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霾

(长篇小说连载)

文/封凯明



编者按:都说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本作品源自真实案件。公安作家封凯明入警之初,它就已经是一起久侦未破的跨世纪悬案。从警多年,他一直关注此案,收集了大量资料,接触了很多参与侦办此案的老民警,并引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令人欣慰的是,在当地警方的不懈努力之下,作品即将刊发之际,这起跨越二十六年,历经六任公安局长、五任刑警大队长的悬案终于告破。

第一章血色迷雾

四月中旬的墨州,乍暖还寒。墨山上的野杜鹃迎寒怒放,从山顶到山腰满满一片,远远望去,像一团火在燃烧,昭示着春天其实早就到了。

纷披而下的晚霞与杜鹃红晕染着墨山城区。一个二十多岁、穿深蓝色夹克衫的青年男子隐在黄山路农贸市场里的一群商贩中间,有意无意地盯着在马路上龟速前行的黑色运钞车。坐在副驾驶的押运队长目光凛然,警惕着视线内的每一个人,当然也看到了夹克衫。两人目光相遇,夹克衫倏地低下头,脸红得像怒放的野杜鹃。运钞车驶过,夹克衫看一眼手表,17点55分23秒,与昨天记下的时间相差不过15秒。

正是晚饭时分,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钻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袅袅升起。街道上充溢着浓浓的饭香味,被夹克衫统统收进鼻子里,肚子便开始咕咕地叫。

浮翠街东楼胡同26号是一进小平房,除了四间堂屋,简陋得连偏房都没有。灰色的外墙斑驳脱落,残留着岁月和风霜的印记。鱼背式门楼上的红瓦破碎残缺,只有虚掩的木门上“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的春联依然色泽艳丽。夹克衫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推门而入。

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早已围坐在炕上的饭桌前,桌上除了一瓶老白干之外,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盘酱牛肉。花生米是绰号“鬼手”的精瘦男子炒的,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的厨艺仅限于此。酱牛肉是街口许家卤肉铺买来的,花了十块钱。毕竟是在他家议事,他努力想表现得大方一点儿,怎奈囊中羞涩。好在,就快有钱了!只要抢了运钞车,他就是有钱人了。

夹克衫推门而入的时候,身披最后一道霞光,屋里三人的眼神也顿时充满了光彩,仿佛进来的是财神爷。

黄昏退去,暗夜来袭。酱牛肉的盘子已经见底,花生米还有半盘。坐在饭桌东侧上首的是一个穿灰色毛衣的男子,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筷子朝酱牛肉的盘子伸去。肉还剩两块。他没有夹,目光从牛肉上行,落在对面的夹克衫脸上,凝住,许久。夹克衫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虽然二两白酒下肚,但也不至于出这么多汗。让他汗涔涔的不是那二两白酒,而是他刚刚讲完的抢劫计划。虽然筹谋已久,自认为万无一失,但不可控因素太多,一旦失手,必定万劫不复。

灰毛衣的目光又从夹克衫脸上转移到斜对面的鬼手身上:“鬼手哥,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鬼手狠狠朝炕前啐了口唾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觉得这兄弟的计划能成,干他娘的!”边说边欣赏地拍着夹克衫的肩膀。他的手骨瘦如柴,苍白无血色,像大一号的鸡爪。夹克衫被拍得有几分心惊肉跳。

灰毛衣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到身旁穿短袖T恤的强壮男子身上:“铁牛,你的意见呢?干不干?”

铁牛刚把剩下的两片牛肉夹到嘴边,听到灰毛衣问话,筷子停在半空,但两片牛肉依然夹得很紧,生怕一放下,就被别人夹走。“都这会儿了,还说什么干不干?只要给我一杆枪,我不需要什么鸟计划。”

夹克衫第一眼见铁牛,就知道他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他担心铁牛莽撞误了计划,赶紧强调:“所有人一定要按照计划来,时间、地点和分工,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我们的下半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度过了。”

灰毛衣拍拍铁牛厚实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铁牛,按计划来。”

铁牛不再言语,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填在嘴里。

意见统一了,大家都等着灰毛衣拍板,灰毛衣却说:“老同学,计划虽然周密,但可行度不高。”

夹克衫抬起头,满脸狐疑地盯着灰毛衣。这可是他筹谋了快半年的计划,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虽说是纸上谈兵,还有不少不确定因素,但也不至于落个“可行度不高”的评价。

灰毛衣淡然一笑:“留下活口,后患无穷。所以,运钞车上的人……”

夹克衫吓了一跳:“绝对不能杀人,杀了人,就回不了头了。”

“干这事,本来就回不了头的。”灰毛衣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眼里尽是杀机。

夹克衫不想杀人,更不敢杀人。如果杀人,他就退出,但这话他又说不出口。一旦说出来,估计连这间屋也走不出去。

灰毛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不用你动手,你来掩护就好。”

夹克衫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艘贼船了。

“一人掩护,四人动手,五个人就够了。可我们还缺一支枪。”灰毛衣的目光扫过鬼手和铁牛,最后定格在夹克衫身上。“枪,你能解决吗?”

其实,他已经从枪贩子“络腮于”那里定购了三支猎枪。最晚下个月,枪就到了。为什么定了三支呢?因为钱不够。随着国家对枪支的管控越来越严,散落民间的枪支大幅减少,枪贩子的要价也越来越高。络腮于咬死了一万块一支,可他筹不到四支枪的钱。当然,让夹克衫搞枪,除了缺钱,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把夹克衫和他拴在一起,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夹克衫没想到灰毛衣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搞到枪?可卖命的活儿都是灰毛衣等人在干,他只是当了一个不疼不痒的狗头军师,出力不多,钱却不少分。所以,枪的事,他是得上点儿心,算是为这个集体出点儿力。其实,说是“团伙”更确切一些,抢运钞车的,不是一伙匪徒是什么?但他心里还是想用集体这个词。

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不用杀人就能抢到钱,但风险要大一些。灰毛衣简化了程序,直截了当地杀掉押运经警,确实比他的计划要稳妥得多。稳妥才能抢到钱,抢到钱才是最终目的。灰毛衣有言在先,抢来的钱全部平分。如果谁不幸被抓,钱照样分,前提是咬住牙,绝对不能供出同伙。否则,不但分不着钱,还要杀全家。

灰毛衣说出“杀全家”三个字时轻描淡写,但眼神极其冰冷。夹克衫和他一个宿舍共寝三年,自以为很了解他,可毕业没两年,他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于灰毛衣的变化,夹克衫有两个没想到。

第一是没想到灰毛衣会来找他商量抢银行的计划,而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只不过,他把抢劫地点从唐湾换成了墨州,把抢劫对象从银行改成了运钞车。他和灰毛衣一样缺钱。不是一般缺,是非常缺,他已经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了——横竖都是死,要么穷死,要么被警察打死。但只要计划周密,至少有五成的机会脱身。为了这五成的机会,他每天下午请假从唐湾跑到墨州,实地观察了三个月,详细记录了运钞车的行车路线、停留时间、车速以及所经路口的红绿灯时长,甚至连驾驶员和押运经警的一举一动都一一记录在案。

第二是没想到灰毛衣变得如此冷血,大学时候那个单纯善良的同寝好友,如今充满了仇恨和暴戾。灰毛衣右脸上的那道伤疤,仿佛就是过去与现在的分野。

现在的问题是,去哪里搞枪?对此,夹克衫倒也不是完全没头绪,“警察的枪可以吗?”

“谁的枪不一样?”铁牛头也不抬,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填到嘴里。从夹克衫进屋,他的嘴就没有闲着,似乎那里是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饱。

他听出了铁牛语气里的嘲讽——白面书生说大话,你有什么本事搞警察的枪?“不在墨州搞,回唐湾搞,那里我熟。不过,我需要人手,两个生面孔。”这件事的把握他还是有的,但有一个前提,现在他必须说清楚,“咱们说好了,枪是借的,事成之后要还。”

后半句话灰毛衣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哪个警察肯借枪给你抢劫?真是书生意气。铁牛直接把花生米盘子端到嘴边,剩下的几颗花生米都倒进他嘴里。灰毛衣鄙夷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饿死鬼托生……铁牛算一个,另外一个……梭鱼吧,他出海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梭鱼?夹克衫皱了一下眉头,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妖魔鬼怪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半个月吧。怎么,来不及吗?”

“来得及,让他六月初来唐湾找我就行。”看灰毛衣的表情,似乎对这个时间不满,夹克衫补充,“我要等。”

“等什么?”

“等一个雾天。”

六月,唐湾的雾最大。

唐湾市和墨州市相隔二百余公里。墨州属长泽市,是个内陆小县城,经济发展一直比较滞后。唐湾靠海,隶属洛州市,2004年撤市划区。唐湾港的吞吐量位居全国前十,全区人口一百六十万,其中流动人口逾百万。旅游业是唐湾经济的另外一个支柱,区内有“金银珠宝”四个名胜景区,分别是金沙滩、银沙滩、圣珠山和“宝刹”佛牙寺。

作为著名的港口和旅游城市,每年夏天会有大批的国内外游客前来洛州避暑旅游。这里还有世界闻名的洛州啤酒节,名气和规模都不亚于青岛啤酒节和大连啤酒节。啤酒节的举办地就位于唐湾区,每年七月中旬,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汇聚于此,畅享啤酒美食。

唐湾多雾,尤其是五月底到六月末,大雾天总是不期而至,或许会迟到,但从未缺席过。自有气象记录以来皆是如此——拄拐遛弯的老大爷说,有气象记录之前也是这样。但如今的雾不比当年的雾,有PM25,更确切地说是霾。二十多年前,工业没这么发达,那时候的雾,是纯粹的雾,也并不比现在的小。在唐湾公安局的历史上,有一起因为大雾导致十九年悬而未破的案子。

时间追溯到1999年6月17日。天刚擦黑,雾气便如浓墨一般从海上泼过来。到了晚上八点,即便是走个面对面,也是只闻声不见人,不要说路灯,就是车头的大灯也无法穿透这浓浓的雾气。

民警小张如置身幻境,眼前一片朦胧。他小心地把巡逻车停在翡翠胡同口,对坐在副驾驶的老隋说:“师父,雾太大了,咱停这儿吧,万一钻沟里就麻烦了。”

老隋“嗯”了一声,从车窗伸出手,触摸着凉丝丝的雾气自言自语:“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雾……”

小张那年二十三岁,从省警校毕业不到一年,局里安排他跟着老隋。老隋是唐湾公安局香江路派出所的老民警。当警察之前,老隋在客车三厂当了四年钳工,后来机缘巧合进入了公安队伍。警服一穿就是三十年,当过刑警、治安警,如今干片警,不管干什么警种,都是兢兢业业。虽然是半路出家,没有系统学习过公安业务,但备不住爱琢磨、肯吃苦,久而久之就成了行家里手。

老隋自认文化水平低,当不了领导,入警以来就从没想过要当个什么官。用如今的话说就是比较佛系,踏踏实实当个普通民警就挺知足。从小隋到老隋,他当了一辈子快乐的小警察,但他带出来的徒弟个个有出息。这些有出息的徒弟也都知恩图报,想方设法给他弄个一官半职,再不济也得是个轻松省心的岗位。老隋却说:“不用,当不了。”

老隋的大儿子数落他,说他缺心眼,没见过给官不当的。老隋好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可老隋媳妇不乐意:“他是你爹,轮到你教训他了?”

不想当官,徒弟们就想办法给他提高级别。四十六岁的时候,老隋荣升副科级侦查员,级别相当于区分局的副局长。后来,一个当了分局局长的徒弟还想给他弄个市劳模,老隋推辞:“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还是让给年轻有文化的同志吧。”

儿子大隋又数落他:“老头子你傻啊,弄个市劳模,公费医疗全报,每年都有疗养的机会,我们也能跟着你沾光。我同学石龙,他爹才是个县劳模,全家看病都写他的名。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老隋听后也就嘿嘿一乐,老隋媳妇又火了:“石龙他爹妇科病一堆,闹的笑话两天说不完,你觉得不丢人吗?”

大隋犟嘴:“得实惠就行呗。”

老隋媳妇揪着大儿子耳朵开骂:“滚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就知道磋磨老子!”

“滚就滚,反正这家里也没正眼看我的。”大隋抄起一个馒头塞到嘴里,又顺手从盘子里捏出两根葱。临出门前,转头对弟弟小隋说,“老二,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

小隋刚上一年级,还不知道光宗耀祖是圆的还是方的。

按照老隋的设想,大隋继承他的衣钵当警察,小隋继承妻子的衣钵当医生。大隋虽然调皮捣蛋,但体格壮实,脑子也不笨,有当警察的潜质。可惜读书不用功,只念了个中专。老隋托关系让他上了电大,好歹混了个大专文凭。有了大专文凭,就可以报考警察。可大隋不干,嫌警察挣得少,还累。老隋问他想干什么。他说想做生意,挣大钱。

儿大不由娘,老隋媳妇也没办法。“他从小就无法无天,长大了,翅膀硬了,更管不了,由他自己去闯吧,只要别捅破大天就好。”

可大隋哪是做生意的料。老隋家祖上八代就没出过生意人。不出所料,一年不到,赔个底掉,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上门催债,赖在家里不走。老隋一辈子要脸,从不亏欠别人的,连棺材本都拿出来还不够,又东凑西借,好不容易填上窟窿。

生意做不成,大隋成了无业游民,四处瞎混,交了一群描龙画虎的朋友。老隋一看这苗头不好,再不管就要走歪路,走邪路,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一个战友在热电厂当二把手,赶上热电厂招工,给大隋要了一个名额。热电厂效益好,很多人托关系找门路想去都去不成。可大隋不想去,头摇得像拨浪鼓,还是一门心思想挣大钱。

老隋媳妇怒了:“跟你那帮狐朋狗友瞎混能挣大钱?你看看他们哪一个能吃上饭?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你要不去上班,我就绝食!”

大隋想想也是,自己这些哥们儿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主。再加上老妈已经放出绝食的话了——老隋媳妇绝对说到做到,这一点老隋深信不疑,大隋也深信不疑。大隋虽混,但是孝顺,乖乖去热电厂上班了。不过,去是去了,可他待不住,三天两头找理由请假翘班。战友找老隋告状,老隋既羞愧又生气,却无可奈何。

大隋不成器,老隋就只有指望小隋了。他三十九岁的时候才有的小隋,属于计划外产物。虽说意外,但媳妇怀孕的时候,他心里还是乐开了花,满指望是个闺女。没想到,生出来是儿子。儿子就儿子吧。小隋不比大隋,打小身子骨弱,不过聪明好学。这点随老隋媳妇。有苗不愁长,眼瞅着噌噌地蹿个子,一晃儿就十岁了。老隋跟媳妇商量,想让小隋长大了当警察,媳妇坚决不同意,认为还是当医生好。

老隋媳妇是海洋化工厂的厂医。当年卫校毕业,同学们挤破头往大医院里钻,市医院、县医院,最不济也是乡镇卫生院,唯独她选择了海洋化工厂医院。她就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那会儿刚建厂不久,医院也就两间卫生室,所谓的厂医就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要不是工友从附近村子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

她毕业的时候,厂医院的硬件条件已经大大改善,但医生的整体水平还差一大截。其实,她比谁都渴望去大医院,后来也有进县医院甚至市医院的机会,但母亲对她说,厂医院更需要她,她只得放弃。对她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这个遗憾也只能由儿子来弥补了,让儿子去圆她的梦。

老隋的家庭地位是千年老二,争不过媳妇,只好把小儿子搬出来:“我们是不是得尊重儿子的意见?”

老隋媳妇说:“他能有什么意见?小树直溜全靠修!”

其实小隋是想当警察的,绿色的警服比白色的大褂更威武帅气。但母命难违,再说了,毕竟现在还是“小树”呢,对小隋来说,未来还是很遥远的事,到时候能不能考上医科大学还两说着不是?嘴上答应也少不了什么。

老隋就不一样了。大隋不省心,想管管不了;小隋倒是省心,想管还是管不了。老隋心里憋屈,今天巡逻,跟徒弟小张唠叨了一路。

小张说:“师父,这事你得听师娘的,当医生就是比警察有前途。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当警察的?工作累,工资低,”说着,他拍拍空空的口袋,“还危险,最关键的是没人理解。群众不高兴,骂你;领导不高兴,也骂你。我入行不到一年,都有点儿后悔了。当初我妈让我学门技术,我不听。现在动不动就数落我,还总拿我表弟说事。我表弟中专毕业去了肉联厂,福利好得没边儿,去年春节发了一个猪肘子加两箱火腿。咱倒好,就发两斤带鱼。”

老隋白他一眼:“当警察就为了钱吗?”

小张说:“不全是为了钱,但总得解决一家人吃饭不是?光有崇高理想不顶饿啊。”

话糙理不糙,老隋叹口气:“警察是辛苦,可哪个行业不辛苦呢?我外甥在机械厂当工人,三班倒,囫囵觉都睡不了几个,不比咱轻快多少,工资也没咱高。说咱们待遇低,看跟谁比。肯定比不了国企,但跟普通企业比,也不亏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有,咱出去办个事,哪个单位不卖咱个面子?不是冲咱本人,是冲咱这身衣服啊。换了普通群众,那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咱得知足啊。就连搞对象,警察也比工人强。现在的女孩儿不爱红装爱武装。你说说,你来派出所不到一年,多少人给你介绍对象了?”

小张掰着手指头:“三个。”

“就是啊,大隋跟你差不多大,一个登门的媒人都没有。我们警察是吃国家粮的,吃着国家粮就得给老百姓办实事。往大了说,守护一方平安,往小了说,守护好我们这一亩三分地儿。”

老隋烟抽得凶,小张的烟瘾也不小,师徒俩一会儿工夫就把半盒烟抽完了。小张捏捏瘪了的烟盒说:“师父,我去龅牙辉的小卖部买盒烟。”

“我去吧,正好打杯水。”老隋不想让小张花钱。小张家境不好,父母是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要上学。小张争着要去,老隋说,“你在车上守好对讲机,我正好还有事找龅牙辉聊聊,这小子昨天刚放出来,思想工作得跟上。”

龅牙辉是老隋辖区的重点管控人员,打小也是个皮孩子,大事不犯,小错不断,没少给老隋惹麻烦。七八年前因为打架被劳教,释放后找不到工作,老隋出面帮他租了门面,开起了小卖部,这才算安顿下来,后来又结婚生了孩子。原以为他应该安生过日子了,没想到这小子又犯浑,前些日子赌博被老隋逮个正着。他求老隋手下留情,老隋一点儿情面没给,结结实实拘留了他十天。

龅牙辉还有个毛病,喜欢喝酒,而且酒品极差,一喝就醉,一醉就耍酒疯,一耍酒疯就打老婆。三天两头喝酒,老婆三天两头挨打。终于,老婆被打跑了,他又开始打孩子。老隋劈头盖脸训了他好几次,你还是不是人?女娃才四岁,怎么舍得下狠手?龅牙辉还真下得去手。昨天拘留期满,一群狐朋狗友给他接风,喝完酒回到小卖部,手痒又把孩子打了。老隋听说后,肺都快气炸了,打算趁着今晚巡逻的机会再去敲打敲打他。龅牙辉比较棒槌,天不怕地不怕,混子圈里都让他三分,唯独就怕老隋。他怕老隋,不是因为老隋是警察。在他眼里,老隋是恩人,是为数不多真心对他好的人。混子再混,也通人情,也知个好歹。

老隋的背影消失在浓雾里。小张连打了几个哈欠,昨晚忙到凌晨三点,这会儿困意来袭,便倚着靠背眯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小女孩儿断断续续的哭声吵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瞅一眼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眯瞪了快一个小时,副驾驶还是空的,老隋敲打龅牙辉还没回来。

此时,雾气散去不少,能见度高了些,前方不远处“旭辉商店”亮着灯的招牌也能看清了。他竖起耳朵,辨别着哭声的方向,似乎就是从旭辉商店里传出来的。他想,别是师父教训龅牙辉,把孩子给吓着了吧?师父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得去看看,至少帮着哄哄孩子。

老隋的片区属于城乡接合部。五年前,市领导大笔一挥,村民变市民。几家大型企业纷纷落地,工人多了,这一片也热闹了,服务业跟着兴盛起来,超市、饭店、理发店、露天KTV……满足打工者们的各种需求。平时到这个点儿,大街上、胡同里仍然人来人往,今天因为大雾,胡同里黑黢黢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小女孩儿的哭声,便显得愈发凄厉。

走到商店门口,哭声听得更真切了,撕心裂肺。小张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赶紧推开门,只见龅牙辉的女儿小冰站在两排货架中间,哭得满脸是泪。

“小冰不要怕,警察叔叔在。”他往前走两步,想把小冰抱起来,突然看见货架后面露出了一只脚,脚上穿的是警用皮鞋。他一惊,探头一看,老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顾不上哄小冰,三步两步迈过去,俯下身子扶老隋,一翻身,老隋身下一摊血迹。小张脑袋一懵,手下意识地伸到老隋鼻子底下,天呐!没气了!老隋死了?!

小张感觉像在做梦,一转眼,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没了?他入警时间不长,流血牺牲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半晌,才意识到应该呼叫支援。

指挥台听说有民警遇害,迅速调动警力,同时嘱咐小张注意安全,保护好现场。等待支援的时候,小张发现老隋的佩枪不见了!难道是龅牙辉杀了老隋抢了枪?他顿时一个寒战,恐惧袭上心头。他还在实习期,没有配枪,随手抄起货架上的一瓶啤酒当武器,大气不敢喘,竖起耳朵仔细听。除了小冰的哭声,屋里没有其他动静,龅牙辉跑了?

小卖部有两排货架,货架后面是仓库,也是龅牙辉和女儿的家。小张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挪动脚步。仓库里黑着灯,半天才摸到开关。开了灯,眼前的情景又吓了他一跳——龅牙辉被反绑着双手,倚靠在墙边上,胸前一大片血迹,早已断了气。小张赶紧冲出门外,可胡同里除了雾气,哪里有半个人影?凶手早在他睡觉的时候就逃走了……

支援警力赶到的时候,小张怀里抱着小冰,两人坐在商店门口一起哭……

刑警勘查现场,从捆绑龅牙辉的绳子上采集到凶手的指纹。案发时小张睡着了,啥都没有看到;小冰虽然看到了凶手,但啥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叔叔杀了爸爸和爷爷。”民警问她看到几个叔叔,她伸手比画了一个二,随后又比画了一个三。再问,就是摇头。警方确定凶手是两到三名男性,但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凶手没有拿走小卖部的任何东西,应该不是抢劫,仇杀的可能性更大。凶手趁着大雾天找龅牙辉寻仇,没想到老隋闯进来,一不做二不休,将老隋一并杀了,还抢走了他的枪。可凶手为什么没有杀死龅牙辉的女儿呢?以他们的凶残程度来看,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击证人的。

警方围绕龅牙辉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龅牙辉在道上混,结怨的人不少,但都不至于要他性命。跟他有过节的人都被筛了一遍,最后都一一排除。案发当晚,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就算有,也看不清彼此的模样。那场大雾,无形之中成了帮凶。

有细心的刑警发现,捆绑龅牙辉的绳结很特别,有点儿类似西班牙称人结,但比它复杂。警方找有经验的渔民来辨认,他们反复揣摩,才弄清楚这个结是怎么打的,虽然比他们常用的花结要结实,但打法太复杂,费时费力,并不实用。不过,他们还是认为这个花结应该是船员或者渔民用的。刑警走遍了唐湾所有的渔村,也没有发现打这种花结的人,也许凶手不是本地的。这花结看起来像一朵兰花,唐湾警方暂时称它为兰花结。

这案子公安局不可谓不重视,局长和政委都是老隋带出来的徒弟,他们下了死命令,必须将凶手绳之以法。可“6•17”专案组成立了半年多,除了知道凶手之一是一个从事与渔业相关的外地男子之外,毫无进展。丢失的佩枪、特殊的兰花结最终和那场浓雾一样,成了谜。案子成了悬案,老隋和龅牙辉都死得不明不白。

老隋的牺牲对小张触动很大。他始终认为老隋是替他死的,因为是他提出要去商店买烟的。他不止一次哭着对老隋媳妇说,师父与歹徒搏斗的时候一定喊他了,可他竟然睡着了……老隋媳妇说,孩子,这不怨你,这是老隋的命……

案件迟迟没有进展,最后连专案组也被迫撤掉了。小张向政治处打报告申请调入刑警队。他在老隋坟前发过誓,一定要查出凶手,替他报仇。专案组虽然撤了,但他永远不会撤,不管有多难,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不会放弃。

老隋牺牲,老隋媳妇伤心过度,在医院住了小半年。大隋性情大变,一夜之间仿佛懂事了许多。他做了一个决定,辞职去刑警队当辅警。老隋媳妇不想让他去,可他脾气犟,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再说,为父报仇,天经地义,老隋媳妇没理由阻止。她躺在病床上对大隋挥挥手:“去吧,别让你爹失望。”

大隋一走,老隋媳妇看着病床边的小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小隋那年十岁,父亲的牺牲如同天崩地裂,让他的世界变得一片灰暗。除了哭,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那天的大雾也在他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阴影,一到雾天他就有种窒息般的恐惧,呼吸急促,手脚发抖。夏天成了他最难熬的季节。即便后来当了警察,这个毛病也没有明显改善,一到雾天,就像犯了低血糖,心慌、腿软、冒冷汗。

小张前脚调到刑警队,大隋后脚就来当辅警。大隋和小张的看法一致,那就是小张害死了老隋。所以,大隋对小张一点儿不待见,在单位遇到,招呼都不打一个。小张心里愧疚,不敢直视大隋的目光。

大隋整天在单位晃,让小张天天都能想起老隋,想起老隋捂着肚子喊他的名字……老隋死不瞑目。只有抓到凶手,才能改变大隋对他的看法,才能卸下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可那个消失了大半年的凶手在哪儿?半年来,除了在指纹库比对,他还利用节假日去了很多渔村和港口,寻找那个兰花结,结果都令他失望。他一度怀疑,或许那个兰花结根本就不是渔民用的。如果侦破方向有误,沿着错误的方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凶手。可是,不找兰花结,找什么呢?老隋丢失的佩枪半年来从未现身,只要它不现身,这条线索就是死的。

大隋到了公安局,跟他在热电厂一样,还是经常玩失踪,假也不请,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小张知道。他在连云港的码头碰到过大隋,知道大隋也在找兰花结的线索。从那以后,他主动跟大隋分享线索,只有这种时候,大隋看他的眼神才是柔和的。这让他略感心安。他要让大隋知道,他不会放弃,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也不会。

大隋赞许或认可的眼神,成了小张的精神支撑。小张每次出去寻找线索,都跟大隋通报消息,告诉大隋自己去了哪里。大隋会很默契地避开那些地方,但他去了哪里,却从不跟小张说。他把自己的行程记在一个蓝色封面的笔记本里,再抄写一份回家交给小隋。中国的海岸线太长了,他怕走不完,走不完的地方,他希望小隋继续走。

小张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告诉大隋,老隋被抢走的佩枪有了线索。2000年1月21日,农历腊月十五,二百公里外的墨州市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运钞车案。五名劫匪当街与押运经警发生枪战,四名押运经警和一名会计被杀,六百多万现金被抢。

案发临近春节,社会影响十分恶劣,省公安厅抽调刑侦精英组成专案组全力侦破。墨州警方在现场找到一支手枪,虽然被磨掉了编号,但经过鉴定,正是老隋的佩枪。因为这支枪涉及唐湾的“6•17”专案,“6•17”专案的几名刑警和小张一起被抽调到省厅的“1•21”专案。

佩枪的出现,一度让小张看到了曙光,只要破了“1•21”案,自然就能找到杀害老隋的凶手。然而,“1•21”案困难重重,侦破难度不亚于“6•17”案。劫匪作案手法纯熟,配合默契,几乎毫无破绽。特别是那场像是事先约定好的大雪,覆盖了凶手逃走的踪迹。后来专案组查到,劫匪抢劫用的枪支是一个绰号络腮于的枪贩子提供的,但案发后络腮于不知所踪。

“1•21”案忙活了三个多月无果。五一节后小张回到唐湾,就把佩枪的消息告诉了大隋。虽然没有更多线索,但消失了半年多的佩枪再度出现,还是让大隋无法淡定,他决定去找络腮于,不声不响玩起了失踪。

小张慌了,担心他乱来会有危险。别说找不到络腮于,就算找到了,络腮于可是个危险人物。听说大隋去了黑龙江,他赶紧请示老宋后追到黑龙江,从哈尔滨一路追到大兴安岭,最终在茫茫林海中失去了大隋的消息。

大隋的失踪,让小张彻底变了一个人。从那以后,他寡言少语,闷头破案,数年工夫,竟从生瓜蛋子蜕变成了破案专家。不管多复杂的案子,到他手里都能给破了。大家觉得他有点儿邪门,由于他的办公桌靠东墙,便送了他“东邪”的绰号。

转眼十几年过去,刑警小张变成了队长老张,破获的案子成百上千,唯独老隋的案子一直没有头绪。这成了他的心病,让他夙夜难寐,也让他的性格变得阴郁而古怪,动辄就黑脸发脾气训人,久而久之,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东邪”。

按照公安局的传统,像老张这样优秀的侦查员都要做好“传帮带”的工作,把自己的一身本领传授给徒弟。老张在彻底变成“东邪”之前,只收了一个徒弟——大潘。变成“东邪”之后,他不再收徒弟,也没有人敢当他的徒弟,直到隋然从省警察学院毕业。

说不好是幸与不幸,隋然成了“东邪”的关门弟子。

第二章一战成名

隋然的名字是老隋起的。老隋说这名字简洁上口,还容易记。从隋然拥有这个名字开始,就跟“但是”脱不开关系。他的生命中也真是有很多“但是”的转折。比如,虽然他小时候的理想是当警察,但妈妈却想让他当医生。等他决定当医生的时候,妈妈又同意他报考警校了。警校毕了业,他雄心勃勃地想当一名刑警,妈妈却走了局长老宋的后门,让他去派出所当片儿警。他明白,自从老隋牺牲和大隋失踪之后,妈妈已经从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强人,变成了患得患失的小脚女人。

隋然循着老隋的步伐,成了一名光荣的片儿警。片儿警的工作相对安全,但也单调枯燥。今天统计流动人口报表,明天下社区搞规范养狗宣传;不是为东邻找狗,就是为西邻找猫。片儿警当了两年,再这样下去,他的宏图大志就会随着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灰飞烟灭。他去找局长老宋,申请调到刑警队。

老宋也曾是老隋的徒弟,老隋在的时候,他经常去家里蹭饭。老隋媳妇炒几个菜,师徒俩喝几盅。老隋牺牲后,他还是经常来,有时候和其他师兄弟一起,有时候自己,只不过再也没有留下吃过饭。每次来,放下慰问品,第一件事就是给老隋上一炷香,再陪着老隋媳妇唠几句嗑。他还会给隋然带一些礼物,比如竹蜻蜓、悠悠球、遥控车……除了玩具,还有课外书和漫画书,隋然是他们班里第一个拥有全套《七龙珠》的孩子,他的第一台小霸王学习机也是老宋送的。在隋然眼里,那时候的老宋是个知心叔叔,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找他说说。

隋然读警院的时候,老宋升官当了局长,他对隋然允诺,将来到唐湾公安局工作,警种随他选。可真等隋然回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老宋从宋叔叔变成了宋局长,称呼变了,口气也不一样了,公事公办地让他服从组织安排,先下基层锻炼。隋然想想也对,凡事总要从小做起。可是,一起入警的同事锻炼了一年就调到了刑警、经侦等部门,他在派出所都快锤炼两年了,老宋也没有给他调换岗位的意思。他不是没去找过,每次去,老宋都端起局长架子,给他讲一堆大道理。他每次被拒出门,都在思考一个哲学命题,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曾经通情达理的宋叔叔变成了泼皮无赖的宋局长?

虽然一次次被忽悠,但隋然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他再次来到局长办公室,还是重复了无数遍的那个要求:“宋局,我要去刑警队。”

老宋的目光从一沓文件中转移到隋然的脸上。刹那间,他有些恍惚,眼前的隋然跟二十多年前的老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差点儿就脱口叫声师父。不过,隋然眼中的倔强是老隋没有的。他问隋然:“为什么要当刑警?”

隋然说:“我要把我爸爸被害的案子破了,给他报仇。”

老宋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回去想清楚,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隋然想不明白,难道这样的回答不对吗?回到派出所,他问管区警长老李。老李一脸嫌弃:“这么回答当然不对。当刑警不是为了私人恩怨,要往大了说,最起码也得是为了辖区一百六十万老百姓的安危。”

隋然纳闷儿:“老李,你不是总说,你当警察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吗?”

老李眼睛一瞪:“你能跟我一样?我老了,没追求了。你是年轻人,你得为公安事业奋斗终身!你下回就跟局长这么说,他一准儿同意。”

隋然又去找老宋。老宋还是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当刑警?”

隋然说:“为了全区一百六十万市民安居乐业。”

老宋笑了:“是老李教你的吧?”

隋然点头。

“别听老李的,回家问问你妈。”

隋然最不想问的就是他妈。还用问吗?他妈指定不同意。现在家里就剩他和老妈相依为命。他知道妈妈担心什么,但是当警察哪有不危险的?老隋当了十五年刑警,破了那么多案子,多危险的场面没经历过?愣是毫发无伤。后来当了看似安全系数高得多的片警,结果呢?牺牲了。危险是躲不开的,只有勇敢去面对。再说,大隋一天不回家,老隋的案子一天不破,他这个警察当的就有违初心。最初他是因为老隋和大隋才考的警察学院,如今当了警察,总得把他俩的事弄利索了。如果连自己父亲的案子都破不了,他还有什么资格、还有什么脸面当警察呢?

下班回家,隋然琢磨了一路,决定跟老妈摊牌,如果继续当片儿警,他早晚得窝囊死。与其窝囊死,不如搏一回,说不定真能把老隋的案子破了,把大隋找回来。

“妈,我要跟你说点儿事。”

老隋媳妇一愣,看儿子一脸郑重,与往常不太一样,心里就咯噔一下:“你说吧,我听着。”

隋然说:“妈,我要去刑警队。”

沉默。屋里静得能听到心跳声,他的快,老妈的缓。老隋媳妇没说话,拿围裙擦干手,径直进了卧室。隋然担心妈妈想不开,也跟进去。老隋媳妇点了三炷香插到供桌上的香炉里,墙上挂的是老隋的遗像。她让隋然出去,她要跟老隋说说话。她经常这么干。好几次晚上起夜,隋然都听见老妈屋里有说话声,是在跟老隋说话。她说,老隋听。隋然觉得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以前老隋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说,老隋听。不同的是,以前她说话,老隋还得不住地点头附和表示同意;而如今,省去了点头的麻烦,只需在墙上看着就行。隋然每每都湿了眼眶。现在,她又跟老隋说起话,隋然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不一会儿,门吱扭一声,老隋媳妇从屋里出来,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平和,目光坚定,没有了往日的患得患失。她对隋然说:“如果你们宋局长再问你为什么当刑警,你就告诉他,我同意了。”

第二天,隋然又去找老宋。老妈交代的那句话一说,老宋当即拿起电话打给政治处:“把隋然的关系调到刑警队。”又把电话打到刑警队,“让东邪跑步到我办公室。”

老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见隋然杵在那里,微微一愣。老宋指着隋然说:“从今天开始,我把他交给你。一年以后,我要看到一名铁骨铮铮的刑警。你能做到吗?”

老张拿眼角乜斜着隋然,挺身一个立正,斩钉截铁地说:“我做不到!”

这声音洪亮到让隋然怀疑人生。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吧?此时此刻,他难道不应该说保证完成任务吗?

老宋目光凌厉:“为什么?”

老张迎着凌厉的目光:“他不是当刑警的料,让他回派出所当片儿警吧。”

隋然听着来气,我怎么就不是当刑警的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本想争辩两句,老宋却摆手让他先出去。他只好悻悻出门,心里七上八下,老宋好不容易答应调他到刑警队,可别被张东邪搅和了。这死东邪,真邪劲!

等隋然离开,老宋开了腔:“为了师父,你也得把隋然带好。”

老张说:“就是为了师父,我才做不到。因为我的疏忽,师父牺牲了,大隋失踪了。你现在把隋然交给我,我实在担不起这个责任。要是换了别人,就算再烂的铁,我也能保证把他锤炼成一块好钢。但是隋然,我不敢接。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心里有多煎熬吗?”

老宋叹口气:“我知道,不光是你,我也一样。正因如此,我才把他交给你。师父走了十四年,如果泉下有知,一定希望看到你把隋然带出来。”

“大隋估计是回不来了,师父家就剩这一条根了。宋局,你也是刑警出身,刑警工作多危险你很清楚,万一有个好歹,我们没法儿跟他老人家交代啊……”

老宋说:“小隋是一门心思要进刑警队。再说,我们也该给师父、给师娘,也给我们自己一个交代了。‘6•17’案至今还是市局的一号督办案件,一挂就是十几年,我的脸上挂不住,心里更过不去。一闭上眼,就想起跟师父一起办案、一起喝酒……过去几年,我们‘打四黑除四害’、‘清网’、‘亮剑’、‘治爆缉枪’、‘破案会战’……开展了那么多次集中行动,破了那么多积案要案,唯独师父的案子破不了。我相信你和我一样,这个案子,一辈子也放不下……我们都清楚,‘6•17’案不简单,凶手也绝非等闲之辈。据我所知,小隋这两年也没闲着,对视频监控破案小有研究,听说还总结了一套技战法。这是一个新课题,对促进警务实战大有裨益。你可以从这方面挖挖他的才华。我不是没考虑过,在我任职期间把他摁在派出所里。但我们也得对他的未来负责,温室里长不成参天大树。我们一味保护他,其实也是害了他。所以,考虑再三,在征求了师娘的意见之后,我决定把他调到刑警队。让小隋跟着你,就是让你时时刻刻盯住他。”

见局长心意已决,老张也不再坚持:“那我先考察他一下,如果他不适合当刑警,也不能勉强,一辈子安安稳稳当个片儿警也不错。”

“当片儿警就安全吗?”老宋摇头,“师父不就是在片儿警的岗位上牺牲的吗?危险无处不在,没有哪个警种可以万无一失。如果小隋真的适合当刑警,我们也不能埋没他的才华,只是希望师父能够明白我们的苦心。”

在进入刑警队四年多的时间里,隋然历经不少考验,也受过几次伤,但都不打紧。唯独这一次,与死神狭路相逢。他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摸到了死神的触角。死神放肆地狞笑着,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想起了《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他使劲睁开眼,想看看死神长什么样,却看见大潘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大潘的脸有点儿失真,像是水中的倒影,大潘的声音也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疑惑了片刻,他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像是灵魂出了窍。

不仅疼痛,连同焦虑和恐惧也一并消失了,而其他感官却灵敏得出奇。他能清晰地听到大潘的每一声喘息,看到他脸上滴下的每一滴汗水,甚至听到他放了一个屁,尽管事后大潘拼命抵赖打死都不承认。其实屁声不响,跟他平时在办公室里肆无忌惮地放屁区别很大,即便离他最近的宋博也没有听到,但隋然绝对是听到了,只不过没有闻到臭味而已。这也是大潘拒不承认放屁的另一个证据——他放屁要么很响,要么很臭,所以,那个不臭又不响的屁绝对不是他放的。他甚至指控是宋博放的。

和隋然相比,宋博就很讲政治,极力维护大潘作为中队长的权威。“队长说是我放的,那就是我放的。屁大的责任,我还是能担起来的。”

隋然忽然记起,爷爷临死的时候,也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他去世前有一年的时间,每天都疼得哀嚎不止,临死的时候却安静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条理清晰地安排着后事。这一幕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隋然眼前,虽然那时他才六岁,但记忆的画面却如此清晰。如今,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想留点儿遗言,可在大潘放完那个屁之后,他又睡了过去,准确地说是失血性休克。他的高中同学,也是他的主治大夫郑文骏,说他流了一暖瓶的血,要不是他医术高超力挽狂澜,隋然大概率不会再醒过来。

郑文骏这话部分正确,隋然真的流了一暖瓶的血,医院对他的抢救也的确不计成本。但他之所以能活过来,还有老隋和大隋的功劳。他在昏迷中看见了老隋。老隋右手捂着空空的枪套,左手捂住肚子,殷红的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橄榄绿警服,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很疼,连说话都带着凉气:“小子,我的仇还没报呢,你不能来我这儿报到。”

隋然说:“爸,我想你了,我得去照顾你。”

老隋脸上顿时青筋暴突,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一巴掌够狠,扇得他眼冒金星,还在他脸上留下一个血手印。他从没见过老隋发这么大火,父亲一向是慈祥的。

背后有人偷笑,回头一看,是大隋。他站在隋然触手可及的地方,满脸幸灾乐祸,那德性一点儿都没变。隋然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十七年前,他背起背包,站在家门口冲隋然挥手。隋然放下手里的英雄牌钢笔,视线从语文课本转到他的脸上。他冲隋然竖起大拇指:“老二,光宗耀祖可就靠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从此再没有回来过。到如今整整十七年了,可算见到他了。隋然问他:“你可真能沉住气,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大隋没有回答,笑着说:“回去好好当你的警察。”说完,打了一个响指,像大变活人的魔术,倏地不见了。

隋然急忙回头问老隋:“爸,你看到大隋了吗?”

老隋也没有回答,捂着肚子朝一道暗红色的大门走去。门开了,万道阳光涌进来,白茫茫一片,晃得隋然睁不开眼睛。他大声呼喊,让老隋不要进去,可老隋没有停步,径直走进那团光里。隋然冲过去,可大门又关上了,耀眼的光芒也随之消失。隋然捶打着暗红色的大门,高声喊:“你一定看到是谁杀了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大门紧闭,寂静无声。隋然突然感觉脸上丝丝冰凉——是雾,让他恐惧而窒息的雾。呼吸急促起来,手脚颤抖起来,身子蜷缩起来,豆大的汗珠从细密的毛孔里渗出来,五脏六腑仿佛被掏空,只剩一颗心脏没着没落地悬着……

昏迷了三天,隋然终于醒了。看到四周的一片洁白和插了一身的管子,恍惚了片刻之后,他明白自己活过来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和超脱。他的右手几乎被割断了,身上被刺了好几刀,致命一刀在他的左胸。郑文骏说:“如果毒贩的刀多刺进五毫米,你小子此刻就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在太平间里了。”

隋然觉得他这话有邀功的嫌疑,怼他:“我是不是得表扬你两句,夸你医术高明,堪称当代华佗?”

郑文骏毫不客气地回击:“你没看苏小沫哭成啥样了,要不是看她面子,我才懒得救你呢。”

苏小沫是隋然的女朋友,也是郑文骏的姑家表妹。

隋然和郑文骏是高中同学,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为什么是曾经呢?两人因为一个女孩儿闹僵了,用事实证明友情在爱情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那是高三下学期,两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于是彼此明里暗里较劲。高考结束后,郑文骏赢了,牵着女孩儿的手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隋然面前。不过,郑文骏也没得意太久,女孩儿出国留学的第三个月就傍了个外国男朋友,一件来自太平洋彼岸的国际快递浇了他一个透心凉,那是他为女孩儿精心挑选的礼物——泥塑丘比特。看来,丘比特的箭应该是射歪了。工作以后,两人偶遇,先是抱头痛哭,然后一醉方休,从那以后和好如初。

隋然醒来后第九天离开ICU,转到普通病房。又过了一个礼拜,病房里突然涌进来一帮手持长枪短炮的记者。他吓了一跳,宣传科长小李从后面挤过来:“隋队,你现在成了英雄,区领导批示要大力宣传你的英勇事迹。这些都是省市各级媒体的记者朋友,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刑警的风采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二十八年来,隋然只是一个人名。可等接受完采访之后,“隋然”这两个字就不止是一个人名了。记者们非说他是比肩李昌钰的神探,还给他封了个“唐湾狄仁杰”的名号。入警六年,隋然破过几起有影响的案子,也获得了一些荣誉,比如洛州“十佳警察”、市局追逃先进个人、市局刑侦技能标兵等,还荣记两次个人三等功和数次嘉奖,但这些成绩对一名一线刑警来说稀松平常,用老张的话说,也就是“勉强及格”,跟刑警老前辈比,还差得远。远的不比,就说大潘和老张。大潘是省级优秀人民警察、全省刑侦技能标兵,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老张是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省级劳模,荣立个人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两次……更别说老宋这些刑警出身的老领导,哪一个都是荣誉等身。当然,荣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真刀真枪拿命拼出来的,掀开任何一个刑警的衣服,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呢?

隋然当然明白,他的这点儿荣誉真的不值一提,更别说什么“神探”,什么“唐湾狄仁杰”,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这不是褒他,是臊他。他对记者说:“实事求是最好,我就是一名普通的刑警……”

记者说:“年纪轻轻破了这么多大案要案,这还普通?”

隋然再三辩解,可记者们伶牙俐齿,他哪是对手,唯有苦笑。这是一种宣传策略,也叫噱头。现在是眼球经济,新闻碎片化,如果题目抓不住眼球就没有流量。没有流量,记者就得下岗。他只好诚惶诚恐地接受“唐湾狄仁杰”的封号,尽管受之有愧。随后几天的网络上,记者们各展神通,什么刀尖舞者、拼命三郎……各种吹嘘,让隋然汗流浃背。有热心的朋友把他的事迹发了朋友圈,更是让他无地自容,连点赞的勇气都没有。一帮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狐朋狗友在群里调侃他:“隋局,低调啊,闷声成就大事业,赶紧发个红包压压惊。”

职务给他连升三级,隋然赶紧发红包堵他们的嘴,怕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指不定又整出些不着四六的话来。

隋然在ICU的九天里,老宋和老张一直瞒着老隋媳妇。这期间,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甚至连老宋都一度绝望地认为隋然挺不过来了,将治丧提上议事日程。大潘自告奋勇,要当治丧委员会的执行组长。

大潘是大案队长,做事有担当,每次执行抓捕任务都打头阵。打过几次硬仗,打出了名声,市局大局长都知道唐湾分局有个尖刀中队,尖刀中队有个不要命的中队长潘龙海。大潘为这事一直很自豪,逢人就吹:“我在大局长那里是挂了号的。”

隋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大潘这个治丧委员会的执行组长也就当不成了。大潘事后说,这可是他这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连市局政治处副主任都归他管。遗憾归遗憾,隋然一出ICU的门,他第一个冲上来,胡子都快扎到隋然脸上了,唾沫星子喷了隋然一脸:“我就知道你小子属猫的,有九条命!”

隋然说:“到了阎王殿,阎王爷问我还有什么心事没了,我想起来你还欠我五百块钱。阎王爷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

大潘嘿嘿一笑:“你想得美,这五百块钱老子永远都不会还你的。”

爬山虎沿着病房的外墙爬上屋顶,又从屋顶垂到窗前。窗外几株栀子花怒放,明媚的阳光透过爬山虎和栀子花的缝隙照进来,在白色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秋老虎退去,阳光变得柔和起来,秋风送来阵阵清凉。隋然躺在床上,想起这起让他差点儿跟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毒品案子,依旧一身冷汗。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巨浪成于微澜之间,这件毒品大案也起于一起很小的案子。

八月底,香江路派出所根据群众举报,在一处居民楼里抓了一批瘾君子。副所长山伟给隋然打电话,说有个瘾君子叫孟三,自称是隋然的线人,故而打电话核实一下是否属实。

隋然调入刑警队后抓的第一个瘾君子就是孟三。他原是唐湾区一家外资企业的中层干部,本来前程似锦,却被毒品毁了。从戒毒所出来,他痛哭流涕地忏悔,发誓再也不吸毒了,还被隋然发展成线人,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隋然以为他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没想到这还不到两年就复吸了,心里顿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失望。挂了电话,他一脚油门直奔香江路派出所。

蹲在留置室里的孟三看见隋然走进来,赶紧站起身,眼巴巴地望着他,继而又羞愧地垂下头。隋然问山伟:“尿检阳性?”

山伟点头。

隋然揪住孟三的脖领子,一路拎到派出所的后厨,强忍着要打人的冲动,语气冷若冰霜:“说说吧。”

孟三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隋然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还有脸哭?你还要脸啊?你答应我的事都忘了吗?你不是要做个好人吗?你对女儿怎么保证的……”

可孟三一句话,让隋然沉默了。他呜咽着说:“我需要钱供女儿读书……我没有工作,只能靠线人费。可如果我不碰毒,他们就不带我玩,我就什么线索都没有……”

这话没错。孟三从戒毒所出来之后,隋然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工作,但都没干长,试用期没过就被解雇了,究其原因,就是他吸过毒。隋然愣了半晌,将孟三从地上拉起来。怎么解决孟三的困难,他一时也没有头绪。最简单的,就是先给他点儿钱,让他把家里撑住再说。可给钱需要个理由,隋然就问他最近有什么线索。孟三说最近市面上来了一批冰毒,价格比较贵,每克六百元。

隋然对毒品的行情还是比较了解的,目前市面价格大概是每克四百五十元。瘾君子鼻子尖,对价格很敏感,既然这种每克六百元的冰毒这么畅销,必定有其道理。他问孟三:“这种冰毒,你手里还有吗?”

“留了一点儿。”孟三小声说,“放家里了……”

“带我去取。”

孟三原来住在海湾新城,那里是高档社区。后来因为吸毒家道败落,车子房子都卖掉了,现在租住在叉河社区的一间民房里。房子有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厨房里有张简易的饭桌,孟三七岁的女儿小雪正趴在饭桌上写作业。饭桌上泛着油腻,小雪的校服上也全是油渍。她一丝不苟写作业的样子,让隋然看着心酸。

小雪看见爸爸回来,非常高兴,随即又看见爸爸身后的隋然,笑容瞬间凝住了。她猛地撂下手里的铅笔,跑过来抱住隋然的腿,哭喊着:“爸爸,快跑!”

听到这话,隋然的泪水险些冲出眼眶,他俯身将小雪抱起来:“小雪不哭,叔叔不是来抓爸爸的。”

小雪不信,边挣扎边用小拳头捶打隋然的胸膛。隋然对孟三说:“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有这么好的闺女。”

孟三不说话,抹着眼泪从卧室里找出一个小纸包交给隋然,纸包里是两分的冰毒(一克冰毒是十分)。隋然放下小雪,从兜里掏出五千块钱递给孟三。孟三双手背到身后,坚决不要。隋然说:“这些钱留给小雪读书用。如果你敢用它来买毒品,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五千块钱是隋然准备给苏小沫买包的,他们约好下班就去海湾购物广场。这下好了,当成线人费给了孟三,身上就剩下几百块伙食费了。回警队的路上,他想得脑仁疼,也没编出个像样的理由能让苏小沫不生气。他是个不太会扯谎的人,找不到那种甜言蜜语的借口。

技术科的鉴定结果很快出来了,确实是新品种,纯度很高。这说明有新的毒源进入唐湾。隋然赶紧将情况向大潘和老张做了汇报。禁毒案件一般归禁毒中队负责,但线索是隋然发现的,大潘就把这活儿抢了过来。禁毒中队长马兆静自然不干,毕竟这是他们分内的事。两个中队长争执不下。老张说:“这案子不小,两个中队一起办。”

冰毒是孟三从一个网名叫阿哲的毒贩子手里买到的。两人通过QQ联系,毒品通过快递方式进行交易。隋然查了银行账号和发货地址,没查到有价值的线索。而阿哲的QQ号在跟孟三完成交易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登录过。隋然查了两人的聊天记录,也没有找到关于阿哲的任何线索,那不过是一个虚拟的网络鬼影而已。但聊天记录里的一句话引起了隋然的注意——阿哲说这种冰毒卖这么贵,是因为它是出口韩国的高档货。

根据警方掌握的情况,唐湾到韩国的确有一条秘密的运毒线,背后是一个神秘的大毒枭在掌控。唐湾和韩国一海之隔,往返两地的人员众多,海运、空运都十分发达,走私毒品到韩国的案件时有发生。所以,阿哲这句看似吹牛的话,让隋然心花怒放。或许他能创造个奇迹,将这条运毒线挖出来。

在中队里分析案情的时候,隋然喜形于色,一得意,就忘形,忍不住手舞足蹈。大潘从后面拍他的脑袋,调侃他:“又做梦娶媳妇呢。”

大潘一提媳妇,隋然就想起了苏小沫。想起苏小沫,头就开始疼。看看时间,眼看就要下班了,可理由还没有编好。这下死翘翘了。想起大潘前天跟他借过五百块钱,便让他赶紧还钱。大潘一脸嫌弃:“真没劲,才两天就跟屁股后面要钱。”

“今天要是弄不到五千块,我可就回归快乐的单身汉了。”队里算上辅警,一共十一个人,每人五百正好五千。隋然起身对大伙儿抱拳作揖,“各位老铁,无论如何今天每个人都要借我五百块钱。”

话音刚落,老牛就提着裤子上厕所。老牛是典型的妻管炎,兜里的零花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块。每次队里发加班费,他都嚷着要求发现金。这月刚发加班费没几天,隋然估计老牛兜里至少有八百。不过这家伙抠门,攥钱能攥出火星子来。他冲着老牛的背影喊:“老牛,我他妈是借钱,又不是抢劫!”

老牛头也不回,撂下一句狠话:“劫财没有,劫色奉陪!”

大潘问:“你要钱干什么?”

隋然说:“答应了苏小沫,下班去买个包。”

“没钱你也敢答应?”

“钱本来都准备好了,这不临时有了变故,把钱给孟三了。哦,对了,这可是线人费啊,你得给我报销。”

“局里经费紧张,上次的线人费还没报呢,你先垫上。”

“垫上可以,你得把我的燃眉之急给解决了。”

大潘想了想:“这好办,今天全体加班,我帮你跟苏小沫请假。”

隋然对大潘还是了解的,只要不让他还钱,他什么办法都能想得出来。不过,加班这个损招隋然并不喜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苏小沫才答应今晚跟他一起讨论人生,可大潘却说要加班?!

强烈抗议。

抗议无效。隋然只好在心里郑重问候了大潘的大爷。

苏小沫知书达礼,接到大潘的电话,不哭不闹不上吊。大潘挂了电话,摊摊手说:“看,搞定了吧?就这么简单!”

隋然掏出手机给苏小沫打电话,对方挂断,再打,还是挂断。他同样对大潘摊摊手:“看,没这么简单。”

宋博摇头晃脑地说:“事实再次证明,女人比罪犯难对付得多。”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哲理。

阿哲是一个隐身在网络里的毒贩,只有一个QQ号和一个模糊的地址。从邮寄地址来看,隋然推测他应该住在唐湾区长井街道的某个地方。长井街道是唐湾区人员最密集的地方,近六十万人口,要找到一个虚拟的阿哲,无异于大海捞针。大潘说:“你要把这根针变大变粗,让它变成金箍棒,这样你就能找到阿哲了。”

他明白大潘的意思,放大线索,扩大搜索范围。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毒贩过的都是刀头添血的日子,反侦查意识非常强。毕竟贩毒这个行当,一旦被抓,就有掉脑袋的危险。他回怼大潘:“你以为我是孙猴子啊?”

“想破案,你必须是孙猴子,遍布我们这个城市的天眼监控就是你的火眼金睛。你不是号称天眼神探吗?Showtime!展示自己的时刻到了!”

大潘这句带着浓郁唐湾味的英语差点儿把他干没电了,一口茶喷了路过的宋博一脸。宋博怒了,掰过他的脸就蹭,把脸上的茶水与他分享。女警小夏赶紧捂住眼睛:“两个男人……恶心!”

摆脱宋博的纠缠,大潘继续指点隋然:“就算阿哲是一个密封的王八蛋,你也得把他给我叮出缝来。”

大潘把小学级别的修辞骂人手法发挥到了极致,举重若轻地就把隋然比喻成了一只苍蝇。隋然虽然不太喜欢这个比喻,但如果真能把毒贩叮出来,就算是苍蝇也无所谓了。

吃过晚饭,隋然便把宋博和小夏留下一起当苍蝇。他们三人是一个小组,组长是副中队长隋然。经研判发现,阿哲的QQ号曾在长井街道的多个网吧登录过,但最近半个月一直处于静默状态。隋然和宋博连夜去网吧调查,网吧登记的身份信息属于一个叫李云哲的人,二十七岁,辽宁大连人。

阿哲是不是李云哲呢?宋博认为很有可能。隋然却不以为然。这可是一条跨境运毒线,这么容易就扯出线头来?他向来没这么好的运气。

果然,在对李云哲的轨迹进行分析的时候,发现在QQ登录的时间段,李云哲本人并没有在唐湾活动的迹象。李云哲的确在唐湾工作过,但去年春天辞职回了大连,距今已经一年有余。据李云哲讲,他两年前丢过身份证。

忙活了五天,只证明毒贩阿哲不过是冒用了李云哲的身份而已。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宋博有些沮丧,隋然也有些疲惫。身体疲惫还在其次,主要是心也累。苏小沫已经三天没搭理他了,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从大连出差回来,隋然就去找大潘,如论如何也得放他一天假。大潘说:“这案子老宋盯得紧,得赶紧推进。大丈夫志在四方,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等破了案,我放你一个礼拜的假。”

隋然说:“等破了案,我和苏小沫就黄了。”

“苏小沫那边我帮你解释。”大潘又开启老生常谈模式,从民族大义到市民安危,总之一个意思,必须加班。

隋然并不是被他说服了。之所以留下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大潘答应把线人费尽快给报了。隋然想,自己和苏小沫之间的裂痕,不就是一个包吗?等拿到钱,就可以买包;买了包,裂痕自然就弥合了。

没有线索。隋然思来想去,还得去找孟三。孟三说曹四也从阿哲那里买过毒品。隋然立即让宋博把曹四拎过来。曹四是个老油子,坚决不承认吸毒。宋博给他尿检,愣没验出来。又剪了他的头发,这下没跑了,阳性。面对铁证,曹四乖乖承认溜了冰,并供出了阿哲的另外一个QQ号。

三人又对新的QQ号进行研判,满以为这次可以揪出阿哲,但是邪了门,阿哲好像未卜先知一样,监控了一个多礼拜,这个QQ号也没有上过线。

隋然垂头丧气地跟大潘说:“最近运气太差,不适合破案,你还是让我回家吧。”

大潘一眼就把隋然看穿了:“别扯犊子,有什么要求,说吧。”

隋然嘿嘿一笑:“听说东来顺的羊肉能转运。”

大潘心疼地咬着后槽牙:“东来顺的羊肉没有,塔桥全羊馆的羊汤喝不喝?”

四碗羊汤、一个羊脸外加一箱青啤,这是有史以来大潘最大方的一次。吃饭的时候,大潘说:“今天接到广东警方的协查通报,他们查到了一条从金三角到广东、经唐湾再到韩国的运毒线。其中,前两个环节,也就是从金三角到广东再到唐湾这条线上的毒贩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但唐湾到韩国的秘密运毒线还不清楚。上级要求我们9月30号之前务必挖出这条线,如果届时我们还挖不出来,广东那边就要动手了。”

隋然说:“那么着急干吗?唐湾说不定隐藏着一条大鱼。他们一动手,必定打草惊蛇。”

“我估摸着,是担心夜长梦多,再不收网,恐怕有变。断其一臂,总比让他们跑了好。老宋要求我们跟时间赛跑,务必赶在收网之前查出线索。今天已是9月20号,距离收网时间只有十天,可我们连毒贩的毛都没摸到。老张已经给老宋立了军令状,我也给老张立了军令状。”说着,大潘端起酒杯,跟隋然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又朝宋博和小夏举了举,“目前来看,专案组掌握的线索当中也就你们组手里的这条还靠谱。现在整个市局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大案队,确切地说,是盯着你们。我们唐湾分局是丢人现眼还是一炮而红,就看你们了,你们可不能掉链子。”

话音刚落,一扎啤酒就干掉了。大潘喝酒还从来没这么敞亮过,一贯偷奸耍滑,能躲就躲,能洒就洒,这次居然一滴不漏地干了一大杯。宋博见大潘这么痛快,义气上头,一扬脖也干了,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全力以赴抓住阿哲。隋然瞪他一眼:“三杯,你是组长我是组长啊?”

宋博意识到自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赶紧自罚一杯。

大潘不擅饮酒,宋博却是个酒罐子,喝酒没够,不过,一起工作这么久,谁也没见他醉过。队里聚餐喝酒,他次次都迟到,但认错态度极好,每次都自罚三杯。同事们一开始以为这小子挺讲究,后来才明白,这不过是他多喝酒的由头而已。因为他酒量太大,没人能陪他喝到最后,便想了这个馊主意过酒瘾。久而久之,宋博便有了“三杯”的绰号。

隋然问大潘:“线人费什么时候给我报?”

大潘说:“抓着阿哲就报。”

“你欠我的五百块钱什么时候还?”

“抓着阿哲就还。”

隋然叹气:“为了苏小沫的包,我就是钻天入地,也得把阿哲找出来。”

他让三杯和小夏把阿哲上网的几个网吧以及周边路面的监控视频全部拷贝回来,他要通过这些视频把阿哲刻画出来。他当然有这份自信,“天眼神探”的威名不是吹出来的,那是老宋封的,比“唐湾狄仁杰”含金量要高得多。得到这个封号,是因为他总结提炼了一套视频监控技战法,包括人机联动、接力跟踪、目标测量、时空拓展等步骤,在指导日常侦查破案和治安防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套技战法连省公安厅厅长大人都听说了。厅长大笔一挥,在全省公安系统进行推广,让隋然这个小刑警名噪一时。

三杯和小夏拷贝回来的监控视频大概有六百多小时,不可能一帧一帧地看。隋然把视频进行分类,虽然阿哲的出没时间没有规律,但同一天里的着装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只要找出同一天出现在不同网吧里的着装一致的人就可以。那段时间,他和三杯两人“闭关修炼”,把窗帘一拉,不辨昼夜,困了咬口辣椒提神,饿了吃碗泡面充饥,累了喝罐红牛解乏,不是眼皮实在睁不开,绝不会去休息。他们必须争分夺秒,毕竟留给他们的时间和中国男足一样,都不多了。

在“闭关”的第五天,隋然终于锁定了一个戴棒球帽的矮个子,下一步就是要尽快确定他的真实身份。

这五天里,大潘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几个探组之间转悠,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当然,他对隋然这组信心最足,好几次溜达到他们门口,却没敢敲门。隋然看视频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但大潘又实在想知道侦查进展,一到饭点就亲自来送饭,眨巴着铜铃大眼直勾勾地瞪着隋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问,又不想给隋然太大压力。隋然也很无奈,找不到毒贩的线索,没法儿给大潘答复,只有默默地接过盒饭,关上门。关门的瞬间,大潘满脸绝望的表情让隋然如芒刺在背,以至于在一段时间内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大潘化身门神附在了门上,一直在盯着自己。

锁定那个矮个子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告诉大潘,一开门,大潘果然杵在门口。后来听小夏说,大潘杵在那里一下午了,光烟就抽了一盒。

大潘像打了兴奋剂:“太好了!广东毒贩有异动,广东警方随时可能动手,你要再接再厉,快马加鞭!”

隋然说:“你这是催命啊?为了找阿哲,这五天我和三杯基本没睡觉,再不歇会儿,我俩得神经错乱了。”

大潘看着隋然又肿又红的眼睛,有些心软,但言辞依然锋利如刀,刀刀见血:“你只要确定阿哲的身份,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否则,别想要回那五百块钱!”

确定阿哲身份的过程比较复杂,好在广东那边也没有那么快动手,给了隋然足够的时间。阿哲是个老手,反侦查意识特别强。隋然本以为能利用天眼系统轻而易举地锁定他的落脚点,但几次都没能成功。阿哲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监控,而且总是戴顶帽子,无法看清他的脸,也就无法进行人脸比对。

不过,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经过不断筛查追踪,隋然终于从监控里发现阿哲上了一辆车,虽然那是一辆套牌车,但这不要紧。小夏通过对车辆轨迹的碰撞分析,锁定了车辆经常出没的地方——杆石桥,推测那里就是阿哲的落脚点。隋然和三杯立即动身,找当地社区的治保主任一打听,阿哲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崔浩哲,吉林人,二十九岁。

此时,距收网时间还有一天。大潘没有食言,挖出崔浩哲以后,放了隋然和三杯一天假。隋然和三杯连饭都顾不上吃,钻进宿舍睡了个昏天黑地。大潘则带领专案组其他同志围绕崔浩哲的社会关系网进行排查,很快摸清了从唐湾到韩国的贩毒网络。该团伙主要成员有三人:“花椒”、崔浩哲、船务公司船员B仔,其中“花椒”负责联络广东的毒贩,崔浩哲负责联系韩国的买家,B仔利用船员身份将毒品带到韩国。

眼看崔浩哲就要离开视线,隋然顾不上呕吐不止的三杯,独自追了上去

收网的时间到了,广东和唐湾两地警方同时出手。唐湾警方兵分三路,分别抓捕花椒、崔浩哲和B仔。

隋然、宋博、老牛和小夏四人负责抓捕崔浩哲。不巧的是,他们刚刚赶到崔浩哲的落脚点,崔浩哲也开车出了门,座驾是一辆宝马SUV。在嫌疑人驾驶车辆的时候,警方的原则是尽量不抓捕,以免他狗急跳墙,对周围群众造成伤害。隋然没有贸然行动,指挥两辆车互相掩护,交替跟踪,等崔浩哲下车后再抓捕。

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崔浩哲刚吸了毒,精神亢奋,精虫上脑。他今天出门,是打算去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湖东镇找他的情妇。出了城,上了高速,他一脚油门将车速提到一百八十迈。隋然和三杯开的是一辆捷达,性能跟宝马没法儿比,但隋然驾驶技术一流,愣是把捷达开出了保时捷的感觉。

老牛就不行了。老牛开车稳如其名,是遵守交规的典范,高速限速一百二十公里,他基本都没超过一百一。安全第一是他的人生信条。每当大案队有出差任务,都愿意让他开车,别人只管睡大觉就好。这次是执行抓捕任务,老牛倒也不含糊,可他开的是一辆快报废的别克商务,飙到一百三就是极限了。最终,他和小夏被甩得越来越远。

好在隋然紧紧咬住了崔浩哲。赶到湖东镇翡翠花园小区门口的时候,崔浩哲已经下车进了小区,远远地只看见一个背影。没等隋然停稳车,三杯推开车门就开始吐。这孙子喝酒从来没吐过,竟然因为晕车吐了。眼看崔浩哲就要离开视线,隋然顾不上呕吐不止的三杯,独自追了上去。

崔浩哲虽然吸了毒,神志有些迷离,但还是很快就发现了有人跟踪,撒腿就跑,隋然在后面紧追不舍。三杯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两腿发软,浑身无力,一步三摇地追进小区,却哪里也寻不见隋然和崔浩哲的影子。

追到一个小广场上,崔浩哲终于不跑了,估计是跑不动了,隋然也精疲力尽。崔浩哲转身面对隋然,亮出锋利的匕首,隋然毫不犹豫地掏出了手枪。小广场上有一个滑梯,几个老人带着一群小孩子玩得正热闹。隋然虽然掏出枪,却不敢射击,一是怕误伤群众;二是开了枪要写各种报告,麻烦得很;三是在崔浩哲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之前,他没有权力开枪打死崔浩哲。

他大声表明身份,让广场上的群众不要靠近。老人们一看这架势,赶紧带着孩子离开广场,但也没走太远,都等着看热闹呢。他们以为这是警察抓小偷的小打小闹,可隋然心里清楚,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斗。

崔浩哲持刀向隋然逼近。如果不能摆脱眼前的警察,他就逃不掉,逃不掉就是死路一条。隋然收起枪,要跟崔浩哲拳脚上论高低。在警院读书的时候,他倒是练过散打,很不幸,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经常是被放倒的那个。要不是考核的时候对手比他还菜,及格都难。此刻面对崔浩哲,他心里有些打怵。崔浩哲虽然个子不高,但比他结实,又吸了毒,精神亢奋。他踢崔浩哲两脚,崔浩哲感觉不到疼,崔浩哲捣他一拳,他却不一定扛得住。况且崔浩哲手里还有刀,他绝对不能让崔浩哲近身。

靠蛮力很难制伏崔浩哲,但隋然自信有一点比崔浩哲强,那就是他浑身凛然的正气和良好的群众基础。只要有几个热心群众挺身而出,制伏崔浩哲就易如反掌。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没有一个围观者挺身而出。他只好绕着广场跟崔浩哲周旋,拖延时间等待三杯。可这孙子左等右等也不来,隋然着急,而看热闹的群众是等不及。有人开始起哄,笑话这警察太怂,催促他赶紧开战。

有人起哄,崔浩哲更来劲儿了,挥舞着匕首再次朝隋然逼近。匕首锋利,闪着寒光。隋然赤手空拳,广场上干净得连块石头都没有,数次闪转腾挪之后,他还是没有避过,被刺中了胸膛。好在他骨头比较硬,疼是疼了点儿,不至于要命。在被刺中的瞬间,他凭借一个有力的背摔将崔浩哲压在身下,右手死死攥住他持刀的手腕。

崔浩哲拼命挣扎,手脚腰腹齐用力,无法挣脱束缚,便伸手去抢隋然的枪。隋然大骇,赶紧侧身将枪压住。这一侧身,崔浩哲的压力就减轻了,右手一用力就把刀抽了出来,刀锋划过隋然的手掌,几乎把他的手掌割断。顿时,伤口鲜血喷涌,红白交织,红的是血,白的是骨头,隋然疼得差点儿昏死过去。

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隋然右手已废,只能用左手护住手枪,身体依然死死压住崔浩哲,他明白,一旦让对方站起来,那他自己就是妥妥的烈士了。崔浩哲几次试图翻身没有成功,气急败坏地挥动匕首在隋然身上乱戳一气,隋然的胸腹、大腿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血流如注。他心里绝望得要死,不停地呼唤着三杯:“孙子,赶紧来啊!”

等待三杯的那一分钟,隋然感觉时光凝滞了,如同一辈子那般漫长。体力渐渐不支,疼痛让他几度想放弃,可同时心里又有个声音在喊:“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在隋然即将昏死的那一刻,三杯才拖着两条软绵无力的腿赶到。他救了隋然,也救了自己,要不然被崔浩哲抢到枪,他俩都在劫难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