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个凉薄的夜晚,星星在破晓之前若隐若现,她完全沉浸在夜色之中,依稀听见一些令人惊悚的声音。白昼里暗伏的虫子在鸣叫,夜行动物正在猎食。丈夫说后山有野猪,还有人在远处的密林里见过狼。这些凶猛的动物习惯在黑夜活动,也因此更具有攻击性。
眼前这座形状扭曲的吊脚小屋,由粗糙的木板制成,屋顶由茅草覆盖,天长日久,木板早已弯曲、龟裂。屋里没人,但直觉告诉她,周围有活着的东西。
她咳了一声,仿佛在提示四周的黑暗,我来了。一只乌鸦从树梢上振翅飞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但这并不能让她放下心来,弯腰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枯枝,权当防身的武器。
她在黑暗中聆听,耳中响起血液奔涌的轰鸣声。当一只手触碰到她的后腰时,她的身体在微凉的秋风里突然紧绷起来。她迅速转身,但黑影已经压向她的身体。
“是你……”
“嘘……”他的声音嘶哑而怪异。
瞬间,她浑身瘫软,想放弃抵抗。然而,过去的种种磨难又激发了她内心的愤怒,让她无所顾忌。她紧紧握住枯枝,宛如一只疯狂的母豹,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黑影狂劈乱砍。她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枯枝落在皮肉和骨头上的声响,直到力气消耗殆尽,直到黑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双腿一软,虚脱般坐在地上。这时,她终于隐隐约约分辨出了对方的脸,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拧了一把。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还没有来得及尖叫,后脑就被某个沉重的东西击中。
时间仿佛停顿了。跳跃在她眼前的,只有黑暗的天幕上细碎的点点星光。
第一章
一
没有任何征兆,行驶中的地铁列车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好一阵子,拥挤的车厢里人们一动不动,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窗外一团漆黑,地铁像一条冬眠的节肢动物,静静地趴在隧道里。终于,乘客中产生了微微的骚动,人们开始焦急地东张西望,似乎这样就能给这次意外停车找到一个交代。
何夕猜测,列车正停在鸟语站与文化站之间。时间是周一下午2点25分,她几乎可以肯定,约见要迟到了。挤在身旁的几位大叔散发出的体味熏得她透不过气来,有湿乎乎的衣角搭在她的手臂上,却不是她的。
何夕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免被人踩到脚。脚上那双高跟鞋是她为了跟胡悠悠以及胡悠悠的朋友们聚会买的,某国际著名品牌限量版——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跟胡悠悠和她的朋友们打交道,让何夕感到巨大的压力。但业务需要,她不得不曲意逢迎。她们都是亿万富翁的太太,是何夕律师业务的金主。她们的服装由设计师量身定做,LV或爱马仕在她们看来都是打发叫花子的,她可不敢跟她们攀比,但也不能让她们看扁了。
更让她提心吊胆的是,她们还是一群醋缸子,尤其是胡悠悠。
何夕第一次跟豁达房地产公司谈法律顾问业务时,见到的不是老板席贝仁,而是他的妻子胡悠悠。
“我担心他扛不住,先跟你见个面。”胡悠悠说得这么直接,何夕搞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他这个人,见到美女就走不动道儿。”
“别打趣我啦,在你这样的女神面前,我只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这次见面,律师业务一个字都没聊,时间全是在奉承里度过的。严格来说,奉承得也不算过分。胡悠悠出身农村,比席贝仁小二十多岁,是席贝仁的第三任妻子。能挤走席贝仁的前任鸠占鹊巢,不仅需要心机,身材相貌这些硬件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列车突然启动,让何夕猝不及防。她的面颊又一次贴在猩红色围巾柔软的绒毛上,香气将她包围起来,让她深深感受到男友苏越的存在。
那天苏越从香港恰谈一笔业务归来,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索娇兰香水、古驰围巾专卖店,然后招呼也没打,径直来到何夕家门口。
“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讨好其他女孩子的?”何夕半真半假地打趣他。
“天地可鉴,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苏越一本正经地回答,“世道真是太残酷了,等了这么多年,就只等到一个你。”
尽管也许并非如此,但她愿意相信他。他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这种能力使他成为房地产领域最为优秀的业务员之一;在享乐方面,他却是一个保守派,对同事在外面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不屑一顾。
此刻,感受着地铁列车飞驰向前,她突然意识到,苏越成功的真正原因,就是这种保守——享乐会消耗人的精力,分散人的注意力。
认识苏越之后,她终于想通了母亲那一通关于嫁个好人的善意而乏味的说教。母亲甚至拿郑航给她举例子——郑航是她的初中同学。
“郑航刚刚当上刑警大队长,小孩都上幼儿园了。”母亲说。
“我知道。”这倒并非敷衍,何夕和郑航在工作上一直有来往。
母亲是在旁敲侧击。在母亲心目中,郑航是理想女婿的典范。可惜,何夕和郑航几乎算是青梅竹马,却碰不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火花……
随着一声长叹和一阵胃肠胀气般的颤抖,列车再次停了下来,这回终于到站了。
二
郑航猛地睁开双眼,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二月了,寒冬却迟迟不去。他迅速折起被子,双脚踏上地面。瓷砖寒冷如冰,脚底竟有些刺痛之感。走进卫生间,在镜中端详自己,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冬天:扭曲、灰白、阴郁。
最近,他几乎每晚都被噩梦侵扰。以前办了那么多杀人放火的大案,都没做过噩梦,可手头的一起拐卖妇女案,却搅乱了他的心境。以前他也办理过同类案件,不过,那时他没有直面被拐卖的对象,更没有从被害者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他一度习以为常的世界。
他灌下一杯水,试图舒缓头痛。外面的天空看起来越来越幽暗了,还挂着一幕水帘,球场、公园,全灰蒙蒙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同心结。曾经,他也折过同心结,那是追求方娟的时候。但现在作为物证的那个同心结——藏在被拐卖妇女戴在头上的荆钗里,里面有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有名字和出生日期,还有一滴血迹。
三
一阵跺脚声从接警室的方向传来,接着,何夕出现在郑航面前。
“啊,你可真会选时间!”何夕一边抱怨,一边使劲儿甩着手里的雨伞。
郑航的目光转向她身后的瓢泼大雨。“是啊,时间太赶了。”
接着是片刻的尴尬,两人都在想他们是该握手、拍肩,还是其他什么。何夕终于伸出手来,问题解决了。
“本来想让刑警队长失望一次的。”何夕的语气透露出她并不孤陋寡闻。
郑航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承认了他的新头衔,但没做任何评价,现在不是时候。
“下这么大雨把我叫过来,到底什么事?”她轻快地问,“在这里说,还是去你办公室?”
“刑事鉴定中心。”
“刑事鉴定中心?”何夕质疑的目光没有投向郑航,而是他的身后。
一个便装女警径直向他们走来,直筒牛仔裤,宽松的翻领羽绒服,头发微微有点儿卷,脸盘像个封面女郎,气质却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这是刑事鉴定中心的关欣警官。”郑航介绍。
关欣停住脚步,像棵树似的戳着,并没表现出打算寒暄的样子,目光直视何夕和郑航。郑航立马意识到,自己跟何夕挨得太近,显得太亲密。但这时候拉开距离又显得太刻意了。“这是天鉴律所的首席律师何夕。”他只好继续介绍。
关欣只是冲何夕微微点头,转身带路,领着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刑事鉴定中心的身份验证入口。
“你们的‘团圆行动’搞得挺有声势啊。”何夕看着走廊两侧的展板,没话找话。
关欣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何夕的话表明,她对自己的事一无所知,郑航一定也没有向她透露。忙碌的律师大概没时间留心那条新闻,对失踪人口或拐卖案件更不感兴趣。否则,她现在恐怕不会这么轻松。
进门的程序挺复杂,通过了金属检测仪,安检民警还要求看她的身份证,检查她的背包,然后用一种让她主动坦白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仿佛她是来公安局投案自首的。
“你是跟他们一起的吗?”穿制服的警察语气严厉。
“不是。”何夕赌气一般地说。
“那你不能进去。”对方是公事公办的口气。
郑航看看关欣,微微叹了口气。关欣什么也没说,但何夕前方的闸门还是“嘎”的一声,开了。
四
公安局的刑事鉴定中心内部,跟这座城市的任何一栋高档写字楼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来回穿梭的都是穿制服的民警。何夕做了这么多年刑事辩护律师,一直对这个地方充满好奇,此刻置身其中,却发现毫无新鲜感可言。
刚刚随郑航走进一间办公室,郑航的手机响了。大约是急事,郑航说了声抱歉便匆匆离开,快得让何夕说句“没关系”的时间都没有。
何夕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哀怨,觉得自己是那么孤独,像旷野里任凭风吹雨打的小树。她是郑航需要回避的嫌疑人吗?或者……当事人?她的目光转向关欣,试图从这位美女警官眼里看到自己,但什么也没有。
“矿泉水?”关欣征询她的意见。
“不用,谢谢。”何夕有点儿不耐烦,“到底什么事找我?”
“哦,那您自便,我很快就回来。”关欣径直走出了房间,把何夕一个人留在这里。
至少,何夕安慰自己,这意味着自己并没有被当成嫌疑人。
片刻,关欣回来了,这次还带着录音设备。何夕果断摇头:“不能录音。”
关欣冷冷的语气:“这跟录口供不一样,只是有些事,我们需要留档备查。”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是律师,程序我懂。”
关欣把录音笔放下,但没有打开。两个人互相端详着。她们俩几乎一样的身高,身材也相仿,只是关欣肩膀更宽,这是多年训练的结果。
门又开了。一个男警察走了进来,中等身材,看上去并不强壮,但棱角分明。看到何夕,他微微有点儿吃惊,但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何夕想起,年初的某天,她跟郑航交流一个案子的情况,约在饭馆见面,眼前这个男人突然出现,跟郑航低声嘀咕几句就出去了。郑航告诉她,这是他的同事刘畅。
刘畅问:“要不要矿泉水?”
何夕摇头:“我只想快点儿知道你们为什么找我。”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刘畅拉了张椅子坐下。何夕把双手放到膝盖上。她其实并不紧张,但这个屋子,家具太大,空间又太小,给人一种压迫感。
“好吧,我知道你是郑队的朋友,我们希望……”刘畅说着,手伸向录音笔,被关欣制止。
“我叫何夕,是天鉴律所的律师。”何夕说,“我跟警方有过多次合作,因此,接到你们的电话,我尽快赶了过来。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用意。”
刘畅沉吟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是这样,我们有个案子,嗯……媒体都报道过,不知你看过没有。我们解救了一个二十六七年前被拐卖的妇女,她的身份正在调查之中。不过,她头上有一枚荆钗,钗里有一个同心结,里面有些重要证据,经鉴定,疑似跟你有关。”
接到郑航电话之后的两个多小时里,何夕一直在猜测警方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因为什么。自己手头的某个案子让警方难受了?或者,警方需要自己提供什么帮助?但和她的预测恰恰相反,现在的情况是,警方在试图帮助自己。
五
单调的雨声从窗外钻进来,带着些微寒意,她用力抱紧身子,绞尽脑汁想给两个警察一个满意的答案。她想说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可脑海里灵光一闪,一件童年小事像一枚印章一样,给了她一个鲜红的提醒。
“上幼儿园时,有人喊过我野仔仔。”她告诉两个警察,“但我父母一直否认,还到幼儿园讨说法,跟对方家长交涉……”
“哪一年?”刘畅问。
“应该是幼儿园小班的时候,1996年或者1997年吧。”何夕说,“我比同班的小朋友都大,我还问过我妈,为什么不送我去中班。”
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永远忘不了别人骂她“野仔仔”的情形。虽然对方道了歉,但她父母很不开心,把她转到了另一个幼儿园,那里离他们上班的地方很远……她将这些经历从头到尾罗列了一遍,但语气越来越有自卫性,她感觉到,他们还没有问到关键问题呢。
“难道你就从没想过要问清楚,你父母给你转学是不是跟别人骂你有关?”
“我爸对我说,那只是一句骂人话而已,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胡言乱语。”如果没有警察问起,她从未想过“野仔仔”背后的含义,只是现在……
“你见过自己的出生证明吗?”关欣问。
“你没事会管你父母要你的出生证明看吗?”何夕反问。
关欣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子,近得何夕都能看清她的黑眼圈。“我们是想帮你,何律师。你知道那些记者是怎么挖新闻的吗?只要那枚同心结的事一公开,你,甚至你的一家人,都会成为舆论热点。这是你希望的吗?”
“不是。”
“不是,那就不要回避我们的问题。”
何夕火了:“你们想要我说什么?我有父有母,还有弟弟妹妹,一家人过得好好的,现在你怀疑我不是父母亲生的,应该我来问你们才对!你们是警察。证据?你们自己去找!”
关欣缓缓站起身,离开了房间。何夕隐隐感到,逼自己发火,逼自己失态,也许就是他们的目的?
刘畅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试图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随即,关欣又回来了,带着一个大纸袋。她戴上橡胶手套,揭开袋口,从里面拿出一只塑胶证据袋,很小,很轻。何夕看着她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是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黑白寸照。
照片已经发黄,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儿。关欣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丁燕,19921222。还有落款:许盈。
“这个女孩儿眼熟吗?”
何夕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和颧骨,好像在与照片里的女孩儿比对。她的嘴唇有点儿翘,大家都说很可爱;她的颧骨有点儿平,那是她的美中不足之处。但她依然抗拒:“随便谁小时候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你是律师,”关欣的嘴角牵了牵,“不需要我来跟你解释人像比对技术吧?”
何夕沉默。
“你的出生日期是1992年12月22日吗?”
何夕忍着没有去碰那张照片,这一瞬间,她荒诞地以为只要在照片上留下指纹,就会让人认定那个女孩儿就是她了。“身份证上不是这天,”何夕的语气迟疑了,“不过,我妈非常信命,却从不当着我的面找八字先生给我算命。难道……我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
关欣跟刘畅交换了一个眼神,何夕能感觉到他们突然而至的释然。
“丁燕这个名字,你听父母说起过吗?”
“没有。”
“许盈呢?”
“也没有。”
“吴晓癸呢?”
何夕继续摇头,她真不记得谁跟她提过这些名字,也不知道这些名字对她有什么意义。“这些都是涉案人吗?你认为我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关欣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调查还在进行中,我们不能透露任何相关的信息。”
何夕的目光转向刘畅:“丁燕是许盈的女儿吗?你们认为我就是丁燕?”
刘畅抱歉地摇摇头:“没有确切结论,我不能回答。”
“怎么才能有确切结论?”话刚出口,何夕突然打了个冷战,“难道还要做DNA……”
没人回答她。但她终于明白了,她之所以被带到刑事鉴定中心,就是为了给她采个样。她徒劳地想挽救自己的生活:“我……我晕血,不能采样。”
“没关系,我们的技术员可以不让你看到。”刘畅温和地说,“还有,如果你想起有关自己身世的更多线索,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第二章
一
上学的时候,郑航跟何夕被并称为金童玉女,关系不错,但彼此间并没有爱情。不过,他们的关系比朋友要多那么一点儿东西。那天郑航不是有意回避对何夕的询问,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不论什么场合,都不会给属下留下口实。
电话是副局长肖永明打来的,涉及他在专案组里的威信问题。当然,肖永明不会那么直接,是拐弯抹角问的,而问题来自于关欣。
关欣是刑事鉴定中心副主任、图侦专家,对面孔的识别能力无人能及。一个专家在某个专案组里专起来,这样的安排是没有先例的。所以,她有骄矜的资本。而且,这起案子是郑航履新后的第一宗大案,领导不得不对他们的配合表示关心。
肖永明不知道的是,他看到的只是表象,私下里,关欣和郑航的关系可以称得上是铁杆儿。关欣确实对把自己调进专案组有微词,但政治部头一天通知报到,第二天一早她就在执法办案区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开始工作了。
关欣不是新手,参与过部省督办案件的调查,也许最初对这起案件有些轻视——在这个专案组的工作经历,不会给她的履历增加什么砝码。不过,见过那个被拐卖妇女、读了案卷之后,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是作为一名警察,特别是一名女警可以漠然对待的。
其他专案成员也是同样的想法——新闻一见报,网络上就吵翻了天,许多自以为是的大V嚷嚷着民众有知情权,指责公安机关故意隐瞒案情,办案部门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郑航和整个专案组都必须竭尽全力。
查明任何一起案件,第一步必须确立人物、地点、时间。不幸的是,这个专案里的受害人不仅精神失常,而且失语;发现她的地方周边更是找不到任何线索;案件的时间线主要基于受害者头上的那枚荆钗,大约是二十六七年前。
现场位于汉洲市西北山区的虎头村,据城区约三十公里。城市高速发展,村民逐渐往城里移居,这个总人口曾高达一千多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下一百多老弱病残。受害人也算是这个村子的留守村民之一,收买她的男人要不是意外遭遇车祸,还不知她要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待多久。
地窖里只发现了一枚荆钗以及从户口本上撕下来的一页——许盈,但根据户口本的记载来看,那个受害妇女又并非许盈。专家对那枚荆钗进行了鉴定,认定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但并无任何古董方面的价值,只不过是旧时农村妇女的常用之物;省林科所的一位植物学家仔细研究了地窖里的野草和树根,估计至少有二十五年的生长期。
虽然不是很精确的时间线,但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着手调查了。除了“团圆行动”、“护蕾行动”热线,专案组专门设立了一个“荆钗”报案热线。这条热线每天几乎打爆:有父母打电话说,那个女人可能是自己失踪的女儿;有丈夫说,她可能是自己被拐走的妻子;也有年轻人说,她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还有人说,那个女人可能是他们的邻居、亲戚、同学……
每个电话都要生成一份报告,每个报告都要有一个调查组负责跟进,包括每天都打热线电话的一个女精神病患者,坚持说她的前夫就是拐卖妇女的罪犯,她自己也是被拐卖的,现在她已经把前夫控制起来了,让警察赶紧来抓人……
各种信息的研判工作由郑航和关欣负责。此刻,郑航就坐在小小的值班室里,仔细梳理着1994年审结的一起特大拐卖妇女儿童案,受害妇女儿童达五十余人,遍及全国六省市,最终有三十七人获救。
之所以盯住这个案子,是因为它的发案时间跟本案被害人被拐卖的时间接近——当然,这个被拐卖的时间点也仅仅是估计;还因为郑航研究过这个案子中被拐卖妇女的分布图,他们这个城市就在其中。
不过,照片背面的“许盈”并不在案卷载明的受害妇女之中,也许是犯罪分子忘记了,也许是刻意隐瞒。他翻阅了所有的原始卷宗,还打电话联系当年经办此案的专案组长李忠诚——八年前退休去了深圳,请他回忆办案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依旧无法解释心中的疑虑。
本案的首犯叫吴晓癸,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以招工的名义诱拐农村女孩儿,几乎形成了一条产业链。1994年罪行暴露,他被判处死缓。不过,他入狱前就患了重症,在服刑的第二年病死狱中。
根据李忠诚的回忆,吴晓癸落网的时候,许盈应该还在哺育期,也许,许盈跟吴晓癸案真的没有关系?
二
关欣进来的时候,郑航正望着窗玻璃上氤氲的水珠发呆。
“方姐是不是送了什么好吃的?快把我饿死了。”
郑航和方娟约会的时候,关欣就常常当电灯泡,有人怀疑她要跟方娟抢男朋友,其实她只是太了解这一对儿了,他俩的约会多半在餐馆里,她可以放开肚皮大吃一顿。
眼见关欣就着咖啡,狼吞虎咽地吃着方娟自制的饼干,郑航叹气:“你该找个男朋友了。”
关欣立刻岔开话题:“晚上请我吃牛排,怎么样?”
“糟糕,我已经让刘畅订了快餐……”
关欣斜了郑航一眼,目光落到了郑航面前的吴晓癸案受害人分布图上,立刻被吸引住了。她一直认为,吴晓癸案跟许盈被拐卖在时间上的契合不是偶然的。如果何夕是许盈的女儿,许盈生育时大约二十岁,算不上早婚。也许何夕正是母女俩一起被拐卖时丢失的。
“那时,何夕大约一岁,留不下记忆。这跟吴晓癸的交代基本吻合,他往我市贩卖过不少于五名妇女儿童,但这条线上被解救的只有三人,许盈母女可能就是剩下的两人。”
郑航想了想:“或许更为复杂。如果许盈是他拐卖的,也是他最后拐卖的几个人之一,他应该记忆深刻才对……结合本案受害人被深藏地窖,也许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难道仅仅是怕她逃跑?”
“可那个男人死了,线索断了。”关欣说,“他没有案底,跟邻居没什么交往,没人注意他,而且,他竟然没有活在世上的其他家庭成员,更没有可以调查下去的社会关系。”
郑航缓缓点头:“持有荆钗的受害人目前还没法儿交流,我们只能围绕许盈查下去。”
“是不是接触一下何夕的父母?”关欣提议。
郑航更谨慎一些:“怀疑人家的女儿是领养的,必须有确凿证据。别忘了,何夕还有弟弟妹妹,她父母可不是不能生育的人。”
“DNA鉴定会有结果的。”顿了顿,关欣问,“你觉得她会给我们打电话吗?”
“前提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份可疑。如果我们错了,”郑航耸耸肩,“她恐怕一辈子都不想再搭理我了。”
三
何夕父母居住的神滩村,现已改为社区,因夷江环绕,还有一片受国家保护的古树林,成了房地产开发商眼中的宝地。如今,村子都拆得差不多了,只有她家跟几户邻居的砖房属于百年古建,得以遗世独存。
起初家里只有何夕一个孩子,她上小学后,母亲接连生了弟弟妹妹。在这里生活的二十年,是她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窗外细雨绵绵,映衬出对面山坡的一片墨绿。父亲在阳台上忙碌,为一大片绿植剪枝、培土。他已经有些谢顶,但依旧注意形象,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何旭升是戎马重工的工程师,从手工作业到机械化、自动化,三十多年来,他的大脑也随着科技进步而进化。换句话说,尽管上了年纪,但他并没有和这个社会脱节。
望着父亲的背影,何夕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开口之前,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她的人生轨迹其实很简单,可生活就像万花筒,把简单的线条幻化成你认不出的样子。但是,父亲不是万花筒,她相信。
“爸,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关于我出生的事。”
父亲回过身,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坦陈了自己被叫到公安局询问一事:“在我心里,只有你们俩是我的父母,永远都是!但我想知道真实情况……”
何旭升表情复杂,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开诚布公:“你是成年人了,有权知道真相。我跟你妈商量多次了,想告诉你,但你妈总是说再等等……希望你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我明白……所以,警察说的是真的?”
何旭升点点头,面色凝重。
“你们是怎么收养我的?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何旭升摊了摊手:“我只能回答前一个问题,后一个,我和你妈真不知道。”
母亲仇英拿着个空了的酱油瓶子出现在门口:“聊什么呢?这表情一个赛一个郑重。”
何旭升的目光转向她:“我们担心的事……提前发生了。”
一丝阴影掠过脸庞,仇英的表情僵硬了。
“妈,我真是你们捡来的吗?”
仇英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开口:“当时收养孩子,不像现在这样手续繁琐。那年我在街边的花坛里发现你的时候,你才一岁左右,躺在花坛里哇哇地哭。我把你送到派出所,本以为就没事了,可后来派出所打电话给我,说暂时没人认领你,问我能不能代养一下。结果就这样一直养下去了,一年后,派出所帮着办了领养手续,上了户口。”
“就这么简单?”何夕疑惑。
“派出所做了很多调查工作,还发了认领公告,但一直没反馈。当时我跟你爸结婚几年没有生育,再者养你养了那么长时间,养出感情了,其实,我们都有点儿担心,万一真的找到你亲生父母,我们该怎么办……”
“爸,妈,谢谢你们,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你们领养的。”
父亲耸耸肩:“看来我和你妈这活儿干得不赖。”
母亲说:“这事我们都没声张,有人问起,就说是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在乡下生的。你五岁那年,有个孩子骂过你野仔仔,其实他并不知道你是领养的,只是信口开河,但我们还是给你换了一个幼儿园。”
“我的生身父母就没留下一点儿线索吗?”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襁褓里有张纸条,写着‘19921222’,应该就是你的出生日期了。在派出所登记时,是以发现你的时间加一岁算的。”
“就是说,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你发现我那天?那我的出生证明呢?难道襁褓里没有?”
仇英摇头:“你上学需要的各种手续,都是派出所出具的,连名字都是那个所长给取的。”
四
“遗弃”这个字眼儿,时不时飘忽在何夕的心头。她宽慰自己,郑航不是说自己的生母有可能是拐卖妇女儿童案件的受害人吗?生母遗弃自己,应该有不得已的苦衷吧。说不定自己也是被拐卖的,人贩子面临警方的追捕,一时带不走自己,便扔在花坛里。这么想,心里多少能好过些。
父母再也回忆不起什么线索,那就自己去找,没必要等着那两个分别唱黑脸红脸的警察打电话过来。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击妇女儿童援助中心的网站,第一眼就看到本周失踪的两名儿童的照片:一个男孩儿,六岁;一个女孩儿,才一岁半,都长得乖巧可爱。
援助中心网站内置搜索引擎。何夕输入“女”、“汉洲”、“30年内失踪”等关键词,电脑屏幕上跳出一张张稚嫩的脸蛋:校园照、家庭照、大头贴……失踪者都是一脸的幸福,或许目的就是跟他们的遭遇对比,让人越发心痛。
页面底部显示,搜索结果17人。何夕拖动鼠标,一个一个往下拉:张红英、刘文娟、詹妮、高迪、李琳……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自己会不会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尽管丁燕这个名字没有出现在名单里,但现在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当初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丁燕。
接着,她注意到这些人的失踪日期,没有一个是2000年以前的。搜索不设时间限制,但数据库是2000年之后建立的,缺乏以前的资料。
“互联网+打拐”已成为当前打拐新的模式,她在搜索框里键入“民间打拐”,许多跟打拐有关的网站跳了出来,她不知道该先看哪个,因为哪一页看着都让人唏嘘。最终,她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自己的生身父母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也许,二十八年前他们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何夕心里又浮现出另一重恐惧。
整整一个晚上,唯一的收获是,她发现了有关吴晓癸拐卖妇女儿童团伙的一些报道。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这些报道大多语焉不详,但一个案件涉及三十多个受害妇女,这个数字依旧让她震惊。
五
第二天上午,何夕来到了母亲说的那个紫梅派出所——挺有诗意的名字。
来此之前,她已经做过功课,知道紫梅派出所的所长曾经在刑警队待过,跟她在一起案件的起诉中有过协作。她微笑着站在所长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所长与何夕没有私人交往,但何夕的诉说打动了他。“我们刚搬了办公楼,老档案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吧,你跟我来。”
何夕跟着所长进入了三楼档案室旁的一间小屋,废弃的桌椅、沙发、水壶等杂物堆占了半壁江山,小屋最里面的角落堆着十几个大箱子,老档案都在里面。好在箱子侧面标着年代,据现在最近的是2003年,就在那一年,公安机关开始实施无纸化办公。
何夕向所长表示感谢:“您去忙吧,下面的事我一个人来。”
所长无声地退了出去。接下来,何夕埋首在1991年至1995年那一箱档案里。终于,她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随着档案上的记载,她仿佛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那个清晨。
冷寂的街头,有一条翡翠般的绿化带,裹茧似的自己就躺在一丛雏菊上。养母说那天有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淋得湿透,反正她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因为那场雨变得潮湿了。
“孩子的父亲被杀,孩子失踪的母亲有谋杀丈夫的嫌疑……”她抱着档案袋的手在颤抖。
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所长就站在身后。何夕抽出档案袋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婴被放在老式的沙发上,女婴身边的那个小民警,就是如今的所长。
“这是我吗?”
所长点头,仿佛也穿越了时空,在和当年的那个女婴对话。
“这个……是我妈?我的生母?”何夕拿起另一张照片。
短发,鹅蛋脸,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如果不是脸颊和额头上各有一道伤疤,应该挺美的。还有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幽蓝的毛细血管暴露在表面,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裂。她的手臂上也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这是从一本案卷里复制来的照片。”所长解释说,“应该是在花坛里找到你十个月之后,案子发生在戎城。”
所长把一沓泛黄的纸张摊在何夕面前。那是一起杀人案,凶手叫许盈,也就是何夕的生母,凶器是一根粗树枝,上面有许盈的指纹以及被害者丁维杰——何夕的生父——的血迹和毛发;案件发生在这对夫妇住家后院外的荒野里,案发时间应该是午夜,没有目击证人。尸体在第二天上午才被发现。
“她……为什么要杀人呢?”
“据当地警方的调查,”所长的语气有些犹豫,“许盈是被拐卖过去的,他们经常打架。当然,案卷里没有她被拐卖的直接证据,是询问村民时得知的。也有人说,起初他们夫妻感情还可以,丁维杰并没像其他男人那样把许盈囚禁起来,许盈相对比较自由,有时还可以一个人上街。”
“她怎么不逃跑呢?为什么要杀人呢?”
“警方一直没有找到她,具体情况并不清楚。但他们吵架的事,的确有不少村民反映过,甚至有过几次大吵大闹,丁维杰动手打了许盈,村长出面调解都没能解决问题。”
何夕依旧感到难以置信。可她也明白,所长不可能骗她,这些案卷也不可能是假的。
“你看看这个。”所长又从案卷袋里找到一张照片的复印件,上面是一家三口——许盈、丁维杰,还有个女婴——和当年派出所拍的照片上的女婴一模一样。“无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丁维杰和许盈是这个女孩儿的生身父母,这是毫无疑问的。”
何夕的心里仿佛被割开了无数条口子,口中依旧喃喃着刚才的疑问:“她怎么不逃跑呢?为什么要杀人呢?”
“她逃了,还带走了女儿。”所长说,“警察赶到时,许盈和女儿都不见了。村里人反映,前一天晚上她们还都在家里。警方发布了通缉令,但一直没找到她的下落。我们跟当地派出所联系上之后,本想把你送过去,可对方很为难——丁维杰没有其他家庭成员,许盈又是被拐卖的,当地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好在你的养父母……”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