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高克己上班后听到的第一个“噩耗”,就是今天凌晨,从平海公安处管内通过的警卫列车遭到石击了,而且石击的地点就在警卫人员值勤岗位的附近。作为一名资深的铁路公安警察,高克己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也清楚随之而来的剧烈震荡,尽管只是颗小石子,却能把平海铁路公安处炸得人仰马翻。
“这点儿出息,跟死了爹似的,至于吗?”看着楼道里往来穿梭的人们脸上如丧考妣的神情,高克己暗暗冷笑。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座大楼里人们的心态了。平时没事的时候一个个能说会道,人前焦裕禄人后诸葛亮,一旦真有了事,保准是哑口无言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刺激了领导的敏感神经。
越是如此,高克己越是挺直了腰板,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溜溜达达进了办公室。这个表现在别人看来,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他先把水桶装到饮水机上,然后坐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核算各大队报上来的出差费用。
自打机关实行网上无纸化办公以来,平时不太喜欢用电脑的他,怀着被逼无奈的心,硬着头皮学习在电脑上处理各种报表、报销审批单。起初因为不太熟悉程序,报错了数目,让高克己很是郁闷了一阵——报错的亏空需要他自己来赔。谁让你在刑警支队后勤负责报销和装备这项工作呢?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类似事件,他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算账的时候一律不接听电话,谁的电话也不接。有一回刑警支队政委打电话找他,座机都快蹦起来了,他就跟没听见一样。政委举着手机来到办公室:“老高,你没听见电话铃啊?”
他眼皮都不抬:“听见了。”
“听见了干嘛不接电话?”
“接电话影响算账,算错了你赔啊?”政委被怼得直翻白眼儿,刚想再说两句找回自信,高克己慢悠悠地又接上一句,“没事就回去吧,帅不离位,总往后勤财务跑算怎么回事呀。”
政委找支队长诉苦,两人嘀咕半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还是让高克己继续在后勤呆着吧,像他这种人,放到哪个部门都是爷。与其让他在实战部门摆谱,还不如维持现状。支队长安慰政委:“没事别招他,论资历老高是咱们的师傅辈,他连一把手李处长都敢顶,怼您两句,您就当没听见吧。”
高克己正盯着屏幕上的表格愣神儿,座机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他听而不闻。电话铃响了一会儿,停了,接着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斜眼看看来电显示,是机关里的座机,依旧不为所动。手机终于安静了,然而走廊里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办公室门口戛然而止,小刘推门而入:“高师傅,局里来了几个人,说是要调查情况,点名叫你去。”
“找我能调查什么情况?”
“不知道,给你打电话你不接,领导让我过来叫你。”
“在哪儿?”
“纪检办公室。”
第一章窝囊废和燕巴虎
铁路公安处的纪检办公室在一楼。高克己曾经拿这事打趣,说纪检在一楼好,省得被问急了跳楼,顶多崴了脚。这话传到纪检徐主任的耳朵里,徐主任呸了一声:“我看他是给自己念咒呢,真有一天他进了我这一亩三分地,我把窗户都给他钉死!”
高克己随小刘进了纪检办公室,迎面是两个表情冷峻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短寸头示意高克己坐到桌对面的椅子上,然后挥手示意小刘离开,小刘知趣地倒退着出屋,把门关上。沉默片刻,短寸头开口了:“你是刑警支队的财务内勤吧?”
“二位领导,按程序你们应该先表明身份,我得知道我是在跟谁说话。”高克己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还挺矫情的!叫你来时没告诉你吗?”另一个留分头的说。
“只说是局里的领导,不知道是干嘛的。”
短寸头用眼神示意同伴克制。“既然叫你来时没说明白,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是局纪律检查委员会巡视组的,我姓张,他姓赵,叫你来是想向你调查核实一些情况,请你如实回答。”
高克己心里一懔,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难道自己偷着给刑警支队搞小金库的事被捅出去了?捅出去就捅出去,反正没落个人腰包。可他们要是问起来,该怎么回答呢?说是领导授意?那不是把领导卖了吗?干脆让他们自己查账去吧。账本是老婆做的,应该天衣无缝。
短寸头似乎从高克己短暂的沉默里嗅出了点儿味道,但他没有穷追猛打,而是把目光移向桌上的一堆资料:“老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找你来,是想调查平海市铁路公安处李正弘处长的问题。我们接到举报称,李正弘有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的行为,在任用干部上也存在着徇私舞弊、不按照正常程序晋职晋级的问题。考虑到你是支队的老同志,负责财务内勤工作,对李正弘也比较了解,这才把你请来,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高克己悬着的心落到了肚子里,敢情他们是冲着“钻天猴”来的。钻天猴是刑警支队的老哥儿几个给李正弘起的外号,讽刺他善于钻营、见风使舵,像个屁股上点了捻儿的钻天猴,噌噌地往上爬。如今,知道这个外号的人已经不多了,而敢于喊出这个外号的人,更是屈指可数。高克己和李正弘是师兄弟不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李正弘不拿他当师兄,他对这个师弟也不买账。不过,依着高克己对李正弘的了解,虽然他是个官儿迷,却还不至于干出举报里说的那些事情。
想到这儿,高克己清清嗓子:“你们说的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在我经手的账目中也没发现违规的情况,李处长更没有授意我做过什么违法违纪的事。”
这番话说得严丝合缝,等于一口回绝了对方,并且关闭了继续谈下去的大门。高克己的态度让那个分头很反感:“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在党纪国法面前,不论他什么身份,都没有特权!李正弘担任一把手职务这么久,你管了这么多年的账目,难道就没发现问题?”
高克己迎着对方的目光:“我没弄明白,你是调查李正弘违法乱纪,还是调查我做假账?如果是调查李正弘,我刚才说了,我不知道!如果是调查我这些年经手的账目,我现在就给你们拿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
“按你们的要求如实回答,我的态度没问题!”
眼看要谈崩了,短寸头急忙缓和气氛:“老高,来之前我们做过调查,知道你和李正弘的关系,也了解你的现状。你是个敢于直言的同志,所以我们才把你请来。你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要不讲原则地替别人扛事。”
高克己尽量压住火气:“你说得没错,我和李正弘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我对他是有看法,我们之间也有过矛盾,没必要替他打掩护。要说他是个官儿迷,这一点儿没错!但你要说他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徇私舞弊,我不信。他没这么卑劣,更没这个胆儿!”
“你能对自己的话负责吗?”
“能!”高克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仿佛踩上电门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摇晃片刻,用手扶住桌面,“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话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候我的回答就和现在一样。今天我再说一遍,我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如果二位领导没其他的事,我回去工作了。”
没等短寸头表态,高克己转身推开屋门,径直走了出去,把两位领导晾在了屋里。
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座机又急促地响起来。他不耐烦地抄起电话,对方却先开了口:“窝囊废,听说你被提去过堂了?”
“哪股邪风把你吹出来了?好好在食堂蒸你的馒头去!”
“自己哥们儿被上司提走问话,我不得关心关心呀?怕你郁闷出毛病,主动给你来个心理辅导,你还不领情。”
“狗屁,你个蒸馒头的还给我心理辅导?赶紧撂电话吧,我嘴严着呢。”高克己不客气地挂断电话。
窝囊废是高克己的外号,就跟李正弘叫钻天猴一样,都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群众智慧的产物。刚才给他打电话的那位也有个外号,叫燕巴虎。此人本名颜伯虎,如今虽然在食堂做饭,但当年也是和高克己、李正弘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加师兄弟。颜伯虎能言善辩,最厉害的是问他什么他都能张嘴就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航空母舰洲际导弹,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五四、六四、七七式手枪的长短优劣,抓人上铐子时哪个动作最狠最快,预审讯问时哪个手段行之有效……有一次抓了个外科大夫,他竟然和对方讨论怎样开刀留下的创口小,缝合时不会有刺眼的疤痕,把一旁几个新入警的大学生听得一愣一愣的,非要让他说说,这么广博的知识面是怎么炼成的。他大嘴一咧,外科手术开刀跟小偷使“抹子”作案差不多,都是尽量开小口办大事,手艺不行的才把口子划得像狗啃一样。颜伯虎知道得太多太杂,无论什么事都能摆出一副行家的派头,就连到食堂做饭,还时不时指点大师傅,切牛肉的时候要逆着纹路切,顺着茬儿切出来的不好嚼。
高克己当然知道颜伯虎打电话来“慰问”的用意,但他懒得说什么,他的脑子被石击警卫列车和调查李正弘这两件事搅乱了,眼睛虽然盯着屏幕,心却早已神游天外。正胡思乱想呢,办公室的门像被大风刮开一样,裹挟着撞在墙边铁皮柜上的咣当声,小刘冲进来:“老高,支队长让你带上勘查用具,跟我们一块儿出现场!”
高克己一怔:“新鲜呀,支队长什么时候想起我这个老家伙了?”
小刘顺手抄起茶杯端在手里,摆出个伺候老同志起驾的Pose:“您怎么能算老呢?技术支队的人都不在家,知道您是勘查现场的老手,这不请您移驾去看看嘛。”
“什么现场?”
小刘往前凑了凑:“警卫列车遭石击的现场,其实已经勘查过了,领导让咱们去复检,拍照留档。”
“我就知道,好事你们找不着我。”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高师傅,请吧!”
随着高铁的发展,与之相辅相成的既有线不再抢眼,但仍然承载着大批量的客流,此外,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警卫列车。按照程序,列车经过的线路要提前警戒,每个环节每个岗位都要严格检查,沿线周边县区的工厂、学校、村庄等,一个都不能漏掉。没想到,如此严密的筛查,还是出了疏漏。在平海管内通过的警卫列车,被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一块石头砸了个正着。往小里说,这是对警卫工作不重视;如果往大里说,那就要上升到敌对势力搞破坏的高度了。总之无论怎么说,运行的列车让石头块砸了,都是危及行车安全的严重事故,都要有个说法。
现场在既有线路正线132公里处。线路是高路基,与之平行的是十几米外的公路,从这条公路上去再开几十里,就能上高速,因此车流量比较大。顶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停在路基边上,过往车辆老远就开始减速——拿他们当测速的交警了。
高克己下了车,没有直奔现场,而是环顾了一圈环境。离现场几十米有个涵洞桥,警卫岗点就设在涵洞上面,为的是控制过往的人和车。高路基的好处是视野开阔,能迅速发现线路上的异常。路基两侧清理得很干净,排列整齐的护栏将修剪过的杂草隔离在外,错落有致的树木起着分隔公路和坡道的作用,与树木相伴的,是笔直高耸的路灯。望着眼前的现场,高克己不禁皱起眉头,在他看来,这种环境,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不是打伏击的好地方。可现实是,偏偏在你认为不适合的地方出了幺蛾子。
警卫民警说,他当时就站在涵洞的顶部警戒,对面是另外一侧警卫的人员。警卫作业时有严格要求,一般都会提前上岗,对警戒区域进行搜索、清理和巡视。虽说事发凌晨,能见度不太好,但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如果有可疑人员隐藏在路基下的草丛里或是公路边的阴影里,都会被民警发现。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可当列车呼啸而过,他们准备撤离时,电台里却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叫,警卫列车遭到石击。
上岗民警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列车通过前,他已经把沿线的沟沟坎坎清理了一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支队派人迅速赶到现场,挖地三尺,却没有发现作案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这个结论,上面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车厢玻璃让石块砸了个窟窿,案发地点竟然找不到一丁点儿线索,刑侦技术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列车上的警卫人员说,前方站停车换车厢,被砸的车厢给你们留着呢,自己带人过来看吧。
接到命令的原班人马组团似的赶往下一站。依照惯例,案发现场还要复查,可刑警支队抽不出人手了,支队长灵机一动:“叫老高跟你们去,省得他挑理说咱们不尊重老同志。这么重要的现场都叫他去,以后他就没话说了。”
高克己相信技术人员的勘查结果,更相信任何作案现场都会留下痕迹这一条铁律。他没有过于关注线路边的草丛——已经搜了那么多遍,估计自己也不会发现什么。他一会儿跑上路基,一会儿跑到涵洞下面,一会儿又走到公路上举着手机拍照。这通折腾,小刘和其他几个民警看得眼晕,却也不好问他。紧接着,让小刘几个更加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高克己跑到公路边,挨着个儿每棵树都踹两脚,踹到其中一棵树时,他停住了,仰头看着树梢运气。
小刘跑过来问:“老高,您想干嘛?”
“我想爬上去看看。”
“要上也是我上,但您得告诉我,上去干嘛?”
高克己指着不远处的铁路线:“这棵树的位置、距离都符合作案条件,假如……”
话还没说完,小刘就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老高,您的意思是说,嫌疑人藏在这棵树上朝警卫列车扔石块?这也太神奇了吧!”
“你要不上别废话,我上!”
“别别,还是我上吧……”小刘不情愿地跑向勘查车,搬来伸缩梯靠在树上。高克己帮他扶稳梯子。小刘和他对了下眼神,看到的是这位老同志肯定的目光,他无奈地摇摇头,抬腿上梯子。梯子不够高,只到树干中间的位置,后半程小刘几乎是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攀到树杈上:“老高,你还想干嘛?从我这个角度,看到的都是树枝树叶,石块根本扔不出去啊。”
“扔不出去就对了!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方式朝线路上抛东西。”
小刘撇撇嘴:“还能有什么方式?真要是您选的这个位置,除非嫌疑人拿把枪瞄着车厢,否则树杈肯定能把抛掷物挡住。”
“你说什么?”小刘的话让高克己猛然警觉,他迅速调整思路,“你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树上有没有触发机关一类的装置。”
小刘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不过,好歹上来了,怎么也得把老高糊弄过去。他转回头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突然,他的脸色变了:“老高,真有东西!”
第二章能耐梗和钱串子
郭玉昕的小文玩店开在仿古文化街的街口,店名叫“闲得难受”。两扇古色古香的中式对开木质镶嵌玻璃门对着街道,打开门,就能闻见熏香的味道。文玩店的外面不远,就是文化街的牌楼,用当下流行的话说,是整个街道的Logo。
文化街分为一条正街和三条副街,正街笔直,像根旗杆贯通南北。三条副街由西向东很规整地横在旗杆上,俯瞰就是个王字。南头毗邻公路,路边有停车场,还有个既可健身又有演艺的跤场。东边沿着潮河,是市民广场,有着百年历史的天主教堂也坐落在这里。这是平海的特色,古老和现代交织在一起,传统的和西洋的拧巴到一块儿,和谐共生。
不管是游客还是市民,节假日都喜欢到这儿来逛逛。毕竟这里曾经是八方汇聚的商埠和码头,能领略到平海独特的人文氛围,甚至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海洋气息。
郭玉昕的爱好很广泛,从小就求知欲旺盛,动手能力强。少年时代拆邻居家孩子的玩具,稍微大一点儿就拆煤球炉子,拆自行车三轮车,拆人家门上的各种锁头。当然,拆完之后他还会原样装回去。熟能生巧,郭玉昕坚持自己的爱好多少年不动摇,拆得整个胡同的人见了他,没有不哆嗦的。就连他们院子里给厂长开车的司机,都不敢把汽车停在胡同口。
此外,郭玉昕还有一个让人肝颤的本领——能打。他从小跟摔跤冠军堂叔泡在跤场,十几岁就打遍胡同无敌手了。但他不满足于现状,志存高远,立志打出胡同打出街道打向全世界。他这个愿望的最后终结者,竟然是街对面住在门脸房里的刘大爷。
刘大爷拦住刚刚得胜而归的郭玉昕,要和他比划比划。别看郭玉昕平时有点儿混,但对老人挺客气,他以为刘大爷喝多了想绕开,却被刘大爷堵了回来,说是要替家长教训他。郭玉昕被怼得怒火中烧,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刘大爷指指自己的屋子,今天就算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江湖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走吧。
进了屋,门一关,外面的人谁也弄不清这爷儿俩在里面怎么比划的,只知道郭玉昕出来后就像换了个人,扫眉耷眼的,灰溜溜回家了。
这次“事变”以后,郭玉昕整个人像转了性一样,再也不张牙舞爪地逮谁跟谁比划了,也不假装“搞科研”拆东西了,放学后除了家里和刘大爷那间破瓦寒窑,哪儿也不去。学习成绩倒也说不上拔尖,但好歹考了个中专,这个中专的名字叫铁路公安学校。笔试通过还有面试,面试的时候,郭玉昕稍稍露了一手,顺利过关。
郭玉昕波澜不惊地完成了学业,既不是学生会成员,也不是调皮捣蛋学生的领袖。平日里老老实实待在学校,放假就扎在刘大爷家,听着老头儿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说些奇闻掌故,其中夹杂着警察办案的方式方法,还有很多教科书上没有的野路子。在正规化教育和散养式授课的轮番灌输下,郭玉昕渐渐羽翼丰满,显示出超越同龄者的敏锐,人也变得孤傲起来。毕业后分配到平海铁路公安处刑警支队,与高克己、颜伯虎等人拜在有“孤鹰”之称的老干探姚个奇门下,还不时显露出对师兄弟们的不屑与傲慢。就因为这个,高克己私下里奉送他一个绰号——能耐梗。
郭玉昕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成了公安处的业务能手、侦破标兵,用事实证明自己能耐梗的绰号实至名归。不过,他精明外露,不懂得收敛,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现在他在仿古文化街上开文玩店,连警察都不当了,也跟这种性格有关。
在茶海上摆好了茶具,雕花铁壶在电磁炉上冒着热气。郭玉昕伸手刚要从茶罐里往外拿大红袍,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拿起手机,划开屏幕,是高克己发来的一段视频和留言:“能耐梗,你看看,这个东西你眼熟吗?”
郭玉昕点开视频仔细端详,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立刻连接语音:“窝囊废,这个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石击现场发现的,我看不准,赶紧给你瞅瞅。”
“我也拿不准……”郭玉昕闭上眼思忖片刻,“找圆珠笔!”
袁竹林的外号叫圆珠笔,是颜伯虎起的。另一个外号叫钱串子,也是颜伯虎起的。
这个人特别会过,把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发挥得出神入化。颜伯虎掰着指头算过,自从哥儿几个拜在“孤鹰”姚个奇门下,但凡有个聚会吃饭、加班吃夜宵的时候,从来没见袁竹林结过账。蹭一两回饭不难,难得的是一辈子将蹭饭进行到底,而且脸不红心不跳,泰山压顶不弯腰。他还经常打着反对浪费的旗号,把吃剩下的东西一股脑儿打包捎回家。钱串子这个外号就这么叫开了。
有一回颜伯虎使坏,把几个师兄弟招呼到一起吃饭。高克己、郭玉昕、李正弘等人先走了,剩下他和袁竹林两个,他一拍口袋说坏了,钱包落在办公室了,让袁竹林等会儿,自己回去取钱。颜伯虎出门之后就黄鹤一去了,心想没人来结账,你袁竹林还不主动掏钱买单?谁承想等他抽颗烟喝杯茶再溜达到饭馆门口,隔着窗户往里一看,差点儿没把鼻子气歪了。袁竹林面前堆满了打好包的饭盒,正一边喝茶抽烟一边看报纸呢。颜伯虎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赶紧跑进饭店掏钱结账。回头再看袁竹林,人家一点儿没在意,只说了句怎么去这么久啊,拎起饭盒,拍拍身上的烟灰,抬腿往外就走。
如果以貌取人,说到天儿袁竹林也就是个后勤处守仓库、值班室看大门的命,但姚个奇却慧眼识珠,从人堆里把这个貌不惊人的袁竹林扒拉出来了。他先让袁竹林到支队资料室当内勤。这个职位看似平淡无奇,却可以接触到公安处建立至今侦破过的所有案件和资料。起初袁竹林没有充分理解姚个奇的用意,但好学钻研的性格让他在这个岗位上如鱼得水,如饥似渴地阅读档案和资料,还认真做了笔记,分门别类加以整理。通过资料分析,对当前发生的案件,他能给出很多侦破建议。
袁竹林还有个旁人不具备的特长,就是他的速记能力特别好,在手机录音功能和录音笔还没有普及的那个年代,他的笔尖简直就是录音机的化身。圆珠笔的外号由此而来。
直到有一天,哥儿几个照例去师父姚个奇家里聚餐,高克己问起当时为嘛非要把袁竹林安排当内勤,不让他去一线搞侦查。姚个奇说,弓满弦易断,锋利剑易折,让小袁去干内勤,一来是磨磨他的性子,二来他是学院派,理论基础好,收集资料搞分析研判是把好手,不能让他跟你们一样打打杀杀的。
凡事有利也有弊,袁竹林干内勤心细如发,可一旦他把工作中的好习惯带到生活里,具体表现就是全家实行计划经济,买个扣子都能跑七八家商场,好不容易买了,说不定第二天又退了。不该花的钱绝对不花,该花的钱尽量不花,钱串子的外号也就越叫越响。
给袁竹林打电话,高克己犹豫了很长时间。在这几个师兄弟里,他跟谁都能应对自如,想说什么说什么,想用什么语气说就用什么语气说,不高兴怼人家几句,也能扔得出去拽得回来,哪怕现在当了处长的钻天猴李正弘也不在话下。唯有对袁竹林,他心存忌惮。袁竹林那股较劲认真的脾气,让高克己很怵头。你要想找他问个什么事情,就必须先做好各种准备,否则会被对方追问得想吃后悔药,最后只能仰天长叹,我不问了还不行吗?刚才找您咨询的这个事,纯属是我没睡醒起猛了。
可眼下这件事情,不问又不行,那是长久以来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甚至是折磨他多年的隐疾。
电话铃响了不到三声,听筒里就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找我嘛事?”连个客套话都没有就直奔主题。
“竹林,有个急事必须你帮忙,是我拍的一个视频,已经发你手机上了。”
出乎高克己的意料,视频发过去很长时间对方都没有回音。等了半个多小时,袁竹林才回复:“视频收到,我在外面带老婆看病,等回来再跟你说。”
高克己不由得拧起了眉毛。袁竹林明显是在说瞎话,他刚才打的是袁竹林办公室的电话,收到视频以后,他竟然跑出去带老婆看病,这谎话编得也太不着调了吧。
此刻,坐在办公室里的袁竹林也感觉自己这个谎话没水平。第一眼看见这个视频,他的震惊程度不亚于高克己和郭玉昕。他闭上眼,努力把脑中存储的记忆回拨到二十多年前,定格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像梳头一样,一根根地把发丝反复过滤。接着,他打开电脑,手指麻利地敲打着键盘,不错眼珠地盯着显示器上一帧一帧的画面。浏览到标记为“9•30”的文件夹时,他的动作停下了。
他想查一下当年的物证,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管物证的小王今天调休,二来进入物证室需要领导审批。这么多年来,他只是个寂寂无闻的小科员,没权力随意查看物证。回复了高克己的信息,他翻看着手机电话簿,沉吟片刻,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是竹林吧?”话筒里的声音沉稳又有些苍老。
“师父,是我,您老人家忙什么呢?”
“我能忙什么,退休了嘛,打打太极,钓钓鱼,消磨时间呗。”
袁竹林试探着说:“我要是没猜错,您保准是看资料呢……”
“哈,你这小子,给我屋子里装监控探头了?”
“您周围挺安静,应该在室内。您还抽烟了,我听见您刚才吸了一口。所以我估计您在书房里,我知道师娘的脾气,她看见您抽烟,一定得数落您。”
“呵呵,你这研判能力,都渗透到我家里了。”
“我……”袁竹林犹豫片刻,“我就是怕打扰您休息……”
“停,你别学李正弘那套假客气,有什么事直说。”
“师父,我想给您看个东西,是高克己传过来的视频。我看着像……像跟‘9•30’有点儿关系。”
“什么?”
隔着手机袁竹林都能感觉到,对方手里夹着的烟颤抖了一下,烟灰随着轻微的抖动飘落在地。
第三章钻天猴请客
整个下午,高克己都心神不宁,不安之中还夹杂着些许兴奋。他说不出兴奋点是什么,但肯定跟记忆里的那段日子有关。无数个画面在他眼前交替闪现,奔驰的列车、飞溅的碎玻璃、令人心悸的火焰……他仿佛看见了晃动着的军用挎包,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他看到年轻的自己穿行在拥挤的车厢里,他身后是同样年轻的李正弘,有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广播里播报着下一站的站名。他们穿行到两节列车的接合部,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的车厢门反锁着——这是加挂的警卫车厢。
高克己使劲晃晃脑袋,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不堪回首的梦魇里了。二十多年来,他多少次强迫自己抹去这段回忆,可它却顽固地保存在自己的大脑里,像生了根的种子,任凭他铲了一茬儿又一茬儿,始终挥之不去。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还以为是袁竹林的电话,条件反射般拿起手机,没看来电显示就按下接听键。“你可算回电话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等谁的电话呢?”
这个声音让高克己浑身震了一下。两个人虽然在一个楼里办公,办公室楼上楼下,但除了开会,几乎不打照面。上下班人家有专车,他骑电动车;用餐人家在干部小食堂,他在挤挤挨挨的大厅里;就算在楼道里走个脸对脸,都有人抢在他前面打招呼。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哦,李处……您找我有嘛事?”
给高克己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师弟、现任平海铁路公安处处长李正弘,也是上午局纪检来调查的那个人。
“克己,跟我还这么客气呀?”对方的声音柔和亲切。
“上班时间,我有上下级的观念。”高克己不卑不亢。
“你还跟我来燕巴虎那一套呀?”
“我嘴皮子可没他好使,他是婆家姓贾娘家也姓贾——贾门贾氏(假模假式)。”
“燕巴虎要是知道你背后这么损他,非过来喷你不可。言归正传,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老规矩,我预备酒菜你带点儿鲜货。”
没等高克己答应,李正弘就挂断了电话,把邀请弄成了正式命令。要是换了别人,单位领导请自己去家里吃饭,还不高兴得连跑带颠儿,但高克己清楚,李正弘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李正弘家住铁路老宿舍的小砖楼,这房子以前是他岳父的。早在有铁路分局的年代,他岳父是分局副局长,按照级别待遇,分了小砖楼二楼整个一层,三个单元房都是他的。岳父曾经是铁道兵,逢山打洞遇水架桥,硬是把三个单元房打通连成一气,至于承重墙拆掉后是否影响整幢楼的安全,同住一栋楼的人是不是有意见,就不在岳父的考虑之内了。
岳父不在乎,但李正弘在乎。上门女婿当了几年,岳父的单位调配房子,正好赶上李正弘也要分房,李正弘挖空心思,搭上自己新分的房,给岳父换了套一楼带小院的房子,像欢送灶王爷似的把岳父送走。接着就找来施工队,施工的目的就一个,怎么拆的给我怎么还原了。整层楼恢复原样后,李正弘又将自己的楼层调到三楼,对外的说法是,我就住在原来房子的楼上,如果有危险,倒霉的首先是我。这种无私无畏大义凛然的举动,赢得了邻里的交口称赞。
唯有高克己知道内情。一次与颜伯虎喝酒的时候提及此事,颜伯虎说:“虽然我看不惯钻天猴,但这事他做得还算漂亮。”
高克己冷笑:“钻天猴的想法,你怎么猜得透。老宿舍是风水宝地,藏风聚气走官运,要不然钻天猴为嘛自己搬来,把新房子给他岳父住?”
“那他为嘛还调楼层呢?继续住在二楼不就得了?”
“李正弘属猴,这个属相的人不适合住楼房底层,最好是整幢楼房高度的一半以上,三楼最好。”
一番话说得颜伯虎瞪圆了双眼:“李正弘不简单,你也是大仙!”
高克己摆摆手:“什么狗屁大仙。钻天猴之前找人算过,我正好知道而已。”
高克己推着电动车,不紧不慢地在路上走,别人看了还以为他车坏了。其实,他是在磨时间。待到太阳西沉路灯亮起,他才拎着在小区门口买的水果上楼敲门。
饭厅的桌上已经备好酒菜,李正弘热情地招呼高克己落座,抄起酒瓶,给两个酒杯满满地倒了个平槽儿:“老规矩,先干一杯!”
两人端杯一饮而尽。李正弘又将两个酒杯倒满,高克己刚要说话,被李正弘拦住:“你什么也别说,先听我说。”说着,他端起酒杯,“克己,疾风知劲草,还是老哥们儿讲义气,毕竟咱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局纪检找你调查的事我知道了,虽然我不赞成你对人家这个态度,但你能仗义执言,对我有个公正客观的评价,这说明……”
“这说明你就是个官儿迷,”高克己接过话,“我跟人家来调查的领导也是这么说的。”
“我不否认,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是想有今天这个位置。为了这个目标,工作上我也算玩儿命了,这个大家有目共睹。当然,我也不否认动用了我岳父的关系。但说我滥用职权贪污受贿,还徇私舞弊、不按照正常程序给民警晋职晋级,我是那样的人吗?”
“不能,你没这个胆儿。”
“这话虽然损点儿,但还算是公正。所以,我要对你的仗义执言表示感谢,你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像有些人那样背地里放冷箭、告黑状。我们是多年的师兄弟,我也了解你的为人。这些年,你在刑警支队干后勤工作,级别职务一直没动,正巧警卫支队人员调整,一大队大队长职务空缺,我会在处务会上建议把你调过去,这样,你的正科级也能解决了。”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
“你非要这么想也没关系。”李正弘有点儿激动,“他们说我不按照正常程序给民警晋级,那我这回就使用一下手里的权力,给你,给你们这些老伙计都提提级,省得你们背后总骂我一朝权在手,把以前一起吃苦受累的老哥们儿都忘了。”
高克己摇摇头:“刚喝一杯你就多了。”
“不要质疑我的真诚,咱俩先把这杯干了。”李正弘再次端杯。
两人一口闷掉了杯中酒,李正弘又拿起酒瓶,高克己拦住他:“第三杯了,你好歹让我吃口菜。”
“你就放开了喝,今天咱哥儿俩一醉方休。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觉得我当官了,把老兄弟们都忘了……”
“我没说你什么……”
“说了也没关系,就冲你今天在局纪委面前这态度,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你确定自己没喝多吧?你要确定,那我可说了。”
“你说,今天这屋子里没有处长和下属,只有老战友和师兄弟!”
“行!”高克己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蹾,“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就算酒壮怂人胆,我想问你一句,二十五年前的9月30号,那天晚上我们在车厢里巡视,你到底看没看见……”
李正弘定定地看着高克己,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又像是在重新审视对方,要把高克己的身体看穿。猛然间,他像遭了电击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你还念念不忘!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想问你,当时你到底看没看见?”高克己执拗地迎着他的目光。
“部里来的专家都定了案的事情,你现在翻出来干什么?你知道你当时提出的意见意味着什么吗?你在干扰侦查方向!你在干扰领导侦破案件的决心!你在混淆视听!”
“我就是想问你,当时你到底看没看见。”
“我没看见!二十多年前当着大家的面我这么说,到现在我还这么说,我就是没看见!”
“你说谎!当时你我近在咫尺,在我回头示意的时候,你敢说你没看见嫌疑人?”高克己的声音也提高了。
“你这是胡搅蛮缠!凭什么你看见了我就要看见?凭什么你示意我就非要有回应?凭什么你把你的判断强加到我头上,让我给你去证明,让我给你的幼稚买单?”
高克己噌地一下站起身:“就凭你当时在场,就凭你是我的搭档,是我的支援是我的后背,是我可以信赖的人!可是你,关键时刻却把我硬生生撂在了旱地上!”
李正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高克己,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儿啊?就凭你似是而非的那一瞥,你就断言罪犯还有同伙?那是猜测,是假设!难道警察能凭猜测、凭假设办案?我请问你,证据呢?”
“我有证据。”
“有证据你就拿出来!”
“人死了。”
“那是罪犯报复社会咎由自取!”
“我是说大师兄成玉坤死了!”
“你……”李正弘像是挨了一记重拳,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