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玫瑰

(长篇小说连载)

文/张锐强



引子

从二级警督退休之前,刘学锋履历表上荣誉很多,妥妥是个好警察。谁也想不到,退休的头一年他就进了派出所。他进派出所本来再正常不过,但先前都是警服笔挺昂首阔步,这回却身穿T恤低眉顺眼——因为弄不好就得进局子,至少也是行政拘留。

他犯了什么事儿?涉嫌危险驾驶。

不是酒驾。是啥呢?有点儿令人难以启齿。倒不是这事儿本身有多恶劣,主要在于它发生在一位六十一岁的老人身上,尤其他先前还是个一丝不苟的警察。

事情是这样的——

市机关大楼门前广场外有一条宽阔的新马路,平常车流不算拥挤。这里是革命老区,经济一般,新城区又没有完全启动,白天有人来市里办事,车来车往,夜晚则是一派寂静。一帮半大小子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聚集于此,飙车。无论摩托车还是轿车,肯定都改装过,一踩油门发动机的惨叫便声震旷野,讨厌得很。毫无疑问,多数是非法改装。他们飙车不止是飙速度,还玩漂移。某日漂移比赛发生撞车,不知有无人员伤亡,反正双方已遵守江湖规矩各自撤退,但电线杆子好险被撞倒却是确凿无疑。事情到了这一步,警方肯定不能坐视。蹲守几天,一网打尽,其中居然有前二级警督刘学锋。

这事儿其实跟刘学锋没啥关系。他骑着摩托车,而肇事的是轿车,当天玩漂移的自然还是轿车。他完全可以给熟人打个电话脱身,但没有。为对方着想,他不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你说你百分之百清白,但人家仓促之间如何认定?况且现在追查机制这么严;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也开不了这个口。他明白大家无法接受一个六十一岁的退休警察还飙摩托车的事实。在人们的认知中,似乎酒驾醉驾都比这个更容易接受,对吧?六十一岁的人,干着一十六岁的轻狂事儿,这话怎么出口?

当然,不打电话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的确没啥事儿。他的摩托车也改装过,但不违法;他自己也没犯事儿。就算当夜出不来,次日上班总能把问题搞清楚。

他想得很简单,但事情略微有点儿复杂。这事儿惊动了新闻媒体——警方主动跟市里的融媒体联系,想弄个好新闻。尽管次日审他或曰跟他确认事实的警察认识他,也相信他跟这事儿没关系,可如果就此放掉他,万一他的身份被公布出去,那就有点儿扯不清了。因此缘故,所长不得不亲自出马。

刘学锋虽已退休,但貌相还很年轻,甚至比在职时更干练。主要是身材管理得好,丝毫不见臃肿,头发又染得勤。衣着整齐,手上没戴佛珠,脖间没挂金链子。一句话,外表毫不油腻。所长虽然年轻他二十岁,看着却不像两代人,而是兄弟。反正他自信比满脸倦容的所长要精神。为啥?原因也简单——舒心呗。

退休之前的忙乱繁杂彻底翻篇,说实话,多数人并不适应,刘学锋则如鱼得水。他有事做,就是骑摩托。他格外喜欢俯身摩托之上,踏紧油门,两侧风景人流车辆刷刷地被甩到身后的感觉。从警的日子里他有板有眼一丝不苟,脱下警服,立即变身飞车少年。

老婆不是没有跟他吵闹过,没用。还好,他基本没出过事——小磕小碰忽略不计。虽则如此,他还是买了一份人身意外险,算是对家庭负责。

刘学锋不认识所长,跟不认识先前那个警察一样。这两年人事代谢很快,退休之前他其实早已退出舞台。没想到这所长跟先前的警察一样,也认识他,上来就热情问候,倒水递烟。所长说:“果然是你!听小赵一说,我就感觉是你!”

刘学锋微笑不语,用目光询问原因。

所长接着说:“那时我刚从警校毕业,你把一个过路的轰下车,骑着人家的摩托就追逃犯!”

这事儿说起来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也是巧,布控追逃,本来他们所都在外围,是配角儿,但那逃犯反应不慢,抢了辆车冲出两道包围圈,他们所突然成了前线。照理说,如果逃犯就此脱身,跟他们关系不大,而且所里车少,也没派到这个方向。关键时刻,刘学锋征用(用被“征用”者的话来说那叫明抢)一辆摩托紧追不舍,逃犯惊慌失措,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结果连人带车撞到了树上。

刘学锋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翻篇,翻篇!”

所长说:“事后所领导要带着我们去看望你家老太爷,你没给面子。”

刘学锋一愣:“有这回事?”

所长提醒:“2005年。抗战胜利六十周年。”

两组数据瞬间擦亮记忆,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所长口中的老太爷是刘学锋的爷爷刘体乾,也曾当过警察,资历老到什么程度呢?是1957年从公安军直接划转到信阳地区公安局的。从那时回溯,他作为第四野战军特种兵纵队战车师营长参加过开国大典,再往前,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五军的战车营长,在赫赫有名的昆仑关战役中立过功。

那时看望慰问抗战老兵是社会热潮,以“国军”居多。刘学锋也曾跟着局机关的同志去长台关看望过张自忠所部三十八师的排长胡立东。虽则如此,对于别人要看望他爷爷的要求,他却总是婉言谢绝。他不想给人自我炒作自抬身价想要沾光的印象,尽管如今的所长、当年的小警察软磨硬泡,他也没点头,不意今天“冤家路窄”,自己落到人家手里了。

刘学锋解释:“不是我不给面子,确实是我爷爷不愿意。他总是说,他是共产党,不是国民党。”

所长笑了:“国共合作,团结抗战嘛。八路军新四军前面,不也带着国民革命军几个字?上头又不避讳。”

“他自己避讳呀。他总是说,当年虽有微劳,但国家也没让他吃亏——离休待遇嘛。真要看望,就多关心一下那些曾经跟日本人在战场上刺刀见红,却从没混个一官半职的普通士兵。”

所长说:“可老太爷太特殊了,他是战车兵,开坦克啊!你想想,那可是中国第一代坦克兵,又是开国第一代公安老前辈,双料!”

“那年他都九十岁了,我是怕他谈到高兴事儿或者伤心事儿,情绪激动……”

所长又丢来一支烟:“反正今天逮着你了,你就给我们好好说说吧。”

刘学锋接过烟,但没点,下意识地在手指间摩挲来摩挲去:“陈芝麻烂谷子,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话是这么说,其实正相反,那些往事刘学锋知道得很清楚。但是说出来,太像评书故事,有太多的巧合。他不想给人吹牛的印象——爷爷当年的外号就是“大吹”。

所长啪的一声打着火,隔着桌子递到刘学锋面前,嘿嘿坏笑:“老兄,你别忘了,今儿你落到我手里了。老太爷的故事我惦记了二十年,你要是不给我们好好讲讲,今天可出不了这门儿。”

刘学锋沉吟半晌,吐出一口烟雾:“说说可以,但我有言在先,只在这儿讲。今天所有的话,出了门都不作数。”

第一章吹号的少年

1

无论入学还是加入童子军团,填写籍贯时,刘体乾总会按照爷爷刘增寿的要求写上河南信阳,尽管他的脚一天都不曾踏上过信阳的泥土。光绪二年(1876),陕晋鲁豫四省持续大旱,赤地千里,汉水汾水浍水汶水全部干涸,说饿殍百万一点儿不夸张。刘增寿跟父母一路讨饭,辗转出关,好歹算是抢了条活路,否则这世间就不会有刘体乾了。

逃离信阳时,刘增寿不过十五岁。转眼几十年过去,眼看着一天老似一天,他也一天比一天惦念信阳,总是在孙子跟前念叨信阳的好:冬天不冷,有毛尖茶喝。

刘体乾当然不喜欢听这一套。信阳,如此遥远的地方,他又没有同伴,有什么好?虽然籍贯填写的是信阳,但他总觉得奉天就是他的老家——少帅易帜之后已将奉天改为沈阳,老百姓一时还没适应,奉天二字总是脱口而出。

直到有一天,那个嘴边没有酒窝的女同学神秘消失。

1931年9月17日,星期四,训练日。高二学生刘体乾身着整齐的童子军军服去上学。军服是黄咔叽布的,佩着圆形铜质、红底白字的领章。左侧是校名,右侧有号码,类似士兵。系领巾,铜扣上刻着“智仁勇”三个字,举手敬礼时大拇指与小拇指相接,寓意以大助小、以强扶弱;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伸直,象征三条誓词:对国家尽忠,对社会尽责,对自己要求健全。此前一年,国民党中央常委会决定在全国推行童子军教育,小学高年级到高中全部组建童子军。学校组成团,班级就是中队,队旗上绣历代英杰的名字。

童子军刚刚组建不到一年,刘体乾的军服还是崭新的。穿着这身衣服,他感觉格外有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威风,有点儿大将巡边的错觉。他忍不住掏出随身的小镜子,又自我检阅一番。他是童子军的第一号手。军训教官对他说,你喜欢吹牛皮,当号手最合适。同学们哄堂大笑,他的脸臊得像一块红布,但心里依旧很高兴——旗手号手比中队长还要威风。他的号声一响,谁都得听指挥,比团长也差不了多少,是吧?刘体乾的手指下意识跳跃着,可惜号不在手边。

那时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张学良正在北平顺承王府的司令部研究阎锡山的问题。中原大战失败之后,阎锡山将部队交给徐永昌,以赴日考察为名躲往大连,但前不久又悄悄杀了回马枪。作为东北王的继承人,少帅当然不希望再起波澜。可惜他跟刘体乾一样,都不知道此刻最大的风险方向。

因为光绪二十年(1894)的黄海海战,学校才选择那天搞童子军训练。看到路边关东军张贴的演习布告,刘体乾不觉一个激灵。日本人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并中国,第一步就是东三省,谁不知道?老师说过,日本国内许多儿童食品都以东北的城镇命名,个中寓意,就是傻子也能体会。

街上行人稀少,店铺多数关门,尤其是钱庄粮店。日用小铺还有营业的,但都莫名其妙地涨价。日本侨民行色匆匆,包括一些二鬼子朝鲜人。不过一到学校,汇入人流,归属感便将刚才的焦虑冲刷一空,全天也果然平安无事。

晚上回家的路上,气氛依旧这般诡异,空落落的街道让刘体乾心里也空落落的。回到家里,爷爷刘增寿正闹着回老家,说不能死在这里,好歹要到祖宗坟前磕个头。

2

刘增寿到东北先干苦力,后来做生意,曾经积累了不少财产,只可惜其中有一堆金卢布。那年月奉票币值不稳,银两携带不便,外国货币包括墨西哥鹰洋、日元、卢布,都能流通。刘增寿跟老毛子做生意时,就收了对方的卢布。人家还格外强调,这是金卢布,可以兑换黄金。谁也想不到,一夜巨变,这些卢布转眼就变得连纸都不如。白纸好歹还能让孩子写大仿不是?后来刘增寿的生意伙伴也就是那个老毛子逃到沈阳,面对这堆作废的金卢布也觉得于心不忍。照理交易早已达成,谁都不欠谁的,此事只能按照不可抗力处理。可双方已有交情,二人喝过两瓶烧酒后抱头痛哭,刘家便又得了鸡公山上的一套别墅作为补偿。

鸡公山就在刘增寿的老家河南信阳。它是汉口的后花园,很多洋人在山上建了别墅,以躲避汉口的炎热。老毛子在山上有两套别墅,酒后把一套小的给了刘家。反正他的家人多半没能逃出来,用不了那么多房子。刘增寿吵着要回去,也与此有关。即便重回几千里外的老家,他依然有容身之处。

刘增寿想回老家不是一天两天了,早有准备。包裹虽已打好,却总未能定下行期。不是黄历不宜远行,而是五十多年来,他的血肉已跟这座城市紧密相连。说走就走,怎么可能?直到次日夜里,枪炮声隆隆响起。

枪炮声来自于北大营方向。它们也成了欢送刘增寿回家的爆仗,他决定次日一早就走,带着刘体乾跟刘体乾的叔叔。他有两个儿子,一家带一个,谁都不亏欠,或者说谁都别想看光景占便宜。

因为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的神秘消失,沈阳这座城市对于刘体乾而言已经有点儿像根刺。他只是舍不得军服和军号。刘增寿明白他的心思:“咱回信阳看看,还得回来。咱们家你叔最有本事,你认字最多。这么老远的路,你不陪我,我怎么回得去?”这么说着,连拉带扯将他拽出了家门。

如果那天晚上北大营没有枪炮声,刘增寿不会带上刘体乾。枪炮声响了,那就必须带上。他最不放心这个长孙。热血,冲动,多事。他要是留下,十有八九不得好果子吃。耽误几天学业有什么关系?只要能保住性命,干啥都有机会。

刘体乾只得穿上童子军服跟爷爷走。套着自家的马车,虽然行色匆匆,但刘增寿脸上犹自镇静。街口碰到一个邻居,心神不定地问道:“你们这就走?我估摸着不会有大事,闹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先前又不是没闹过。”

刘增寿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老家鸡公山上那套别墅,一直没有接收过户。我趁这工夫去看看,也回趟老家。”

他们的目标当然是辽宁总站。那是北宁铁路的终点,民国之后才修起来的。清末北宁铁路只通到皇姑屯,也就是大帅张作霖的丧生之所。

越朝前走市面越乱,调动的军队、躲避的百姓,整座城市像个炸窝的蜂房,跟17日的景象恰成两极,马车根本跑不动。刘增寿当机立断,马车不要了,靠两条腿走。

当年从信阳逃荒也是这般情景。多数人都觉得大旱饥馑很快会过去,但结果呢?

3

走出大约两里地,渐渐就没了人影,路边人家全都关门闭户。他们也难免有点儿含糊。硬着头皮继续走,后面忽然出现了两辆战车,也就是坦克。那时“坦克”这个称谓还没固定,一般叫做“唐克”或者战车,民间则称为铁牛。看见它们,刘体乾自然而然地想起没有酒窝的女同学,心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揉揉眼睛,看清车体上的确刷着青天白日徽章,这才略微放心。

几年之后刘体乾才知道,这是奉军从法国进口的雷诺战车,现代战车的鼻祖,有旋转三百六十度的炮塔。战车轰轰隆隆地开过,第二辆在刘家人身边暂停,大概是看刘增寿年迈体衰,已经走不动了吧。车顶的盖子打开,一个当兵的露出脑袋:“逃难吧?别去总站,那里人多,日本人正往那儿打呢。去皇姑屯车站,皇姑屯!”

“那么远,怎么走得动?”刘增寿连连叫苦。

“那你们上来吧,我们也去皇姑屯!麻溜的!”

道谢后爬上车顶,刘体乾问:“老总,你们怎么不打?”

“没有炮弹,怎么打?”

“那你们打算咋办?”刘增寿问。

“去北平,把战车还给副总司令。不能便宜了小鬼子!”

副总司令就是少帅张学良。昨天夜里枪炮隆隆时,他正在前门中和戏院,招待英国公使观看梅老板全本的《宇宙锋》。

大帅时代,张作霖被直系击败后退回关内,发展生产,整军经武,以图再起。他分三批从法国购买了三十六辆雷诺FT-17型战车,其中第二批的十辆是以“农用拖拉机”的名义。在编制表上,它们被称为乐鳌式战车。严格说来,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废品,尽管直到二战还在使用。当时国内还不能生产柴油,每月进口油料的费用昂贵至极。“九一八”之前,这些战车一直用于内战:南口战役攻击冯玉祥,损失三辆;临颍战役抵抗北伐军,损失四辆;在涿州围攻傅作义,又损失三辆。1929年中东路战事爆发,因铁路枢纽被苏联控制,无法输送到前线,结果寸功未立。

内战中损失十辆,遭遇侵略时不战又白白损失二十四辆。这最后的两辆,跟刘家人一样,只是逃亡。

战车行进速度很慢,还赶不上马车。他们坐在车顶上,听车长愤愤不平地骂娘。说是昨晚攻击开始时,上头就传令拆卸武器破坏战车。他们几个不情愿,又没有弹药,故而决意突围。估计总站肯定人多拥挤,是日军的攻击重点,他们打算到皇姑屯集结,想办法从那里搭车进关。再远就没法走了——长途履带行军,战车很容易损坏机件。

刘增寿问:“沈阳还能太平吗?”

车长摇了摇头:“我估摸着够呛。小日本一直在挑事,前几天第七旅已经改了符号——麻痹日本人,真正的识别符号都藏在兜里。只是没想到,真正打起来,根本不能还击。奶奶的!”

车长说的符号是军人佩戴在胸前的标识,上面有姓名、部别、职务。刘增寿喃喃自语:“一家老小,这可怎么好……”

车长顺手扶扶刘体乾的童子军帽:“还在读书吧?看你样子,跟我小弟的年岁差不多。到底是孩子不懂事儿,这时候还有心思笑!”

刘体乾其实并没有笑。他是天生的笑模样。小时候父亲一再教导他和气生财,要他无论对谁,不笑不开口,目光一对接就要面带微笑。为什么?伸手难打笑脸人,好做买卖。刘增寿解释一通,但车长并未入心:“国破家亡,不能再安心读闲书,报考军校吧,军队需要有文化的人。”

雷诺战车行进时噪音刺耳,加之一路颠簸,坐在车上并不好受。但柴油的味道刘体乾很喜欢,仿佛那就是他向往的现代工业文明。他眼前闪现出那把军号的亮光:“毕了业我就考军校!”

话音刚落,爷爷脱口而出:“你敢!”

车长闻听,不住叹息摇头:“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们还看不起当兵的,指望谁保家卫国呢?”

刘增寿回过神来,知道不能得罪老总,赶紧解释:“不是看不起当兵的,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弱……”

正说着话呢,前面突然出现一队日本兵,随即枪声响起,子弹嗖嗖从耳边飞过。刘家人连滚带爬下了车,车长也钻进炮塔,关闭了舱盖。刘体乾抱住脑袋趴在路沟里,脑海里一片空白。

战车轰地打出一炮,小鬼子赶紧趴下,但炮弹并没有爆炸。后来刘体乾才明白,那是教练弹,没有弹头。尽管如此,还是吓住了小鬼子。他们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战车得以夺路而逃。

过了一阵子没听见动静,刘增寿赶紧领着儿孙奔向皇姑屯,一番周折,好歹算是挤上了车。火车开动,刘体乾探头回望,那两辆战车早已淹没在撤退的大军当中,根本看不到影子了。

第二章有酒窝的女同学

1

顺利赶到北平,再沿平汉线抵达信阳,东三省已经沦陷大半。小日本确实是处心积虑,9月18日深夜还发去十万火急的演习通报,用以麻痹国民政府。军国大事,平头百姓无力置喙,他们念念不忘的是在东北积累了五十多年的财产。起初出关还可以随意携带财物,很快就有日本宪兵上车搜查。刘家后来也有人成功出关,但随身财物全被扣留。他们说,北宁路客车抵达北平前门车站的时间,正点就是上午9点18分——日本鬼子就是这样嚣张。为什么非要9月18日发动?因为前一年的9月18日,奉军主力入关,中原大战随即结束。

上了鸡公山再看,那所别墅已经朽烂,不好好整修不能安居。听说板垣征四郎将张家的财产装了两列火车运到北平,张学良居然原封不动退回,刘增寿越发心疼。少帅当然可以大方,他钱来得容易,也未必干净。可刘家不同,每一枚大子儿都是血汗钱。

刘增寿咬紧牙关,看着眼前的那碗信阳毛尖。信阳毛尖讲究喝新茶,清明之前的明前茶最好,谷雨之前的雨前茶次之。这碗明前茶虽已不新,还算货真价实。无数细小的绒毛混在水中,茶汤因而显得浑浊。刘增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同时也将所有的愤懑埋怨全都咽进肚子里:“好在我又喝到了浉河水泡的信阳毛尖!当年闯关东,不就两只手一张嘴?我们从头再来!”

刘体乾自然要就近转学。没有学历证明不要紧,那身童子军服已经很有说服力了。抵达信阳之后他才明白,虽然每所中学都有童子军团,但番号未必是教育部颁发承认的,比方他在信阳就读的这所中学。而当初沈阳的母校可不一样。

“九一八”事变在全国激起的回声,主要体现在报纸与学校。政府和军队当然触动更大,但他们的反应主要在内部消化,就像冰山,表面上只有八分之一。信阳的学生全部佩戴警惕章。那是一枚铜质纽扣,钉于左肩的肩章上。正面是黑底白色的东三省地图,背面镌刻八个字:收复之责,在我肩头。

学校教唱歌曲《东海潮来》——

东海潮来浪汹涌,白山黑水遍膻腥。

国已破,家将倾,于今强寇正横行。

长梦千年何日醒。同胞呀,好弟兄,收复失地靠我们!

唱得大家热泪盈眶。刘体乾尤甚。普遍存在的对东三省同胞的同情,并不能慰藉他内心的惆怅。他的泪水很难说是因为国难,还是因为无法再见的朋友,无法再度吹响的军号,抑或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

2

有失必有得。刘体乾经常受邀参加活动,以“九一八”事变亲历者的身份发表演说。那时举国一致唾骂不抵抗将军,刘体乾对张学良也充满怨恨。但他总是指出,下级官兵是想抵抗的,只是没有命令:“东北军的战车兵非常勇敢,我亲眼看见他们一炮将鬼子击退。那时我跟我爷爷、叔叔,全都坐在战车上,子弹射来叮当作响。他们不是不想还击,是上头命令不准抵抗,所以那两辆战车逃了出来。没有逃出来的,也将武器机件彻底破坏,绝不留给日本人!”

下边忽有清脆的女声响起:“那一炮轰死了多少鬼子?”

是校花,童子军副大队长肖慧敏。大家差不多都是十六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因而格外引人注目。背地里谈起她,大家都不用名字,更不称呼副大队长,而是哈德门香烟的广告语——“还是他好”,广告上的图案都是妙龄女郎。

刘体乾清清嗓子:“离得太远,看不清,总有十好几个。”

话一落地,刘体乾便感觉四面八方投向自己的目光都满含钦佩,仿佛他不是逃亡的学生,而是杀敌的英雄,那一炮就是他打的。就这样,他不断到各所学校和集会上发表演讲,现身说法。信阳城里的学生,没有不知道他刘体乾的。

对于童子军大队长王振铎和号手冯国勋,刘体乾内心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插班进来不久便进入冬季,刘体乾感觉冷,随口抱怨了几句。王振铎奇怪地问:“信阳怎么会比奉天……哦不,比沈阳还冷?你瞎说的吧?”

刘体乾摊开双手:“沈阳的温度当然比信阳低。可沈阳室内都有火炕,教室里有火炉,比信阳暖和多了。我在沈阳从没冻过手,你看看现在。”

冯国勋开腔了:“你到底算信阳人还是沈阳人?回到老家竟然不习惯。”

冯国勋吹号不比刘体乾差。看到他,刘体乾仿佛又看到了那把亮闪闪的铜号,心中不觉隐隐作痛。“信阳人还是沈阳人,重要吗?我是中国人。”

“这话说得好!”王振铎和冯国勋同时竖起大拇指。

刘体乾却下意识联想到“还是他好”,尽管二者并无关联。肖慧敏的模样跟刘体乾在东北的那个同学很像。不同的是,肖慧敏嘴角边有对酒窝,笑起来更有意蕴。刘体乾虽然名气大,可在童子军中没有名分,自然没多少机会接触肖慧敏。那是王振铎和冯国勋的美差。

3

“九一八”之后是“一•二八”。日本人借口中国大面积抵制日货的“杯葛(boycott的音译)运动”,悍然侵犯上海,其实是掩护在东北的鲸吞。日军来势汹汹,国民政府一度迁都洛阳。而在上海签字和解的同时,伪“满洲国”木已成舟。

教育部随即通令全国,高一下学期的学生,必须到省城军训三个月,将来毕业证上要加盖“军训合格”的钢印。刘体乾已经高二,不必军训,反倒为之遗憾。潜意识里,他总以沈阳人自居。他还是希望能回到那里看看家人朋友,尤其是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如今要实现这个愿望,恐怕只有从军收复失地一途。

1933年,“长城抗战”烽烟再起,各地舆论民情再度风起云涌。那时童子军已不再是主导,新生活运动取而代之,背后的推动者其实是“力行社”。“九一八”叠加“一•二八”,部分留日的黄埔学生痛感国是日非,决心效仿德意,拥戴校长蒋介石,以强力手段拯救危亡,随即建立秘密组织“力行社”,核心人员有“十三太保”和“二十八宿”,二级机构是革命青年同志会、革命军人同志会。刘体乾、王振铎和冯国勋都加入了革命青年同志会。

“长城抗战”,东北军、西北军、晋绥军、中央军都有力量参与,由张学良指挥。虽然跟刘体乾八竿子打不着,他内心却有种奇怪的自豪感,仿佛在信阳冻手不再是个事儿。战事他参与不了,查抄日货还是很有激情的。

信阳靠近汉口,有平汉线沟通南北,信潢公路与浉河水运连接东西,八面来风、货物云集,自然少不了日货。他们查抄一通,收获不小,包括那批避孕套。

激情消耗体力,而那时刘体乾已经意兴阑珊。人太多,他没好意思掏出镜子顾影自怜,便对着柜台上的玻璃整理头发。就在那个瞬间,他看见肖慧敏拿起几只避孕套,问店员是什么东西。店员见是女生,不好意思直说,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是日本气球。而在场的这些学生,除了会日语的刘体乾,其他人都不识货。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来自日本,都得收缴。他们将避孕套连同其他商品一起运到县府封存,但肖慧敏手里还拿着一个,当气球玩。

这个画面大大影响了肖慧敏在刘体乾心目中的形象。那一刻,他对她满怀鄙视,甚至恶心。好像因此她就成了日本兵的情人,失去了国格人格乃至贞洁。因此他也越发怀念沈阳那个没有酒窝的女生。

虽已将日货查抄干净,但大家的激愤并没有平息,王振铎号召大家清除身边日用品中的日货。那时节虽然中日关系紧张,时有冲突,但冀东伪政权有走私渠道,日货价格低廉,市场还是不小。大家听从号召,将身边的日货全部砸毁烧毁,包括笔墨纸砚。王振铎忽然放声痛哭,随即冯国勋也大放悲声。原来砸到最后,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日本布。这个不能烧,除非光着。

肖慧敏吃惊地停下动作,被她吹成气球的避孕套悬在半空,恰似她口形的放大。刘体乾越看越恶心,连带着对王振铎和冯国勋也心生厌恶。他不高不低地说:“肖慧敏,你不要再玩那个东西,那是避孕套。”

肖慧敏顿时满脸通红,烫手似的扔掉避孕套,紧接着也哭了起来。王振铎和冯国勋反倒不哭了,满怀敌意地看着刘体乾。王振铎呵斥:“大吹,你个流氓!你怎么知道?”

刘体乾说:“我懂点儿日文。”

冯国勋不屑:“懂点儿日文有什么了不起?汉奸亡国奴都懂!”

刘体乾的情绪格外平静。他掏出镜子照照,又拍打拍打衣服:“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

冯国勋怒不可遏:“还有脸笑!你别走!你污辱了女生,这就算了吗?”

刘体乾看看冯国勋又看看王振铎,不说话。

王振铎说:“你就是个牛皮匠。什么东北军的战车开炮打死十几个鬼子,肯定是吹牛!他们要是敢打,东三省还能丢掉?还不定你听谁吹的神话故事呢。或者就是你自己编的!”

刘体乾吞口唾沫,喉结咕噜一下,扫一眼肖慧敏:“是不是吹牛,你们两个月后就能见证。我准备报考中央军校,马上就参加省教育厅和保安处组织的考试。我要驾驶战车。要是他们没轰死过十几个鬼子,我去轰。”

冯国勋不信:“就你这个头儿,娘们儿一样天天顾影自怜,能当兵?还能开战车?”

刘体乾笑出声来:“你还真是不懂。个子太高当不了战车兵,里面空间太小。至于照镜子,呵呵,君子正衣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