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警和警二代
尽管老唐和石晓琳都戴着口罩,因为来之前他俩在微信里和梁处长视频过,所以刚走下飞机舷梯,就被在停机坪上等候的梁处长认了出来。梁处长和一位姓白的年轻女民警快步上前将他们迎上车。石晓琳迫不及待地问梁处长,壮壮他真的没事吧?
坐在她旁边的小白说,阿姨,您不用担心,我们唐队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石晓琳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作为一个母亲,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老唐侧脸看看强忍着泪水的石晓琳,轻轻拍拍她的手,有意岔开话题,梁处长,我们不用隔离吗?
梁处长扭头说,按我们这里的防疫政策,凡是来自中风险地区的人都要隔离。不过您和阿姨属于特事特办,我们局领导专门去防疫指挥部沟通,为你们申请了绿色通道。
谢谢!石晓琳说,我俩的健康码一直都是绿码,还有四十八小时核酸阴性证明。
小白说,没事的阿姨,我们这边属于低风险地区,您和叔叔在车里可以把口罩摘下来,会舒服点儿。
汽车驶离机场路之后,老两口都不再说话,但是表情各异——老唐故作轻松,石晓琳则满脸焦虑,双手紧紧抓着老唐的胳膊。
为了缓解车内的气氛,梁处长转过头问老唐,叔叔,我听壮壮说您还没退休?
老唐说,快了,还有两三年。
梁处长由衷感慨,真是老当益壮!我知道阿姨退休了。
石晓琳说,是的,我比你叔叔大八岁,我都退休五年了。
小白不免讶异,阿姨,您看上去可比叔叔年轻,顶多五十岁出头儿。又说,对不起啊叔叔,您是老当益壮。
来自小白的夸奖,并未减轻石晓琳的忧虑,她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组数字:三十二——三十二——
老唐是三十二岁那年出的事,壮壮今年刚好也三十二岁,也出事了。老唐出事的时候是刑警队的中队长,壮壮年初也被提拔为中队长,这些究竟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种无法逃脱的定数?
由于老唐和石晓琳坚持不去酒店住,非要在病房里陪儿子,梁处长只好去跟医院协调,在壮壮的病房里加了一张一米二的床,满足了老两口的要求。
趁石晓琳去送梁处长和小白,老唐掀开壮壮的被子,右手四指并拢,像步调一致的排雷工兵,在壮壮的前胸和腹部小心翼翼地探查着。
壮壮伸手抓住老唐那四根即将移至肚脐眼附近的手指,嘻嘻笑,都拆完线好几天了,开始长肉芽,痒。
这会儿你妈不在跟前,你给我如实交代,怎么受的伤?
亏您还是老刑警,警察受点儿小伤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从胸脯到肚子,大大小小七八处伤,你最好亲口告诉我,别让我去问你们领导和医生,我保证不叫你妈知道。
壮壮从床头柜上的饭盒里捏起一块锅包肉丢进嘴里,边嚼边说,爸我跟您说,现在看,疫情也不完全是坏事。我们手头的那个案子跟了差不多一年了,原计划是等境外毒贩来提货时一网打尽,那天忽然接到情报,说因为我国疫情防控太严,境外的毒贩不敢来了,要求这边的卖家把毒品送到边境,价格翻倍。这边的卖家还不知道早就被我们盯上了,但防疫无死角,一遍一遍拉网式的走访调查,让他们慌了神,打算把已经制成的冰毒转移出去。因为情报没说毒品转移的具体时间,处里就派我带几个兄弟在制毒窝点附近二十四小时蹲守。上个月12号凌晨两点,我发现有两辆车突然从制毒窝点开出来,前边是一辆快报废的中型面包车,后面是一辆雷克萨斯越野车。两辆车的车窗都贴着深色的膜,我使用夜视仪也看不清车内的情况,在向指挥部报告之后,我决定重点拦截那辆越野车。在抓捕越野车里的毒贩时,一个毒贩把一枚点燃的爆炸物扔到一个兄弟的脚下,我来不及多想,冲过去趴在了爆炸物上面。
老唐眉头紧蹙,完了?
壮壮说,完了。
你这是跟我轻描淡写,实际情况不可能像你说的这么简单。
是我现场指挥失误,上当了。原来毒品都在那辆不起眼的面包车上,等我们大队人马赶到时,面包车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后来呢?
后来,肯定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面包车被我们追得无路可逃,在海边的一个渔码头自行引爆,连人带车,包括车上的毒品一起灰飞烟灭了。
老唐摇摇头,我感觉还是不对劲,既然你们事先已经知道制毒窝点里藏有成品冰毒,为啥不直接把他们端掉?
为首的两个制毒分子都是搞化学出身,不用麻黄碱就能制造出一种新型冰毒,而且还精通制造炸药。情报说,他们把打包好的成品冰毒都捆绑了相应剂量的炸药,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立刻引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等到他们和买家完成交易解除引爆装置的那一刻实施抓捕。
石晓琳回到病房时,壮壮刚吃完最后一块锅包肉,拿起纸巾边擦嘴巴边说,过瘾,我老爹的厨艺天下无敌!
老唐说,无什么敌,是你这两年没回家,馋的。锅包肉得出锅就吃,外焦里嫩。这会儿口感和味道肯定都变了。
壮壮说,好在是空运,口感虽然差了点儿,但味道还没变。
石晓琳脸上荡漾着母性的光辉,你爸是掐着点儿给你做的。局里的车到咱家楼下快五分钟了你爸才把锅包肉装进饭盒。到机场的路上花了一个小时,排队登机又差不多一个小时,飞机从起飞到落地又三个半小时,你们处长和小白接我们到这儿又半个多小时,他们走了你才吃,又隔了一个小时,前前后后八九个小时,不变味才怪。
壮壮打了个饱嗝,有这顿锅包肉垫底,我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了。
老唐指着壮壮说,小子,你别吃两块锅包肉就撑得忘乎所以,啥时候出院得听我和大夫的。
壮壮说,老唐同志,听大夫的我能理解,但您是鹤城市公安局副局长,又不是我们江东省公安厅禁毒局副局长,我不是您手下的兵,为啥要听您的?
石晓琳轻轻一跺脚,唐壮壮,你还能再浑一点儿吗?
老唐笑着说,他跟他爹闹着玩呢。
石晓琳白了老唐一眼,都是你惯的!他那年高考估完分,我坚决不同意他报公安大学,不想让他当警察,家里有你这一个警察就把我吓破胆了。结果呢?儿子铁了心想当警察,你就置我的意见于不顾,铁杆支持他。现在怎么样?你这个爸爸说话不管用了吧?
老唐扶着石晓琳坐到椅子上,好吧,我承认是我惯的,我也承认没把他惯得足够优秀,还惯成个不给他老子长脸的伤病员。
爸,您还得承认,我这个儿子确实比您强。
除了书你比我念得多,其他方面估计你还得等。
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我不过才第一次受伤。您呢?记得我七岁那年冬天,没隔多长时间您就当了两次伤病员。我妈可以作证,第一次是您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第二次我就不说了,小命差点儿没了。
老唐挠挠头皮,你糟蹋你爹,我怎么不记得我当过两次伤病员?
您装糊涂,我来帮您算算,那年我七岁,今年我三十二岁,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今年是2021年,那年就是1996年,您自己回忆回忆。
老唐仰头想了想,说,1996年?
壮壮说,没错,就是1996年。
看到儿子能吃能喝,而且还跟从前一样和爸爸斗嘴掐架,石晓琳脸上故作不悦,心里却踏实了。她上床和衣躺下,拿起一本书翻开扣在脸上,不久便响起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壮壮朝妈妈那边看看,爸,您也累了,咱们睡吧。
老唐说,你不想跟我再聊一会儿?
壮壮说,聊啥?
老唐瞄了一眼石晓琳,低声说,你是上个月12号受的伤,梁处长昨天才跟我们联系说你受伤了,这期间隔了一个月零五天。单位领导不及时跟我们说,是担心我和你妈受不了,当然,这里头也有你的主意。儿子,你可以不让你妈知道,但是你该让我知道。因为我经历过那种身子动弹不了的黑暗时刻,体会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时如果有亲人守在身边,就算不能说话,可心里踏实。说着老唐长叹一声,儿子,你受苦了!
壮壮身体前探,凑近老唐端详一番,然后哧地笑了一下,同样低声说,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老唐咧咧嘴,你可以大点儿声说,你妈这两天身心俱疲,这会儿彻底放松下来,睡得挺沉,她听不见。
壮壮说,爸,您是不是真的老了?我这次发现您不但变本加厉地宠妻惧内,而且还心软,学会煽情了。我看咱们还是别聊了,我得赶紧睡觉,万一再让你弄出一身鸡皮疙瘩,今晚非失眠不可。
当老唐去卫生间里抽完半支烟出来,壮壮果然打起了呼噜。
老唐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望着儿子那张刚毅且充满活力的脸,既欣慰又后怕。从壮壮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浑身是胆,无惧无畏。然而,多年的警察生涯,不知不觉间似乎让自己的胆量变得越来越小了。他深知,一只炸响的二踢脚就能把人的手指头崩飞,毒贩引燃的那个爆炸物的威力,不知要比二踢脚大多少倍。
老唐起身来到窗前,从二十八层的窗户向外面望去,是一片灯光的海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熠熠生辉,把南国的夜空映照得如同幻境一般不真实。
老唐的耳边忽然响起壮壮无意间提及的1996年。此刻,1996这四个数字被无限放大并且拉长了,像一趟远去的蒸汽列车,在某个地方拐了个弯,车头顶端的烟囱里有节奏地喷涌着灰白色的烟雾,穿过他的记忆深处,穿过岁月厚重的尘埃,斑驳的绿皮车厢里载着一些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与事,轰隆轰隆朝自己驶来。
第二章 早年的月光
1996年的唐啸才三十二岁,还没有资格叫老唐。彼时,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他的头发跟他的性格不匹配,偏软,长到四五厘米就自然弯曲,像烫过一样。从分局机关刚调到刑警队那会儿,他开始理一厘米以下的板寸头,既与大多数同事保持一致,又显得硬朗。
和石晓琳恋爱后,石晓琳认为唐啸的发质不适合理板寸头,看上去有明显的违和感。她更喜欢他以前留的那种长一点儿的发型,像英国演员休•格兰特,有文艺气质,能抵消一部分他目前日益增长的天棒气。
唐啸说,那家伙是个戏子,我才不像他。
石晓琳说,仅就发型和脸型而言,又没说你长得有人家那么帅。
但是你得承认,我比他爷们儿。
石晓琳动用鼻音轻哼一声。
唐啸扭脸问石晓琳,天棒是啥意思?
石晓琳笑着说,天棒是我们四川老家方言,类似东北话说一个人虎。
东北话说谁虎,属于贬义,泛指那个人有点儿二,但又不是百分之百傻。往中性词方面靠,有一根筋、愣头青、做事欠考虑,甚至不计后果的意思。没有褒义。
唐啸说,我虎吗?
石晓琳说,虎!
中队长老秦是唐啸的师父,从武警部队转业,说话大嗓门。老秦说,咱们干刑警的,就得比那些杀人越货、打砸抢偷的驴马烂子还虎,虎虎生威。那样才能镇住他们!不过你得记住,刑警队是个集体,干活的时候你给我少逞能,少耍个人英雄主义!
唐啸歪头端详着老秦,师父,我看你好像不虎。
老秦说,我咋不虎?也虎,不虎干不了刑警。
唐啸拍拍自己的脑门说,我这破脑袋小时候可能叫门弓子抽过,落下病根了,你说话喜欢两头堵,我领会不透。
老秦瞪了唐啸一眼,有点儿正行!你脑袋没问题,就是这一脑袋羊毛卷影响警容。我建议你还是剃以前那种小平头,利利索索。
石晓琳说我这叫波浪弯,不是羊毛卷,比羊毛卷大。
你们还没结婚,你不能啥事都听她的。
你这是挑拨我俩的关系,还想不想吃她做的打卤手擀面了?
手擀面归手擀面,不信你戴上大盖帽照照镜子,跟利比亚那个卡扎菲活像亲哥儿俩。要是一个人出去办案,人家都可能怀疑你是假警察。
唐啸凑近老秦耳边,模仿老秦的惯用语气小声说,秦汉东同志,老子是真警察,不怕别人怀疑。
老秦手一挥,大巴掌落在唐啸坚实的后背上,拍出一声透彻胸腔的闷响,你这虎玩意儿!没大没小,跟谁老子老子的?
立冬那天午后,天空下起了小雪,料峭的北风掠过城市半空纵横交错的电线,发出尖利的哨音,像剃刀的刃口滑过绷紧的磨刀布。
唐啸戴上羽绒服帽子,透过纷飞的雪花,专注地盯着广场西北角那个戴黑色头盔、骑黑色摩托车的中年男人。唐啸已经盯他三天了。
这个季节骑摩托车的人不多,跑摩的拉活的就更少,主要原因是天冷。坐摩的人少了,倘若不急着赶时间,坐公交既便宜又暖和,不过就是慢,尤其在晚高峰下班的时候。出租车倒是又快又暖和,但是贵。如此一来,就给跑摩的的留出一条挣钱的缝隙——价格居中,啥道都能跑。
出站口距离“黑头盔”差不多五十米,那里还有两个跑摩的的,唐啸也近身观察过他们。一个骑笨重的黄河250,戴狗皮帽子;另一个骑捷克斯洛伐克八几年生产的JAWA350,戴坦克帽。那辆JAWA350原本应该有两根排气管,眼下只剩不到一根半,另外大半截没了,摩托车发动时的声音堪比手扶拖拉机。
唐啸之所以专门盯那个“黑头盔”,是因为他很反常,不往人多的地方凑,而且还挑客,女的不拉、衣着普通的不拉、两手空空的不拉。最令唐啸感兴趣的是他骑的那辆嘉陵70摩托车,该车配置的是本田发动机,有速度,噪音小——符合作案车辆的特征。
两周不到,从派出所转过来三起持枪抢劫案。有三个外地旅客傍晚从火车南站出来,乘坐摩的到赶驴胡同没人的地方,遭到摩的司机抢劫。由于嫌疑人作案时戴着头盔,加上受害人面对枪口心生恐惧,尽管被抢者均为男性,可是谁都无法向警方准确描述嫌疑人的体貌特征,包括摩托车的品牌型号。好在三个受害人都一致记得嫌疑人手里的枪是银灰色,跟暖气片上刷的银粉是一个颜色,还记得他的摩托车发动机动静不大,跑起来挺快。
天彻底黑下来,风渐渐变小,柳絮状雪花在路灯的光亮下漫不经心地飘落。
一段简短的音乐过后,火车站里传来女播音员面条一样柔软的播报:各位旅客,由北京始发,经本站开往莫力达瓦方向的k6417次列车即将进站,列车停靠二号站台……
唐啸跨上他那辆停在报刊亭后面的野狼125,继续盯紧目标。
出站口的旅客络绎不绝。一个身穿海军蓝棉大衣、手拎黑色人造革手提包的中年男人,转动脑袋四下瞧了一圈,来到那辆目标摩托车跟前,和司机交谈了几句。摩托车载上那个人离开广场。
当那辆摩托车绕过站前旅社门前的一排自行车进入赶驴胡同时,唐啸赶紧打着火,轻拧油门,野狼125颠簸着跃上马路,然后利用各种走位,左躲右闪,穿过路上的车流和人流,隐秘地跟在目标后面。两车相距三四十米。
赶驴胡同宽度不足两米半,原来是个死胡同,后来打通了,可以直达中山路,全长差不多一公里,总体呈S形,被左右两边的厂区高墙挤压得有些阴森。在距离出口三四百米的地方,嘉陵70突然停下,唐啸也随即停下。
司机两腿支地,扭头对后面的乘客说,天冷,化油器有点儿堵,你先下去,我摆弄摆弄。
乘客和司机先后从摩托车上下来。司机警惕地朝后面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对不住了兄弟,把你的手提包给我!
乘客面露惊慌,大哥,你这是干啥?
司机说,借点儿钱花花。
乘客说,我就是个村办企业的小业务员,身上没几个钱。
司机再次往后面瞄了一眼,要钱还是要命,你自个儿选!
借助车灯光,乘客看清司机手里的枪口正对着自己,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递过去,可怜巴巴地说,大哥,我出来快两个月了,就剩不到三百块钱,都给你吧。
司机看也不看,将钱包塞进兜里,用枪口指指乘客的手提包说,还有那个。
乘客将手提包紧紧捂在胸前,大哥,这里面的合同对你来说就是废纸,可它却是我的命,你要是把它拿走,还不如给我一枪。
司机摆动手枪,去墙根那儿蹲下,两分钟以后再起来!
乘客乖乖从命。司机跨上摩托车,用嘴叼着枪,掏出乘客的钱包,将里面的钞票捏出来看了看,留下一半,将另一半放回钱包里,甩手丢给蹲在墙根的乘客,然后疾驰而去。
唐啸打开车灯,加大油门,在经过被抢者身边时,大声告诉他,胡同出口左拐有派出所,赶紧去报案!
从赶驴胡同一直追到中山路,再由南向北追到工人文化宫门前时,唐啸的野狼125和那辆嘉陵70相隔仅有两个车身。
野狼125是仿赛车,红白相间的整流罩在灯光下很醒目,摩托车的声浪也挺唬人。
嫌疑人通过后视镜紧张地观察身后。那匹紧追不舍的“野狼”亮着一对该死的圆形大灯死死咬住自己。为了摆脱唐啸带给他的压迫感,嫌疑人铤而走险,忽而紧贴公交车跑,忽而在川流不息的机动车中间横冲直撞,吓得司机们纷纷避让,刺耳的刹车声此起彼伏。并且,嫌疑人已经连续闯了两次红灯。
唐啸不允许自己的这次抓捕行动失败,更不希望因为这次抓捕行动酿成一场重大交通事故。在即将进入前方第三个路口时,绿灯开始闪烁,路上的机动车和自行车都放慢速度,他猛拧一把油门,野狼125瞬间切到嘉陵70左侧,两车进入并行状态。唐啸盯着嫌疑人大声喝道,我是警察,靠边停车!
嫌疑人不为所动,企图第三次闯红灯。唐啸双手撑稳车把,身体凌空,猛然飞出一脚,精准踹中嫌疑人的左臂,嘉陵70连车带人摔倒在几辆自行车附近。
由于唐啸踹出去的那一脚太用力,导致他的野狼125也失衡摔倒,贴着落了一层薄雪的路面径直滑向左侧一辆SUV跟前。当SUV司机把车刹住,其前车轮距离唐啸的脑袋顶多半米。
在路人的惊呼中,唐啸爬起来冲向已经站起来的嫌疑人。嫌疑人撂下已经扶起的摩托车,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指向唐啸,你别过来!
围观的路人看见枪,都吓得纷纷躲避,只有路边那个崩爆米花的驼背老人没有躲,依旧专心致志,一下一下匀速摇动椭圆形高压锅上的手柄。
唐啸停住脚步,将摘掉的两只黑色皮手套塞进后屁股兜,右手迅速伸到衣服下面握住枪柄,但是没掏出来,因为那个崩爆米花的驼背老人离嫌疑人太近。唐啸对嫌疑人说,你最好把手里那块破铁放下,别等我动手。
嫌疑人下意识地看了眼手里的枪说,吹牛,你敢?我这可是真枪。话音刚落,他的身后突然爆出一声巨响。
趁嫌疑人转头观望,唐啸松开握枪的手,垫步上前,纵身一脚正蹬,嫌疑人直挺挺朝后摔倒。崩爆米花的驼背老人从一团白色的烟雾中幽灵般闪出,抓起嫌疑人落在地上的手枪,躲到唐啸身后。
唐啸麻利地给嫌疑人戴上手铐,揪着他的后袄领将他押到路边,拿出对讲机呼叫,大刘、徐娅,嫌疑人抓住了,你们马上来中山路,文化宫门前。
驼背老人将那把枪递给唐啸,你刚才那一脚快是快,就是太险了。脚再快也没子弹快。
唐啸说,谢谢大爷!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你那炉子响得太是时候了。
驼背老人扭脸瞅瞅散落一地的爆米花,摇摇头说,火候有点儿过,都糊了。
重新围拢的人群里响起一阵掌声,由于大部分人都戴着手套,掌声发闷,不够清脆。
大刘押着嫌疑人走向面包车。徐娅将嫌疑人那把枪放进物证袋里,问唐啸是不是又逞能了。唐啸说他知道那把枪是假的。徐娅问他咋知道的。唐啸说枪管前端突出一扁指,开放式套筒,是伯莱塔手枪的标志性特征,这款枪从1985年上市到现在,也就十年多点儿,在欧美都属于价格昂贵的手枪。在我们这个城市,拿这种枪实施犯罪的人,每次只为抢个三头二百,你想可能吗?而且,他还刻意跟我强调他的枪是真的。
大刘和徐娅把嫌疑人押回刑警队,当即突审。
嫌疑人交代,他叫葛长河,从部队转业分到电机厂当翻砂工,前年下岗,用买断工龄的钱跟两个工友合伙开了个小饭店。由于三个人都不懂经营,饭店开了一年多就黄了,赔了个底朝天,后来就跑摩的。虽说跑摩的挺遭罪,收入也不稳定,但是起码能给老婆孩子挣口饭吃。如果不是他妹妹染上毒瘾,他绝不会去干违法的事。
唐啸说,你们家在太古街?
葛长河说,你咋知道?
你前两天晚上回家,没发现后边有人跟踪你?
要是发现,我今儿就不干了。
你抢劫那些外地旅客,不会是为了给你妹妹买毒品吧?
我是想抢点儿钱买把枪。
你想买什么?
买枪,能打死人的那种。
唐啸和大刘对视一眼,买卖枪支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你为什么要买枪?
葛长河咬牙切齿地说,为啥?我想干死肖国利!
大刘说,哪个肖国利?
葛长河说,还能是哪个肖国利?全市最大的福鑫茶楼就是他开的,有十来家分店,总店挨着人民公园。
唐啸说,你跟肖国利有仇?
葛长河说,你这个警察心眼挺好。你一共踹了我两回,第一回踹我时,我左边都是机动车,右边是自行车,右边还有空,你要是考虑自己的安全,应该上我右边踹我。可你没有,而是特意跑到我左边给我一脚,你自己差点儿钻进车轱辘下面。就冲这点,你们就别一句一句抠了,我全都告诉你们。我多少懂点儿法律,总共抢了不到一千块钱,拿的也不是真枪,法院判不了我几年。等我出来那一天还得找他姓肖的。他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睛,要是两只眼睛都闭上,说不上哪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唐啸问,葛长河,你抢劫完前三个受害人,为什么还要留人家的地址和姓名?
葛长河说,我寻思等以后手头宽绰了,把抢人家的钱再还给人家。谁都不容易。
徐娅说,这么看,你这个人还挺善良?
葛长河说,警察同志你不用寒碜我,但凡能过得去,谁都想消消停停过日子,没人乐意去干违法犯罪的事。
唐啸说,你之前在电机厂上班,肖国利是做生意的,你们两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
葛长河说,我爹妈死得早,三个妹妹都是我拉扯大的。我小妹艳丽本来是在肖国利开的茶楼当茶艺师,后来听我媳妇说,我妹干了不到半年,肖国利就把她划拉到手了。这还不算,肖国利那个损种玩够了,就逼我妹当坐台小姐。最可恨的是,那个狗日的为了控制我妹,又叫她染上了毒瘾,把一个好好的人彻底整废了,现在就剩一口气了。要不是为这,我敢去惹他?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原来是“龙虎十三杰”的老二,他们老大是霍全。
大刘说,你还认识霍全?
葛长河说,他们是黑社会,我一个小老百姓躲他们还来不及呢,认识他们干啥?但是他们不能欺负我,要是欺负得我喘不上来气,我比他们还黑。反正我妹现在没好了,他肖国利也别想好,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第三章 捕风捉影
当晚,唐啸赤膊倚靠在床头,露出两块隆起的胸肌。身穿睡衣的石晓琳在他的胳膊肘上抹完红花油,又反复吹了吹。
唐啸嘻嘻笑,作势躲闪,痒。
石晓琳扯住唐啸的胳膊说,你老实点儿!
唐啸说,真痒。
石晓琳看着唐啸肿胀的肘部,心疼地说,再也不说你虎了。
我是不是不虎?
越说虎越虎。
虎虎生威。
打住,别跟我提老秦那套谬论。生威?生病还差不多!如果明早还不消肿,我就带你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是不是骨折了。
第二天早上,唐啸看着野狼125右侧后视镜被摔出的十几条裂纹,挺心疼,比磕伤的右臂还疼。
在南大街“川雅铃本”摩托车修理部,听唐啸说完来意,修理部老板爱搭不理地说,你这辆三阳野狼125车是仿本田125,换一对原装后视镜三百八。
唐啸说,就换一面,那面没坏。
老板扔掉手里的烟头,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要换就得换一对,不换拉倒。
唐啸问为啥,老板说为啥,就好比你是卖鞋的,都是成双进的货,人家把左脚这只买走了,剩下右脚那只你卖给谁?
唐啸说,不是原装的多少钱一对?
老板说,没有,我这儿不卖水货。
唐啸说,能开发票吗?
老板极不耐烦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我敢肯定这辆摩托车不是你的。要是能买得起一万多块钱的车,谁都不会在乎一对后视镜那几个钱儿。
唐啸无言以对,憋着一股无名火从修理部出来,屁股搭在摩托车座上,点燃一支烟,连抽了几大口。从那个破碎的后视镜里,他看到一张破碎的脸,以及脸上堆积的破碎的懊恼。烟没抽完,腰上的传呼机响了:唐队,有事找,请回中队。老余。
中队长老秦一周前突发心梗住院,局里前天宣布副中队长唐啸为代理中队长,和指导员老余共同负责一中队的工作。
老余全名叫余是有,其实并不老,刚四十出头儿。他高高瘦瘦,斯斯文文,宽腿黑框近视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总是呈深沉的思索状,年初刚从市局刑警支队派下来。
一中队全体欢迎老余的那天晚上喝酒,老秦简单致辞后,吩咐唐啸代表弟兄们敬指导员一杯。唐啸端起一大杯啤酒说,余哥,欢迎你来咱们一中队!弟兄们委托我问你件事,鱼(余)是有,咬不咬钩?
老余含蓄地笑笑,并没有回答唐啸那个明显带有戏谑成分的问题,唐警官,看得出来,你眉宇间有书卷气。
老秦说,就他?五六年前有点儿书卷气不假,现在,光剩下虎气了!
徐娅说,也可以理解成是匪气。
老余和唐啸碰了一下杯,环视着众人说,不瞒大家,我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一直在政工口干些抄表打格、整理材料、写报告的零碎活,缺少刑侦工作的实际经验。希望同志们以后多多帮助。
散场的时候,老余把唐啸叫到一边,严肃地说,我是局里正式任命的一中队指导员。
唐啸说,没错,你是。
老余说,唐警官,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称呼我指导员,或者余指。
唐啸说,叫你哥不行啊?
老余说,公安局不是水泊梁山,还是正规点儿好。
半年前唐啸当上一中队的副中队长,老余就让唐啸叫自己老余。他说咱们现在是一个槽子吃草,你喊我职务,我就得喊你职务,不光麻烦,还显得生分。
见唐啸推门进来,老余把刚擦完办公桌的抹布放在窗台上,扭头冲唐啸歉意地笑了笑,看你这两天忙,一直也没找着机会跟你这个代理中队长聊聊。
唐啸朝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挥挥手,都一家人,用不着这么客气。
听大刘说你们昨晚把骑摩托车抢劫的那个犯罪嫌疑人逮住了?
是。
那得给你们请功。
你家嫂子生孩子,你给她请功了吗?
老余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没听懂你啥意思。
本职工作,请个啥功!
老余点点头,嗯,比喻恰当。说完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开看了一眼,抬头对唐啸说,是这样,我得到一个消息,好像有人在“梦巴黎”歌舞厅看见汤胜利了。
唐啸瞪大眼睛说,好像?我能不能见见那个提供消息的人?
因为不是十拿九稳,他也不敢肯定,你暂时还是别见他了。
如果汤胜利真露头了,那就抓他。
我估计从咱们大队到市局支队,没有一个刑警不想抓汤胜利。问题是咋个抓法?
说说你的打算。
老余放低音量,据我所知,你是1987年从教师改行警察的,在你们县局宣传科干了一年多,1989年调到龙华分局宣传科,当年年底进入刑警队。到目前为止,你从事刑侦工作满打满算也就六年多时间,没错吧?
仿佛有一撮松针迎面飞过来,扎到唐啸脸上,火烧火燎。他直视着老余的两个眼镜片,余指,我的履历跟抓汤胜利有关系吗?
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从你之前破的那些案子,还有你去年在全局刑警综合技能大比武中取得第三名的好成绩,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能力。问题是,汤胜利不是街面上的那些小混混儿。抓肯定是要抓的,关键得做到知己知彼。你对汤胜利了解多少?
没直接接触过,我掌握的情况都来自鹤西水库那个枪击案。
去年9月中旬,鹤西水库的工作人员对库底进行清淤作业时,打捞出一辆没有牌照的丰田皇冠轿车,驾驶座上有一具系着安全带的尸体。由于长时间遭水浸泡和鱼虾啃噬,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警方通过调查走访、现场勘验和法医鉴定,最终确认死者是失踪了一年多的霍全。霍全的死因是后脑遭近距离枪击,死后被连人带车推进水库。
唐啸当时是侦破那起案件的专案组成员之一,负责外围调查。霍全,四十六岁,刑满释放人员,以设赌抽头和放冲(赌场高利贷)为业,身边常年聚集着十几个小弟,在道上报号“龙虎十三杰”。
通过对霍全的社会关系摸排梳理,警方锁定了几个嫌疑对象,其中就有汤胜利,他还是重点。因为有人写信向专案组反映,1992年正月,汤胜利的表弟赵大苇在霍全的地下赌场推牌九,一宿输了十几万。赵大苇感觉输得窝囊,跟汤胜利说霍全安排人对自己出老千。汤胜利就去找霍全兴师问罪,让他把赢赵大苇的钱吐出来。霍全根本不买汤胜利的账。汤胜利一拳将霍全打倒在地,霍全手下的小弟蜂拥而上,抡起镐把、钢管把汤胜利的手臂和眉骨打成粉碎性骨折。霍全知道汤胜利心狠手辣,担心他出院以后报复,便通过中间人表示希望私了。汤胜利同意私了,条件是霍全得拿出三十万块钱买平安。霍全不接受那个条件,汤胜利请中间人转告霍全等死就行了。经过警方调查了解,举报信所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
其他嫌疑对象都被警方逐一找到并且排除了嫌疑,唯独汤胜利无影无踪。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汤胜利不是杀害霍全的凶手,只要真凶还没落网,他的嫌疑就会与日俱增。案子一天不破,警方就不会放弃对他的缉捕。
唐啸说,余指,我想知道有关汤胜利的这个消息,究竟有几成可信度?
院子里响起刺耳的刹车声,有几名刑警正把三个嫌疑人从一辆中型面包车上押下来。老余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严打形势一片大好啊!你看看人家二中队,最近多忙活。我觉得吧,消息这玩意儿就好比天气预报,它永远是动态的,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所以我没法儿用几成来给你界定。
唐啸说,这两年关于汤胜利的消息接到不少,但没一点儿情报价值,查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老余说,像汤胜利那种人,反侦查能力和反抓捕能力都特别强。咱们先别管消息真假,捋一捋总是没毛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这次汤胜利真露头了,那么他在什么地方落脚、跟谁在一起、身上带没带武器,都得逐一落实。我看要不这样,由你全面负责,两人一组,带三个小组围着“梦巴黎”那一片转转,先把情况摸一摸。
唐啸不再坚持,葛长河交代他持枪抢劫是为了买枪杀肖国利,并且反映肖国利的福鑫茶楼存在卖淫嫖娼和吸毒的情况。
老余眼睛一亮,涉枪可是大案,也是本轮严打的重点目标。
唐啸说,枪是假的。
老余有点儿泄气,那就先把他送看守所凉快两天,回头再处理他。我的意思是你先捋捋汤胜利这条线索,那家伙可是条大鱼。一旦把他逮住,今年分局、市局的先进集体都非咱们莫属。再说咱们一中队负责大案要案,是整个刑警大队的尖刀,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
唐啸咧嘴一笑,我听你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老余笑着说,上级明确指示,一中队由我们两人共同领导,不存在谁听谁的,是商量着来,谁的意见正确就听谁的。
那我现在就跟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和大刘先去一趟福鑫茶楼,看看那个肖国利这两年出息到什么程度了。
你跟肖国利挺熟?
还行。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