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柳一沙被执行死刑两年了,我答应为他写一本书,至今才迟迟动笔。这事挺折磨人的。二十多年前他残忍地夺去了四条人命,毁掉了两个家庭,却请求我不要把他写成恶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摆在案头的采访笔记,不知翻阅了多少遍,我似乎闻到了这堆文字里散发出的
霉味,还有梅雨季节带来的不安与躁动。
我是两年多前见到柳一沙的,纯属偶然。当时我去菰城参加一个笔会,和作家朋友们聊天,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不是柳一沙被警方抓获了,他大概也会在邀请名单里。我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网上热炒的“著名作家”柳一沙杀人案。一问,果然,就是这个柳一沙。刚才那位作家朋友还说,柳一沙就关押在菰城看守所。
网传柳一沙是“著名作家”,有些夸大其词了,最多是小有名气。反正在他落网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在座的一位作家是一本文学刊物的主编,曾经和柳一沙有过接触。据他说,他的印象里,柳一沙是个勤奋的人,想不到竟然是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杀人凶手,真是人心难测。这时,同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爆料,柳一沙曾因女儿的医疗事故跟一家医院打官司,专门给他写过求助信。老前辈说:“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不过我还是跟有关部门反映了一下。”
几位作家围绕柳一沙杀人案的话题扯了一些闲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上网查了柳一沙的资料。他跟我同岁,1985年发表处女作,1990年自费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过四个月。1995年底,他在菰城犯下惊天大案。2005年,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出版,还获评省内一个有些含金量的文学奖项。
网上的说法是,柳一沙杀人潜逃后的这二十多年,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我感到不解,如此心理重负之下,他居然能坚持文学创作,还能获奖,他怎么做到的?
我动了采访柳一沙的心思,不过,他现在已经是死刑犯了,采访他恐怕不那么容易。好在菰城有我一位老战友,现在是一家大型媒体记者部主任,专门跑法治类的新闻,跟公安的相关部门说得上话。于是,我特意去拜访了战友,问他有没有办法。
战友有点儿为难。他在菰城公安局有熟人不假,要是一般的刑事犯,我采访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可柳一沙……其时距柳一沙死刑的二审判决已过去小半年了,按照时间推算,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书差不多该下来了,这时候犯人的情绪很不稳定,看守所方面恐怕不会同意。不过,他还是答应帮我问问。
隔了一天,他告诉我,他跟市局和看守所都联系过了,得到的答复是,要见柳一沙必须征得他本人同意,还要有检察机关的批准。我觉得这事太难为战友了,也就没抱什么希望。老实说,我想见柳一沙的动机很模糊,或许是作为同龄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让我很好奇;或许因为我也是作家,对于身边发生的故事有一种本能的探知欲。
就在即将离开菰城的前一天晚上,战友的电话又来了,说柳一沙同意见我,并且得到了检察机关的批准。我感慨万千,人生真的要有一次当兵的经历,一起扛过枪的战友情,那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菰城的八月天闷热多雨,看守所厚重的铁门,在霏霏细雨中吱吱嘎嘎地打开了。所长和负责监管柳一沙的民警站在大门里侧,衣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在所长的引领下,我穿过一道道关卡。这个过程似乎很漫长,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以前我也去过不少看守所,采访过不少在押犯,但每次进出这类场所,依旧感觉有些忐忑。
按照程序,所长向我介绍了柳一沙的情况,以及会见时的注意事项。他说柳一沙的情绪比较稳定,很配合监管民警的工作,这也是看守所同意让我见他的原因。
“柳一沙尤其在乎自己的作家身份,每当监舍来了新人,都会主动凑上去,转弯抹角地向对方介绍自己是作家。他甚至跟监管民警提出要求,希望看守所购买他的书,每个犯人发一本。”所长边说边摇头,“这个要求,我们实在无法满足。”
对于执行的期限,柳一沙应该也有个估计。这些日子,每当监管民警喊他的编号,他都一个激灵,以为高法的核准书下来了。所长昨天去监室喊柳一沙的时候,见他神色紧张,赶紧解释不是“那事”,柳一沙的表情才松弛下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曾表示只求速死,省得天天受煎熬,这种煎熬甚至比死还难受。尽管如此,求生是人之本性,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他也会紧紧抓住,甚至幻想有奇迹发生。
所长告诉他说有位作家在菰城采访,想跟他见一面。至于见不见,由他自己定。在所长的印象里,柳一沙比较抵触见记者——那些记者在报道中都把他说成是“杀人恶魔”,因此所长特意强调,这位作家不是来采访的,就是随便聊聊。
所长对我说:“柳一沙担心听错了名字,问了我好几遍,确定就是你,很痛快就答应了。看这样子,你名气很大哦?”
我只好说:“可能我这个姓少见,容易记住。”
“你这姓,我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你见柳一沙,想问他些什么?最好不要问案子的情况,现在已经……”
我明白所长的意思,案子已经盖棺定论了,再问容易引起柳一沙的情绪波动。“真的就是随便聊聊,没什么具体的方向。”
见面安排在所长的办公室。所长解释,根据规定,会见时他必须在场,全程监控。“这个请你理解,我们必须照规矩来。”
这个我当然理解,同时注意到办公室上方的监控探头。所长的办公桌对着门口,他让我坐在办公桌后,自己搬把椅子坐在一旁。我们的正前方摆放了一把讯问犯人的专用椅子,有点儿像饭店给孩子准备的“婴儿座”。
楼道里传来脚镣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不知是脚镣过于沉重,导致他行动缓慢,还是楼道太长,也或者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总之脚镣声响了半天,柳一沙才出现在门口。
没想到他这么高的个子,估计有一米八几,进门时需要低下头。他站在门口打量我片刻,继而向我走来,同时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我想起所长的叮嘱,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前的专用椅子上,变相地拒绝了和他握手。
他的表情有点儿尴尬,刚刚伸出的双手又缩回去,手铐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衣老师,您跟照片一个样子。”
我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而我同样不擅长这种场合的开场白,干脆道明来意:“柳一沙,我到菰城采访,听说你在这儿,过来看看你。”
“谢谢衣老师,真没想到你能来看我,我很喜欢你的小说,《阳光漂白的河床》、《吹满风的山谷》,还有《电影哦电影》,我都读过。”
这确实让我意外。但马上我就释然了,他知道我要过来,提前做了准备,也许看守所的图书馆里有我的小说吧。
“听说您要来,我昨晚都没睡好,激动的……我喜欢的作家不多,但我是真心喜欢您的小说。”
他的眼窝深陷,有两个乌紫的大眼圈特别明显,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副黑框眼镜。我知道这绝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而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留下的印记。
我一时无话可说,满脑子寻找话题,突然想起所长说过柳一沙很在意自己的作家身份,于是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我听说你也写了不少作品……”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谈自己的小说,谈他的创作经历,说他很想写影视剧本。落网之前,有一部电视剧本已经写完五十集了。“我是瞎写,没经验。衣老师的电视剧我看过,特别喜欢。”
他向我请教影视剧本的写作技巧。这个话题太大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而且他实在没必要知道影视剧本的写作技巧了。我只好打断他的话,站起身跟他道别:“所长他们都很忙,我就不打搅了。你这里有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兜里现金不多,两三千块,都给所长,你想吃什么,就跟所长说。”我又转向所长,“所长您费心,多关照他一下。”
“放心吧衣老师。”所长说。
“衣老师……”柳一沙突然站起来,“我想请你帮个忙。”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冲动,他又赶紧坐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的托板上。“请您……给我写本书吧。我的事,可以写一本书。我本想自己写,可现在……”他停顿了一下,“我希望衣老师不要把我写成恶魔,其实我就像做梦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杀人犯……”
说实话,这个要求太突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急切地说:“如果你答应,我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就现在!”
我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扭头看看所长,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所长微微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跟柳一沙聊了两个多小时……
离开前,我问他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一口气说了这么长时间,他很疲惫,尤其是那些痛苦回忆,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头微微垂着,仿佛脖子已经支撑不住。
半晌,他才费劲儿地抬起头:“您要是有机会见到我儿子,告诉他,要听他妈妈的话,他妈妈不容易。我曾经跟他说过,一定要上个好大学,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上什么大学不重要,但一定要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以后找到工作,要尽量帮助家里,帮助他妈妈……还有,不要仇恨这个社会,我是罪有应得,让他不要像我一样走极端,遇事要冷静……一定要有脑子,有自己的脑子。”
是啊,聪明人未必有自己的脑子。
我答应了他:“你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我现在在大学教书,你儿子考大学,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议。”
“谢谢衣老师。我老家南县很漂亮,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神色黯然,“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还有吗?”
他想了想:“我有个短篇小说,适合改编电影,您看……”
可惜,我没记住那篇小说的名字。
监管民警站在门口,准备把柳一沙带回监室。柳一沙颇有些留恋:“衣老师,我真想跟您学写电视剧,可惜……”
可惜,他的人生已走到尽头了。我无言以对,只有默默点点头。
他又想跟我握手,犹豫片刻,还是把手缩了回去,转身走向门口,脚镣拖在地板上哗啦啦作响。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朝我走来,边走边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衣老师,我总觉得应该跟您握握手。”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我问所长:“我可以跟他合影吗?”
我的手机不能带进监区,所长让民警给我们拍了一张合影。不过,按照规定,这张合影不能给我,只能留在看守所。
从看守所出来,外面依旧细雨蒙蒙。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想拨开二十多年来的重重迷雾,探寻建国以来菰城第一大案的细枝末叶。我推迟了离开菰城的时间,委托战友帮我联系参与侦破柳一沙一案的民警,还有那些与案件相关的人——如果能联系上的话,我想跟他们聊聊。此外,柳一沙落网时,战友所在的媒体也进行了大量报道,他们收集的资料,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这次采访用了一个多月。采访结束不久,柳一沙被执行死刑。
第一章往事并不如烟
一
2017年6月初的某个上午,一个注定改变菰城公安历史的上午。
虽然才9点多钟,但江南6月的天气潮湿闷热,让人喘不上气来。菰城市公安局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六七百名警察全副武装,雄赳赳地排列成几个方阵。广场前方竖着三块高大的牌匾,上面分别写着——侦查破案大会战、基础防控大比拼、信息应用大练兵。
在“牢记使命,勇于担当”的口号声中,姜晔走上主席台,他身边还有副局长崔和平和贺国庆。姜晔向全体民警敬礼,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姜晔个子不高,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其实骨子里是个硬汉,处事果断,敢于亮剑。他时年四十六岁,在菰城市公安局长的位置上干了两年多,算是年轻干部。以他这两年的辉煌战绩,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回省厅任职副厅长顺理成章。
在民警们看来,这次搞的三“大”行动,其实是姜局长的收官之作,也可以说是“作秀”,轰轰烈烈地给自己在菰城的任期画上句号。
市局政治部主任田波是现场主持,按照动员大会的流程,田波对这次三“大”行动的重要意义做了阐述,说得很简短,尽量把时间留给姜晔,请他发布动员令。台下的民警们暗暗运气,准备在姜晔发布慷慨激昂的动员令后,高喊“对党忠诚、信念坚定、服务人民、敢打胜仗”的口号。
姜晔把田波给他准备好的讲稿推到一边,看都没看一眼,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A4纸。他神色凝重地扫视台下的一个个警察方阵,然后将这张纸展开。全场肃然,几百双眼睛紧紧盯着姜晔和他手中的A4纸,空气中的潮热变得更加粘稠,大院外面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显得更加刺耳。
姜晔说话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同志们,我手中的这张纸上,是菰城市公安局多年未破的四十六起命案积案,涉及五十二条人命,很多命案尘封了二十多年。这里面就包括建国以来菰城市发生的最大命案,也是我省第二大悬案——‘沈记旅馆杀人案’。这四十六起未破的命案积案,是我们菰城警察欠菰城人民的一笔债,现在到了还债的时候啦!我们这次要借助三‘大’行动,破积案、破命案,给菰城人民一个交代!”
已经挤到嗓子眼的口号没喊出来,台下的民警们有点儿蒙圈。原本以为是一次轻松的“作秀”,突然间变成了沉重的“还债”,不用问,今年的假期没了,而且三“大”行动必定让他们脱一层皮。大家搞不明白,眼看任期要结束了,姜局长为什么成心给自己找事?
田波也蒙了,脑子里冒出四个字:姜局疯了!
两位副局长崔和平和贺国庆,目视前方,神色严峻,看似在专心开会,可田波猜得到,他俩心里肯定也跟自己一样在翻江倒海。
田波心思缜密,过目不忘,只要他扫过一眼的东西,基本就印在脑海里了。他盯着姜局长手里的这张A4纸,觉得特别眼熟。紧接着,他想起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帮姜晔到办公室拿钥匙,在办公桌上曾见过这张纸。当时他没往深处想,如今看来,重启命案积案侦破不是姜晔一时心血来潮。
他着实替姜晔捏了一把汗。这些积案如果能破,前几任局长早就解决了,哪轮得到你来抢功?尤其是菰城市第一大命案“沈记旅馆杀人案”,一案四命,二十多年间先后多次重启,都铩羽而归,是很多老刑侦心中永远的遗憾,是菰城民警谁都不想触碰的伤疤,更是见不得人的“家丑”。重启命案积案的侦破,姜晔等于是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深渊,在菰城这两年多的打拼,也就打水漂了。
二
动员大会结束后,田波跟姜晔回到办公室,忍不住说:“姜局,为什么要去碰这些案子?这都是烫手的山芋啊!”
姜晔的职务是菰城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按照政府部门的习惯叫法,田波应该称呼他“姜市长”,但姜晔不喜欢这种叫法,说自己的主要职务是公安局长,于是下属都称呼他“姜局”。姜晔说:“会上我不是讲明白了吗?到该还债的时候了。”
“这又不是您欠下的债,哪有新官还旧债的?”
“老百姓可不管是谁欠下的债,只认你身上的警服。在他们眼里,这些案子一天不破,菰城警察就是无能,一代代菰城警察就要背负骂名!”
“道理我都明白,可您在菰城已经功成名就了,马上要离开菰城了,我担心……”
姜晔不假思索地打断田波的话:“功成名就?功在哪里?名在哪里?这么多命案积案没破,敢说有功?我憋了两年多了,现在终于可以腾出手来……”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崔和平和贺国庆两位副局长,大概他们在门口听到了姜晔的话,两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崔,老贺,坐下说话。”崔和平和贺国庆都是局里的老人,不在正式场合,姜晔平时都是这么称呼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崔和平说:“姜局,我们想跟你交流一下想法。过去那些命案积案,确实很棘手,好几起案件我都参与了侦破,尤其是‘沈记旅馆杀人案’,几次重启侦破,最终都偃旗息鼓了,你有把握破案吗?”
“怎么?你们是不赞同重启侦破?”姜晔反问。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贺国庆轻轻叹了口气:“姜局,不瞒您说,我做梦都想把这个案子破了。李昂局长临终前,反复叮嘱我们几个专案组成员,别忘了这个案子,否则他死不瞑目……只是我担心,如果这次还是破不了案,可能会影响你今后的发展。”
起风了,窗外香樟树的叶子摇得哗哗响。
姜晔推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气。他家乡的老宅后就有一棵香樟树,陪伴着姜晔一年年长大,香樟树的叶子散发的幽香,是姜晔最喜欢的味道。数不清的夜晚,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窗外的香樟树,想着这个城市的万家团圆,想那些尘封多年的命案积案……
姜晔转过身:“你们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到桐树镇检查工作,群众怎么说我们的?”
三个人都愣怔了一下,一时无语。
姜晔到菰城市上任后,曾拿出一个月的时间到各地熟悉情况。桐树镇在菰城的最北边,风景优美,民风剽悍。去之前,姜晔特意了解过当地的情况,可还是被当地人来了个下马威。
桐树镇有全国有名的童装批发城,各地来采购的人熙熙攘攘,狭窄的街道堵塞严重,街道两边到处是商铺乱搭乱建的棚子。姜晔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些棚子不仅影响交通,而且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一旦发生火灾事故,很容易就会火烧连营。
在菰城,公安局长也算是个人物了。姜晔在当地派出所长的引领下沿街走访调查,许多路人都凑上来围观。看到姜晔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们不免有些失望。这么个白面书生能当公安局长?看来上面又在糊弄菰城老百姓了。
姜晔在一处违建前停下脚步,提醒商铺老板,说这样乱搭乱建存在安全隐患,希望老板把这些棚子尽快拆除。不料,商铺里冒出一位老爷子,根本不买公安局长的账:“放着大事不抓,专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看谁来当局长都一样,都是软蟹子、窝囊蛋,整天跟老百姓耍横,有本事,把‘沈记旅馆杀人案’破了!二十多年了,警察连根鸡毛都没抓住,有什么可牛的!”
老爷子话音刚落,周边就有人跟着起哄。派出所长脸上挂不住了,新上任的局长第一次下来检查工作,被自己辖区的群众当众羞辱,他这个所长当得太没水平了。所长当场就要发作,被姜晔用眼神制止。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姜晔神色淡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其实他心里特别难受。在省厅工作多年,他自然清楚菰城“沈记旅馆杀人案”。老爷子骂得有理,这么多年过去了,菰城警方没给百姓一个满意的说法。
从桐树镇回到市局,姜晔当即把刑侦支队挂账的命案积案梳理了一遍,制作了一张表格,把没有侦破的命案积案按照时间顺序罗列下来,打印在一张A4纸上,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只要拉开抽屉,就能看到它。
这张A4纸就这样在他心里生了根,一天天顽强生长着。他恨不得立即重启命案积案的侦破工作,然而由于各种因素,菰城的社会治安状况很不乐观,旧案未破,新案又来,经常是摁下葫芦起来瓢,公安疲于应付。
姜晔到任后,像个老中医似的,很快摸清了菰城的病根所在,确定了工作的主要方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他从公安工作的基础抓起,在基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上投入了大量的人财物,大胆推进警务改革,打造出了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菰城模式”。不到三年时间,菰城的社会治安风清气正,刑事案件发案率大幅度下降。姜晔觉得,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侦破工作的时机到了。
经过仔细酝酿,姜晔提出了“侦查破案大会战、基础防控大比拼、信息应用大练兵”,借助三“大”行动,拉开了破积案、破命案的序幕。
不过,究竟能不能侦破那些尘封多年的命案积案,尤其是“沈记旅馆杀人案”,姜晔确实没有十分把握。他跟崔和平和贺国庆坦诚地说:“‘命案必破’并不是说当天就破,也不是明天或者明年必破,哪怕在我任期内不能破,至少也要将侦破进程向前推进一步。这个信心我有。现在我们公安机关的科技力量,是二十年前不能比的,很多过去挂账的案子,现在不是都破了吗?我就不信……”
姜晔的话被座机铃声打断了。来电话的是省公安厅退休的老领导:“听说你要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的侦破?”
好家伙,消息这么快就传到老领导那里了?姜晔捂住话筒,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三位。那三位也是面面相觑。
姜晔试探着说:“老领导,这么快您就听说了?我正想跟您汇报一下……”
“汇报什么?你是觉得在任期间没出事,心里痒痒是吧?还剩下一年半载的,你折腾什么?搞大比武大会战,你就好好搞,扯上那些命案积案干什么?显你能耐,显你本事大?”
老领导连珠炮一般的训斥,让姜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也不能一直不说话,他斟酌着措辞:“感谢老领导的关心,您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
“是要认真考虑,这么大的事情,不要冲动。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给我汇报想法!”不等姜晔再说什么,老领导就挂断了电话。
姜晔拿着话筒掂了掂,似乎在掂量老领导话的分量,半晌无语。老领导声音洪亮,在场的三个人都听见了。田波冲崔和平和贺国庆递个眼神,三人一起退出了办公室。
刚出门,田波就舒了口气,小声说:“上面都过问了,姜局不会重启侦破那些命案了吧?”
崔和平和贺国庆同时叹了口气,好像觉得他的话很幼稚。两人什么也没说,走了。
三
窗外是白花花的阳光,姜晔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碎的汗珠,这才想起进屋后一直没开空调。他打开空调,又用电热壶煮上一壶水。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楼道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民警们说笑的声音,不知是谁哼哼着时下流行的歌:“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姜晔似乎受了感染,喃喃自语:“时间都去哪儿了……”
水开了,水壶发出“滴滴”的鸣叫。姜晔从沉思中醒来,泡了一杯茶,坐在办公桌前。田波轻轻敲门,喊他去吃午饭。姜晔没一点儿胃口:“你去吃吧,我一会儿出门,有点儿事要办。”
田波信以为真,去食堂的路上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叮嘱司机原地待命。司机在车上等了一个小时,实在等急了,打电话给田波:“姜局什么时候出门啊?”
田波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犯糊涂了,姜局没事,就是没心情吃饭。他赶紧拿了几包泡面和两罐饮料去慰问司机。
姜晔依旧坐在办公桌后,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现在想的不是要不要重启那些命案积案,而是如何回复老领导。老领导退休后,从不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这次也是真着急了,担心他破不了案,下不了台。他不能驳老领导的面子。
想了半天,姜晔也没想出妙招来,干脆不去想了,闭上眼睛,想迷瞪个午觉。迷糊了十几分钟,又被敲门声惊醒。睁开眼瞅了瞅手表,刚好到下午上班的时间。
来人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政委、痕迹专家冯柏林和刑侦一大队教导员顾泽。姜晔招呼他们坐下,可两人站在姜晔的办公桌前,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冯柏林比姜晔年长十岁,在刑侦支队负责刑事技术,是菰城市公安局最权威的痕迹专家。他跟姜晔很多地方相像,比如说话慢条斯理,作风务实严谨,做事一丝不苟。顾泽比姜晔小一岁,是个直脾气。沈记旅馆案发时,他入警才两个多月,就因为这个案子,他从繁华分局调到了市局刑侦支队。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从小民警变成了老民警,这个案子却一直悬着。
姜晔猜到了他们的来意:“看你们两个心事重重的,怎么啦?”
冯柏林语气焦灼:“姜局,我和顾泽是来请战的,如果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的侦破,我们要进专案组!”
姜晔心里一震,嘴上却只是“哦”了一声。
顾泽跟着说:“为了李局,我们也要进专案组,这口气我憋了十好几年了,快憋死我了。”
“李局临终的时候还不忘叮嘱我们,一定想办法破了这个案子……”冯柏林说着,眼圈红了。
冯柏林说的李局,是多年前菰城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李昂,才五十岁就在岗位上病逝了。姜晔到菰城上任之初,冯柏林就提议重启“沈记旅馆杀人案”的侦破。当时姜晔说自己刚来,要先熟悉一下情况。过了半年,冯柏林旧事重提。姜晔的回复是,他会认真考虑。大概冯柏林认为姜晔是在推脱,从那之后,不管在什么场合照面,除非有工作要汇报,他总是躲着姜晔走,绝不多说一句话。
此刻,姜晔的内心也是波澜起伏。四十六起未破的命案积案,是多少菰城群众的血泪,又是多少菰城警察的遗憾!
面对情绪激动的冯柏林和顾泽,姜晔只说了四个字,说得很慢:“等我通知。”
冯柏林庄重地举手敬礼。平时一向沉稳的他,在离开姜晔办公室的时候,几次都没拉开门把手——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
四
老领导要求姜晔认真考虑三天再给他回复。姜晔在市委连着开了两天会,没腾出脑子思考这件事。第三天下午,老家一位亲戚给他打电话,说来菰城办点儿事,住在南湖宾馆,想见他一面。姜晔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住在乡下,多亏这位亲戚照顾,好不容易到菰城来一趟,他理应热情招待。
下班后,他换了便装,没通知田波和司机,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南湖宾馆。”
姜晔不是本地人,说话听口音就能听出来。司机问:“来出差还是来旅游?”
出租车司机多数都是话篓子,喜欢跟乘客聊天。姜晔很少有机会坐出租车,遇到爱聊天的司机,也有了聊天的兴致。“旅游的。师傅,你们这里哪儿好玩?”
“好玩的地方多着呢。”
“安全吗?小偷多不多?”
“小偷?你要在我们这儿抓个小偷,那可就中大奖了。”
“那……当地人欺客吗?”
“怎么欺客?我们这儿谁要打架,一伸手警察就罚你五千,打架成本太高了。”
“你们这儿的警察这么狠?”
“不狠行吗?地里不长庄稼就长草,警察不狠坏人就狠。”
姜晔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这个出租车司机的话很有哲理啊。
遇到红灯,司机停下车,从后视镜中打量姜晔。姜晔担心他认出自己,毕竟他经常在电视新闻里露面,于是侧过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不知何时,天空已经乌云密布,有隆隆的雷声传来,行人都慌慌张张地赶路。
司机接着前面的话题说:“我们菰城警察跟老百姓关系很好,公安局长每周五在网上办公,你可以跟局长随便聊。”
姜晔到菰城上任后,在网上开通了一个“局长热线”,每周五上午在网上回答群众的问题。开始挺热闹的,最近一年淡了。“局长热线”门庭冷落,也意味着老百姓没什么问题要跟局长反映,有些人甚至只是打个招呼,扯几句闲篇。这是菰城群众对公安机关的一种认可。
快到南湖宾馆的时候,密集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宾馆门前车辆落客的地方有一个宽大的顶棚,被避雨的行人挤满了。姜晔下了出租车,快走几步,跑到宾馆门口的避雨处。转瞬间暴雨如注,避雨的行人越来越多,门口挤不下,姜晔被人流裹挟着进了宾馆大堂。
大堂经理和前台服务员快步迎了过来,姜晔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要阻止行人进入,没想到,他们却麻利地将其他三扇玻璃大门全部打开,招呼行人有序入内,甚至宠物狗都放行了。穿雨衣的、打雨伞的男女老少都拥挤在大堂里,洁净的地面上转眼就满是泥水。
看着眼前这一幕,姜晔突然意识到生活在这个城市是多么幸福。不去当那个副厅长又能怎么样?在这里干到退休又有什么不好?
他想起刚才出租车司机的话,“地里不长庄稼就长草,警察不狠坏人就狠。”这话说得太对了。局长、市长、厅长,不过是个标签,自己真正的身份就是一名警察,自从入职的那一天起,打击违法犯罪、保护人民群众,就已经融入了自己的血脉。
姜晔走到大堂的角落里给田波打电话,让他通知副局长贺国庆和崔和平,还有刑侦支队政委冯柏林、刑侦一大队教导员顾泽等有关人员,今晚到市局开会,他要听取“沈记旅馆杀人案”的情况汇报。
接着,他又拨通了老领导的号码。他要告诉老领导,经过再三考虑,他还是决定重启命案积案的侦破。不抓老鼠的猫,肯定不是好猫。这个道理老领导一定明白,也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