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引人的是故事,但我们总以为自己的生活在故事之外。
也许,没有故事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题记
引子
1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医院忙了一整天回到家,我甚至没精力思考。
妈妈生命垂危。小胭精神错乱。爸爸萎靡不振……曾几何时,我们家不是这样的。多亏了桑阿姨,至少她想方设法把小胭圈在了家里,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好像小胭现在只听她的话。
而爸爸,尽管还是唉声叹气的,至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我刚刚准备躺下休息一会儿,手机响了——因为妈妈的缘故,我不敢把手机调成静音。
是谢君。他让我马上去医院。我顿时紧张起来。他赶快声明,与妈妈的病情没有关系。
在ICU病区外面,我先是看见了陈漱,他也是接到谢君的电话匆匆赶来的。
谢君随后出现了。他戴着棒球帽,没穿警服,但身后跟着一个穿警服的人。他回身跟同事嘀咕了两句,那人停下脚步,没有跟过来。
谢君走到我俩面前:“时间紧迫,我直接说吧,罗力是我们这次行动中的一个重点对象……”
“罗力?”我不明白。罗力被警察抓了?尽管我认为他活该被抓,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是在这个地方?
“他那个俱乐部涉嫌贩毒……”
贩毒……我和陈漱面面相觑,这个信息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生活范畴。陈漱傻乎乎地问:“罗力……不是健身教练吗?”
“这个……说来话长。”谢君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安,“恰恰是因为他和小胭,我们才发现了这个俱乐部的涉毒线索。”
“小胭?!”我听见自己在尖叫。
谢君吞吞吐吐:“是……自拍,他把他和小胭……拍下来了,那种小视频……你懂的。”
“我懂什么?到底拍下来了什么?”
其实不需要谢君回答,他为难的表情,还有他的欲言又止,我已经懂了。我要杀了那个杂种,我要杀了罗力,他把小胭毁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陈漱一把揽住我,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示意我保持镇定。
这些视频竟然是谢君处理的,这不是太残酷了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君继续说:“肯定是偷拍的。算他还有一点儿良心,小胭的脸是虚了的……”
安迪•沃霍尔曾经说过:“每个人都会出名十五分钟”。这就是小胭的十五分钟吗?她要以这种方式出圈了吗?
2
从断片儿中恢复过来,我心有不甘地问:“你怎么肯定那是小胭?”
“背景应该是你们家,有只鹦鹉,有只猫……”
“就凭这?”我想我的语气有点儿咄咄逼人。
“那猫……是梅小粉,我撸过多少次了。还有小胭的胸针,独角兽造型的,是你们姐妹俩生日那天冉紫送的,独一无二的定制款。另外,她身上的标志,那颗梅花形的痣……”谢君有点儿抱歉地说,“在她的大腿上,我们一起游泳的时候,我注意过。”
我的心坠得厉害,又好像要炸开,呕吐的感觉随之排山倒海。我弯下腰,不由自主一阵干呕。一个护士不知从哪里跑过来,递上一个呕吐袋。陈漱轻轻捶着我的背……
这是一种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反应,不仅是感同身受。我和小胭,几乎是分享着同一个身体呀,就算我们的灵魂不那么一致。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的身心离我那么近,我之于她也是如此。
大脑回血恢复运转之后,我依然固执地试图寻找某个角度来否认。谢君为了防止我打岔,下面的话一气呵成:“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罗力被同伙刺伤了,生命垂危,就住在这家医院里。他提供了很多重要线索,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把目光锁定我,“他要见小胭一面,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陈漱抢先开口:“绝对不能让小胭见他,小胭对他的事一无所知,面对这么可怕的逆转,她肯定受不了。”
“破获这个案件,罗力发挥了很大作用。邢队长答应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让我来做工作……”谢君说着,下意识朝那个穿制服的警察瞥了一眼。不用说,他就是邢队长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让你来做工作?你不觉得屈辱吗?他们不知道小胭曾经是你的女朋友吗?”
谢君低下头:“他们知道……到现在他们也以为小胭是我女朋友,我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你……”我一时气结,感觉人类的语言已经无法形容眼前的荒谬了。
谢君突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我:“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法不容情。”
“笑话!法不容情?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让小胭去安慰一个马上就要下地狱的混蛋,是法还是情?这个混蛋已经把小胭毁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反正我不同意小胭见他,不仅是我,我们全家都不会同意,我想桑阿姨也一样。如果你真的为小胭着想,如果你真的还念那么一点儿‘情’,赶快把那些东西删掉,行吗?算我求你了……”说着话,我已经泣不成声。
谢君还想说什么,陈漱拦住他:“还是我来劝劝她吧。”
“你们谁劝都没用!让他去死……”那一刻,我几乎歇斯底里。“让他去死!不然我也要去杀了他……”
陈漱紧紧抱住我,把我扶到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
谢君在做最后的努力:“他确实快要死了……”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死心吧。”
谢君和邢队长走了。
我瘫软在陈漱的怀里,筋疲力尽。这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梦幻。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狗血剧情,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家里,发生在这个家庭的每个人身上。而原本一直微笑着向我们招手的世界,不过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误解。如今,它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也许早有征兆,只是当时我根本没注意到……
第一章要不要结婚,
这是一个问题
1
当火车鸣叫着开过来时,我和陈漱同时停止了动作。我们面面相觑,然后狐疑地看着嗡嗡作响的手机,希望它赶快打住。但不识趣的火车鸣笛依然在继续,好像开进了没完没了的隧道。陈漱的手终于悻悻地离开我的耳垂,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嗨,压到我头发了!”我抗议。
他把手臂挪开,顺手按下了接听键:“喂——”
听上去他的电话不会马上结束,我起床穿衣,早课时分一时兴起的“爱的鼓掌”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我站在洗漱台前刷牙,电动牙刷磁磁作响,泡沫状如白云,簇拥着我的嘴巴。我故意多用了一些氧泡泡牙膏,巴不得牙刷的声音更吵一点儿——和陈漱通话的那个女声毛茸茸的甜中带怯,我只能用噪音来抗议,当然,这纯粹是出于女人(也许只是我)的敏感。
从卫生间出来,陈漱已经把咖啡做好了,咖啡杯、咖啡勺和黄糖包摆在咖啡碟里。喝咖啡必须用全套家伙,这是我的习惯,陈漱自己是不想这么讲究的。我端起那盒加了琥珀色凝固蜜的老酸奶——凝固的蜂蜜很难挖,每次都是陈漱帮我挖好——打着圈把酸奶和蜂蜜搅出彩虹波板糖的轮廓,就着一个杯装蛋糕三五勺吃完了,站起身去玄关取我的包。
“你怎么没喝咖啡?”陈漱在我身后问。
“没加奶,清汤寡水,中药似的,看着就不想喝。”我知道我有点儿蛮不讲理,但此时此刻,本宫就是想作一作。
果然,陈漱一头雾水:“你不是不喜欢牛奶冲淡了咖啡味儿吗?”
“但我喜欢看起来有点儿浓度的感觉。”
“别作了行吗?梅小脂同学!”陈漱的口气里终于有了些许不满,他叫某某某同学的口吻,很像在课堂上。
我沉着脸换好鞋,想起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当一个男人说你作的时候,其实是暴露了他的三观,或者说,暴露了你们三观的差异。
我走得匆促,陈漱来不及换鞋,只好穿着拖鞋把我送到了楼下。我听着背后拖鞋的啪嗒声,头也不回。
陈漱说:“没法送你了,一会儿有课。”
其实他没必要下楼的——既然没时间送我去上班,送下楼,反而暴露出他的心虚。
“我知道。”我说。
“刚才打电话的是课代表,课前有件事要提醒我一下。”
“我没问你呀,不用解释。”我跨上小电动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为人师表的陈老师在讲台上面对着女学生们崇拜的目光侃侃而谈,恐怕没人想得到四十分钟前他在干什么吧?哲学是多么庄严而深奥呀,拒绝任何与下半身有关的联想……
我就是这么爱走火入魔,越是道貌岸然的东西,越想来点儿恶作剧。陈漱说这可能是我在妈妈面前太过约束自己的缘故,总想在其他方面打破一下束缚。也许他说得对,在这里受到压抑,就会在那里寻求补偿,人不都是这样吗?不过,这等于变相默认了我对外表看上去无可挑剔的妈妈的腹诽……
2
陈漱的公寓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骑电动车用不了十分钟。上班方便,这是我住在陈漱公寓的理由,否则,一向古典的妈妈是不会同意我未婚同居的——注意,我说的是古典,不是保守。
被早高峰的人流车流裹挟着,我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电动车却突然像是被勒住了缰绳似的,瞬间受阻的惯性差点儿把我甩出去,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身后的男人险些追尾,我听见他脱口而出的抱怨:“我靠——”
全世界都说成都是一座休闲城市,我要打个补丁——非早晚高峰时段。成都也是一座大城市好不好?人口密度尤其大,怎么可能从早到晚给你休闲?
路面上有序的川流不息被我的卡顿破坏了,我一迭声说着对不起,把电动搬到马路牙子上。先试着空转了一下轮子,没动。咦,当自行车骑都不行了吗?幸好今天穿的是坡跟鞋,我抬脚往电动身上踹了一下,没反应;再踹,还是启动不了。曾经有一次电动坏掉,被我随便一脚踹好了,从此它就成了我的侥幸修车大法,今天终于失灵了。
每次车子坏掉,我就想换新的,一旦能凑合着骑,又得过且过了。人就是这个德性。这会儿找地方修车是不可能的,找陈漱?陈漱住在博士后公寓,上班很近,经常开车送我上班,尤其是下雨天,但今天他一二节有课,不可能赶过来帮我。我环顾四周,连路边的冬青丛都不放过,居然没发现一辆共享单车。真是见鬼,什么时候共享单车都停得这么有规矩了?
经常骑电动上班,我早已不适应坐公交车了,想起车上人挤人挨的场面就犯憷。这个时间段叫滴滴也不现实,有堵车的工夫,走也走到单位了。那就走路吧。好在我供职的这家纺织行业的报社上班不打卡,不用担心迟到。我把电动搬到路边锁好,再次庆幸今天穿的是坡跟鞋。
车子坏了,我的心情倒并未太受影响,只要鞋子和时间允许,我愿意在清新的早晨走走路。理性上,我知道早上的空气质量其实是最差的,但我是一个感性的人,顽固地认为城市的早晨是最可爱的,就像人是小时候最可爱一样。经过一夜的新陈代谢和黎明的洒扫,城市被更新了;人也是如此,带着一夜好睡后的轻盈,仿佛获得了新生。
此外,我喜欢早晨还有一个原因:我是每天都要换衣服的人,衣服在早晨上身时,没有一整天穿下来的视觉倦怠,对心情总是一种提振。作为一名纺织行业报的美术编辑,我对于服饰之美较常人更为敏感。如果没有这些漂亮衣裳,人生的快感至少要减损一半。
路过一个卖花女人,我停下脚步,扫了二维码,两朵用细铁丝串着的栀子花便来到了我的手中。我把花挂在肩包的搭扣上,正准备继续往前走,随着“美女——美女——”的招呼声,一个挑着花担的男人追上来,殷勤地说:“您看看我这花吧!”
我还没说话,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我对某些花粉过敏。让人尴尬的是,这喷嚏一打起来就止不住,左一个右一个,我一面从包里掏纸巾,一面环顾四周,还好,千军万马都在向着那个叫单位的目标狂奔,没人在意路人的喷嚏。
等等,我看到了谁?没错,胖墩墩的桑阿姨正站在几步之外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呢,那笑容,慈祥得像菩萨。
“我还以为是谁呢。小脂啊,你穿得太少了!”说话间,桑阿姨走近了,想必她是被喷嚏声吸引才注意到我的。
“少吗?”我低头打量自己,裹裙和七分袖小西装,不算少吧?
“你也不看看什么月份,这才刚过了清明呢。”
“现在什么不都走在季节前面嘛,您到菜市场看看,所谓的应季菜,真到了该上市的时节都下市了。”这理论其实来自我爸,他是菜场的常客,像“西红柿蒂五叶是母的,更甜”之类的说辞张嘴就来,相应的,他的肚腩也越来越丰满。
桑阿姨亲热地抚摸着我的胳膊,好像要把我搓热。我解释说我不冷,是花粉过敏,但对于桑阿姨来说,真相是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她要把那股热乎劲儿传导过来。桑阿姨永远像个天真的小菩萨,事实上她也信佛。只要一笑,她脸上就会出现两个肉窝窝,让人乐于亲近。我从小就喜欢她,甚至觉得她比妈妈还亲。据说,我和小胭几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得了乳腺炎,我俩还吃过她的奶呢。
桑阿姨是看着我和小胭长大的,我们两家有通家之好。她是爸爸的老同学,而且,他俩都是外公的学生。此外,她还是谢君的妈妈、我的大我六分钟的姐姐梅小胭未来的婆婆。
“我正要到你家去呢。昨天你妈从我那里拿了十万块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留了张借条,太见外了,她走了我才看见。这不,正要给她送回去呢,赶巧碰见你了,那就交给你吧。”桑阿姨说。
一听这话,原本一个接一个的喷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都说惊吓刺激是制止喷嚏的好办法,此言果然不虚。“我妈管您借钱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桑阿姨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条。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今向桑明女士借款人民币十万元整。”落款是“苏墨”——苏墨就是我妈妈,日期正是昨天。
3
桑阿姨笑眯眯地走了。我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
我想不起家里最近有什么大项花销,而且,妈妈怎么不跟我说呢?我挣钱不算多,可十万还是拿得出来的呀,为什么要找桑阿姨借?
心不在焉地来到报社,进了电梯,随手按下楼层,我脑子里盘桓的还是妈妈借钱的事。随着身体猛地一顿,电梯门开了,却没有人下。我看看左右,而电梯里的两个人都在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该下的人是我。
到了办公室,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给自己泡咖啡,而是迫不及待地给小胭发微信语音。我问她知不知道妈妈借钱的事。她对此一点儿都不关心,怏怏地回复:“不知道。”
我知道她最近不太开心。谢君是警察,跟我们这些坐办公室朝九晚五的人不一样,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加班已经成了肌肉记忆。何况今年是建国七十周年,警察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小胭是喜欢热闹的人,谢君却总是见不到人影,恼火在所难免。当然,小胭也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女孩子。那是谢君的工作,不是都说我们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有无数谢君这样的警察在负重前行嘛。警察工作的重要性,我们(包括小胭)都能理解,不过,作为局外人,自身生活因此受到影响,总归是不爽的。
可不管怎么说,无非是小男小女闹点儿小别扭,能跟妈妈的事相比吗?小胭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跟她说的事,她完全无感。我只有放弃——再说下去,只会让我更累。
“既然你不知道,回家就不要提这事了。”我嘱咐她。
“我才懒得提呢。”
我还是不放心,又给她发了条文字信息:“你可长点儿心吧。”
她只回了一个字:“耶。”
这就是小胭。
小胭可以不长心,家里人都习惯了。但我不行。这事没那么简单,可能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妈妈轻易不向人借钱,别说十万,就是十块也不会跟别人开口。我记得有一次她去超市忘了带钱,邻居阿姨要借给她,她坚决拒绝,宁愿回家拿一趟。
整整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宁——要是没遇到桑阿姨就好了,我就不必自己折磨自己了。我甚至因此迁怒于陈漱,这个早晨的不平常,不就是从他那个电话开始的吗?
4
快11点时,陈漱发来微信语音,叫我中午回去吃饭。
只要陈漱上午三四节没课,中午就回公寓做饭。他是大学老师,课程安排比较轻松,如此一来,我就经常有现成的午饭吃了。本来还想拿捏一把的,但借条的事搅得我根本不在状态,算了。
我是叫滴滴回去的。懒得找钥匙,正准备直接敲门,手还没抬起来,门已经开了,就好像陈漱一直躲在门后等着给我开门似的。“一听脚步声就是你,鱼正好出锅。”
我第一个反应是——他身上有炒菜的味道。明明知道每个炒菜的人身上都会有味道,包括老爸,包括偶尔下厨的妈妈,可我还是对陈漱身上的炒菜味道格外敏感。
西芹百合,清蒸鲈鱼,都是我爱吃的菜。陈漱把鲈鱼下巴上的肉剔下来,蘸了豉汁夹给我,一脸满足地看着我吃。我问:“你怎么不吃?”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学校对博士后又出台了新政策,已婚的待遇更优厚。”陈漱既是“青椒”(大学青年教师),又在本校做博士后,学校对他们这类人相当关照。
我停止了咀嚼。我俩恋爱多年不假,我也相信我对陈漱的感情是真实的,可结婚……好像也没那么迫切,甚至有点儿抵触。单是听到结婚这个词,都会立马让我感觉到房子的缩小和四壁的挤压。我说:“为了一点儿待遇匆匆忙忙结婚,好像也没必要吧?”
陈漱强调:“我都三十二了,你也二十九了。”
“二十九怎么了?你嫌我老了?我可没觉得自己贬值。”我说的是真心话。大概是因为妈妈这个榜样的力量,我和小胭尽管都不小了,却没有年龄焦虑,而且,我们都不恨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也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我斟酌着措辞:“主观上,我是想跟你结婚的,可是,结婚大概需要……义无反顾的勇气,还有热情,我好像还没……准备好呢。”顿了顿,我又加了一句,“我不能骗你。”
沉默片刻,陈漱说:“我懂了,你这是主观的客观表达。”
“也许是客观的主观表达呢?”我反驳。
陈漱不说话了,埋头吃饭,我也继续对付碗里的鱼。我们之间出现了所谓的“突然安静”,让人真切体会到什么叫“连呼吸都是错的”,咀嚼声则显得更加突兀,难以忽视。
一碗饭吃完,陈漱放下筷子。“那你说,为了什么结婚才算有必要呢?”
不等我回答,他就到厨房洗碗去了。
我确实没法回答。诚实地说,我不知道答案。我们在一起七八年了,彼此间早已拿掉了恋爱滤镜或者偶像包袱之类,相处越来越轻松。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有时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太松弛了?有点儿不大不小的别扭,时不时作个妖,或许还能保持点儿张力吧?我偶尔会怀念恋爱之初那种故意端着的累,以及小打小闹的冷战热战,觉得那才是恋爱的味道。如果结婚只是顺势,毫无冲昏头脑的幸福感,这一步就跨得意兴阑珊了。
要不要结婚?看似是一个问题,实际上叠加了很多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困住了。
在陈漱面前,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但这件事另当别论。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是不是以为我还在为早上的电话跟他怄气呢?我倒是宁愿如此,也不想和他讨论结婚的话题。
我跟过去,倚着厨房的门框,伴随着洗碗池哗哗的水声,说了妈妈借钱的事,说我心里很乱。陈漱只是听着,直到洗完碗,一个个擦干,才拧着洗碗布说:“怎么见得是妈妈瞒着你们借的呢?”
“就是一种感觉,而且小胭也不知道……我有点儿拿不准,这个借条该怎么办?”
“桑阿姨不是让你交给妈妈吗?”
“万一这是不方便说破的事呢?我早上遇见桑阿姨不在妈妈的计划内,她其实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之所以这么慎重,是因为我从小就知道,对妈妈的事,是绝对不能有半点儿唐突的。
陈漱甩着手上的水:“不至于吧。如果要保密,她应该嘱咐桑阿姨嘛。”
“妈妈才不会这样呢。桑阿姨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万一她认为事态严重,反而弄巧成拙。”
“那你就更不用操心了。既然妈妈不想让你们知道,就一定能自己处理好,你就当那张借条不存在。”
“可它明明存在呀……”
陈漱顺手把洗好的碗递给我。博士后公寓的厨房很袖珍,消毒柜只能放在客厅里。通常,往消毒柜里摆放碗筷是我的事,我有整齐强迫症,特别适合做这种事。我们已经重复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可是这次,就像杂技演员偶尔也会失手一样,我没接住。
啪的一声,我们到日本旅行时买的美浓烧,就这样掉到地砖上。响声很清脆,不愧是美浓烧。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陈漱赶紧拥住我,把我往卧室推:“我来打扫,你去休息一会儿,别胡思乱想了。”
等陈漱收拾完在我身边躺下,我还没睡着。也不可能睡得着。
陈漱劝我:“你要容许别人有自己的隐私,即便她是你妈妈。”
“你怎么知道这是隐私呢?”我翻身问。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妈妈不想让你知道的事,还不算隐私?”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早上那个女生的电话,简直怀疑他是在为自己辩护了。我再次翻过身背对着他:“也许你需要保有隐私,我妈妈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有什么隐私?”
“那你就更不需要纠结了。”我不知道陈漱有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但他的思路被我引导着,刚才结婚话题的不愉快多少被冲淡了一些。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又翻过身,“家里的钱都是妈妈在管,我觉得可能不止是十万块钱的事儿,也许是差了十万呢?”
“也是啊……”陈漱若有所思,“今晚你回家住吗?”
“今天是周五,我当然要回家住。”
“那就拐弯抹角问问呗。晚上我开车送你回去。”
我这才想起我的电动,翻身下床从包里找到钥匙,又告诉他停车的位置。
我们就这个话题闲扯了几句,陈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我一直醒着,心里在不停地复盘:早上陈漱的电话几乎坏了我一天的心情;去上班的路上车坏了;步行途中买花,因为花粉过敏打喷嚏,又因为打喷嚏被桑阿姨看见……简直环环相扣一气呵成。
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妈妈借钱的事会不会导致往后麻烦不断?我是不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如果是,我宁愿再把它盖上。
反正,我的直觉很不好。
“不要过度阐释,就是打碎了几个碗而已。”下午送我去上班的路上,陈漱宽慰我。我想,我的心事一定都挂在脸上了。
5
晚上回到家,已经快9点了。老爸半躺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撸着梅小粉。梅小粉是我家的猫,也是女生,名字是我和小胭取的——既然我俩是胭脂,它可不就得是粉吗?
老爸那叫一个松弛,半扇沙发似乎都搁不下他的一条大胖腿,圆滚滚的大肚腩,把梅小粉放上去怕是都会滚下来,所以,它很明智地窝在老爸的胸口,大肚腩则成为一个稳稳的地台。
我问:“妈不在家?”
老爸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笑了笑,故意瞥了一眼他极度放松的坐姿。老爸心领神会,把沙发上的腿放下来,身体也稍微坐直了一点儿:“送冉紫去了。”
冉紫是我表姐,我姑姑家的女儿,Ego强大,人酷话少,唯独跟我妈无话不谈——因为我妈也是Ego强大,人酷话少,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才是我妈亲生的。
老爸放下手里的核桃,给我削苹果。老爸玩核桃,包浆可快了,那双大肉手,那张大油脸,还怕核桃盘不亮?只不过要努力忽略这个过程中核桃在他脸上揉来揉去的观感。
“盘核桃没有捷径。”老爸总是说。可小胭不服,偷偷把老爸的核桃泡进核桃油里,指望忽然一天给老爸一个惊喜。结果,那核桃油没加抗氧化剂,刚入夏就泛出一股哈喇味,一对核桃毁了。老爸从此盘得更加理直气壮。
我回屋换了衣服,接过老爸削好的苹果,几口就啃出了苹果手机Logo的效果。“冉紫来了?我进小区的时候怎么没碰见?”
“走的不是一条道吧。”老爸看看墙上的钟,“按说也走了有一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什么话要讲这么久?”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赶紧咽下苹果:“爸,咱家最近有没有买什么大件儿?”
“买大件儿你不就看见了吗?”老爸喝了一大口茶。老爸喜欢大口喝茶,还要发出浓重的“哈”的尾音,他说这样才能品出滋味儿。
我身体前倾:“那,您的工资平时都放在哪儿?”
“交给你妈呀,不一直都这样吗?”
我用略带嫌弃的口吻说:“爸,您以后对自己的事最好上心一点儿,不要……”
话没说完,妈妈就回来了。
我妈算不上绝色美女,但你很容易把她从人堆里挑出来。她是那种即便在自己家里,也会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脖颈挺挺的女人。那真不是硬拗造型,而是一种写进肌肉和骨骼的惯性。
人们欣赏美女,但很少有人注意脖子。其实脖子是审美的一个关键点,脖子美就会带动下巴和双肩都美。对于女人来说,来自脖颈的美是最见气质的。所谓卓尔不群的卓尔,风姿绰约的绰约,主要就体现在脖颈上——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就连妈妈的职业,都具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审美范儿——外事部门的法语翻译。她工作到六十岁,去年刚退休,今年又被服装外企请去做时尚文字翻译,弹性工作制,不用坐班。我常常有意无意忽略了妈妈是退休的人,“老”这个字在她身上仿佛不存在似的。
忘记了“老”的人,“老”也会把她忘记。妈妈曾经说过,刘晓庆那种不服老的努力,简直比“老”本身还可怕。女人堂而皇之地变老,反而让人不觉其老,捉襟见肘的对抗反而凸显出“老”的寒碜不堪。在这一点上,在妈妈的两个女儿里,我和妈妈高度一致,小胭则根本不会去在乎什么老不老的问题。
想什么来什么,妈妈居然迎合我似的主动说:“昨天我到谢君家去了。”
正中下怀。我心里立马绷紧,表面上却更加带劲儿地啃着苹果,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哦,去找桑阿姨了,干吗?”
“商量谢君和小胭的婚事。”
妈妈的语气越自然,我就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话说回来,无论她怎么表现,在我眼里都不自然。疑邻窃斧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怎么说?”老爸问。他早已经坐直了,在妈妈进门那一刻。
“她希望两个孩子今年就结婚。”
“我看可以,都不小了,虽然谢君比小胭小几个月,也马上二十九了。”
刚说到这儿,小胭回来了。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