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吃

(长篇小说)

文/漆雕醒



引子

闪电将夜幕撕开了一道裂口,巨雷如猛兽怒吼着奔出。窗户在颤抖,窗外的汽车警鸣声此起彼伏。被惊醒的小男孩从床上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望向旁边空着的枕头。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来,像一只立刻就要伸进屋子里来的大獠牙。小男孩满眼恐惧地跳下床,赤着脚奔出卧室。

“妈……妈……妈妈!”

客厅里没有开灯,闪电的光正好照亮了一个正跪在地上使劲擦地的男子,小男孩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同时也看见地上还残留着的玻璃碎片。

“你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俩了。”

擦地的男子用抹布拭去没有被小男孩看见的红色,抬起头对小男孩说道。

第一章

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天与地都仿佛在顷刻间变得千疮百孔。

沈杰换上拖鞋,脱下外套和长裤,将它们挂进了面前的紫外线衣物消毒柜里,再拿起酒精喷雾瓶对着自己的手和皮肤暴露处一顿猛喷。这个十三岁的男孩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表情里带着与他年龄格格不入的神经质,不过,这种气质却与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格外融洽。这里并不是实验室或是医院,只是一户人家的入户阳台,被精心打造成了半隔离区:鞋子、包、外套以及外来的物品等都各有收纳的架子或容器,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专门用于摆放酒精、消毒水、喷雾瓶和高压锅。

沈杰穿过客厅走向卫生间,客厅的书柜一物两用,既用于放书,也同时作为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隔断。沈杰扫了一眼书柜,皱着眉停下脚步,将第二排第三格的一本《古文观止鉴赏》抽出来,放到第二排第二格——这部分的书都是黑色封面的国学经典。接着,他又将一本紫色封面的《棋经十三篇》从第四排第一格拿出,这时他的动作突然凝住了,他屏住呼吸,微侧头,视线落到了卫生间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门口的地垫微微有些歪斜,沈杰颤抖着手把书放到了第一排第一格,接着才狂奔出了大门……

肖展满脸疲惫地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眼便看见正站在墙角的沈杰,他戴着胶质手套,手里还握着一张揉皱了的湿纸巾。黎静正把一个纸杯递给他,沈杰却把手背了起来使劲摇头。

“怎么有个小孩?”肖展朝正在议论的两个同事问道。他是刑警队队长,因额头较高的缘故,自带一种智商碾压的气质;头型与颈部的弧度很容易让人想起那种攻击性极强的大白鹅,眼神定且安,锋芒中沉淀出了岩石般的光泽,像那种用了很多年也磨了很多年的老刀。他刚开完会,正准备回去躺几个小时——连熬了三天三夜,自觉脊梁骨都僵硬得不会转弯了。

“来报案的,非说爸妈失踪了、家里进贼了。”值班的警员连忙回答。

沈杰也注意到肖展了,直接朝他走过来。

“叔叔,我爸妈到……到现在都没回家,他……他们,说……说了七点能……到家,但……但手机都打不通,他们公……公……公司里也没……没人,”沈杰喘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还有我……我家里,进……进贼了……”

肖展转头看了黎静一眼,黎静连忙说道:“我刚打了电话过去,物业说,跟着他一起去他家看了,家里没别人,也没丢什么……”

“肯……肯……肯定有人进去过!”大约因为着急的缘故,沈杰原本就有的口吃症状更加严重了。他提高音量,捏紧拳头,“肯……肯定有人进去过!”

“别紧张,坐下来慢慢讲。”肖展指了指空着的椅子,但沈杰却抗拒地往旁边挪,“我……我站着就……就行了。”

肖展瞟了一眼沈杰的运动鞋,鞋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鞋边的泥也被刮干净了。

“怎么不直接打‘110’?”

“我……我家就……就在东光小区,就……就几百米。”

肖展直视着沈杰的双眼,只见他紧张地用左手使劲地抓着右手腕,但眼神却毫不躲避。肖展的大脑里闪过一个褪色的画面:一个站在铁栅栏门外的少年,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行了,我们陪你回去再看看。”肖展的胸口隐隐作痛了一下,转身走到门口,从一堆伞里拿出一把撑起,“走吧。”

黎静吃了一惊:“这点儿事,头儿,您就不用亲自去了吧?赶紧回去补一觉……”

肖展一脸严肃地摇摇头,直接走出了大门。

房间整洁,地板明亮,完全没有入侵过的迹象。

沈杰指着书架上有疑点的地方说道:“我爸……妈……不……不可能把书放……放错地方,而且,他们也……也不会看这……这……本书。”

肖展注意到,除了沈杰说的那本《棋经十三篇》,与围棋有关的书籍几乎占据了书架整整一排的位置。沈杰的手机里保存着父亲沈威和母亲秦雅丽的微信——两人确实都表示会在七点以前到家,秦雅丽还特意提到,准备亲自做一道粉蒸牛肉……但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音信全无。

“他们以前最晚什么时候回来?”

“八点。”沈杰想了想又补充,“最……最晚有一次是……是……九点半。”

沈杰伸手指向卫生间门口的垫子:“那……那个人当时可……可能就在……卫生间,我和物管回……回来的时候,就……就没有人了。”

肖展走进卫生间,湿气的氤氲还未散尽,墙面上依旧残留着水珠。

“你回来洗过澡?”

“没……没有,”沈杰冒出一句让肖展大跌眼镜的话,“我怕,怕……破坏……现场。”

站在门口的黎静没憋住笑了出来,肖展一本正经地瞪了她一眼——青少年的自尊心原本就很脆弱,尤其是有口吃的孩子,他们会更敏感。他严肃地打开浴室柜,里面有七八瓶未开封的沐浴液和洗发水,都是同一种品牌,另外还有一瓶84消毒液。

“不……不是我家的。”沈杰看到那瓶多出来的“84”,激动地叫了起来。

四瓶净安牌84消毒液,四瓶衣物消毒剂,除此之外,还有空调消毒液、洗衣机消毒液、漂白粉、二氧化氯泡腾片、高锰酸钾、酒精、碘伏、来苏水等,一一分门别类地放在专门的储物柜里。很显然,在这个家庭里,消毒是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这孩子的洁癖……肖展瞥了一眼沈杰,然后走进主卧。和其他房间一样,卧室里的家具也是白色系的,桌面上没有任何多余和杂乱的物品,整洁度几近宾馆。

天蓝色的厚窗帘是拉上的,肖展走过去,掀起一角,那一处的窗户并没有关严,窗帘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窗框的左侧留有大约三分之一个泥色湿鞋印,但窗户内侧安装的防盗拉闸仍然是锁着的,且完好无损。这里是一楼,小区的地面监控摄像头被扭到了一个非常蹊跷的角度,而窗外的草坪处明显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肖展缩了缩背,温度还在降低,风又刮起来了,刚停了片刻的雨怕是又要卷土重来。

搜集证据的警察们挤了一屋子。

“今晚你不能在这儿住了,有没有亲戚家可以去?”肖展说完,沈杰受了刺激似的一脸惊恐状,只摇头不说话。

“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肖展提醒道。

“外公外婆奶奶都……都不在了,”沈杰说道,“爷爷在……在安市。”

“没其他亲戚了?”

沈杰一脸茫然。

“爷爷电话呢?地址呢?”

沈杰继续摇头:“不……不知道,没给过我。”

肖展恻然——总有那么一些亲人,与我们的距离比陌生人更远。他无奈地看了看周围的同事,一大半单身狗,不能指望他们有带孩子的天分;剩下的尽管有家有子女,但人家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再塞个孩子过去,搞不好得闹出家庭矛盾来。于是,这同情,只能由他来给。

躺在沙发上,肖展斜睨着卧室里的那个男孩儿,这公寓里还从没有住过别人,有人气的声响听起来很新鲜。沈杰还在铺床,他坚持要带着自己的床单和枕套过来,但那床单比肖展家的双人床略小,总会露出床垫的边缘来,这显然让其十分苦恼,但这苦恼又恰能分散他对父母安全的担忧,所以,肖展也并不打算去干涉他。

不管是什么样的孩子,世界总是会在某个时间打开一扇窗户,让他们看见人间残忍的一面。父母的手捂不住他们的眼睛,其他人更做不到。你总要学会接受这个世界,它是一个混合了光明与黑暗的巨兽,你的恐惧在里面,你的力量也在里面。

肖展闭上眼,时光便回到三十年前,如果那时候有人相信他的话,放他进了那个院子,会怎样呢?他的大脑再一次不喜欢他的回忆,偏头痛又发作起来。他忍了半小时,最终还是起身,找出自己藏起来的布洛芬。他不喜欢依赖药物,人与药的关系就像人与人的关系一样,一旦形成依赖,结束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看着技术员提交来的报告,肖展觉得难以置信:沈家所有物品几乎都被擦拭过,除了沈杰的指纹外,竟然完全找不到沈威及秦雅丽的指纹。至于窗框上的脚印,分析表明其属于一个体重在60公斤左右、身高约170厘米的人。虽然小区监控录像没有拍到特征相符的可疑人物,但在拉闸上发现了一些黑色棉织物的纤维。这些纤维也同样出现在了沈家的地板上,极有可能是那个侵入者脱掉了鞋子、只穿袜子行动的缘故。

沈杰年龄还小,所知有限,因此无法确定具体丢失了什么,但至少不是为了钱财——家中金饰和现金差不多有几十万,若只是入室盗窃便不可能都留下来。从那家伙在书架上所花的工夫来看,要找的东西倒极有可能是文件类。

“也许是价值连城的邮票。”警员周鹏脑洞比较大,同时不介意展示这一点。

肖展默默地看了他两秒钟后说:“其实你挺适合去TVB当警察。”

周鹏于是讪笑,但更像是赔笑和讨好。玩笑确实是个不错的玩笑,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言语表现得那么亲近。事实上,肖展的亲和力是有距离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众人也都会配合。这种表面的一团和气相当于另一种制服,褒贬其实并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方便,方便大家产生亲近的幻觉,但不必履行亲近的义务。

肖展把话题引回到沈杰的父母沈威与秦雅丽身上,两人都是做设计的,开了家公司,专接外包的活儿。收入一般,无欠债,账面上也干干净净。从调取的监控录像来看,当天秦雅丽和沈威是分别离开公司的,秦雅丽先走大约半小时,只拿了手袋;沈威离开时也没有异样,时间是下午五点整。沈杰收到父母微信的时间分别是六点和六点二十,之后,沈杰再次拨打二人的手机就全都打不通了。也就是说,关键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

至于秦雅丽与沈威的车——一辆蓝色瑞虎7,五点零六分从写字楼地下车库由沈威驶离;五点十五分,他在附近大型超市的露天停车场下车后进了超市;五点三十分,沈威与秦雅丽提着大包小包再次上车。车子离开超市后一路向西,按理他们应直接回家,却在六点二十五分将车开进西郊的一处正待拆迁的罐头厂地下车库,从此再没有出来。八点四十分,有一辆红色瑞虎7飞快地行驶出了罐头厂西门——现已查明,此车的车牌号属于邻省一辆失窃大众车……鉴于地下车库里暂无其他车辆,便只有一种可能性存在:在那两个来小时里,有人把那辆蓝色瑞虎改色、换号成了离开的红色瑞虎,但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而是一个团伙有预谋的行为。

从秦雅丽和沈威的手机通话记录来看,五点四十五分时,沈威与一来自浙江余姚的号码通话后便改变了行驶方向,但现在这个手机号已经打不通了,据浙江那边同行反馈来的信息,此号码已被人盗用。沈威与秦雅丽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那儿并不是谈生意或是见面的正常场所,肖展反复查看罐头厂附近的视频录像后发现,四点左右,有几个穿着工作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可疑人物进入厂区,从其装备和肢体动作来看,他们很清楚附近的摄像头位置,也知道如何避免自己的关键特征暴露。

秦雅丽与沈威是受害人,还是另有隐情?不能排除绑架的可能,也不能排除他们是主动离开的可能。肖展一面思考一面走到会议室门口,沈杰正在里面写作业,坐在他旁边的黎静显然对自己的临时保姆角色相当不满,她跑出来向肖展诉苦:“我就不明白了,这饭菜都是锅里煮出来的,还消什么毒啊?那碗他用酒精棉足足擦了三遍,纸杯子死都不肯碰,宁可用碗喝,还非得跟我要他自己家里的那个杯子。我这是伺候祖宗呢?我对我爸都没这么孝顺过……”

“让你问的问题都问了吗?”肖展同情地拍拍黎静的肩膀。他知道沈杰不会哭也不会闹,却自有一股看似没有威胁的劲儿逼着你屈服;也大约总是能达到目标,所以老师们迁就他、同学们敬而远之,至于他的父母……肖展想起一句话,“有些行为未必是形成的,也有可能是模仿”。儿童的暴力行为往往是在模仿成年人,其他行为自然也一样,谁是离他们最近的人,谁就最有可能是他们模仿的对象。

“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都没问过他爸妈在哪儿,更没哭过。”

做了所有该做的事,却没有该有的情绪;而那些所谓的该做的事,恰恰也都是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行为。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肖展在头脑里搜寻着更为贴切的形容词——畸形。

“找到了,他爷爷的联系方式,安市那边的同事明天会过去跟他们谈。”周鹏站在门口向肖展汇报,沈杰听后,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又让视线落回到作业本上去了。

“头儿恐怕得再坚持两天了。”黎静把对自己的同情转移到了肖展身上,但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要不然找个临时嫂子实习实习?我妈手上还存了那么大一沓照片呢!”

“请黎大小姐千万高抬贵手!”为此,肖展深感头疼。这几年来,他已经把所有能想得出来的拒绝理由都用光了。如果不是考虑到职业影响,他简直恨不得说自己是雌雄同体——世界上最完美的生物当属水母,生命力强大,又不为男女问题困扰。别说情绪,狠起来连氧气都可以不需要,必要时还可以实现逆生长。人类求而不得的两大异能,水母天生就具有,你说眼气不眼气?

一小股穿堂风将地上的沙粒旋转着往前推进,没有灯光照明,地面散发着阴森森的寒气,齐腰深的草像一颗颗饥肠辘辘的牙齿——真相已经被什么消化掉了。草丛中间是一栋房子,推门进去,大厅地面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脸色与地面灰砖的颜色完全一致,看起来更像是从地面凸出来的一个人形雕像。

“你看见了,可是你走开了。”

“他们不让我进去!”肖展向那个男人伸出手跑过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了小孩子的声音,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变成了小孩子的手臂,身边的时空则像扇面一样地慢慢折叠着……玉溪香烟的味道、从土里冒出头来的蓝色纽扣、带有黑色墨水印的创可贴、救护车的声音、尖叫的声音、母亲的哭声、河水在头顶上方流走的声音……这一切,都让那些活着的身体比尸体更冰凉。

肖展睁开眼,卫生间里传来不停冲水的声音。墙上的钟指向六点,他披上睡衣走过去,沈杰几乎是全副武装地在刷着洗手池:雨衣、浴帽、护目镜、口罩、手套、鞋套……他恨不能马上把这个小家伙赶出去,后者却坚持完成最后一个程序——用酒精给自己的手消毒。

终于关上门,掀开马桶盖,瓷面干净得令人心惊。尿液是茶色的,已经颇有一段时间了,他知道,这种情况就该去医院,但是……肖展在脑子里搜寻着“但是”的理由,最后对自己说,也许就是多心……洗漱到一半,他听到外面传来烹制食物的声音,走进厨房,肖展看见沈杰正麻利地将两把面加入沸腾的水里,两个已经煎好的荷包蛋安静地躺在锅边的两个面碗里。

“就好了。”

肖展不由得心生感触,想不到数年来第一次给他做早餐的,居然是个孩子。

“你妈教你的?”

“嗯。”

“经常自己做?”

“嗯。”

“你爸妈是不是老出差啊?”

“爸爸不……不出差,妈妈……出。”

肖展愣了一下:“经常?”

“也……也不是。”沈杰想了想,“一年有……有个两……两三次。”

“去的时间很长吧?你都会自己做饭了。那你爸呢?”肖展自己都觉得问题问得有些拙劣,而这样去套一个小孩子的话,似乎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不地道。

“他也……也做。”

“我记得家里没有鸡蛋啊?”肖展打量着厨房里多出来的东西,除了鸡蛋,还有一堆调料,“你买的?”

“嗯。”

肖展赧然道:“以后别乱花钱,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

“不……不用,我有……有钱。”

“小孩子哪儿来的钱?”肖展诧异。沈家的钱都做了登记,沈杰是接触不到的。

“我自……己有……有很多……钱。”

沈杰的银行卡是用他自己的名字办理的,卡里有三十万元。沈威与秦雅丽很明确地告诉过儿子,这是意外事件备用金,防止有朝一日他们不在时,沈杰能有一笔钱渡过难关。

“卡里三十万,再加上保险柜里那些,还有那套房子,”周鹏瞠目结舌,“起码能撑到大学毕业。难不成这两口子惹了什么大麻烦,随时都可能炸?”

“要是他爸妈有什么三长两短,监护人就是他爷爷了,他爷爷也不差钱啊!”黎静很是困惑,沈威的父亲沈胜中是安市所在省一家连锁快餐店的大老板,还有不少副业傍身,身家估计在亿位以上。

七十二岁的沈胜中因严重的肾病正在住院,预后并不乐观。如果真是为钱的绑架案,绑匪未必能达到目的,因为沈胜中现在的财产大权都掌握在他那三十五岁的小娇妻徐欣手里。这个徐欣与沈胜中也有一个儿子,刚满七岁——相当值得琢磨的家庭关系,而这个时间点更是耐人寻味。

电话铃终于响起,不出肖展所料,安市警方表示,徐欣否认接到过任何形式的勒索信息,而且也拒绝将沈威失踪一事告知沈胜中,理由是,担心沈胜中受刺激之后病情加重。

“不过,她也表示,可以将沈杰接到安市那边去照顾,她可以再找个保姆。您看呢?”

“跟她说暂时不用,孩子在我们这儿挺好的。再等等吧。”肖展犹豫了几秒钟后回复电话那边的同行。揣摩人性之恶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事实上,有着道德边界的人很难真正抵达黑暗的腹部,现实常常比想象更残酷。

“大胆怀疑,小心求证。”

彭城鹰一面说一面在黑板上写下这八个字。他转过身来,望着教室里的一众学员,又扫了眼坐在最后一排的肖展,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却没有停下嘴里的话。

“其实,反过来说这句话,会另有一番天地,大家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假设与证据,就好像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少了哪一个,这车都走不了。之所以要大胆,又同时要小心,都是为了你们不被任何一种力量牵着鼻子走,过犹不及。我以前办过一个案子,当时的物证显示,凶手是左利手,而且鞋子大小是四十三码。正好有个嫌疑人也是左利手,鞋子大小也是四十三码,而且,他跟受害人有过争执,还没有不在场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他就是那个杀人犯,可凶手还真不是他。我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遗憾啊,代价非常大,我们还为此付出了一名优秀警察的生命……”

血红色从肖展的眼前划过,那个鲜活的阳光的生命仿佛还在他的怀里。

“记得案子破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别让我死得这么不值得……”

他叫耿俊,因找错了嫌疑人,被那个有精神问题的家伙,拖着从楼顶一起掉下来……一个错误,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只是一个错误,而对于一名警察而言,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他不是肖展失去的第一个战友,也不是最后一个……

“……你如果只是看,看得越多,这个世界就会越变越混沌。关键是,你要画这么一条线出来,承诺也好、信仰也好、理想也好,画出轮廓来了,那就是你的净土,你就把自己画出来了,那就是你自己,你守着它就行了。想想吧。”彭城鹰意味深长地与肖展对视着,“下课!”

不少学生脸上挂着茫然与困惑,肖展想,大概要很久以后他们才会明白这堂课的意义吧。彭城鹰走到肖展的面前:“今天怎么有空儿过来了,没案子?”

肖展笑笑:“就是想过来看看师父。”

“一起吃午饭吧。”彭城鹰摸摸自己的秃头,“听说你出息了,连孩子都会带了?”

“嗨!”肖展失笑。

“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二人一同走向警校的林荫道,肖展感触地看着一群打篮球的警校学生,二十年于回忆里,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

“我当时特让您头疼吧?”

彭城鹰似笑非笑:“那小孩不好带吧?”

“肯定比那个时候的我好多了,只是——”肖展想起沈杰在厨房里拼命擦洗锅底的样子,他没有阻止,仿佛有一种古怪而神奇的力量让自己有意纵容他,但同时这种纵容又让肖展感到无力,从沈杰踏入他家的那天起,已经绝迹了很久的噩梦又每天回来找他了。

“每个人的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跟他不一样。”彭城鹰拧起眉头,“怎么能一样呢?你都知道他那叫不正常,不能因为他瞎猫撞到了死耗子,你就给自己贴一张不合格的标签。你那时候才多大点儿?你不是天才,也不是神,所以你得允许自己是个人!”

肖展的身体不自觉地打颤,眼圈也红了:“我只觉得,要是我坚持一下,就坚持那么一下,也许我爸就不会——”

“不一样!”彭城鹰赶紧打断他,“就算你报了警,警察也不能只根据一颗扣子、一截香烟就进去搜查吧?退一万步讲,当时把你放进去又怎样?那些人就在那儿干等着你找?你别忘了,他们有六个人,你打得过哪一个?你能替你爸挡多少刀?十个警察都未必能保证什么,你,还有领着你进去的人,只会把命都搭上!要那样,你爸才真的死不瞑目!懂不懂?”

肖展咬着牙把眼泪忍回去。

“你惩罚自己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好过,尤其是你爸,你要是当了父亲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彭城鹰长叹一口气,“我要是你父亲,那个时候谁要是把你放了进去,我能咒他祖宗十八代!”

肖展侧头看着彭城鹰,自己终究是幸运的,当他在歧途上狂奔的时候恰好遇到这么一个人,在他把人生献祭给那些腐臭与黑暗之前,及时将他拉回到正轨上来,让他学会用另一种方式去处理那些愤怒与痛苦,否则,他此时很可能就和被他送进监狱的大部分家伙一样——身陷肮脏不堪的沼泽里难以自拔。

“师父的恩情,我怕得用一辈子才能还清了。”

“别吓我!”彭城鹰挥着手,“别总是把恩人、恩情什么的挂在身上,不是你扛不起,是我扛不起。”

“没有……”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你身边缺个人,缺个说心里话的人。我们这一行不是不能有这么个人,是非得有,没有才真麻烦。”彭城鹰摇摇头,叹了口气,“至少得有个朋友。本来就不好找,你还端着,那些小年轻再敬着你、崇拜你,就更没有了。”

“不是还有您吗?您老不是我朋友啊?亦师亦友,最好。”肖展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心里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近距离交往的。伤口会裂开的,他不想再裂一次了。

彭城鹰一脸恨铁不成钢状:“你呀!”

“双吃。”

沈杰将一颗黑子放在围棋盘上,这招让肖展着实愣了愣。原本以为这小家伙不过是个初学者,应该很好打发,但没想到啃上了根硬骨头,每每看似绝处的地方,小家伙总能出人意料地逆袭。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了,这盘棋输不得,对面坐着的不只是个孩子,也是一个密码箱,肖展相信,沈杰的脑子里还藏着很多关键信息,可锁着这些信息的锁很特别,要打开它首先得让沈杰敞开心房。得到一个小男孩信任的最佳方法就是成为他的朋友或者偶像,这是彭城鹰支的招,通过共同的爱好来架起沟通的桥梁,那是最好的捷径,可这并非肖展所长。

“你老师几段啊?”

“四段。”沈杰歪了歪头,居然没有结巴,“叔叔几段?”

“也是四段。”肖展回答。围棋是彭城鹰给他启的蒙,那一年他十七岁,母亲的死把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情彻底斩断了。他从学校里逃出去,跟着一帮小混混儿摆摊儿,还文了身;为了地盘跟人打架,染了烟瘾。他认识的人里有吃白粉的,没钱买粉的时候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满地打滚……那种没有尊严的狼狈吓住了他。那些人则更害怕,因为他跟他们不同就意味着不能被绑在一起。于是有一天,他们把肖展抓到一个废弃工厂,强迫他也染上毒瘾,千钧一发之际,彭城鹰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在那一刻肖展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弃儿。后来,彭城鹰教他下围棋,告诉他,黑与白永远不可能独存,一盘棋就是一张太极图,黑多少白多少,取决于你和对方的力量差异,但黑里面总有白,白里面也总有黑,是你自己的力量决定了你能留出多少口气,而不是你走的第一步。

他们下了十盘棋,肖展一直输,输到他彻底想通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掉背上的狼头文身——再不做野兽了。洗文身比文身要痛得多,他一声也没哼哼,因为知道自己得为做过的事承担后果,这后果比成为那牵线骷髅的瘾君子来算是微不足道了。他回到学校,又考上警校,选了自己曾发誓不会去走的父亲的路——他父亲也是名警察,为了破案错过了爷爷的葬礼,后来又错过了奶奶的葬礼。外祖父母从来瞧不起父亲,而他的死状更是让母亲彻底憎恨上了警察这个职业——直到她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原谅。

“我输了。”沈杰叹了口气,但看肖展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你跟我老师一样厉害。”

肖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手机铃响了起来。放下电话后,他沉默地看着正用酒精给棋子、棋盘认真消毒的沈杰。刚得到消息,被改装过的那辆车找到了,已经烧毁,而疑似秦雅丽的尸体被发现在后备厢里。他的汗水于是更多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残酷告诉一个小孩子——本来就是在悬崖边上走着的人,一小股风都可能把他给吹下深渊去。

“我很……很小的时候,妈妈去……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爸爸跟……跟我说,她可……可能永远不回来了,但……但是一年后,她……还是回……回来了,她……她说,她舍不得我,以……以后都不走了……”

沈杰抬头看看肖展,肖展觉得,他是在乞求自己说些善良的谎言骗骗他。

“你上课的时候,老师有没有跟你讲过孔子小时候的故事?”

沈杰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自己的亲人陪伴一辈子,就好像你上学坐公交车,有些人在半路上上来了,也有些人在半路下车了。”

“母……母……母猫在小……小猫三个月的时……时候,就……就会把小猫赶走。”沈杰接着肖展的话说道,同时他擦掉从眼眶里冒出来的一大滴眼泪,“因……因为,要是小……小猫一直……直待在母猫身……身边,以……以后自……自己独处的时……时候,就……就没办法生存了。我爸爸妈妈说……说的。”

这不是天才的悟性,也不是心理疾病,他只是在认真地穿好父母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铠甲而已。

“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要是有一天他们没有回来,你可以去找什么人帮忙?”

“找警……警察叔叔,找老师,”沈杰说道,“不……不要去找爷爷,不……不去跟爷爷住在一起。”

“为什么?”

“爷爷讨……讨厌我们。”

“……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确实不适合知道这件事,这也真的是性命攸关,他要真的有什么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肖展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徐欣,这里面的信息量很大。沈威与沈胜中最后一次吵架是因为沈威要离开安市去创业,而沈胜中却不肯资助他。最后的结果是,沈威怒气冲冲地卖了房子,带着老婆、孩子到了容市,整整五年没有与沈胜中联系。按照徐欣的说法,十三年前,沈威还没跟秦雅丽结婚时便因为他要自己开公司与老爷子闹得不可开交。当时沈胜中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把沈威剔除出遗嘱。但实际上,沈胜中还是很关心这个儿子,在听到沈威与秦雅丽的婚讯之后父子俩又和解了。可沈威记仇,秦雅丽又喜欢煽风点火,就又赌上了气。

“那个女人把自己枕头边上的人亲手送进监狱,说得好听点儿是大义灭亲。但真那么有正义感,早干什么去了?我也是个女人,却不帮着她说话,实在是三观不合。这前脚刚离婚,没半个月就搭上我们家沈威了,怎么想都觉得太快了,也不合理,对吧?”

徐欣提到的被秦雅丽送进监狱的前夫叫田葵,当年秦雅丽举报其挪用公款,涉案金额达三千万元。由于钱款失窃未能追回,田葵被判十五年,如今还在监狱服刑。事实上,在与徐欣见面之前,肖展就见过田葵了,那人态度极好,一脸佛系。据说,由于表现不错还有望提前出狱,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对秦雅丽的怨气,甚至还为秦雅丽之死掉了两滴眼泪。

“现在沈威的处境很不乐观,相信你一定会配合我们的工作。其实,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你作为家属签个字,我们拿个样本就好。”

沈胜中还在昏迷中,这倒使得事情更好办些,因为徐欣找不出不配合的理由。一拿到沈胜中的DNA样本和血样,肖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至此,他到安市的三个任务就算完成了。徐欣与田葵提供的线索或许是一个突破点,但也可能只是另一个抽屉的钥匙,一切都要看沈胜中的DNA与沈杰DNA的比对结果。秦雅丽与沈威结婚后八个月便生下了沈杰,虽然对外宣称是早产,但传言说,沈胜中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鉴于沈威的DNA不可获取,便只能从沈胜中入手——祖父与孙子的血缘关系一样可以间接说明问题。

十一

黎静嫌恶地瞟了一眼断指的照片——左手小指,实物在安市警方手里,是同勒索信一起送到徐欣手上的,差不多就在肖展上飞机一个小时之后。信里要求的赎金是两百万,但要兑换成黄金,徐欣在第一时间报了警,也表示愿意取钱出来配合警方工作,但绑匪并没有在信上约定交钱的时间和地点。信是直接放在病房桌上的,监控录像显示,送信人是穿医生制服、戴口罩眼镜的男子,送信后此人便离开了医院,进入一公厕就再也没见出来,估计是进行了乔装改扮。

另外,鉴定结果表明,从断指中提取出来的DNA显示,手指主人与沈胜中是亲子关系,同时,之前的血液采样检测也表明,沈杰确是沈胜中的亲孙子,与烧死的那具女尸是货真价实的母子关系。肖展甩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勒索信除了让徐欣的嫌疑减轻了之外,田葵的嫌疑也增加了,至少很多人会这么想。”

几名待命的便衣立即从早已埋伏好的地点冲了出来,将那人按倒在地

“因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死的是秦雅丽,而对方又这么嚣张地焚车烧尸,而不是偷偷把尸体埋掉。田葵最恨的人肯定就是秦雅丽啊!嗯?另外一个可能性,这会不会是投名状?如果只有田葵一个人知道钱的秘密,就少不得有人为了这个秘密去满足他的要求。”黎静激动地接话道。

黎静刚兴奋起来,肖展却又泼了一瓢冷水过去:“还有一种可能,有人就是要我们这么想。但不管哪种可能,沈威还有利用价值,否则,他现在的处境……”肖展希望自己是对的,不管他是否得做那个把坏消息传给沈杰的人,也不管之前打了多少预防针,沈杰毕竟是个孩子——被黑暗袭击过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永远不可能再和正常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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