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刑警

(长篇小说连载)

文/岳 勇



第一章 冷夜暗流

年关将至。天一直阴沉着,中午的时候,太阳像个煮熟的咸蛋黄,好不容易露出脸,又被铅灰色的云层挡住了,看样子又要下雨。

下午3点,许敬元把摩托车从自家二层小楼里推出来时,妻子周小艺正踮着脚尖,在门口晾晒腊鱼。

“今天还要去学校啊?”妻子问。许敬元是光明高级中学的历史老师,正是寒假期间,按理他不用去学校的。

“学校有点儿事,得过去处理一下……”二楼传出电视的声音,“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儿子又在看《包青天》了,他冲楼上喊一声,“星阳!”

九岁的儿子许星阳从阳台探出头。许敬元故意绷着脸:“别老看电视,你的寒假作业写了多少?”

“看完这集就写。”儿子跟他讨价还价。

“晚上我可要检查。”骑上摩托,他又对妻子说,“雯雯中午打我手机,说她和同学一起做田野调查,要迟些日子回来。”雯雯是他们的女儿,在天津上大学。

周小艺有点儿不高兴:“这孩子,放假也不早点儿回来。家里不是有田吗,怎么还在学校种田?”

许敬元笑了:“不是种田,是搞田野调查,学校布置的作业。”

他家住在光明市城郊的安福里,距离市区十多公里。摩托车从村道上驶出,沿着春水河的河堤往城区方向开去。河堤有十来米宽,内侧河滩平缓的地方,都被村民开垦出来,种上了蔬菜和果树。天冷风寒,一路上看不到几个行人,只有两个少年在河堤边玩耍。许敬元认出是光明高中的学生,自己应该教过他们历史课,具体是哪个班的,一时想不起来。

再往前走,河堤两边渐渐陡峭。冬天本是枯水季节,因为接连下了好几天雨,河水陡涨,水流也变得湍急起来,把许多枯枝烂叶冲刷到了堤岸边。

摩托车拐下河堤,从河滨中路进入市区,沿着学业大道前行不远,就到了光明高级中学。学校门口两根高大的石雕门柱,像士兵一样挺立在寒风里,门柱中间悬挂着四盏大红灯笼,算是给学校增添了些许年味。半边大门开着,保安亭里空无一人,估计保安老蔡扛不住冻,早早离岗回家烤火去了。

师生放假,学校里异常安静。进门迎面是综合办公大楼,左右两边是两栋六层高的教学楼,围起一个面积将近一万平方米的大操场。这时的学校操场,就像一个被剖开肚子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地面被挖开,露出下面的泥沙。今年是光明市撤县设市三十周年,市委市政府准备在7月份举办一系列庆祝活动,其中包括一台大型文艺晚会,要在光明高中操场搭台举行。为了承办这次高规格的活动,经上级部门批准,光明高中对学校的老旧操场重新规划,把原本已经废弃的篮球场也合并进来,翻建成一个大型风雨操场。

操场翻新工程于去年10月开工,到今年1月,土建工程刚刚完成。下一步是等天气晴好,翻出来的湿土晒干,就可以铺上鹅卵石、水泥、人工草皮,在四周修建环形跑道了。只是最近一直阴雨不断,地面太潮湿,后续工作无法展开。加之要过年了,施工人员和设备陆续撤离,只有操场东北角还停着一台挖土机。

工程进度有些拖沓,除了上述原因,还有一点。操场改造工程的质量监督工作,本是学校总务处主任杨明轩的事。但杨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去年年初就休了长期病假,在其他老师的推举下,这个担子就落到历史老师兼总务处副主任许敬元身上。理论上说,整个工程质量都由他把关,未经他验收合格,这个工程就不算完工,施工方也就无法收到全部工程款。

大家原以为他这个质量监督员只是挂个虚名,走走过场,谁知这位许老师原则性非常强,对工程的每一个环节都严格把关,加之他年轻时曾在乡镇学校负责过基建工程项目,对这里面的门道摸得比较清楚,只要让他发现不合格的地方,一定要返工。返工自然耽误时间,影响工程进度,施工方对这位工程质量监督员是又怕又恨。

许敬元刚在操场边停好摩托车,就有人在身后叫他:“许老师!”

回头一瞧,是工程承包方的负责人雷大铭。许敬元问:“有事吗?”

雷大铭把手揣在风衣口袋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朝他靠近。眼见周围没人,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许敬元手里。许敬元马上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雷大铭搓着手,“章局正在工程指挥部等你呢,请许老师汇报工作时嘴下留情……”

许敬元脸色一沉,把信封扔回给他:“放心,待会儿见到章局,我会实事求是,绝不会冤枉你半个字!”

雷大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盯着许敬元的背影,恨得直咬牙。

“看来这个老许是铁了心要跟咱们过不去啊!”从墙后转出一个中年男子,戴着近视眼镜,留着灰白的板寸头,是光明高中的校长孔伟德。刚才的事,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怎么办?如果他在章局面前告咱们一状,咱们不就完了?”雷大铭有点儿乱了方寸。

孔伟德冷笑:“章局那边我有办法。工程进度慢,你以为就咱们着急?章局比咱们还着急。他姓许的总拿自己当回事,在章局面前,他算个屁!”

雷大铭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是舅舅厉害!”

孔伟德瞪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学校不要叫我舅舅,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俩的关系是吧?”

“是,是,孔校长!”雷大铭赶紧改口。

雷大铭在施工过程中的那些猫儿腻,没有逃过许敬元的火眼金睛。首先是偷工减料。根据工程承包合同,承包方挖开旧操场后,要在地表下重新规划安装新的符合国家标准的下水道管网,但雷大铭为了省钱,沿用了旧的下水道管网;二是工程质量不过关。作为操场扩建的附属工程,需要对学校后山通往操场的一条道路进行修缮和加固。这条路的两边都是山坡,为防止山石滑落,施工队要在道路两侧用水泥砂浆砌起一道防护坡。谁知防护坡建好没几天,一场大雨过后,就坍塌了几十米,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差点儿砸到学生。许敬元要求雷大铭按施工标准重建,但雷大铭只是把护坡坍塌的部分修补了事;第三是经济问题。学校跟雷大铭签订的承包合同上写明总承包价为二百四十万元,现在工程还没做完,雷大铭就以各种理由要求学校追加工程款。经孔校长签字同意,已经向承包方支付了三百多万。

许敬元对雷大铭做过一些调查。雷大铭原本是国营化油厂的一名普通车工,八年前下岗,后来开过五金店、小超市,现在是一家桑拿城的老板。在此之前,他没有承揽过任何基建工程,现在给他干活的施工队,是他临时拼凑起来的。许敬元对这样的“三无”人员竟然能中标如此规模的工程感到难以置信,几经打听才知道,雷大铭是校长孔伟德的亲外甥。

本着对工程负责,对学校和学生负责的态度,许敬元曾多次向教育局和上级有关部门反映,但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今天他接到通知,说是教育局副局长兼纪检组长章玉书下午要到光明高中听取学校、施工方和工程质量监督员的情况汇报,他想趁这个机会把工程质量问题当面跟领导反映一下。想不到刚进校园,就被雷大铭叫住,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工程指挥部设在食堂旁边的那间小屋里。那本是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满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杂物,工程启动后,稍加收拾,放上两张旧办公桌,改造成一个临时办公室。一进门,许敬元就看见一个戴金丝边眼镜、面皮白净的中年男人正在跟雷大铭手下的挖土车司机窦武下象棋,棋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砸得叭叭直响。

“章局!”许敬元赶紧打招呼。以前教育系统开大会的时候,许敬元曾远远地见过,知道他就是教育局副局长章玉书。

章玉书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来:“敬元,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

紧跟着进来的孔伟德和雷大铭都很意外,孔伟德打着哈哈:“章局,你认识许老师?”

“认识认识,”章玉书起身跟许敬元握手,“我在育才中学读初中的时候,跟敬元同级不同班。”

“那可真是太巧了!”孔伟德嘴里这么说,心里不由暗暗叫苦。

许敬元没想到章局居然记得自己。他向来不擅长这种场面上的客套,一时不知该跟老校友说点儿啥,是不是先叙叙旧呢?叙旧的话,又叙啥呢?虽说是校友,可他们在校期间,基本没打过交道。想了想,还是直奔主题吧。“章局,关于学校操场的改建工程……”

他的话被打断了,坐在棋盘前的窦武出声催促:“章局,该你了!这局势,章局大大不妙啊!”

章玉书棋瘾大,赶紧坐回自己的位置埋头看棋。对方已经在自己的老将旁架上一只炮,另一只炮也准备沉底,形成双炮绝杀之势。章玉书略作思忖,果断单车换炮,弃车保帅。接着车马回师,围捕对方的沉底炮。窦武想要退炮打车,谁知对方是虚晃一枪,弃炮掠相,紧接着又回车吃掉他的卧槽马,危局就此化解。

棋局缓和下来,章玉书才松了口气,头也不抬地对许敬元说:“许老师少安毋躁,难得遇上个好对手,等我下完这一局,再谈工作上的事情。”

许敬元也意识到这时候谈工作有点儿煞风景,只好在旁边观棋不语。章玉书的水平确实不低,而窦武虽然是个司机,竟然也下得一手好棋,两人又在棋盘上缠斗了半个多小时,章玉书渐渐占得上风,中卒渡河,一车双马步步紧逼,最终抓住对方一个破绽,形成绝杀。

窦武输了棋,显然不大服气:“这盘是我大意了,咱们再来一局!”

章玉书正在兴头上,棋逢对手,两人战局重启。这一局又下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外面天都黑了。窦武自然还是输了,不肯甘休,还要再来。许敬元越看越着急,心想这样耗下去,什么时候汇报工作呀?好在章玉书把棋子一撂:“输了就是输了,再下三局,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许敬元抓住机会,刚要开口,孔伟德凑上来:“天不早了,大家也都饿了,章局,干脆您就在我们这儿吃个工作餐吧。我中午特意叫食堂弄了只甲鱼,已经慢火炖一下午了,这个时候正好开锅。”

章玉书看看他,话里有话:“老孔,你这是有备而来呀。”

“章局看您说的……”孔伟德被看穿了心思,语气讪讪的,“不过是一只甲鱼,我自己掏钱买的,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您就算是想吃山珍海味,我也不敢请啊。再说了,一会儿您还要听许老师的汇报,总不好大家都饿着肚子听吧?咱们就当是吃个工作餐,有什么事情边吃边聊,既不耽误工作,也不耽误吃饭,好吧?”

章玉书又看看许敬元:“许老师的意思呢?”

话赶话到这一步了,许敬元只有点头。

众人移步食堂,许敬元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儿子许星阳。“爸爸,我作业做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检查?”

许敬元说:“等我晚上回去再检查。你告诉妈妈,不用等我回家吃晚饭了……”

周小艺从儿子手里接过听筒:“说好回家吃饭,怎么又……”

许敬元小声解释:“教育局领导到学校来检查操场改扩建工程,我有些情况要向领导汇报,陪领导吃了晚饭再回去。”

“那你吃完早点儿回家……哦,对了,下午你大哥打电话过来,说帮咱们熏了几十斤过年的腊肉,你晚上回家顺道拐过去拿一下吧。又下雨了,你晚上骑摩托小心点儿。”

许敬元探头往外面张望,可不,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就餐的房间是食堂的单间,专门招待领导用的。孔伟德把章玉书让到主位,自己和雷大铭分坐章玉书两侧,挖土车司机窦武也在自己老板身边坐下。章玉书招呼许敬元,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许老师,坐啊。这些年,许老师挣了不少钱吧?怎么还穿这么旧的皮夹克,袖子下面都掉皮了,是不是早该换一件了?”

许敬元一怔,没想到这位老同学这么在意自己的穿着,前面那句“挣了不少钱”的话,更是没头没脑。调侃自己穷酸?想来也不至于,领导怎么会这个水平?当下勉强一笑:“我一个教书匠,每月就拿这点儿死工资,哪好意思叫挣钱?倒是章局你,跟在初中上学的时候相比,换了个人似的,可谓意气风发啊!”

其实许敬元纯粹是没话找话,给自己解尴尬,不料这话仿佛说到了章玉书的痛处,只见他脸色微微一变。许敬元心里忽悠了一下:别是我说错什么了吧?

孔伟德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刚才得知章玉书和许敬元是校友,他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今天很难过关。现在看来,章玉书对许敬元仿佛是有点儿意见的。于是他顺风点火:“章局可是中师毕业的高材生,没想到跟咱们许老师是初中同学啊。”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章玉书在跟他说话,目光却瞟向坐在斜对面的许敬元,“那时候许老师可是年级里的学霸。”

听语气,他们之间果然有过节。具体是什么过节,孔伟德无从猜测。不过,章玉书说了,当年许敬元是年级学霸,那种睥睨一切的傲气,多少是有一些的吧。估计章玉书初中成绩不怎么样,属于学霸的鄙视对象。现如今,学霸没啥出息,他倒平步青云,章玉书总归是要吐槽两句的。两人之间有这样一层隔阂,那自己就有回旋余地了。

说着话,这顿饭的主菜——热气腾腾的红参淮杞甲鱼汤端上来了。孔伟德立即招呼章玉书:“来,章局,您先起筷,尝尝味道!您放心,这甲鱼是我个人花钱买的,只是借用了一下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其他几个菜,您也看见了,都是工作餐标准,绝对不敢超标。”

章玉书也不客气,夹起一块甲鱼裙边肉送进嘴里,品咂片刻,点头道:“嗯,火候恰到好处,肉质鲜美可口,最难得的是没有一点儿腥味,确实不错!哎,别光我一个人吃啊,大家一起!”

众人这才拿起筷子,只有许敬元心中装着操场的事,就算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也难让他提起胃口。孔伟德又拿出两瓶五粮液,让窦武给大家倒上。孔伟德端起酒杯:“章局,这酒是我多年的珍藏。您是个大忙人,到咱们学校来一趟不容易,咱们一起敬章局一杯,感谢章局一直以来对咱们学校的支持!”

甲鱼是自掏腰包,酒又是他自家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尽管许敬元对此表示怀疑,但章局都大大方方坐下该吃吃该喝喝,自己如果太拘着,反倒显得小气了。只是许敬元本不善饮,而且晚上还要开摩托车回家,别人酒到杯干,他也就沾沾唇,意思一下而已。

酒过三巡,许敬元才明白孔伟德和雷大铭为什么要让窦武这个挖土车司机作陪。这个窦武不但酒量大,还特别能插科打诨,活跃酒桌气氛。把领导逗乐了,他就举杯敬酒,章玉书有点儿招架不住:“你别老敬我,本来我打算开车回家的,现在好了,不敢开了。我给我司机说一声……”说着拿出手机发信息,又抬头对窦武说,“我看许老师一直没怎么喝,你先敬他三杯再说。”

窦武得令,拎着酒瓶坐到了许敬元身旁。许敬元急忙摆手,窦武不依不饶:“章局发话,许老师你不给我面子,也要给章局面子。”

许敬元面露难色:“实在是不胜酒力,再说我等下还有工作向章局汇报……”

一听“汇报”这两个字,孔伟德的脸就沉了下来。雷大铭自然是看在眼里:“许老师,今天你和章局老同学久别重逢,这酒是一定要喝的。这样吧,孔校长,”他的目光转向孔伟德,“等这三杯喝完,许老师就向章局汇报工作,不然许老师一晚上都不踏实。”

孔伟德一拍巴掌:“许老师,别再推脱了,不然,章局都觉得你不实在了。”

这时章玉书还在低头发信息,许敬元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听见没有,也不好问。为了争取这个汇报工作的机会,许敬元只好硬着头皮,跟窦武连干三杯。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五粮液五十多度,一杯一两多,之前他又没吃几口菜,三杯烈酒下肚,他感觉整个人都腾地一下,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

孔伟德和雷大铭对视一眼,都暗暗松口气,估计许敬元今晚不会再搞出什么花样了。不过,也就放松了片刻,毕竟只能拦住一时,明天怎么办?这时,章玉书收起手机:“厕所在哪儿?”

孔伟德立即起身:“楼道里黑,我陪领导去。”

从包间出来,一条黑狗正伸着舌头蹲在门口,像是在等着屋里扔出几根骨头解馋。孔伟德一脚把黑狗踢开:“死狗!”

领着章玉书穿过走廊,拐个弯,前面就是厕所,章玉书却没进去。站在厕所门口,他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两张纸递给孔伟德:“你自己看吧!”

孔伟德疑惑地接过来,凑到灯光下一看,纸上印着光明高级中学的抬头,是他们的办公用纸,再一看内容,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这是一封实名举报信,在第二页的末尾,许敬元的亲笔签名触目惊心。原来章玉书早就了解情况,难怪他不急着听许敬元的汇报。孔伟德拿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章、章局,您听我解释,老许这是诬告……”

“这还用解释吗?是不是诬告你自己心里没数?你觉得你外甥做的那些工程,真的经得起检验吗?”

能不能经得起检验,孔伟德比谁都清楚。一旦上面来调查,先不说担什么责任,他和外甥投入的资金就全都打了水漂。那可都是借来的钱,到时候债主们逼上门来,自己拿什么还?想到这儿,大冬天的,他的后背都湿透了。

章玉书从他手中抽出那两张信纸,又放回包里,语气稍有缓和:“老孔,我也在学校里干过,基层的难处我知道,很多事不能照搬理论,还需要权衡人情世故,需要方方面面都照顾到。许老师性格耿直,不过看问题也有局限,觉得只要反映上去,他就算尽职了。至于他反映的这些问题,也许有夸大,但我相信至少部分是真实的。按照许老师的意思,上面派个调查组下来,把整个工程彻查一遍,谁的责任谁负。应不应该?我说应该。可是,操场改建工程涉及市里7月份举办的一系列活动,是市委市政府今年的主要任务。调查组来了,工程停顿了,影响到市委市政府的规划,这个责任谁来负?”

听话听音,孔伟德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章局……”

章玉书摆摆手制止他:“你听我说完。这封举报信,暂时保存在我这里。只要你把举报信里的那些问题解决好,把工程质量控制好,该补救补救,该返工返工,保证学校师生的安全,如期完工,不耽误市委市政府的规划,这事到我这儿就算到此为止。但是如果解决不好,那对不起,我会第一时间把举报信送到纪委。至于许老师那边,你们还是尽量做工作,他能给教育局写举报信,当然也能给市里甚至给省里写,那我可是拦不住的。”说到这儿,章玉书抬手看看表,“好了,时间不早了,司机已经在学校门口等我了,我先走一步。你不用送我,还是想办法解决许老师的问题吧,一定要取得他的谅解。”

看着章玉书远去的背影,孔伟德长吁一口气。领导这一关算是过了,可许敬元依然是问题。

“这个姓许的,让我来处理吧!”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孔伟德吃了一惊,扭头一看,雷大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厕所门口,刚才他和章玉书的话,显然都被他听了去。

“你怎么处理?”孔伟德瞪着他。

雷大铭回头朝食堂方向看看,说:“舅舅,您还是别问了,知道了反而不好。”

第二章 失踪人口

第二天早上,雨还没停。周小艺起床的时候,发现枕边空空的,丈夫竟然一夜未归。她多少有些意外,丈夫从来没有在不事先告知的情况下在外面过夜。拨打丈夫的手机,关机。尽管如此,她没太当回事,也许丈夫昨晚在学校有事情耽搁了,就在学校宿舍凑合了一晚;也可能手机没电了,就没往家里打电话。

可是,一直等到上午10点多,水泥村道上还没有看见丈夫骑摩托车回家的身影。儿子看见昨天的作业老爸还没有检查,跑到周小艺跟前问:“爸爸呢?”

“你爸学校有事,昨晚没回家。”

“那他今天能回家吗?”

儿子的眼珠滴溜溜乱转,周小艺马上明白了他那点儿小心思,如果老爸不在家,没有人管他做作业,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看电视了。她轻轻揪一下儿子的耳朵:“赶紧做作业去,等你爸回家,昨天和今天的一起检查。”

周小艺再次拨打丈夫的手机,还是关机。打电话到学校办公室,估计老师们都放寒假了,无人接听。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丈夫向来办事周到,就算昨天没打招呼,今天上午他肯定也会跟家里联系,更不会无缘无故关掉手机。越想越不放心,她跟儿子交代几句,推出电动车,开上了春水河大堤。

来到丈夫工作的光明高中,门口的保安老蔡认得她是许老师的家属,跟她打个招呼,又去看电视里的枪战片去了。

学校操场上居然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几台推土机轰鸣着冒雨作业,压路机来回滚动平整土地,有工人在地面上均匀地铺盖砖渣石块,水泥搅拌车把搅拌好的水泥往操场上倾倒。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戴着白色安全帽,手持对讲机,正吆三喝四地指挥工人干活。

周小艺知道丈夫是学校操场翻新工程的质量监督员,也偶尔听丈夫说起过一些工程的事情,既然有这么多工人在工地上开工,那他肯定就在工程指挥部。可是,指挥部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她满心疑惑,又在学校里转一圈,仍然没有看到丈夫的踪影。经过综合办公大楼时,她犹豫片刻,去了校长室。校长孔伟德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门口,放下电话问道:“你是……”

“孔校长,我是许敬元的老婆,去年学校开年会的时候,咱们见过的。”

孔伟德一拍脑袋:“哦,原来是许老师的家属,来来来,快请坐!”

周小艺没有坐,依然站在门口:“孔校长,我是来找敬元的。”

孔伟德一愣:“今天没看见许老师到学校来啊。”

“他是昨天下午来学校的,说是有领导来检查,他有些情况要向领导汇报,留在学校吃晚饭。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没回家……”

“是这样啊。”孔伟德沉吟片刻,“昨天晚上确实有教育局的领导到咱们学校检查工作,许老师向领导汇报工作情况,因为时间有点儿晚了,就留许老师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工作餐。不过,吃完饭他就回家了啊。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8点还不到。”

周小艺不由得忧心忡忡:“可是,他怎么一直没回家呢?”

“昨天天冷,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两杯白酒暖暖身子……会不会是回家中途转到哪个亲戚熟人家过夜去了?”孔伟德安慰她,“你别着急,许老师一向稳重,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周小艺寻思,难道是昨晚他顺道去大哥家取腊肉,就留在大哥家里住了?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离开校长室,她拨打大哥家的座机,打了两遍都没人接,干脆骑上电动车往乡下赶。

许敬元的大哥叫许长坤,住在龙湾乡龙湾村,距市区有好长一段路。她赶到时,已经是中午时分。

许长坤家是一幢老旧砖房,是她公公婆婆留下的老屋。许敬元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结婚之后,才在城郊安福里买了亲戚家的地,修建了新房,跟大哥分开住。

说起许敬元的这位大哥,日子过得也蛮坎坷的。大约四五年前,他老婆开着三轮车,带着儿子进城买化肥,半道上出车祸,孩子当时就没救了,他老婆被倒翻的三轮车压伤脊椎,瘫痪在床,成了废人。肇事司机逃之夭夭,根本找不到人赔偿医药费。这个家一下子就垮了。关键时刻,许敬元替大嫂垫付了一部分医药费,又托关系给大哥家办了低保,这个不幸的家庭才勉强渡过难关。兄弟俩的感情原本比较淡漠,此事之后,才重新亲近起来。这两三年,每逢年关,许长坤家杀了自家养的年猪,都会熏一些腊肉给弟弟。

大哥不在家,更不见自己的丈夫。大嫂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她瘫痪好几年,整个人都变得反应迟钝,问她什么,她也答不上来。出得门来,周小艺跟邻居打听,邻居告诉她,村里林有财家嫁女儿,大哥过去帮厨了。

许长坤有一手好厨艺,被乡里一个专门上门办酒席的小老板看中,请他去做了帮厨。十里八乡哪家有红白喜事,需要办酒席,就去哪家干活。对于这个工作,大哥很是满意,既能挣到钱,又不用出远门,方便照顾老婆。

林有财家门口已经搭起彩棚,大路边架着五六口大锅,几个乡村厨师忙得热火朝天,其中就有许长坤。周小艺把大哥叫出来,问他昨晚敬元有没有来他这里拿腊肉,许长坤摇头。周小艺实在想不出丈夫还可能去哪儿,急得六神无主。大哥安慰她:“你先别急,敬元那么大一个人,还能没了不成?你刚刚不是说他昨晚喝酒了吗?可能是喝得有点儿晕乎,不敢开摩托车,就去学校附近哪个朋友家住了一晚。说不定这个点儿已经回家了,你再打个电话回家问问。”

周小艺一想也对,急忙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儿子许星阳,说爸爸还没有回家。再次拨打丈夫的手机,还是关机。周小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这个老许,到底跑哪儿去了……”

许长坤毕竟是男人,镇定得多:“莫不是他昨晚喝多了,开摩托车出了什么事?你不是说他昨晚上准备到我家来拿腊肉吗,说不定就是在来我家的路上出事的。要不这样,咱们兵分两路,我从村里往学校这条路上找,你呢,沿着春水河大堤往城里找,咱们在学校会合。”

两人分头行动,直到在学校碰面,都是一脸沮丧。周小艺的电动车没电了,在门卫老蔡那里借个电插座给车子充电,顺便跟老蔡打听。老蔡说他昨天中午就回家了,直到今天早上施工队进场,他才到岗。周小艺又给几个亲戚和熟人家里打电话,大家的回复都一样,没见到。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孔伟德开着黑色本田雅阁从校园里拐出来,在周小艺身边把车停下:“许老师找到了吗?”

周小艺带着哭腔说:“到处都找不到。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不见了,咱们得报警啊!”

孔伟德皱起眉头:“许老师昨晚离开学校到现在,还不足24小时,警察不会立案的。”

“那怎么办?”许长坤瓮声瓮气地说,“万一他真出什么事,你们学校负责啊?”

“我只是说现在不能报警,又没说这事学校不管。你们莫慌,我来想想办法。”

孔伟德下了车,站在保安亭门口给学校负责安全保卫的刘副校长打了电话,刘副校长很快就赶了过来。两人稍一商量,决定把全校老师紧急召集起来,发动大家分头寻找许老师的下落。

在刘副校长的主持下,几十名教职员工两人一组,以学校为中心,四处寻找许敬元的下落。周小艺也把家里的亲戚熟人发动起来,加入了寻人队伍。可是,整整找了三天,许敬元就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到了第四天,在周小艺和许长坤的强烈要求下,学校保卫科出面,到辖区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民警到学校转了一圈,了解了一下情况,说最近光明市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刑事案件发生,许老师又没仇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或者是他有什么烦心事想一个人躲几天清净,所以关掉手机断了跟大家的联系,没准儿过几天就回来了。不过,既然家属和学校报了案,他们当然不能不管,但派出所人手紧张,很难投入过多警力,还请学校方面继续组织人员配合警方寻找。

最后,派出所给了一张报警回执,就没下文了。学校老师和许家亲戚们又找了两天,就到了小年,大家都要回家过节,不能无限期地麻烦人家。周小艺无奈,到街上一家打印店制作了三百份寻人启事,在学校周边及家附近张贴。这一招还真管用,寻人启事贴出的当天下午,就有人打电话给周小艺,说看见了许敬元的摩托车。

这个提供线索的人是周小艺的初中同学,叫葛春秋,住在安福里前面不远靠近春水河堤的下三里村。周小艺娘家就在下三里村,念中学的时候,她常常跟葛春秋一起骑自行车上下学。初中毕业后,周小艺进城打工,后来嫁给了当时还是民办教师的许敬元。葛春秋上了高中,但高考落榜,只好回家务农,经人介绍讨了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十多年前,他老婆跟婆婆吵架,怄气喝农药死了,葛春秋一直没有再娶。周小艺回娘家时,偶尔也能碰见他。他没有孩子,一个人住在一间旧瓦房里,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就在附近河沟里放鱼篓捕鱼,生活倒也过得去。

许敬元的摩托车停在春水河边的芦苇丛里。腊月十七那天早上,他在河边收鱼笼时,发现了这辆摩托车。当时他以为是有人在附近钓鱼,也没多想。后来看到寻人启事,才知道许老师不见了,寻人启事上说许老师失踪当晚骑着摩托车,他马上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跑过去一看,摩托车还在,车牌号跟寻人启事上写的一模一样。

许敬元是在元月25日,也就是腊月十六晚上失踪的,葛春秋发现摩托车的时候,正是他失踪的第二天早上。当下,葛春秋带路,周小艺和许长坤跟着他来到河边,果然看到了那辆靠在一棵杉树边的摩托车。许长坤弯下腰细看,忽然摇头说:“你看这车把手上沾着这么多泥巴,杉树皮也蹭掉一大块,摩托车明显是从河堤上冲下来或是直接摔下来的啊!”

“啊?”周小艺抬头一看,这河堤少说也有十来米高,如果摩托车真的是从上面摔下来的,那她丈夫……这里是春水河最深的一段,就算是冬天,河水也有好几米深。看着白茫茫的河面,她突然一阵头晕目眩……

听说爸爸失踪,女儿许雯雯也顾不上田野调查了,在发现摩托车的当晚回到家里。周小艺看见女儿就哭了:“雯雯,对不起,我把你爸给弄丢了!”

许雯雯毕竟是大学生,颇有些主见:“妈,爸爸的事情,我刚才听大伯说了,我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您别着急,这几天您到处找爸爸,太累了,在家休息一下,让星阳照顾你。我想跟大伯去我爸出事的地方看看。”

许长坤犹疑地看向弟媳,周小艺朝他点点头。丈夫失踪后,她感觉就像主心骨被抽走了一样,现在女儿回来,她像是突然有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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