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年快乐之家”
一
纪成海打开车窗，看见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或步行或骑电动车急匆匆而来，彼此兴奋地打着招呼，赶时间上班似的进入“老年快乐之家”云岭店。不到十分钟，就有四五十个老人陆续进去。楼上响起韵律操的音乐声，他看看手表，7点40分，恰是大多数人赶在上班路上的时间。
经过多日对这家位于繁华地段的两层门店的观察，每天进出这里的都是一些老人，人员相对固定，偶有新人加入。为了更全面、细致地侦查，他与同事秦绪杰今天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芒种刚过去三天，鲁东南的海边小城蓝海突然热了起来，路边的石榴花开了，火红的花，翠绿的叶，在阳光的普照下都显得那么可爱。树下的万寿菊，好似得到石榴的荫护，黄澄澄、金灿灿一片。纪成海无心观赏这盛夏的花草，心中有的是对这些老人的担忧。
随着中国老龄化时代的到来，老年人的养老与健康问题尤为突出。海城市蓝海区从2021年开始，由“政府主导、镇街主责、村居主体、社会参与”，率先在全区推出“村养老服务中心”，免费为75岁以上的老人提供午餐，还有理发、娱乐、理疗等免费服务，让老人们真正享受到接地气的服务，不但暖了他们的胃，还暖了他们的心。老人们不管家境如何，子女如何，经历如何，不分贫富贵贱，在这里都吃相同的饭菜，享受同等的服务，每位老人都获得了尊重，感受到体面。养老服务中心不但解决了老人们的吃饭、娱乐等多元化需求，还解决了在外工作子女的后顾之忧。
纪成海深知老人们的不易，真切感受到了这项举措的意义。但是，也有许多不法分子以“投资养老”、“投资返利”、“代办保险”等名义欺骗老年人，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又瞅准了老年人情感缺失、关注健康的心理需求，高价兜售保健品，把罪恶之手伸向老年人的钱袋子，受骗老人少则损失几千、几万，多则几十万上百万。许多老人辛苦工作一辈子，好容易攒下点儿血汗钱，到颐养天年的时候却被骗得身无分文。
纪成海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有许多受骗的。有位同事的母亲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从“老年快乐之家”购买了20万元的保健品，最后实在没钱了，向女儿要，她女儿才知道这回事。
一般来说，老年人对他们的养老钱都很珍视，这些门店是如何让他们乖乖掏腰包的呢？
购买保健品的老人情况各有不同：有的有退休金，经济相对宽裕，子女只希望老人健康快乐，不在乎他们花钱；有的经济条件差，受到蛊惑，眼巴巴求着子女买，子女明知上当受骗，但受到感情绑架，不得不买。
老年人买回这些保健品，表现出的家庭“症状”也各种各样：有的老人上当受骗，被子女埋怨，终日以泪洗面，甚至有因此轻生的；有的老人相信这些保健品能治大病，因此耽误治疗，导致健康恶化；还有些老人好面子，花了钱、受了骗，只好哑巴吃黄连……
老人不安则家庭不安，家庭不安则社会不安。养老诈骗不但给受骗老人带来严重的经济损失和精神伤害，还影响家庭和睦与社会稳定。根据党中央决策部署，2022年4月，中央政法委、中央网信办、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等单位联合成立全国打击整治养老诈骗专项行动办公室，公安部开展了为期半年的集中打击整治养老诈骗专项行动。蓝海党委政府、蓝海公安分局对此高度重视，积极响应。
二
纪成海娃娃脸、小平头、大眼浓眉，沉稳干练、嫉恶如仇，作为蓝海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重案队队长，他当然要想方设法守护好老年人的钱袋子。
“老年快乐之家”落脚蓝海之后，先是发传单吸引老人，又免费给老人们发放鸡蛋、面条和小礼品。种种迹象引起了纪成海的警觉，他们肯定是在打老年人的主意，但能否上升到犯罪层面，到底归市场监管部门还是归公安局管，他还说不准。再过几天，他将参加为期两周的警衔晋督培训，眼看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必须尽快确认“老年快乐之家”有无违法犯罪的嫌疑。
楼上响起《打靶归来》的歌声，老人们声嘶力竭，响彻楼宇，可以想见现场气氛的热烈。《打靶归来》唱完，又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面突然安静了，纪成海估计到了售卖保健品的环节了。等老人们出来，就可以知道这个“老年快乐之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8点40分，老人们三三两两地下楼，却都两手空空。纪成海和秦绪杰追上一位骑电动车的老太太，向她打听情况。老人说，这里每天上下午各一小时课，可以唱歌、跳舞、免费做艾灸，不卖产品。今天老板不在，大家自发地过来活动。又问其他几位老人，说法都差不多。
不兜售保健品，门店靠什么挣钱？这个环节肯定是少不了的，可老人们为什么守口如瓶？纪成海寻思，会不会被他们洗脑了？要不要进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担心打草惊蛇，两人没有贸然行动。既然这家门店叫“云岭店”，是否还有其他门店？纪成海通过高德地图搜索，果然发现望海路还有一家。
太阳已升得老高，尽管路旁树木繁盛，但遮不住阳光的炽热。正值麦收季节，纪成海不由得想起父母在田间挥汗如雨的情景。这些受骗的老人，都和自己的父母一样，哪个不是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他们老了，辨不清日新月异的诈骗套路，来之不易的血汗钱都被掏空了……想到这些，他的犟劲上来了，一定要尽快弄清这些门店的诈骗套路，发现他们的违法犯罪线索，不能让他们继续害人。
三
到了望海路店，赶巧了，云岭店的负责人卞玲玲也在这里。一楼的墙上挂着五六面锦旗，有赠中国中医科学院“吴部长”的，有赠山东艾乐缘蓝海工作站的……赠言五花八门：“晓薇有情解病，威嘉无声除疾”、“晓薇医德赛华佗，威嘉一吃斩病魔”、“晓薇晓薇我爱你，身体健康全靠你”……
亮明身份，纪成海问卞玲玲：“这个晓薇是谁，这么厉害？”
卞玲玲含糊其辞：“是我们这儿聘请的一位老师。”
“那位‘吴部长’又是谁？”
“哦……”卞玲玲支支吾吾，“是我们特聘的专家。”
“威嘉又是什么？”
“是……一种艾灸产品，对，是艾灸产品，排毒除湿的。不过都吃完了，店里没有了。”
纪成海让秦绪杰留在店面里，他跟着店员程惠敏到仓库检查。40多岁的程惠敏故作轻松，但眼睛始终盯着纪成海的一举一动。仓库里的一摞纸箱引起了纪成海的注意，他刚要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程惠敏抢先一步合上箱盖。纪成海当即制止：“检查过程全程录像，请你不要干扰！”
几个纸箱里装的是包装精美的保健品，看品牌，正是锦旗上所谓的“威嘉”。纪成海问程惠敏：“你们不是说没有产品吗？”
“这是刚退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处理……”
后来知道，这几盒保健品真的是退货，程惠敏没有瞎编。要不是这几盒退货，纪成海此次检查很可能一无所获。
“卖多少钱？”纪成海问。
“一套四盒，统一售价2800元。”
“这么贵？”
“只要有人愿意买，再贵也不违法呀。您看LV、爱马仕，随便一个帆布包都成千上万，你们公安局难道也要管？”
纪成海仔细检查保健品的包装，注意到上面带有蓝帽子标志及“保健食品不是药品，不能代替药物治疗疾病”、“本品经动物实验评价，具有增强免疫力的保健功能”等字样，心里顿时有底了。
“还‘威嘉一吃斩病魔’，保健品能治病吗？你们涉嫌诈骗，公安局当然要管！”
检查完仓库，纪成海又上到二楼。一股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艾叶燃烧的呛人气味，屋子里摆着四五十个两头绿中间白的鼓形凳子，上面的黄色指示灯还亮着，这凳子有个颇高端的名字，叫“高效聚能养生仪”，凳面上有小孔，内有加热片加热艾绒。凳子前有脚垫，通电后不但可以熏蒸足部，还能足底按摩。
四
纪成海办好了对卞玲玲、程惠敏的传唤手续，紧接着又去传唤另一个分店香榭花园店的负责人王刚，不料店门上锁。纪成海给王刚打电话，借口家中有老人想咨询保健品，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王刚说在外有事，下午店里有老年人的活动，到时他会过来。
下午1点半，纪成海等人再次来到香榭花园店。
果然，店门开了。香榭花园店的店面结构和云岭店、望海路店类似，二楼同样蒸腾着艾叶燃烧的烟气，大厅里摆放着35个艾灸凳，也即所谓的“高效聚能养生仪”。已经有20多位老人坐在艾灸凳上，看着视频，准备上课。
见到王刚，纪成海亮出证件。王刚故作镇定：“你们别吓着老人。”
纪成海说：“我们不是来吓人的，我们是来制止犯罪分子骗人的。请出示营业执照。”
经查，营业执照合法合规，店内也没发现“威嘉”系列保健品。经过一番了解，纪成海明白了王刚为什么那么有底气。这个店5月初才开业，到现在不过一个月出头，经营活动还没有完全拓展。好在他们在望海路店查到了那几盒退货，否则这个王刚还真不那么容易拿下来。
纪成海向王刚出示传唤手续，同时让老人们各回各家。老人们都不情愿走，有的情绪激动，指责公安局乱抓人。在纪成海等人的耐心劝告下，他们才心有不甘地离开。
第二章 视频和话术
一
经讯问得知，“老年快乐之家”是山东艾乐缘健康产业有限公司的下属企业，总部在临沂。负责蓝海各门店管理、培训的人叫余一帆，卞玲玲则是蓝海的总代理。蓝海的三个门店中，云岭店是直销店，另两个是加盟店，直销店由“艾乐缘”投资，加盟店由加盟者自己出资。
卞玲玲1982年生，一张瘦削的瓜子脸，披肩长发，嘴唇薄薄，一看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她先后从事过饭店、保险等行当，2021年开始涉足保健品行业。问她是如何向老年人推销保健品的，她一脸无辜：“公司主张傻瓜式营销，老人愿意买就买，不愿意买就算了，作为本地人，我不可能强迫或者欺骗老年人嘛。在经营门店的同时，丰富老年人的生活，老人们也很喜欢。”
这套说辞可糊弄不了警察。查看她的微信聊天记录，警方发现了她发给另外两个门店负责人的“规章制度”，比如，宣传产品的视频不能下载到电脑上，只能存储在U盘里。播放视频时，要派专人在门口站岗，一旦发现市场监管人员，立即拔下U盘，还反复强调，看完视频，立即删除电脑上的播放记录。
什么视频这么神秘？微信下载链接已经过期，不过这些视频都是存在百度网盘上的。百度网盘当然有密码，但这种级别的密码难不倒纪成海。
二
警方在百度网盘上破解了大量的视频，其中推销“威嘉胶囊”的比较典型，共十段，其实就是十天的“课程”，一天一讲。
纪成海点开第一天的视频，起初是一段有关脑卒中的七拼八凑的剪辑，介绍这种疾病的危害，继而连线所谓的“专家”。画面中出现一位三十出头的少妇，一身黑色长裙，高挽发髻，体态轻盈，站在演讲台上亭亭玉立。台下是清一色穿红外套的老年人。画面下方的字幕显示，少妇名叫吴晓薇，是威嘉生物公司的宣传部长，也是中医科学院的工作人员——纪成海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就是“老年快乐之家”门店锦旗上的那位“吴部长”。
吴晓薇声称这项活动是中国中医科学院举办的，她推荐的产品“威嘉胶囊”，是由中医科学院121位院士历时8年研制的，只需服用一两天就会百分之百见效。
给纪成海的感觉是，这个吴晓薇思路清晰、语气连贯，具有很强的煽动性和控场能力，是一位出色的演说家。
第二天的视频，吴晓薇仍然一身黑衣，不过换成了黑色的职业套装，干净利落。在这天的“课程”中，她告诉那些老人，她要求她的员工必须管进店的老人叫“爸爸”、“妈妈”，如果哪个员工对老人不尊重，她就送给他一盘菜——炒鱿鱼。为什么要求员工这么做？“因为你们这一代老年人是最苦最累的一代人，年轻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为子女付出了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身体有病了，又有谁关心你们，理解你们？”这一段煽情直接拉近了她和现场那些老人的距离。接着又是宣传产品，讲述“威嘉”的几大优势：原料为巴西的姬松茸、日本的灰树花、峨眉山的灵芝，全部采用破壁技术，吸收率达100%，还利用肠衣胶囊和缓释微球包裹技术，小肠吸收，不伤胃肠……
第三天的视频，吴晓薇讲了一个丑小鸭逆袭白天鹅的故事。她说自己出生于贵州的贫困山村，因为是女孩儿——“破钱货”，被父母送了人。养父母家里的条件更差，养父得了肝癌，可为了给她交学费，舍不得花钱治病。养父去世后，养母继续含辛茹苦供她读书。当然，她也很争气，升入重点高中、考上大学，然后公派去加拿大学习金融专业……这样的经历，让吴晓薇懂得感恩，回国后，她放弃了待遇优厚的金融行业，转做健康产业。举办这个活动，不是为了做生意，纯粹是为了老年人的健康，也为自己的母亲积德，不看到老年人吃出“效果”，她决不放弃……
每天的“课程”时长约一小时，吴晓薇全部黑衣打扮，显得稳重干练。她只是在最初几段视频中提及自己是威嘉生物公司的宣传部长，往后干脆直接代表中国中医科学院了。她不断吹嘘“威嘉胶囊”的功效：“肿瘤不管长在哪里，长得有多大，你拿回去吃，很快你就会发现，肿瘤怎么样了？”
台下的老人们齐声回答：“变软了！”
“然后呢？”
“变小了！”
“你看，晓薇的话验证了。这位叫谢加秀的妈妈，身上有一颗蚕豆那么大的肿瘤，七八年时间了，难受啊……”“吴部长”口口声声地叫着“妈妈”，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别的忙别人都可以帮你，唯独受罪没人帮你，久病床前无孝子。”她知道老人们的心结，以此与现场的老人们互动，调动老人们的情绪，从而对她的满口胡言深信不疑。
这些“课程”中，还有一段是推销“高原贝母”的，讲课的“专家”换成了一位白白胖胖、戴眼镜的郭女士，头衔是“中医学研究院副院长”，声称有个“中医中药中国行，走进高原”的活动，主办单位有：中央宣传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二十多个部委罗列了一遍，可笑的是，已在2013年撤销的铁道部竟也名列其中。
从百度网盘上破解的视频主要包括三种产品：“威嘉胶囊”、“黄苓片”、“高原贝母”。推销的方式异曲同工，主讲人扯虎皮做大旗，虚构身份，冒充权威，夸大保健品的作用，把它们吹嘘为包治百病的神药。
配合这些产品的视频，每种都有七到十段，也即七天到十天的课程，层层递进，直至给老人们彻底洗脑，让他们自愿掏钱。
视频中还有其他几个“专家”，但纪成海印象最深的还是吴晓薇，她不但人长相漂亮、气质优雅、声音充满磁性，讲话也富有感染力，凭着这些优势，她很容易就能把老年人带到坑里去。
除了视频，还有与视频配套的“话术”。所谓话术，顾名思义，就是说话的艺术，专门用于门店工作人员结合视频与现场老年人互动。
三
之前，纪成海对虚高价格的保健品是否构成犯罪还不太托底，有了这些证据，对嫌疑人的讯问就有的放矢了。
纪成海把破解的话术摆给卞玲玲：“这就是你说的傻瓜式营销？”
卞玲玲的脸色顿时变了，只好承认：“艾灸只是幌子，就是为了忽悠老年人购买公司的产品，公司通过视频和话术给老年人洗脑，产品的价格都是虚高的……每个月都会推出不同的产品……老人购买保健品，必须预先付款，上家才发货。”
正是因为有人退货，暂时存放在门店里，才让纪成海发现了“威嘉胶囊”，但“黄苓片”与“高原贝母”都没查到相关样品。
程惠敏供述：“威嘉胶囊每套2800元，黄苓片每套598元，高原贝母每套490元。门店提成是销售价格的一半。销售模式基本一样，一般头两个月不卖产品，先送鸡蛋、面条、洗洁精……连续送五六天，吸引老年人前来，免费艾灸、唱歌、跳舞，让孤寂的老人找到家的感觉，再打亲情牌，管老人们叫爸爸、叫妈妈……两个月过后，才开始卖产品。”
“一般老年人都有四类问题：腰酸背痛、手脚麻木、关节疼痛、睡眠不好。我们根据老人们的症状，进行一对一的精准分析，就是有什么病，就能治什么病，先让他们免费试吃，保健器材让他们免费试用，一来二去，等他们习惯了，渐渐就有人购买产品了……”王刚交代。
现在的年轻人压力都很大，整日为生活奔波，容易忽视家中的老人。而老人们不但亲情缺失，或多或少还都有些老年病，担心将来拖累子女或得不到足够的照料，对身体健康尤为重视。会销（即会议营销）人员牢牢把握住老年人情感与健康这两大需求，播放视频，配以话术，老人们置身于“呼爹叫娘”的现场氛围，连续七八天，鲜有不被洗脑的。
“老年快乐之家”的所有活动都直接受上级公司的指导，那些视频和话术，也来自上级公司，而且层层加密，只有通过加密软件才能播放。上级公司头一天晚上发送第二天的视频，要求播放时一机一码，播放两次后自动删除，播放期间不许拍照、录像、录音。
卞玲玲等人的罪名肯定是坐实了，此刻摆在警方面前的问题是，打完门店匆匆收兵，还是寻根溯源继续深挖？
蓝海公安分局向来对违法犯罪线索“广研深挖，不抛不弃”，就是因为坚持这个原则，虽然是区县级公安机关，也办了许多大案要案。分局领导决定成立专案组，剑指“老年快乐之家”的上级公司——山东艾乐缘健康产业有限公司。
第三章 运营团队里的会销“女神”
一
艾乐缘总部在临沂，法人徐娜，负责财务，实际控制人为赵志先，余一帆是蓝海的负责人。据卞玲玲交代，赵志先与徐娜为余一帆的父母，上个月余一帆结婚，拜的就是这二位。那么，为什么赵志先的儿子姓余呢？
经查，赵志先真名赵波，1978年生，曾做过中学教师，2011年离异。徐娜，1980年生，十八九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赵波。徐娜于1999年生下了余一帆，当时赵波尚未离婚。赵离婚后，二人也没办理结婚手续，故没有让孩子跟赵波的姓，也没有跟自己姓。
卞玲玲等人被传唤之事迅速传至临沂，赵波、余一帆反复打电话给卞玲玲等人，当然无人接听。当天，余一帆就开着一辆现代越野车来蓝海打探消息。
专案组得知这个情况，有点儿犹豫：是放余一帆回临沂，还是当即抓捕？如果抓捕，可能会惊动赵波及其上线，导致他们逃跑或销毁证据；可如果不抓，余一帆也是此案的重要人物，放虎归山，再抓就难了。
专案侦查员向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何斌请示。何斌在担任蓝海公安分局副局长之前，先后从事过刑侦、禁毒、经侦、派出所工作，经验丰富。经过深思熟虑，何斌决定不惊动余一帆，暂时释放卞玲玲等人，放长线钓大鱼。
当然，这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一旦对卞玲玲等人把控不住，走漏风声，专案工作就会前功尽弃。本案的突破口是缴获的视频和话术，而有关视频和话术的线索，是在卞玲玲的手机里发现的，另两人并不知情。这就给了专案组运作的空间。为了拿捏住嫌疑人，纪成海费了不少心思，最终卞玲玲表示愿意配合，不会向公司高层透露公安已掌握视频和话术的情况，同时配合专案组，主动联系赵波、余一帆等人，让他们放松警惕。
余一帆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得知卞玲玲等人被释放了，马上开着奔驰车到蓝海公安分局接他们，如此高调，肯定是想挽回舆论损失。卞玲玲等人根据专案民警的授意，说公安人员只是询问经营状况，连累他们受了一番惊吓。余一帆这才放心，设宴为三位“功臣”压惊。
二
大多数保健品会销人员都以为，他们的行为由市场监管局监管，大不了罚点儿款，公安机关无权干涉。他们有这样的认知也不奇怪，专案组的确面临一个法律难题：会销是否构成犯罪？构成怎样的犯罪？
2018年权健传销犯罪团伙被打击后，经过短暂的沉寂，涉及保健品的犯罪活动又雨后春笋般卷土重来，犯罪形式更加隐蔽，对社会的危害也更加严重。通过会销方式推销保健品是一种新形式犯罪，但如何打击这类犯罪，基本没有先例可循，各地公安对此的认识也不统一，蓝海公安分局或许将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鉴于案情复杂重大，分局向市局建议，启动重大疑难案件会商机制。
很快，由市公安局牵头，公检法三方的专家视频连线会商案情，终于达成一致意见：根据2022年1月1日起实施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危害食品安全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中第十九条规定，“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利用销售保健食品或者其他食品诈骗财物，符合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规定的，以诈骗罪定罪处罚。同时构成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等其他犯罪的，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此案中犯罪嫌疑人的行为，可以构成诈骗罪。
有了法律依据，专案组吃了定心丸，铁了心把线索深挖到底。通过对艾乐缘的资金流进行研判，专案组认为艾乐缘只是负责销售，并非生产厂家，要想摸清其上游的情况，就必须动一动赵波了。
三
平时工作紧张忙碌，难得参加个培训班，有机会充电，况且还有那么多优秀的老师和同学相互交流，纪成海非常珍惜这个学习机会。不料，参加警衔晋督培训的第二天，中午吃饭时，他突然接到刑侦大队长赵有志的电话，问他可不可以去临沂抓捕赵波。
是去是留？纪成海左右为难。一旦离开这里，随着今后案情的发展，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但工作为重，案件为重，纪成海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就收拾行装，重返蓝海。果然，这一走，他就再也没能回到这个培训班上。
当天下午，纪成海率王深、王如松驱车赶赴临沂，在赵波居住的大村社区摸排。小区内共有六排多层楼房，每排四幢。雨后不久，楼间紫叶李鲜嫩黄绿的果实挂满枝头，石楠花长出嫩红的枝叶，如热烈的火焰，其间点缀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远看让人心旷神怡。这样的居住环境，让纪成海等人顿生羡意。
三人摸排一下午，确认了赵波居住的单元与楼层，其子余一帆和他住在一起。刚准备调动大部队前来支援，纪成海突然接到蓝海指挥部的消息，赵波不在家，乘高铁去了郑州，不知去干什么，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在小区门口匆匆吃了碗拉面，三人奔赴郑州。一路上轮流开车，到郑州下高速时因防疫检查耽误了不少时间，待办完各种手续，赶到赵波住宿的宾馆，已是凌晨3点。去前台查询，赵波已于昨晚退房。白折腾一趟，三人异常沮丧。为了节约住宿费，他们将就着在车里打了个盹儿，天一亮就往回赶，他们估计赵波可能会回家。
早上6点，蓝海方面得到确切消息，赵波确实回到家中。等纪成海他们回来肯定来不及了，刑侦大队长赵有志抽调分局的精兵强将，分乘三辆车向临沂进发。
上午11点，大队人马来到大村社区，见赵波和徐娜的车都停在院子里，终于稍稍放心，至少这回不会扑空了。
刑警李淑慧上楼敲门，声称是疫情流调的。一个黑裙少妇刚刚把门打开，众人就一拥而入。主卧里，赵波正赤膊趴在床上睡觉，被闯进来的众人惊醒，摸索着戴上眼镜：“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人？”
赵有志出示警官证。
赵波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气势上不能输：“我犯了什么法？你们怎么随便抓人！”
赵有志说：“公安不会随便抓人，你忘了你是怎么销售保健品的了？”
“卖保健品的遍地都是，为什么只抓我？”
“你虚假宣传保健品的作用，已经涉嫌诈骗！”
与此同时，另一个房间里的余一帆已被控制。余一帆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可以说是仪表堂堂。谁知刚做新郎不到一个月，就面临着牢狱之灾。刚才开门的就是他的新婚妻子，腹部高挺，看样子至少七八个月了。
徐娜买菜外出，赵有志估计她不会走远，吩咐众人分头行动，或管控嫌疑人，或搜查证据，或守候徐娜回家。一刻钟之后，门锁转动，徐娜回来了，见到屋里的情状，当即目瞪口呆：“怎么回事呀？”
经查，余一帆的新婚妻子不是本地人，也未在公司里担任职务，加之她离预产期不足一个月，专案组并未将她一起带走，只是警告她不要泄密。
抓获赵波一家三口，专案组又搜查了艾乐缘的办公场所和“老年快乐之家”门店，查获了大量“黄苓片”和“高原贝母”产品及相关资料。
四
初次讯问赵波，他天真地以为警方不可能查获视频与话术，坚称自己没有违法行为。
纪成海问他：“不违法？你为什么反复叮嘱门店，推销产品的时候派人在门口站岗？”
赵波狡辩：“上游就是这么要求的。”
“你们的宣传视频与话术我们都缴获了。视频就不给你放了，估计你也看腻了，咱们学习一下你们的话术吧。”纪成海拿出一份话术材料，“这是第一天的话术，我给你念念，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
“目的：威嘉产品的贵重，捧吴总的高度。重点：一、开场前吴总的捧口，活动的高度。二、产品的珍贵性，发威嘉给客户的细节。三、营造直播的氛围，强调参加活动的纪律。四、锁客礼品今天讲解，保证会中不掉人。
“前棚：在座的每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老人家们，大家早上好！这两天我发现一件事情，什么事情呢？我发现老人家们不爱跟我这个孩子互动。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
“后棚：好了，叔叔阿姨不讲话，我们摄像头还和组委会连着呢，叔叔阿姨，我们吴部长好不好看啊？不光好看，人也特别好，给大家送来了这么好的中科院研制的产品，给大家免费服用……这个产品对哪些疾病有功效啊？心脑血管疾病、癌症、记忆力衰退、高血压、高血糖、头晕头痛、失眠起夜……叔叔阿姨们有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啊？
“注意事项：一、控制进场的时间，凡是老师开奖之后来的尽量不让进场。二、服务跟上，任何进店的人员都要有人服务。三、试服的时候必须是店长或者经理亲自操作，安排制作航空空运箱，贴封条，发送药品试服时戴白手套。四、熟悉威嘉胶囊的捧口，能熟练运用。五、重点强调听课的纪律，直播的参与性，我们活动的与众不同。六、锁课的礼品讲解，吊住客户，一旦开始，就不要掉人……”
其他几天的话术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反复强调“威嘉”的优势，拉近和老人们的距离。其中还提到，“威嘉”产品除了原材料好、技术好，“威嘉胶囊”还是美国前总统里根的救命恩人，是癌症的克星。纪成海寻思，难怪包装盒上还有星条旗图案，再结合吴晓薇的那些富有感染力的“授课”和推销人员的话术——“您就把我当亲儿子（亲闺女），放一百个心吧！”可以想象老人们激动的心情，哪个父母不相信自己的儿女？
“赵总，你们的套路很深呀！”纪成海调侃赵波。
“我们这个行业，从上游拿产品，就要使用上游提供的推广视频和话术，整个行业都是这样，要说有问题，也不是我一家的问题。”
“威嘉胶囊的包装盒上明确写着保健品只能提高免疫力，不能当作药物使用，可你们是怎么宣传的？不但能治疗老年人的心脑血管疾病，还能治疗肿瘤，你自己信吗？”
“我们只是按照上游规定的模式销售产品，他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干，那些视频和话术具体什么内容，我也没仔细看过。”
纪成海指出：“保健品不是药物，作为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这应该是常识。”
赵波故意混淆概念：“我们卖的可是正规厂家生产的正规产品。”
“正规？你好像挺健忘啊。你和卞玲玲的微信聊天记录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卞玲玲提到，有人反映老人们服用了你们的产品后，非但没有缓解病情，反而出现各种不适症状，你却强词夺理，把不适症状说成是好转反应、瞑眩反应。这不是我冤枉你吧？如果因此耽误治疗，你能负得起责任吗？为了钱，就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吗？”
“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也做过不少善事，比方说扶助贫困山区的孩子，捐款给孤寡老人，我还给你们蓝海的养老服务中心捐过米、面、油。”
“打着慈善招牌，为了商业目的。你捐赠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是靠花言巧语榨干那些老人们的养老钱，是诈骗所得，你不亏心吗？”
“怎么就是诈骗了？会销行业存在好多年了，业界传说每年销售额三千亿，怎么突然就违法了？”
“存在时间长，并不代表合法！”
尽管赵波很会表演，但在充分的证据面前，在讯问人员的凌厉攻势下，心理防线渐渐松动。
纪成海抓住时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的规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认指控的犯罪事实，愿意接受处罚的，可以依法从宽处理。’如果在此基础上积极退赃赔偿，取得被害人的谅解，或有立功表现的，从宽的幅度会更大。”
赵波半信半疑：“你别忽悠我。”
纪成海用手机百度到相关条文，展示给他看，赵波这才彻底放弃抵抗。“我当时只想挣钱，没考虑到可能对老年人的健康带来的负面影响，现在想来，真的很后怕，如果老年人听了我们的宣传不去治疗，一味吃我们的保健品，可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我一定主动配合，请求宽大处理。”
赵波交代，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但感情不和。2011年，两人离婚。2015年，他经朋友介绍去了河南一家保健品公司，2018年天津权健案发，那家公司一夜之间就人走楼空。不过，赵波在这里学到了不少保健品的营销手段，就动起了自己单干的心思。
当下中国已进入老龄化时代，老年人在健康养生、情感交流方面有强烈的需求，加之人到暮年，渐渐与社会脱节，知识老化，信息面狭窄，对新技术、新业态适应性较差，更容易被忽悠，凡此种种，让赵波之流看到了“商机”。
2020年，他筹资开办了山东艾乐缘健康产业有限公司，前后开设过5个直营店、10个加盟店，目前还在经营的不过半数。
五
赵波的艾乐缘只是最下游的销售公司，艾乐缘销售的“威嘉胶囊”、“黄苓片”、“高原贝母”等保健品及使用的视频、话术，都是从上游的招商公司也即中介那里取得的。赵波的上游联系人叫蔡峰，赵波交代，他与蔡峰仅见过一次面，只知道他是南京人，还有他的手机号与微信号。为了稳住上线，赵波主动配合专案组和蔡峰联系，接打电话，回复短信、微信，争取了宝贵的抓捕时间。
查清了蔡峰的具体位置，纪成海带领王深、张传德、王如松赶赴江苏淮安。
张传德1972年生人，部队转业，性情宽厚，一副古道热肠，在刑侦大队这些毛头小伙儿面前，他是名副其实的老大哥。他是图侦专家，平时擅长做幕后英雄，这次出山，相当于把雷达带到前线，犯罪嫌疑人手到擒来，也就在意料之中。
蔡峰到案后交代，他从“奥强团队”拿货，主要联系人有两个，一个叫王凯，另一个只知道微信名，叫“芳芳”。
所谓团队，在会销行业中有两个含义，一是指招商公司，也即刚刚提到的“奥强团队”之流，是产品的中介公司；二是指产品的运营团队，不管最底层的经销商与厂家中间有多少环节，对接厂家的永远是运营团队，虚假宣传视频与话术也是由运营团队制作的。每个运营团队中往往都有一个灵魂人物——讲师，像编剧一样一集一集编写脚本，并负责视频演说，视频演说的效果则直接关系到销售的成败。
专案组在蔡峰处查获一套题为“威嘉王者，再指巅峰”的宣传册，其中提到了那个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吴晓薇：“会销女神吴晓薇巅峰之作！试销三场，销量全保障！十天还你三十万……”
纪成海不由得暗暗咋舌，原来她在会销行业是“女神”级的人物，难怪煽动性那么强。
蔡峰和“奥强团队”的王凯、“芳芳”并未见过面，但他推测，这个“奥强团队”并非真正的运营团队，而是和自己一样，也属于招商公司或中介的性质，一般提取一个点的佣金。而且他还注意到，“威嘉胶囊”从扬州发货，退货地址却在成都，也就是说，“威嘉胶囊”的生产厂家在扬州，而真正负责“威嘉”产品运营的团队应该在成都。
去抓蔡峰时，专案组不知他的团队规模有多大，还担心去的人少了，谁知他的团队只有他一个，就连他老婆也对他的“业务”毫不知情。尽管如此，他做的产品却不少，除了“威嘉胶囊”，还通过另一个“大汉团队”拿货，主要产品是所谓的“黄苓片”和“高原贝母”。
专案组决定，先集中力量打掉“威嘉胶囊”，同时经营“黄苓片”和“高原贝母”的线索。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