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云飞渡

——公安部督办兰州“2016·11·30”专案侦破纪实

文/海 岭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仓央嘉措《天地人间》

第一章 那年,那夜,那雪

朔风,雪花,寒夜。

一支由警用车、民用车甚至包括一辆装甲车组成的略显怪异的车队,鱼贯驶出兰州城南大门,前往韩家河设卡,拦截几名来自外地的江洋大盗。

这支寒夜出击的车队,由兰州市公安局便衣支队支队长刘云指挥,反盗车大队精锐尽出,还从特警支队抽调了一组全副武装的特战队员,那辆防暴装甲车也是上级特批的。

韩家河地处兰州至临夏的咽喉要道,是兰州警方多年来拦截守候、卡口抓捕行动的最佳点位。而刑警出身的刘云,来到韩家河设卡堵截江洋大盗,可谓是回到老根据地作战。

他入警的第一天,就战斗在韩家河的七里河辖区,近二十年间,他踏遍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山梁。因出色的工作成绩,作为“70后”的他,升任兰州市公安局城关分局副局长不久,又被调到市局,担任作为重要打击维稳力量之一的便衣支队的主官。

在这个月黑风高雪飞的苦寒之夜,兰州警方摆出如此豪华的阵势,足见“来客”确非等闲之辈——警方此次的目标,是偷遍川、甘、青数省,从没失过手的江洋大盗麦冬一伙。

精兵强将,天罗地网,志在必得!

出城的车队把灯火辉煌的城市扔在身后,顶风冒雪,执着向前,向黑夜至深之处驶去……

车队中一辆警用捷达里,坐着年近五旬的老警察李钢。此时,李钢娴熟地转动着这台陪伴了他许多年头儿的老伙伴的方向盘,脸上浮现出暖暖的笑意——他想起了远在外地上学的儿子。

临出发前,爷儿俩在电话里聊了几句。多年紧张而又紧凑的警察生涯,早已养成了他简短直接的说话习惯,每每一上来就是直奔主题。跟儿子通话,还算是最有耐心的,可就是这点儿耐心,也时常被突然而至的警情打断。

他叮嘱儿子:“来到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做的事……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书读好,而你的警察老爸呢,就是要把案子拿下,这就叫不负人生……”

1990年,李钢从部队转业,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六个年头儿。风里来,雨里去,多少桩案子在他手里办结,多少个罪犯受到惩处,多少次立功受奖……不断磨砺、修炼,他成了便衣支队反盗车大队的台柱子,战友们口中响当当的“钢哥”。

这算不算是“不负人生”呢?李钢说不清楚。千真万确的是,对于自己走上的这条从警之路,他一直无怨无悔。

“钢哥,我这头上怎么还冒汗了呢?”坐在李钢身边的年轻民警赵羽忍不住嘀咕。

“不就是几个盗车贼吗?”李钢笑,“这样的贼,你也见过不少了。”

赵羽也笑了。的确,他的警龄也有好几年了,早就不是初出警校大门的毛头小伙子,大大小小的案子经历了不少。当然,今天这个阵仗,是他从警以来前所未有的,可也不至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新警察似的,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吧?

“你这叫抓贼心切……哦,小赵,你结婚多久了?”

“到今天整整三个半月。”

“呵呵,记得真清楚,年轻可真好啊……”李钢突然收起笑容,“记住了,行动开始,你就跟在钢哥身后。你钢哥半辈子都跟这些盗车贼打交道,比你有经验,听钢哥的,保你只占便宜不吃亏……”

车队抵达韩家河卡口。

依照行动预案,一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停在省道与高速公路的分岔口,意在将犯罪嫌疑人的车辆引向兰州警方在省道上布下的口袋阵里。

省道中间,就是那辆战力甚强的特警装甲车以及五名特战队员。支队长刘云特别叮嘱:“把钢哥安排在中间那组……”这一组的主要任务就是拦截,如果犯罪嫌疑人负隅顽抗,他们就要做好经受撞击的准备。刘云的考虑是,钢哥是大队的中坚,必须安排到这一组。同时,有特警的五支冲锋枪加上那辆装甲车,可以确保钢哥安全无虞。

撞击过后,就是围堵与抓捕,这是收尾那一组的主要任务。

反盗车大队大队长魏齐是带队组长,临上车时,他还没忘记叮嘱一句:“赵羽,你这个新郎官可得把钢哥跟紧些,你们队里能跟上钢哥节奏的还真没几个。”

“是!”

一切布置定当,就等着江洋大盗钻口袋了。

风似乎小了些,雪却明显大了不少,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引擎盖上很快有了积雪。李钢手里夹着一支烟——其实他不抽烟,是赵羽硬塞给他的,还硬给他点着了——望着漆黑漆黑的窗外,听着落雪的声音,他思绪蓦然回到了陇西乡下的那个小山村,那个雪花纷飞的春节……

大年夜,白雪皑皑,鞭炮声四起,躺在热炕上的小李钢没等到那扇门推开,便甜甜地睡去了……初二晚上,窗外依旧落着雪,那扇门依旧没有被推开……初三晚上,看着窗外落雪,小李钢眼中便有了泪,哭累了,他含着眼泪睡了过去……

睡梦中,穿一身警服的爸爸推门进来,一身的雪花,但那红艳艳的领章帽徽,暖暖的,热热的,跟炕洞里的火焰一样……

小李钢只觉得嘴里一甜,是爸爸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糖。真的是爸爸回来啦!眼前的爸爸就跟梦里的爸爸一样,一身警服,一身威武,领章、帽徽红艳艳,跟炕洞里的火焰一样……小李钢翻身而起,真的是爸爸回来啦!嘴里的糖,真的好甜……

“儿子虎头虎脑的,还真是块当警察的料!”爸爸在说自己呢。

“当警察有什么好的,年三十都回不了家。”妈妈在说爸爸呢。

爸爸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警察守卫的是国家,服务的是大家,心上揣着你和孩子这个小家,这需要多大的胸怀啊!你说,这是不是咱儿子娃将来要去干的大事业?”

妈妈笑了:“我说不过你,你说咋的就咋的吧。”

小李钢插嘴了:“我听爸爸的,长大也要像爸爸一样,去当一名警察!”

“真是爸爸的好儿子!”警察爸爸一把举起怀中的小李钢,“儿子当警察啰——儿子当警察啰——”

如今,当了一辈子警察的爸爸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踏着父亲足迹成为一名警察的李钢,每天尽心尽力地干着为大家、为国家的事。这一干,就是二十六年。

在这个大雪之夜,警察儿子可以告慰警察父亲的是:这一路走来,儿子把公家的活儿,大家的事,干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

风起,雪落……风雪之中,李钢仿佛又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娘。

人老了,活得就跟孩子一样任性了,连吃药都得自己哄着,实在哄不住,还得把药碾碎,掺在果汁里。老娘还就只听他这个儿子的话,只有儿子哄着,才肯吃药。没办法,但凡有点儿空闲,他就得往家里跑,操心老人家吃饭、吃药……老小孩儿、老小孩儿,怕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想着老娘的李钢,手中那根香烟的烟灰已经燃得老长,扑簌簌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风起,雪落……

蓦然,一声刺耳的枪响!紧接着,便是越野车发动机粗野的轰鸣。嫌疑人闯卡了!

听声音,他们的车不止一辆。李钢和赵羽对视一眼,迅速进入战斗状态。李钢发动引擎的同时,还不忘叮嘱赵羽:“记住了,跟在我身后!”

李钢驾驶捷达向装甲车靠拢,两辆车把路面完全封锁。在他们的正前方,一辆接一辆越野车亮着大灯,如同下山的猛兽,全速向两车形成的夹角冲击……

一声闷响。十多吨重的防暴装甲车竟被冲撞得歪到了一边,当然,那辆冲卡的越野车付出的代价是翻倒在公路边。但这次撞击形成的豁口,让第二辆越野车冲出了封锁。

李钢见状,拉开车门下车拦截,恰遇第三辆越野车冲卡。李钢手中的警用防暴钢鞭猛地砸向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然而,急于逃窜的越野车压根儿就没有减速,李钢顿时被掀翻在地。殷红的血,飞洒在洁白的雪地上。

紧跟在后的赵羽扑到浑身是血的李钢跟前,他的两眼也变得血红:“钢哥——”

李钢艰难地睁开眼睛:“别管我,追盗车贼……”

李钢手指着越野车逃离的方向,血,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落,滴在冰冷的白雪上,也滴在赵羽的心里……

这一刻,成为青年民警赵羽记忆中永恒的瞬间、瞬间的永恒。

2016年11月30日凌晨1时,那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漫天漫地的大雪中,一位警察的一腔热血,如同一枝腊梅,绽放在寒冷寂静的西北冰原上,异样美丽,异样动人……

特警的冲锋枪响了,子弹追逐着一辆紧跟着一辆全速逃窜的越野车的背影,没入远处无边的黑暗中。

随后赶到的支队长刘云见状下令:“赶紧救人!”

身负重伤的李钢被抬上指挥车。在指挥救护的同时,刘云通过对讲机通知收尾组:“注意安全!盗车贼穷凶极恶,已有民警负伤!”

“收尾组明白!”大队长魏齐放下对讲机,推弹上膛,环顾身边的战友,“嫌疑人强行冲卡,就给我往死里打!”

组与组之间的距离,也就三五公里,对于全速逃窜的越野车来说,只是一瞬间。亮着大灯的牛头越野车马达轰鸣,如同喘着粗气的巨兽向收尾组冲来,在弥漫的风雪中露出它丑恶而狰狞的面目。

魏齐一声令下:“打——”

长短枪同时开火。然而,风雪太大,车速太快,乒乒乓乓一阵枪声过后,两辆高速逃窜的越野车如同鬼魅,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没有丝毫迟滞。

风急,雪猛。

收尾组民警不顾危险,开车紧追不舍,终于,将一辆牛头越野车围堵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越野车一侧车门大开,大灯亮着,发动机依旧轰轰作响。

“注意安全!”魏齐一挥手,民警们呈战斗队形抵近嫌疑车辆,但车内已空无一人。搜查院内,在高高的围墙上发现了新鲜的攀爬痕迹。

“报告大队长,现场查获犯罪嫌疑人遗留的越野车一台,犯罪嫌疑人已经翻墙逃逸。”

“报告大队长,另一辆嫌疑车辆已经逃离……”

此时路面结冰,行车危险指数直线上升。而警方负责追赶的车辆,比犯罪嫌疑人的越野车低几个档次,追赶速度望尘莫及不说,万一天黑路滑,再出个车祸,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了。魏齐只能无奈收队。

返程途中,魏齐才得知受伤的民警是李钢,立即赶往医院。

七里河滨河路上的兰州陆军总院,是兰州地面上医疗技术最强的医院之一。

指挥车响着警报、闪着警灯、迎着风雪,向陆军总院疾驰。

“钢哥,你得挺住啊……”车上,紧紧抱着李钢的赵羽,一边不停呼唤,一边带着哭腔催促司机,“张哥,再快点儿,我怕钢哥挺不住了,这血止不住啊……”

泪水早已模糊了老张的双眼,他赶紧抹一把脸,暗暗提醒自己:老张啊老张,你可得稳当些啊,可不敢忙里添乱啊,把自己的车开好,把钢哥安全送到医院……

老张猛踩油门:“钢哥,咱这就到医院了,你可得挺住啊!”

“钢哥……”看着面若金纸的李钢,赵羽恨不得将自己血管中的血注入钢哥的体内。

车到陆军总院急救中心,赵羽背起李钢就往外跑,头猛地撞到门框上,他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上,但仍然稳稳地把李钢背在身上:“钢哥,到医院了,我们到医院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然而,等大队长魏齐赶到陆军总院时,迎面推出来的担架床上却盖着一张白布单子,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还要白……

魏齐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魏齐的世界顿时一片惨白……

那夜的雪好大,是2016年冬季最大的一场雪,满天满地满世界都是雪花。李钢就倒在了这个最寒冷的午夜,把一腔热血洒在黄土高原上,实现了人民警察为人民奉献一切的铮铮誓言!

2016年12月,公安部追授李钢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2017年1月19日,兰州市委追授李钢兰州市优秀共产党员称号;2017年11月13日,甘肃省委追授李钢甘肃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碧血化长虹,英魂映日月。

然而,案子没破,犯罪嫌疑人没抓到,何以告慰英灵?

兰州市公安局旋即成立了“2016·11·30”专案组,局党委表态:案子不破,专案组不撤!

案子层层上报,迅速成为省督、部督专案。省市两级公安机关抽调精干力量,不惜人力物力财力,必须拿下此案。

是告慰英灵,更是彰显法律神圣,不可侵犯!

匡扶正义,那就必须铲除邪恶!哪怕犯罪分子是来自蛮荒之地的野兽,也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敬畏!

第二章 部督“2016·11·30”专案

2016年11月30日那个大雪之夜,匪首麦冬驾驶着从兰州市安宁区偷来的牛头越野车,离开兰州城,踏上返程之路。正盘算着这一趟能挣下多少银两,猛然发现前面进入高速车道的路口警灯闪烁,有全副武装的民警设卡查车。他立即通过对讲机通知另外两个同伙,三辆越野车进入省道。

这本来就是他们返程的首选之道。他们没想到的是,专为他们而来的兰州警方在这条道上设下了三道防线,甚至连轻易不动用的特警防暴装甲车都拉了出来,足见兰州警察对这三个远道而来的江洋大盗的重视程度。

为了这次行动,麦冬事先做足了功课。他们三个在阿坝吃完午饭,开了一辆牛头越野车,穿过阿坝草地、甘南大草原、临夏州,直奔兰州而来。兰州是甘肃省会,好车、豪车自然有的是,蒙头杀入,便是狼入羊群,手到擒来。

接近兰州地面时,三个来自阿坝草原的盗车贼便关闭了手机,人手一部对讲机保持联系。多年的盗车生涯,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对付警方追踪的套路。

进得兰州城,他们在一家东乡手抓饭馆包餐一顿,沿着城关、七里河的滨河马路溜溜达达过了黄河,便到了大学城安宁区。此时已是后半夜,三个盗车贼乘着夜色,三下五除二,便将两辆牛头越野车顺利盗走。

他们哼着小曲,驾驶着赃车,一路出了兰州城,却没想到兰州警方在前面的韩家河布下了口袋,正等着他们哥儿仨呢。

出了兰州城便全速向前,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能停车,这是三人事先的约定。打头阵的强巴毫不犹豫,猛踩油门闯过第一道卡,本以为已经没事了,心跳还没恢复平稳,第二道卡又山一般横亘在眼前。

那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是什么?卡车?不像啊……远光近光交换一看,强巴的头皮顿时麻了:我的神哎,装甲车啊!这可是只有在电影里才见得着的,拿来对付我们哥儿几个,也太那个了吧……

强巴把心一横,前面就是鬼门关也得闯,这不仅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也关系到后面那两位哥的生死。谁让我强巴是头车呢?

眨眼间,装甲车已近在眼前。强巴一脚油门踩到底,牛头越野车像一发出膛的炮弹,直直地朝装甲车和捷达之间的夹角撞去。

一声闷响之后,强巴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气囊打开的同时,他已经是头下脚上了——他的车翻了。

仅存的那点儿意识告诉强巴,这回完了。但愿那两位哥能利用自己冲开的豁口逃出生天。他俩必须逃出去,否则自己不是白白搭进去了?否则,谁来照顾自己的家庭,谁拿钱给老爸治病……

朦胧中,强巴听到牛头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一辆、两辆……他淌着鲜血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佛祖保佑,老大冲过去了!

在拦截卡口那辆破损严重的牛头越野车里,警方救出了满脸是血的强巴,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强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血流了不少,但并无大碍。进行包扎处理之后,立即进行突审。

坐在铁椅子里的强巴看上去一脸憨厚,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抗拒情绪。不过,只要警察一问到那些关键点位,就有些答非所问的味道了。

自从成了贼道上的一只耗子,对付猫的招数自然而然学了不少。最管用的一招就是:不说,要说也是胡说八道。

何况,草原人有他们自己的生存法则:你敬我一杯酒,那我就必须回敬;你打了我一拳,那我也必须还上。事关名誉与尊严,寸步不让。草原人多少年、多少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讲你的国家法律,他讲他的草原规矩,井水河水,根本就不往一块儿流。

但是,兰州警方必须把他们喊到一个频道上,让他们听懂一句话:法律神圣,不容侵犯!

让兰州警方始料不及的是,这个过程如此艰辛、如此漫长……

此案伊始,兰州警方便摆出超豪华阵容,结果只逮到一名犯罪嫌疑人强巴,却折损了一员大将,显然失分不少。送别英勇献身的英雄警察李钢的同时,此案的侦办一刻都没有停留。

对强巴的讯问在继续。当然,为了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权益,兰州警方专门聘请了藏语翻译。

坐在铁椅子上接受讯问的强巴依旧满嘴跑火车,在为他自己的罪行开脱的同时,还要包庇他的同伙,从这一点上说,他也确实够拼的了。但拼的结果,只能是罪上加罪!

“为什么来兰州?”赵羽问。

“为了钱。我父亲病了,需要钱治病。老大说,在兰州买了两部车,让我跑上一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我就跟着来了。”

“车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我在南山道上等着,老大他们把车开过来,我们仨就上路了,接着就发生了那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看这段视频。”

强巴没想到他们三个在大学城转悠的画面被监控拍下来了,嘴里支支吾吾:“那……那是我吗?我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我去那儿干什么?”

赵羽真是见识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还编呢?说吧,你们这个三人盗车团伙,老大是谁?另一个成员又是谁?”

“老大是扎西才让,另一个是扎西彭措……”

时间紧迫,经公安部协调四川省公安厅,“2016·11·30”专案的要犯扎西才让、扎西彭措的通缉令下发到阿坝州公安局。

这边警察还在紧锣密鼓地布置抓捕,那边家属已经哭天喊地找上门来了:“我们的娃儿在成都好好地打着工呢,怎么就跑到兰州偷车去了?难道他们有翅膀,能飞过去不成?那么好的一个娃儿啊,遵纪守法、孝敬爹妈,怎么就上了你们政府的通缉令了?政府可一定要给我们的娃儿做主啊,不然他们年纪轻轻的,以后怎么做人?我们这些当爹当妈的以后还怎么做人……”

这群来自草原牧区的老爷子、老奶奶在公安局门口一搅和,公安局领导当然坐不住了,一边安排民警安抚他们的情绪,一边下令:“赶紧查,用事实说话!”

草原上的人识字不多,但认死理的多。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自然就得认了。可是,这一查下去,阿坝的警察傻了眼:兰州那边案发期间,两个娃儿扎西才让、扎西彭措还真就在成都打工呢,不但有人证,还有监控视频作证。

消息传到兰州市公安局,兰州这边也犯起了嘀咕:难道我们搞错了?

仔细甄别案发现场提取的监控视频与阿坝警方提供的扎西才让、扎西彭措两人的照片,果然上当了,根本就不是那两个人。

再次提审强巴。

“为什么撒谎?”

“跟那两位哥哥一块儿吃下咒(发过誓)的,出卖兄弟遭天谴,不得好死啊……”强巴眼睛红红的,“草原人最恨的就是不讲情义。交代一个,我们家就得出一个人抵债;交代两个,就得出两个人。我自己倒没什么,可我不能让家里人跟着我遭罪啊……”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着,你坐牢,那两个人自在逍遥?”

强巴沉默了。的确,那二位哥也不一定就是靠谱的主儿,嘴里说得好听,一旦出事,互相照顾家人,可如果他们骗自己呢?如果自己为他们坐了牢,他们却不管自己的家人,那该如何是好?

证据攻坚,政策攻心,强巴动摇了。他最后交代:盗车团伙的老大叫麦冬,另一个团伙成员叫斯朗,跟强巴一样,都是阿坝县格木草原上的牧民。

再问,强巴又沉默了。

这回他的交代是实话吗?上一次他随口胡说惹出的麻烦,兰州警方还心有余悸呢。

“强巴,你以为你遵守了你们之间的承诺,讲了你们所谓的义气,你的同伙就可以安然无恙了吗?暂时来讲,你好像是保护了你的同伙,但从长远来看,你是害了他们。”

强巴一脸茫然。警察的话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然而,后来的事实验证了此时的预言。

强巴的谎言为他的同伙赢得了宝贵时间,得以逃回阿坝草原,泥牛入海一般无影无踪,让追寻过来的警察只能望“原”兴叹。在此意义上,强巴的的确确扮演了一个“好兄弟”的角色,欺骗了警方,保护了同伙。

当然,他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最终,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因为他的谎言,阿坝警方十分被动,好说歹说赔礼道歉,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前来公安局讨公道的爷爷奶奶们打发走。对于兰州警方来说,阿坝同行的恼火完全可以理解:你们是怎么搞的?不调查清楚就发通缉令,还省会公安呢,就这么个水平?照你们这么干,我们也不用干别的了,天天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得了……

局领导把刘云等人喊过去一顿好训:“丢死个人了!就你们这水平,我真担心凭你们能不能拿下这桩案子,这可是公安部督办啊!你们到底行不行,给句话,不行马上换人!”

几个人被骂得灰头土脸没脾气,谁让事出在自己身上呢?半晌,刘云开口了:“这桩案子是我们便衣支队的,就是换谁,也不能换我。”

“那是草原,是藏区,不换人,你们做好吃苦的准备了没有?”

“李钢都牺牲了,还有比牺牲更难吃的苦吗?”

“这还像一个支队长说的话!那好,我祝你们早日凯旋!”

这也是兰州市公安局一万多民警共同的心愿……

第三章 阿坝草原

阿坝县隶属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地处青藏高原东南边缘,位于川、甘、青三省交界处,与甘肃的玛曲、青海的久治接壤,是巴蜀进入西北之地的北大门,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阿坝县平均海拔3290米,最高海拔5154米,终年积雪;属于高原寒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只有33摄氏度,且多极端天气。1043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居住了8万人口,绝大部分为藏族,多以牧农业为生。

著名藏族作家阿来就是阿坝州马尔康人,他的成名之作《尘埃落定》,主要描述的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这片高原土地上土司制度下藏族人民的真实生活。

被誉为人间仙境、国宝大熊猫故里的九寨沟就在这里。

阿坝地区还是被世人定义为威猛豪迈的康巴汉子重要的生活区域之一。

康巴藏区在学术上的范围,包括位于横断山区的大山大河夹峙之中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西藏的昌都市,云南的迪庆藏族自治州,青海的玉树藏族自治州等地区。

民风强悍,传统习俗根深蒂固,便是康巴藏区的特色。当然,现代文明的标识物,诸如手机、电脑、汽车和各种家用电器,这里也应有尽有。曾经的、旧有的思维模式,大都潜藏在这些现代文明的标识物之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遇事而起:想干什么?先过我这一关!

阿坝高原,我们来了

这一关怎么过?这一关能不能过去?兰州警察心里没底。

警察是干啥来的?抓人。抓人不就是从人家身上割肉吗?人家当然不会答应。无比看重血脉亲情的草原人尤其不会!

前往阿坝抓人的兰州警察,就是去割肉的。他们遇到的困难,就如同他们远望着的那连绵的高原雪山,云遮雾绕,层峦叠嶂。可是,再难也要爬上去!

匡扶正义,铲除邪恶,不仅是嘴里说的,更要落实到行动上!

是使命、是责任、是担当,警察的担当!

来到阿坝的兰州警察,就是要给这里的草原同胞上一课:法律神圣,不容侵犯!天下再大,也绝没有一个犯罪分子的藏身之地!

兰州警察来了,站在了阿坝草原上。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部督“2016·11·30”专案的两名犯罪嫌疑人麦冬、斯朗捉拿归案!

来到阿坝地界,刘云、赵羽的感觉便大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天,说变就变。明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派的阳光明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乌云翻滚,雷声大作,大雨倾盆。再走几步,竟是风呼雪啸,天寒地冻,甚至冷不丁儿劈头盖脸来一顿冰雹,把人砸得直犯迷糊:这是到哪儿了哎?

这是到阿坝了!你来与不来,我就是这么个样。

土生土长的阿坝人,早已见怪不怪。初来乍到的,遇着这一波接一波古怪天气,简直就晕头转向了:这样的地方能待得住人吗?

高原的气候走两极,夏天有多热,冬天就有多冷。看不见高原上男人的脸黢黑、女人的脸红二团吗?那都是夏日强紫外线晒的,冬天寒冷的风给吹的。

一年就在这两个季节中晃荡,大半时间是寒冷的冬季。像是对冬季时间过长的不满与报复一般,夏季的暴风雨便显得异常猛烈,由此引发的山洪、泥石流、山体滑坡、堰塞湖等次生灾害说来就来,那路不是说断就断,而是说没就没了……

天气难测,路难走,这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这里是高海拔地区,缺氧!人就是靠氧气活着,缺氧可是会要命的!

这就是阿坝的天,阿坝的地,阿坝的路。说走就走,但说要战胜,那口气有点儿太大了;说要适应,倒还是有一定可能。

对于一些人来说,适应不了,可以马上走人,比如游客;可对于经办此案的刘云、赵羽他们来说,就没有这么洒脱了。他们既不是走马观花的游客,也不是蜻蜓点水的过客,而是身负使命的警察。

使命没有完成,何以言退?不适应也得适应,扛不住也得扛!

他们日复一日在阿坝那片高原的草地上行走,经过一群一群的朝圣者,看着他们一步一匍匐,朝着他们心中的圣地执着前行、义无反顾……

从某种意义上说,阿坝之行,对于这些兰州警察而言,也是一场义无反顾的朝圣之旅。

为什么?

因为燃烧在心中的信念。

每每想起那个血染的寒夜,赵羽就痛彻心扉。他去外地接李钢儿子李杰回来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李杰问:“我爸他怎么啦?”

赵羽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眼泪却刷地下来了。一路上,李杰没再说一个字,那沉默,更让赵羽扎心。可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有沉默以对。

随刘云出发的那一刻,赵羽便在心中呐喊去阿坝、去高原——为了法律的尊严,为了警察的荣誉,更为了李杰的沉默……

开着车在高原上颠簸的时候,刘云曾经问他:“我们常常行走在死亡边缘,你就没害怕过吗?何况你新婚不久……”

“怕啊。可是,光怕管用吗?怕了,钢哥就不往上冲了吗?怕了,我们就可以止步高原了吗?不会!因为除了怕之外,我们还有勇敢,还有信念,还有珍贵的战友深情。那天晚上,冲在前面的应该是我,而不是钢哥啊……”赵羽的眼圈又红了。

刘云感慨:“人世间,谁能有生死之交?谁能有生死托付?战友啊!”

赵羽看着车窗外的茫茫草原:“可是刘支,我总有个感觉,也不知准不准。咱在阿坝转来转去,转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地方,把咱们都转晕了,可是离目标怎么好像越来越远了?”

的确,一行人到阿坝以来,当地警方的支持不可谓不给力,只要专案组有要求,就会毫不犹豫地出动大批警力协助围捕,可次次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曾经参加过阿坝围捕行动的兰州民警薛凌风回忆,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他们集结在一家寺院内待命。大殿里黑乎乎的,没有取暖设备,为了暖和些,大家只好挤在一起。薛凌风往墙上一靠,软绵绵、暖乎乎,还以为是靠在了一块毛毡上,庆幸自己运气好,于是抱着枪,靠着这块毛毡美美地歇着。

可没多久,他就感觉有些不大对劲,那块毛毡好像在动。开始还以为是错觉,屏气凝神,不对,真的在动!赶紧转过身去按亮手电,妈呀!一只大老鼠,比猫还大,一双溜溜圆的眼睛瞪着薛凌风。这一瞬间,薛凌风浑身都麻了,可那老鼠却十分淡定,爪子挥挥,脑袋一偏,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悠悠爬到里面去了。

老薛说:“要不是寺院内禁止杀生,真有心一枪给它崩了。这家伙好像知道我有纪律不敢下手一样,竟然从容不迫,把老鼠的贼步走出猫一样的大气优雅。”

这就是阿坝!

地广人稀、条件艰苦的阿坝草原,显然不适宜大队人马围猎作战。阿坝警方不论有个什么动作都显眼得很,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冲着谁来的。这种事藏不住,三传两传就传到麦冬、斯朗两个嫌疑人耳朵里了。

相对于兰州警察而言,这两个嫌疑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熟悉环境。只要躲进草原深处,他们可以靠青稞炒面和冰雪水熬上好几个月,大队追捕人马行吗?本地警察还好点儿,兰州警察熬得住吗?闹不好水土不服,得了高原病,这条命说不定就交待在阿坝草原了。

故此,市局领导决定,大部分人马撤回来,留下精干人员继续在阿坝找线索。从大造声势到偃旗息鼓,从水面到水下,欲擒故纵,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刘云、赵羽便是留下的精干人员中的两位。

那个千里奔袭兰州偷车的麦冬还真不是个善茬儿。四十来岁的年纪,有一半的岁月都厮混在偷车的黑道上,手段毒辣,行踪诡秘,二十多年来从未失手。不仅如此,他还将偷车偷成了一条产业链,积累了不少灰色财富。此人出手大方,性格豪爽,在民风剽悍的草原阿坝,还真就有一帮子追随者,再加上其庞大的家族背景,他成了阿坝地面上的“传奇人物”。

二十多年来,麦冬带着他那帮徒子徒孙,从阿坝高原呼啸而下,偷遍川、甘、青多地,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活脱脱一个江洋大盗、“西北贼王”。

刘云、赵羽曾听西宁警察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麦冬一伙到西宁偷车,直接用考斯特面包车拉了一车的司机,离开的时候,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开出西宁城——那些车都是偷的。

当然,这只是传说,办案要的是证据。

对于盗抢机动车犯罪,公安机关一直是重拳打击。就拿兰州来说吧,这些年来,在警方不遗余力的打击下,加上高科技防盗技术的推广,阻断了销赃途径,盗抢机动车案件的发案率降低了不少——偷了车出不了手,谁还去偷?

然而,科技进步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同时,势必也会改变犯罪活动的方式。比如说,电子支付的普及,让街头扒手大大减少了,可是,让人防不胜防、让警方打不胜打的电信诈骗犯罪又来势汹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个道理。

兰州的盗抢机动车案件发案率大大降低,但不是绝迹。为什么?一个年代一种活法,草原上曾经的盗马贼改行偷车了。赃车销往广袤的草原,其结果便是破案难,追赃更难。

“你们是哪儿来的,来这儿干什么?”在阿坝草原上,刘云、赵羽经常遇到这样的诘问。

你只要往那儿一站,不用张嘴,就知道你是一个妥妥的外来者。被人一眼看穿了身份,还想在草原上找逃犯的线索,那不是痴人说梦?

不得已,专案组调整策略,刘云、赵羽“心系阿坝”,人走他方——

走他方的刘云、赵羽便顺着麦冬、斯朗两人的社会关系,从川、青、宁、甘、贵开始,一圈一圈向外寻找,远至上海、广州,但凡有其亲戚朋友落脚的地方,都一一前往,期望从中发现一两个能够为办案提供帮助的人。

转了一大圈,刘云、赵羽紧接着跑到川、甘、宁、青四省区的监狱里转小圈,在那些阿坝县、阿坝州籍或与阿坝县、阿坝州有关联的在押人员中摸排,以期挖掘两个逃犯的线索。

一圈一圈转下来,刘云、赵羽那辆满身污泥的越野车穿行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高原上。寻寻觅觅不知不觉间,他们与这辆越野车已经在高原上看到了第二个秋天的来临。

赵羽抚摸着方向盘无限感慨地一声长叹:“突破点在哪里?”

这时,他听到远处有牧民在唱歌,唱的是电影《笑傲江湖》的主题曲《沧海一声笑》:“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歌声沙哑、粗粝却又高亢、激昂,这不正是刘云和赵羽此刻心情的写照?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在歌声中,越野车迎着西天的一抹晚霞,再次起步。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