?”离开时,邵杰不禁自言自语。

右腿刚跨上自行车,耳边又飘进了六个字——“回家等通知吧!”邵杰不禁回头望去,只见“满头白发”一只胳膊伸出窗口,正对着自己轻轻挥手。

1984年11月底的一天下午,邵杰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周五。因为他负责的铜芯版照相制版任务总能提前完成,厂里这天下午就放了他半天假。

初冬的北京已渐渐透出寒意,从来不喝茶的邵杰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浓烈的茉莉花香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此时,午后的一缕阳光正透过窗户打在身上,暖暖的,邵杰端起玻璃茶杯对着阳光瞧着、看着——杯子内的茶叶经开水浸泡上下翻滚一阵后,大都悄悄沉在杯底,默默释放着本真的芬芳;唯有一片茶叶活泼灵动,只在茶水中部漂立着,任凭怎么晃动,仍然直挺挺地立在杯子中央。

邵杰常听大人们说,此种现象大吉,寓意着要有亲朋好友来访。难道今天家中要来客人?从不相信这些说道的邵杰放下茶杯,推开阳台窗户朝外望了望,楼下一如往常,什么情况也没有。他返回房间,拧开茶杯盖子,正准备小品一口时,敲门声传来。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向下午三点。

这枚小小的茶叶还真灵验。是谁造访?邵杰打开房门一看,来不及向客人问好,自己先乐了起来——片儿警王叔威严地站在门口。

“你小子偷吃蜂蜜了?傻笑什么?怎么没去上班?还不请我进屋暖和暖和,外面怪冷的……”身上裹着一股寒气的王叔夺门而入。

“王叔好,今天请假一天,专程在家等您。这是我刚刚给您沏的茶,您喝一口暖和暖和。”

“给我沏的?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印刷厂有排版车间,没有拍马车间吧,还专程请假,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本来不是专门给您准备的,可那片茶叶非要等着您来品尝……”邵杰指着茶杯说道。

“别胡诌八扯了,说正事儿。我上午去分局开会,碰见分局政治处的老陈了,就是你去登记时在大门口接待你小子的那个老民警……”

“您是说那位‘满头白发’?”

“什么‘满头白发’?”王叔略微迟疑了一下,“嗯,老陈是满头白发!人家可是政治处负责人事工作的,机关、基层工作经验都很丰富。你小子放尊重点儿,连我都敬重他三分。上午见面时,他说对你印象很好,也看你小子是个当警察的材料。”

“他说我高大帅气,浑身充满正气,具备干刑警的条件……”

“你小子是不是问人家自己能不能干刑警来着?”王叔一边打开文件包,一边扭着头问邵杰。

“他没有回答我,不过倒是乐呵呵地戏弄了我一番,临走时送我六个字:回家等通知吧。”

“瞧,这六个字的结果今天正式飞回来了。明天下午去分局刑警队报到,参加笔试和面试!”王叔从文件包中掏出一张纸递到邵杰面前。

“去分局刑警队报到,我真的能干刑警?”邵杰慌不迭地打开通知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王叔。

“你问我?”急欲离开的王叔略停顿了一下,用脚点了点地板说,“问它!”

“别着急走啊,王叔,喝口茶暖和暖和再走……”

“你小子留着自己喝吧!我还有别的事儿。”王叔又威严地钻进了寒意之中。

把那张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每个标点符号的长相容貌都认真研究了一番后,邵杰自语道:“我真的能当刑警?”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那时还没有实行现在的双休日,周六正常上班。

凡事赶早不赶晚。午饭后,邵杰便推出自行车,大腿用力一点地,那自行车便如箭头一般蹿到了大街上……

分局刑警队一楼不大的会议室里早已坐得满满当当,约有五六十人的样子。虽然彼此之间大都不认识,但依然互相热情地打着招呼,好像大家都已被招录进了公安局,成了同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一问我一答,气氛温暖又亲切,特别是当有人说出一个大家共同认识的人时,一个小圈子马上形成,随着插话人员的增加,小圈子也在一圈又一圈地扩大着……

下午三点整,见人员全部到齐,分局政治处负责组织考试的薛老师和马老师走到了主席台上。大家安静下来,薛老师清了清嗓子说道:“在大家走入会议室时,我和马老师都一一仔细看过了,长相外观没有特别挂相的人,面试初步通过。下面进入笔试环节,内容就一项,请大家每人写一封信,这信写给谁都行。”

领到纸和笔后,邵杰想着:这封信写给谁呢?

嗐,真是“无巧不成书”,前几天刚给陈刚去了一封信,把这封信再写一遍不是正好吗?于是,邵杰展纸挥毫,洋洋洒洒,一封八百字的书信毫不费力一挥而就。举手交卷,邵杰第一个将书信交给了薛老师。本以为考试结束,没想到写信只是笔试的第一个环节,接下来,写信人还要当着两位老师的面把书信再念一遍,才算完事儿。

由于与陈刚经常互通信件,又特别熟悉,邵杰写给陈刚的那封信文字表述生动、情感真挚、语言流畅,将书信再念一遍,对邵杰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邵杰(第一排右一)参加原崇文区第三届系统体协运动会

邵杰将信有腔有板地念完后,马老师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马老师,我可以当刑警吗?”邵杰小心谨慎地轻声问道。

“嗯?”马老师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位大个子青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才挤出三个字,“等——通——知!”

站在一旁的薛老师好像是明白这厢发生了什么事儿,也半是揶揄半是鼓励地笑道:“小伙子,文笔不错,口才也好,能说又能写,将来如果好好干,一定能当上大局长!”

这帮老民警,就会拿年轻人开玩笑!邵杰心想。

不过这马老师虽然只说了三个字,比“满头白发”少一半,但字少内容多,关键是邵杰亲眼看到马老师在自己写的那封信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而且是用红笔描了数遍的那种。这么粗大的“√”,不是刑警还能是什么呢?以前在上学时,只有特别优秀的答卷老师才会打上这种独有的“√”。

周六下午考完试之后,隔了一天,就到了下个周一。

这天上午,片儿警王叔接到 通知,大意是:你辖区青年邵杰同志考试合格,经崇文分局党委研究同意录用,请邵杰同志于本周六下午到崇文区幸福大街34号报到。

等邵杰的爸妈下班后,王叔将通知书交到了二位手上,并表示祝贺,这时邵杰还在下班路上。爸妈、姐姐一家三口甚为高兴。

傍晚时分,邵杰顶着寒风回到家,才得知自己已经被分局正式录取。衣服都顾不上脱,他急忙扯过通知书,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反复看了好几遍后,说:“这通知里也没说是刑警啊,能让我干刑警吗?”

“王叔走前也没说是什么警,只让我们转告你别耽误去分局报到,还笑眯眯地说你欠他一杯花茶。”

邵杰想着,通知书上没写是刑警,也没说不是啊,先报到再说。不过现在的新警服真是好看,不比陈刚的军装差。据朋友讲,这是“83”式警服,全国正在换发,首都北京得天独厚,已提前换发完毕。

二、一头雾水

1984年12月8日,周六下午。崇文公安分局大门口,被录用的青年个个兴高采烈、笑意盈盈,在考试时大家已初相识,这次见面又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友和同事,彼此的关系进一步拉近。由于对未来的警察生活和工作不太了解,大家说着、聊着,咨询着、打探着。

通过聊天邵杰得知,分局此次招录共分两拨,之前已招录了一拨,加上他们这一拨共招录了一百一十多人。

政治处负责人点完名,见人员都已到齐,便把大家集中到一辆车上,拉到了龙潭派出所的一处房子里。此时还没有正式开训,白天由退伍兵学员带领大家进行队列训练,晚上由负责人组织大家读当日报纸。元旦过后,分局又把两批新招录的人员合并,集中到一座叫忠实里的闲置小学正式培训。

从此,这个培训班被正式命名为:崇文分局警训班第一期。

一百多人全部坐在没有课桌的教室里,培训也没教材,课程由分局业务科室的领导拟定并授课,重点内容由大家自行记录。那时的治安支队叫治安科、人口大队(处)叫户籍科。

半年的培训时光一晃而过,转眼间就到了五一。结业考试后,如何分配、分配到哪里自然而然成了大家关注和议论的焦点,有的想分配到机关业务科室,比如治安科、户籍科、政保科;有的想分配到离家近一点儿的派出所。对于邵杰来讲,他还是一心想分配到刑警队,除了满头白发的老陈说的话坚定了他的决心外,其实还有两个因素:一是陈刚最近给他寄了两张戎装照,一张是标准的二寸照,另一张是胸前挂着冲锋枪的,与雷锋叔叔的那张宣传画特别像。虽然都是黑白照片,但穿上军装的陈刚立马显得精神了许多,尤其是那张“雷锋照”,他瞪着眼睛看了老半天,都怀疑:这是陈刚吗?二是进了警训班后,在业余时间看了不少公安题材的电视剧,大都是警察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刑警,腰里别着手枪煞是英气,让他艳羡了好几个晚上。如果能当上刑警,自己就能与他们一样了,找个时间也去拍几张照片,给陈刚寄过去显摆显摆。

那时分局举办的首期警训班是全封闭式管理,周末也不让回家。就在为期半年的培训快要结束时,分局领导考虑到封闭这么长时间了,结业在即,也该把大家放出来透透气了,特别是和家人团聚团聚,有女朋友的学员也趁此机会把感情巩固一番。那天下午,与培训班领导打过招呼之后,邵杰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五一之后的北京气温急剧上升,然而上午的一场小雨又把季节暂时打回初春,有点儿春寒料峭的感觉。于是,昨天还身着短袖上衣的年轻人不得不又穿上了长袖衫,一些体弱的老年人甚至把厚厚的棉背心套在身上。不过这场小雨过后,空气更加清新了,那些整日浮荡在天空中令人讨厌的、白花花的、挥之不去的柳絮也被雨水浇得偃旗息鼓,一堆堆、一片片,软绵绵地散落在树根处、墙角旁,全没了往日的跋扈和嚣张。

将近半年没见爸妈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邵杰急匆匆往家走去。刚到自家楼下,忽见前方人员嘈杂,他不禁加快了步伐。

身材高大的他老远就看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厮打。只见一名上身穿着花格衬衫、下身穿着白色喇叭裤的男子被掀翻在地,另一名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迅速扑了上去,花格男见势不妙,慌忙从泥水中爬起来夺路而逃,白色的喇叭裤子也成了花斑裤。风衣男略一停顿,奋力直追。在他挥舞双臂奔跑的同时,右手攥着的明晃晃的东西也在上下闪烁。这不是手铐吗?见此情景,邵杰马上明白了。

他立即迈开大步,甩开长腿,越过风衣男,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猛地一下从花格男身后将其扳倒——在警训班封闭培训了半年,邵杰所学的警务技能终于在实战中派上了用场。风衣男迅速赶到,手起铐落,将花格男双手反剪牢牢铐住。

“行啊,小子!跑得还挺快。”风衣男呼哧带喘冲着花格男吼道,“叫什么名字?”

“费三儿。”

“抓的就是你!”

“太刺激了,现实版的追捕大片啊!”邵杰忍不住说。

风衣男这时才顾得上邵杰,连忙道谢:“谢谢小伙子,您是?”

“我叫邵杰,现在分局警训班。今天放假一天回家,家就在这个社区,还没进家门呢。”

“不错,多亏了小邵帮忙。我是崇文门派出所的民警,以后叫我老荆就行。这小子叫费三儿,多次抢劫,早就被我们盯上了,很狡猾,今天终于现身了。”

亲身体验了一把当刑警感觉的邵杰眯着月牙眼,不好意思地笑道:“您是师傅,是老同志,是老警察,我现在刚是个新警,怎么能叫您老警呢?这太不礼貌了吧!”

“嗐,我姓荆,叫荆志宏,叫我老荆,不是老警。都让费三儿这小子给气糊涂了,说话发音都离谱跑调啦。”

这次实战抓人成功,进一步增强了邵杰干刑警的信心,也使邵杰更加佩服满头白发的老陈对自己的“高度评价”:你看人家老陈不愧是老民警,工作经验就是丰富,看人的眼光真是老辣。老陈能在政治处从事人事工作,那绝对称得上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而我“具备干刑警的条件”,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啊!不行,以后再见到老陈一定要叫陈师傅,人家王叔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要对老陈尊重点儿!

没过几天,分配大会召开了。

但结果令他失望——他们这批学员全部充实到派出所,机关业务科室一个不留。从分配方案看,分局考虑得还是比较科学和成熟的,既利于工作又兼顾生活,也就是说,既照顾到同志们上班离家不太远,又不能分配到各自居住区域的派出所。比如,邵杰家住前门东大街,属于前门派出所管辖,那就不能分配到前门派出所,如此一来,邵杰就被分配到了距家相对较近的天坛派出所。

那时的崇文分局只有崇文门、前门、龙潭、天坛、永外、东花市、体育馆路七个户籍派出所,在这七个派出所中,天坛派出所是个老所,也是个大所。由于天坛派出所任务较重,分局领导特意分给他们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或许天生与天坛派出所有缘,培训期间正好赶上1985年春节安保,当时邵杰就曾被随机安排到天坛派出所实习并参加巡逻工作。

分配结果虽与心愿相违,一时难以接受,但“个人服从组织”的意识在半年的培训中得到了一定的强化,特别是一想起威严的王叔,邵杰心中就不免肃然起敬。王叔也是派出所的一名片儿警,长得高大威猛,机智勇敢,如果说自己适合干刑警,那人家王叔更适合干。可王叔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四十多岁了,白天忙得像个陀螺,晚上还要带领积极分子上街巡逻,确保社区的平安祥和,最为关键的是,自己能够走上从警之路全是王叔的功劳。大作家路遥曾在他的名著《人生》的扉页处写下过这样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叔就是自己“关键几步”的人生导师。王叔人虽然长得威严了点儿,但对辖区的群众那可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对同事也是亲如一家呢!哪天方便时必须去拜访一下王叔,一是请教如何干好派出所工作,二是请他喝杯茶。这两点,邵杰认为都非常重要和必要。

当时,天坛派出所的办公地址在原崇文区锦绣三条26号,是由两套老北京四合院组合而成的。面积本来就不大,一下子涌进了二十多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时之间人气爆满,到处都是兵强马壮、人丁兴旺的喜庆氛围,就连院中那几棵高高的老柿子树上也多了几个大大的喜鹊窝,又有不少南归的春燕在屋檐下忙碌着筑巢。整个院落真可谓喜鹊喳喳,燕子啾啾,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最为高兴的莫过于所长、指导员两位所领导了,整个儿乐开了花。以前人少事儿多忙不过来,各个警组都来找两位领导要过人,可全所就这么多人,一个萝卜多个坑——一个人要承担好几项工作。现在好了,来了这么多新生力量,大家肩上的担子终于能轻一些了。另外,以前开全所人员会时,下面坐的民警稀稀落落,身为所领导,觉得自己特别像是受挫后躲在山洞中的游击队长;现在突然兵强马壮,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正规军了,再开全所会时,有了一种在人民大会堂做报告的感觉。

报到的第二天上午,所领导专门召开会议,主要就是对这些新来学员的岗位职责进行认真研究,而后在全所会上公布。

上午十点半,天坛派出所小小的会议室里,坐着除了出警或有其他任务的全所人员。在不经意间,邵杰抬头看见主席台后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党永恒不变的宗旨”的标语,黄底红字在简洁的小会议室里格外醒目。十分钟后,所领导们神色庄严地走进了所内的这座“大会堂”。

邵杰工作照

在那天的定岗大会上,邵杰被分配到天坛西里南区,任这个社区的片儿警。这个社区的前任片儿警叫高飞,对于邵杰他们这批新学员的到来,他比所领导都高兴。高飞在天坛西里南区任片儿警有年头儿了,由于家中老人身体不好,没人照顾,正忙着调到另一个距家较近的单位,据说上级已经批准,可所里人少,他管的社区一直交不出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年五一刚过,所里就分下来这么多新人,自己管的片区有人接班了,他也终于可以办理调动手续了。

按说高飞就应该是邵杰的师父,但在那天的会议上,指导员宣布完师徒结对名单及岗位职责后,所有新来的学员均由师父带走,只剩下了邵杰孤零零一个人。他再次回头瞧了瞧那两排醒目的标语,独自走出了会议室。对于邵杰没有师父的问题,所领导也不是不知道,但布置工作、码人头,总有“鼓齐锣不齐”的情况出现,也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开完会,领导专门找邵杰说明了情况,特别强调“只要用心,处处是师父,所里的老同志都是你的师父。等下一步所里人员再宽绰时,一定给你配一位更好的师父”,让邵杰稍稍有了一点儿安慰。

天坛派出所一下子分来二十多个新人,作为所领导,当然既要对工作负责,更要对刚来的这些年轻人的前途负责。在研究师徒结对时,所领导是谨慎、谨慎、再谨慎,宁可一个师父同时带多个徒弟,也不搞平均主义,坚决不让没有能力的民警带徒弟。邵杰定岗在天坛西里南区当片儿警后,所领导在研究和安排他的师父时,着实为难了一番,最后决定先让他独闯江湖。所领导之所以这样放心,是因为之前做了一番调查了解工作,得知邵杰在培训期间表现良好,还曾徒手帮助老警抓人。能够在关键时刻一马当先、勇擒嫌犯,单凭这一点,邵杰就初步具备了一名基层民警的能力、素质和胆略,把社区民警干好,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得知所领导的上述考虑,尤其是对自己英勇抓贼的事迹大加赞赏后,邵杰原本孤零零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一股英雄豪气再次在胸中荡漾开来。此刻,他似乎又看到派出所“大会堂”上张贴着的那句标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党永恒不变的宗旨。

当天下午一上班,高飞就兴高采烈地来到了邵杰的宿舍。

“谁是邵杰?”高飞一进屋就四下里踅摸。

“我是邵杰,您是?”邵杰走上前答道。

“我叫高飞,是西里南区的片儿警。走,我带你到社区交接一下。”

“高师父好,所领导都跟我交代了,您多批评指导……”

“哈哈,我可做不了你的师父。”高飞打趣道。

就这样,不是师父的“师父”高飞带着邵杰,蹬上自行车来到了天坛西里南区社区。交接那天,当高飞将厚厚的户籍底票、社区档案、重点关注人口等资料交到邵杰手中时,他一头雾水,被所领导大加赞扬而激发出来的那股豪情壮志被这头雾水浇得瞬间从沸点跌到了冰点。

盯着这些陌生的东西,他默默寻思起来,这工作到底应该先从哪儿开始下手呢?这时,他突然想起了王叔,威严的王叔在干什么呢?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