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浩浩长江,滚滚东流。流经龙城县时,突然分出一条支流,转了个弯,斜穿县城而过,与下游的濉河交汇,然后逶迤汇入长江主干。经过龙城县的这一段河流酷似一条巨龙,故称龙江。龙江东岸毗邻龙山,与北面的凤山、西面的虎山呈三足鼎立之势,好似“龙凤呈祥”,又似“龙虎争斗”。其实,这一带的山都不是很高,严格来说,只能算山丘。县城居民依山环水而居,青瓦白墙,屋宇相连,一派繁荣祥和的景象。
夏季的一个正午,炙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一辆黑色小轿车穿过龙城县喧嚣的主街道,驶进县政府大院。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在大院里等待的矮胖男子快步迎向前去,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欧阳县长都等你半天了。”
从车上下来的男子叫浩然,罍阳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矮胖男子叫季青臣,龙城县公安局长。罍阳市辖四县一区,其中包括龙城县。
两人乘电梯上楼,敲开县长欧阳琳办公室的门。欧阳琳和浩然岁数差不多,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她原任罍阳市教育局长,半年前调任龙城县代理县长,是个出了名的女强人。对于欧阳琳,浩然并不陌生,他们不仅是高中同学,曾经还是恋人关系。只是不知为何,在高中毕业那年,欧阳琳突然和他断了联系,直到她当了市教育局局长,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重逢。
那是前年春节,市教育局财务室被两个贼人光临,撬开保险柜,盗走五万元现金。经济损失虽然不大,但教育重地出了这种事,市局还是相当重视,浩然带队破案,才再次见到了欧阳琳。当年欧阳琳毫无缘由地拉黑自己,浩然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不过,二十年过去,时过境迁,如今的浩然也没兴趣旧事重提了。
只用了一周,案子破了,盗贼落网,赃款全部追回。欧阳琳十分感激,说以后只要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尽管开口。浩然的妻子廖静是小学老师,女儿晶晶就在廖静所在的学校读书,但那是个普通小学,廖静一直想把女儿送到市重点小学。浩然想求欧阳琳帮个忙,但犹豫良久,最终没有开口。廖静得知此事,把他好一通数落。
此番两人见面,还是欧阳琳调任龙城县之后的第一次。欧阳琳招呼季青臣和浩然落座:“这次请浩支队大驾光临,是有一事相求。龙城县发生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浩然来之前就大概其猜到了原因:“有所耳闻。”
半年前,龙城县官场“地震”,上至县委、县政府领导,下至乡镇三十多名党员干部集体落马。浩然虽然在市局,但因为和季青臣的关系,对其中的内幕略知一二。
季青臣和欧阳琳一样,也是在发生“地震”后紧急调往龙城县的,之前,他是罍阳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支队长。浩然和他关系不错,特别是季青臣上任初期,工作开展不顺,经常打电话跟浩然诉苦,龙城县官场的那点儿事,浩然不想知道也知道了。今天,欧阳琳紧急召见他,浩然估计,八成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果然,欧阳琳说:“龙山出事了。”
浩然不由得皱起眉头:“龙山不早就名存实亡了吗?”
欧阳琳轻轻叹口气:“龙山是完了,可现在连龙珠都不见了。当地人说,龙珠是龙山的定山珠,一旦没了,龙山就会彻底坍塌,被江水吞噬……当然,这都是不着边际的传闻,不足为信。不过,这颗龙珠的确是上好的磬石,不仅是经济价值,还具有重要的历史人文价值。老百姓都说,龙城不能没有龙山,龙山不能没有龙珠,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破案……”
“破案是我分内的事,定当竭尽全力。这龙珠是怎么不见的呢?”
“这个我来说吧。”季青臣轻咳一声,“前几天,龙城县连日暴雨,暴雨过后,龙珠就不见了。起初我们以为是被暴雨冲塌,随龙江流走了,可经过现场勘查发现,这不是天灾,而是有人借着雨势盗走了龙珠。龙山原本盛产磬石,前些年管理不力,整个龙山的磬石被盗挖殆尽,只剩下龙头和这颗龙珠。龙珠之所以没被盗挖,不是那些人不想挖,而是因为含在龙嘴里,地势险要,难以得逞。可万万没想到,还是有人对它下手了。这次请你来,其实不光是为了追回龙珠……”季青臣看看欧阳琳,欲言又止。
欧阳琳接过话:“近年来,很多地方为了发展经济,使得长江流域的生态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为了使母亲河永葆生机活力,国家提出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我们龙江地处长江中下游,生态破坏也相当严重,比如非法采沙活动猖獗,非法捕捞屡禁不止,水资源受到污染,山林遭到乱砍滥伐……为了响应国家号召,贯彻长江‘十年禁渔’计划以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县委县政府决定对龙江沿岸进行专项治理,打击破坏生态环境的各类违法犯罪。在这个治理过程中,公安局的作用相当重要。只是,我和季局长都是刚刚上任,而龙城县的情况又十分复杂,所以,季局长建议让你到龙城县公安局挂职副局长……之所以有这样的考虑,还有一个原因,你不是龙城本地人,能够甩开膀子大胆干。至于你的人品和工作能力,我比谁都了解,市局主要领导更是赞不绝口。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二
接到季青臣的电话前往龙城县之前,浩然正坐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发呆。照片上是一具男尸,仰躺在濉河岸边的沙滩上。死者五十多岁,上身赤裸,由于在水里浸泡太久,皮肤泛着纸浆一样的白,隔着电脑,浩然仿佛都能闻到尸体上散发的腐浊气息。
尸体是三天前发现的,并无明显伤痕,法医推断可能是意外溺水。但无论怎么死的,必须确认尸源。尸体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民警四处走访无果,也发布了认尸启事,依然无人认领。浩然不禁有些着急。
这时候,季青臣给他打来了电话,说是欧阳县长有事和他商量。之前季青臣就试探过他,希望他来龙城县公安局当自己的副手,但浩然没答应,原因是多方面的。
龙城县官场“地震”前,公安局长是贾忠义。在浩然的印象里,贾忠义为人谦和,没有一点儿官架子,可就是这样一位“平民”局长,居然收受贿赂六百多万。贾忠义落马,季青臣继任。季青臣虽然是一把手,但他下面还有几个副局长,和他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尤其排名第一的叶宝金副局长,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本来贾忠义下台,他对局长位置志在必得,季青臣突然空降,他的盘算落了空,哪里能平衡,背后没少给季青臣使绊子。他还有几个唯命是从的死党,一起跟季青臣作对,季青臣的工作举步维艰。
季青臣深知,要想把龙城县的公安工作干好,必须要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才行,所以他一直动员浩然来龙城。可浩然也有难处。他是家中独子,父母三十多岁才生他,现在父母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需要照顾;女儿马上要上中学了,以前女儿上小学,浩然可以撒手不管,因为妻子就在女儿读书的学校教书,中学就不同了,不说别的,每天接送孩子都是问题;浩然是副支队长,级别正科,挂职到龙城县公安局任副局长完全没问题。但市局领导没有放他的意思,这完全是季青臣的一厢情愿。
这都是浩然犹豫不决的原因,加上妻子廖静强烈反对,他一直没有答应。但这次不同,欧阳琳出面了,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更何况季青臣曾经救过他的命,如果再拒绝,他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说起季青臣救他的命,还有一段故事。三年前的冬天,禁毒支队与刑侦支队联手抓捕几名毒贩,季青臣和浩然都参加了行动。本来行动很顺利,几名毒贩已被控制住,不料突生变故,其中一名毒贩扯开上衣,露出绑在身上的炸药,要跟警察同归于尽。当时浩然离那个毒贩最近,季青臣一把将他推开。炸药响了,毒贩毙命,季青臣轻伤,浩然毫发无损。自此,浩然就把季青臣当作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两人处得跟亲兄弟一样。
从欧阳琳的办公室出来,季青臣十分真诚地说:“你要是不来帮我,我可真是没咒念了。”
龙城县官场复杂,浩然是知道的,但这不是自己逃避的理由,于公于私,都应该帮季青臣一把。当然,还有欧阳琳,他发现她比从前瘦多了。
三
回到家里,廖静正在厨房做饭,看见浩然先是一愣,继而满脸欢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咋回来这么早?”
自从当上警察,浩然几乎没按点下班回过家。这次去龙城县,他没有告诉廖静,就有些歉意:“晶晶呢?”
“做作业呢。”
浩然探头朝女儿房间瞧了瞧,在餐桌前坐了下来。菜已上桌,锅里正在煲汤,廖静坐在浩然对面:“濉河里那具男尸的身份查清了?”
浩然摇头:“还没头绪。”
“那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早?”在廖静的印象里,只要有案子,尤其是命案,十天半月见不到浩然都正常。
“我是有件事和你商量。”浩然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季青臣想让我到龙城去,当副局长。”
“是正式调动?”
“是挂职。”
“我不同意。”廖静脸色一沉,站了起来。“龙城县什么情况你不是不清楚,干吗趟这个浑水?”
“可是,季青臣那边确实需要我。”
“我看主要是你想去吧!欧阳琳不是在那里当县长吗?她不是你的初恋吗?好啊,你去吧,去了干脆就别回来了,就在那里过日子吧……”廖静转身进了厨房。
第二章
一
玉石塘村是个渔村,位于龙山南麓,和沿江的高滩村、坡下村同属于龙城县江口镇管辖,因为和城区一江之隔,这里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市场,每天车来船往十分热闹。
这天,玉石塘村的村支书白一鸣正带领几个村干部沿村街张贴长江“十年禁渔”的宣传标语,突然接到哥哥白一啼的电话,哥哥语气急促:“一鸣,我在桃花坞,赶快到我这里来一趟!”
“啥事啊?”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白一鸣开车到了江边,又换乘快艇,着急忙慌地朝哥哥那里赶。途经龙山,快艇犁开江面上龙山瘦骨嶙峋的倒影,他不由抬头朝龙山多看了几眼。若干年前,这座山上树高林密,一片葱茏。可自从山上发现了磬石,一切都变了模样。
磬石被称为“天下第一奇石”,原产地在临市的灵璧县,又称灵璧石,以瘦、漏、透、皱、伛、黑、声、丑、悬九美而名扬天下。据宋代杜绾云《云林石谱》载:“磬石在土中,随其大小具体而生,或成物状,或成峰峦,其状颇有婉转之势。或多空塞,或质偏朴,或成云气日月佛像,或状四时之景。”《石谱》记载,磬石“石理嶙峻”、“青润而坚”、“叩之铿然有声”。明代文震亨所著《长物志》载:“石以灵璧为上,英石次之,二种品皆贵,购之颇艰,大者尤不易得,高逾数尺者更属奇品,小者可置几案间,色如漆、声如玉者最佳。”
这么名贵的石头在龙山出现,立即引起轰动,盗挖盗采现象屡禁不止。短短几年,整个龙山几乎被挖空了。为保护自然资源,政府几次出面制止,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此时龙山仅剩下一个龙头在江风中呜咽。龙山的消失,让一些人一夜暴富,也让一些人倾家荡产,同时还让那些只顾眼前利益,胡作为、乱作为的官员付出了惨痛代价。白一鸣的哥哥白一啼就是其中之一。
白一啼原是玉石塘村的支书。在龙山没发现磬石之前,白一啼就酷爱此道,经常驱车到灵璧县淘一些回来作为收藏,价格合适的时候,他也会出手。起初只是小打小闹,龙山发现磬石之后,他越玩越大,渐渐收不住手了。
说到白一啼,就不得不说白聪。白聪也是玉石塘村人,自小心灵手巧,做过石匠,也做过木匠,和白一啼关系不错。为了省钱,白一啼淘到的大多是磬石原石,便找白聪进行打磨,根据形状配上底座,顿时就身价倍增了。
磬石原产灵璧县的璧山,璧山与龙山属于同一山脉,既然灵璧能出磬石,为什么龙山就不能出?白聪把自己的困惑给白一啼一说,白一啼觉得有理。经过一番商量,两人决定在龙山地界寻找磬石。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在山脚圈了一个养鸡场,一边养鸡一边开挖,竟然真的让他们找到了几块像模像样的磬石。他们大喜过望,偷偷把石头运出来,经过打磨加工,卖了个好价钱。就在他们得意忘形之时,白聪出事了。
起因是一块上好的磬石。这块磬石呈黑褐色,间有白筋,表面皴皱,棱角分明,形似鹰隼振翼,极为罕见。尤其是叩之有轻微之声,犹如天籁之音。白聪对这块石头爱不释手,命名为鹰石。做底座的时候,他故意磨磨蹭蹭,白一啼催他多次,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托,不愿出手。
一天深夜,白聪正在灯下欣赏这块鹰石,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两个蒙面大汉,要他交出鹰石。白聪抵死不从,对方恼羞成怒,把他活活勒死,鹰石自然也被他们抢走了。
白聪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吃百家饭长大,好不容易娶个老婆,没到两年就跟人跑了。独自把女儿养大,可女儿在省城上大学。平时家里只他一人居住,加之性格内向,很少和邻里打交道,死后三天才被发现。
案件一直没有侦破,但白聪和白一啼偷挖磬石之事却传了出去。玉石塘村的村民听说龙山有磬石,几乎全家老小齐上阵,投身挖掘磬石的行列,山上的植被很快面目全非。县委县政府获知消息,马上出面制止。但龙城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县里根本没有几个像样的企业,既然在龙山发现了稀有的磬石,县委县政府认为翻身的机会来了,对龙山的磬石资源进行了掠夺性开发,还不惜重金在城区打造了奇石大市场,建立了磬石文化园。短短几年间,一座龙山就成了一片废墟。
龙山没了,灾祸也接踵而来。去年夏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龙城,龙江水位暴涨,由于少了龙山这道天然屏障,城市东半部一片汪洋。幸好没出现严重的人员伤亡,不过,经济损失无法估量。洪水过后,很多官员被问责,这就是所谓的官场“地震”。民间传言,这是动了龙脉遭到的报应。
白聪死后,白一啼因盗采磬石、破坏自然资源,被就地免职。他便在县城开了家石馆,做起了奇石生意。后来石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又弄了条采沙船转战龙江。玉石塘全村几乎都姓白,同气连枝,白一啼二十多岁就当上了支书,一当就是将近二十年,在玉石塘村的威望根深蒂固。他下台后,经过一番运作,又让弟弟白一鸣坐上了支书的位置。
白一鸣来到哥哥的船上,白一啼正坐在船头抽烟。“哥,出什么事了?”
白一啼说:“县公安局新来了个副局长,听说了吗?”
“听说了,叶宝金告诉我的,叫浩然,是挂职,昨天下午刚到任。怎么了?”
“你就没想想他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你的意思是,他是冲着我们来的?”白一鸣一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白一啼思忖片刻,“叶宝金没给你说点儿别的什么?”
“他只告诉我这件事,别的什么都没说。”
白一啼的脸色越发阴沉:“这就对了,现在我敢肯定,他就是针对我们来的。”
“不会吧……他一个挂职副局长,又不是在这里长干,能掀起什么风浪?”
“就因为他是挂职,我才觉得蹊跷。”
“哥,你别那么紧张。要是冲着我们来的,叶宝金还能不告诉我?”
“他是官场上的人,话不能说得那么明白,能像我们兄弟这样畅所欲言?”白一啼用手点点白一鸣,“你呀,还是太嫩。这样吧,我给叶宝金打个电话,请他到船上来吃江豚,再套套他的话。”
二
横跨龙江的那座桥,是链接城区和龙江以东的重要交通枢纽。龙山没了,但桥还在,直通玉石塘村。浩然坐在副驾,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江面,心情复杂。
他不顾廖静的反对,昨天下午正式到龙城县公安局报到。刚到局里,气还没喘上一口,就被季青臣拉去县政府参加了龙城县生态环境治理大会,参加会议的有水利、渔政、公安、森林、乡镇等多个部门。欧阳琳在会上强调,根据国家倡导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以及长江“十年禁渔”摆在压倒性位置,把全面打造水清岸绿产业优美长江(龙江段)经济带作为生态文明建设“一号工程”,着力构筑长江流域重要生态屏障和重要经济增长极。
会议精神浩然很快就领会了,就是加大对龙城县“三山”(龙山、凤山、虎山)及龙江的环境治理,严厉打击破坏环境的违法犯罪分子,还一江春水,领绿色发展。
龙城县共十八个乡镇,人口一百二十多万,县城设在江口镇,长江支流龙江段208公里处。龙城县算是平原地带,除了县城周围的龙山、凤山、虎山,便再无像样的山了。目前状况是,龙山彻底被毁,需要改造自然环境;凤山和虎山虽然没有磬石,却有十多个石灰窑和水泥厂,需要有序停产和复垦。龙江及全县湖泊、河流都要进行环境整治,腾退鱼塘、增设湿地、修复岸线、生态清淤,将全县水系全面贯通,构建流动的生态水网。
散会后回到局里,季青臣召集班子成员开了一个简短的见面会,宣布浩然的挂职情况及任务分工,直接领导县公安局食药环犯罪侦查大队、水上派出所,配合县里的生态治理工作。
问题是,县公安局食药环犯罪侦查大队一共就三个人,一个是大队长黄天杰,可他请了病假,一直没上班,另外二位是老民警顾云飞、新警夏小兵。食药环犯罪侦查大队不比别的部门,以前不受重视,现在临阵磨枪,可人手少,更没什么办案经验,说是个摆设也不过分。季青臣上任后,想改变这个部门的现状,可龙城县公安局警力严重不足,民警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抽不出人手,只好作罢。
此时,开车的正是夏小兵。小伙子二十三四岁,阳光帅气,胸无城府。见浩然一路上一声不吭,他一点儿也不避讳,问得直截了当:“浩局有心事?”
浩然随口说:“没有。”
“我怎么看您有点儿不高兴?”
浩然抬手在脸上胡乱搓了一把:“有吗?”
“都在脸上写着呢。”
浩然嘿嘿笑了:“大概是没睡好吧。”
“看来您是有压力了。依我看,大可不必。我们是和其他几个部门联合执法,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就处理了,我们没必要插手。即便出了问题,也不是我们一家的责任。何况您背后还有季局呢,有啥事他会给您顶着。”
“这跟季局有什么关系?”浩然没想到,刚入警不到一年的夏小兵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可听说了,您和季局有过命的交情。”
自己昨天刚到,这个夏小兵怎么什么都知道?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既然如此,他也就开诚布公:“季局救过我的命不假,但交情归交情,工作归工作,不能混为一谈。我虽然是挂职,但只要在龙城工作一天,就要尽职尽责。”
“话都是这么说,具体怎么做那是您的事。反正,任期满了您一走了之,而我们还要在龙城县待下去,可不能像您一样不管不顾。”
“小兵,有你这么跟局长说话的吗?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坐在后排的顾云飞开口了。“不过呢,浩局,小兵说得也有道理。遇到事情我们不要强出头,随波逐流就是了。何况你来龙城县只是个过渡,凡事不必太认真了,更没必要得罪人,挡了别人的财路。”
顾云飞五十七八岁,秃顶,长着一张窝瓜脸,由于长期抽烟,两排牙被熏得既黄又黑。顾云飞是土生土长的龙城人,当过兵,转业后进了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黄天杰休病假,局里临时决定把他调来,担任食药环犯罪侦查大队代理大队长,这还是叶宝金的极力推荐。季青臣虽然和叶宝金尿不到一个壶里,但为了班子团结,只要不违反原则,叶宝金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夏小兵年轻,说一些偏激的话,浩然还能理解。没想到,作为老公安的顾云飞也给他泼冷水,便有些不悦。本来他打算先到玉石塘村见见村干部,初步了解一下情况,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让夏小兵绕过村部,把车直接开到龙山脚下,他要上山看看。
三
龙山植被被毁,磬石被采掘一空,但整体山脊还在,只是由原本一条横卧在龙江边上的巨龙,变成了一条浑身是伤的蚯蚓。
三人爬上仅存的一个山丘,夏小兵说:“这就是龙头了。当初能保留下龙头,并不是政府不想开采,而是玉石塘村民不同意。在龙头东侧有一座烈士陵园,埋葬着十多位抗日英烈,都是玉石塘村民的先人。”
对于那段历史,浩然不太了解,但一听是抗日英雄,顿时肃然起敬,一定要去瞻仰一下。说是陵园,其实就是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坟堆,整座山仅剩的几十棵松柏都在这里了,显得格外孤寂。山北头的岩石悬空探出七八米,酷似张开的龙嘴,下面则是滚滚奔流的龙江。
夏小兵接着说:“原本这里有一块椭圆形的磬石,从远处看,就像一颗龙珠镶嵌在龙嘴里。不少居心叵测的人想打它的主意,但这地方地势险要,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盗掘。没想到,还是没能保住……”
浩然伫立在龙头的最前沿,探头朝下看了看。由于长期的雨水冲刷,看不出有凿痕。他又从东侧俯下身子查看龙嘴,有个五平米左右的坑,里面空无一物。他就有些疑惑,到底是被偷走了,还是因为暴雨导致坍塌,掉进了江里?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有人用喇叭冲他们喊:“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循着声音,三人把目光转向江面,只见一艘雅马哈快艇朝他们的方向开来,背后犁出一道白色的浪花。快艇在岸边停下,一个人跳下来,小跑着上山,看样子,是奔他们来了。浩然问:“这是什么人?喊我们做什么?”
夏小兵摇了摇头:“不认识。”
顾云飞说:“他叫白治国,原来是玉石塘村小学的校长,退休了,现在是龙江的义务巡逻员。他可能把我们当成搞破坏的了。”
正说着,那人已气喘吁吁爬到山顶,一眼认出了顾云飞:“顾警官,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过来看看风景。”顾云飞给他介绍,“这是我们新来的浩副局长。”
那人急忙伸出手:“是浩局长啊,幸会幸会。”
浩然跟他握手:“白校长你好。”
“什么校长,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您叫我白治国就行。”
浩然觉得这个白治国快言快语,是个爽快人。虽然他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身体硬朗,浩然便问:“您老人家高寿?”
“七十二了。”白治国朗声笑道,“土埋到脖颈了。”
“看着不像,至少年轻十岁。”夏小兵在一旁说。
“托你吉言,我是想多活几年呢。你叫夏小兵吧?”
夏小兵一愣:“您怎么知道?”
“半年前,我在水上派出所见过你。”
“我倒是经常去水上派出所,可我怎么对您没印象?”
“你是警察,吃公家饭,穿官家衣,眼里哪有我们平头老百姓?”
夏小兵的脸腾地红了:“老人家,您这是骂我哩。”
“开个玩笑,千万别介意。”白治国哈哈一笑,“我不光见过你,也见过浩局长。”
“哦?我们在哪里见过?”浩然大感惊讶。
“两年前,我们村里出了命案,你来勘查过现场。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浩然由衷赞叹:“您真是好记性!”
白治国对此颇为自得:“我就这点儿本事,人虽然老了,但耳聪目明,过目不忘。”
“您听力也好?”
白治国点点头。
“前些天的那场暴雨,龙珠不见了,您就没听到一点儿动静?”浩然试探着问。
“原来你们是为了龙珠来的。”白治国的神情严肃起来,“不用听,肯定是被人盗走的。”
“您怎么这么肯定?”
“这还用说?这么大一块石头,掉到江里得多大动静,怎么会无声无息凭空就消失了?”
“也许被雨声雷声掩盖了。”
“不可能!”白治国说得斩钉截铁,“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7月20号。当天下午我还冒雨上山看了龙珠,好好的在那儿呢,周围也没有坍塌的迹象,怎么可能第二天就不见了?”
“这么大的雨,你上山干什么?”
“还不是因为它们?”白治国指了指坡下的坟,“我怕雨水把它们冲没了。”
顾云飞解释:“他爷爷就埋在那儿。”
浩然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抗日英雄。”
“抗日不假,不过,他们牺牲却是为了保护这座龙山。”
“此话怎讲?”
“当然是为了龙珠!不过呢,当时没人知道这是磬石,更没人知道这龙山上有磬石。龙城人祖祖辈辈都以为那是块普通石头而已,只不过造型奇特一些罢了,再加上这块石头位置特殊,正好在龙嘴里,就成了老百姓眼中的神物。可日本人里面有识货的啊,他们就惦记上了。这磬石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又叫‘灵石’、‘巧石’、‘泗滨浮磬’。‘泗滨浮磬’最早记载在《尚书•禹贡》篇,在此之前,还没有哪种石头被单独以‘磬’或‘磬石’的名义载入史册的。黄帝就用磬石做礼器,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必须是天子或者圣人……”
“您对磬石的了解还真多,我今天可长见识了。”
顾云飞说:“白校长不光书教得好,还是龙城县奇石协会的副会长,专门研究石头的。”
“研究谈不上,就是个爱好。”白治国继续讲故事,“1938年日本人攻陷罍阳,从水路进入龙江,打算在龙山盗挖龙珠,运回日本去。经过龙山和凤山之间的龙凤口时,遭到龙城县抗日救国会的伏击。龙城县抗日救国会是当地成立最早的抗日武装,很多成员都是玉石塘村人。但那场伏击没成功,抗日救国会用的都是土枪土炮,而且也没受过什么军事训练,根本打不过小日本啊。结果抗日救国会被打散,我爷爷白启明当时是一个小队长,带着十多个人退守龙山,都战死了。不过呢,这一仗下来,日本人也受了点儿损失,暂时放弃了挖龙珠的念头。后来,新四军挺进皖北,多次与日本人激战,日本人的阴谋最终没有得逞。解放后,我爷爷和玉石塘村十几位牺牲的抗日救国会成员就埋在了这里。两年前,县政府打算采挖龙珠,要把烈士遗骨移葬县里的烈士陵园,我们这些烈士后代强烈反对,龙珠才得以保存。谁想到还是遭了贼手,龙珠没了,整个龙山就算完了……”
见白治国痛心疾首的样子,浩然安慰:“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追回龙珠,只要龙头和山脊还在,会恢复原貌的。”
白治国却没那么乐观:“要是追不回来呢?龙山缺了龙珠,就缺了灵气,不再是原来的龙山了。”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