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从“晴川历历汉阳树”说起
清嘉庆《汉阳县志》中记载了这样一条街:此街是古汉阳府署衙门和县署衙门南边的通衢,连接古城东西两门,被称为显正街,有颂扬治理有方之义。
王群就出生在这条历史悠久的老街上。
汉阳古城的街道总体呈现的是一个大“十”字,这个“十”字的第一笔就是东西走向的显正街,第二笔则把汉阳古城划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也就是今天的北城路、南城巷;而后又在这个大“十”字的根茎上生出了许多条街巷,诸如历史悠久的西大街、和睦巷。直到今天,汉阳以显正街为东西轴线,其东端人们仍习惯称其为东门、古楼东,两厢则称为南城、北城。
这些有着年轮的街巷,王群是再熟悉不过了。
显正街往东门走300来米,就是王群的启蒙学校——和睦巷小学。和睦巷走完是水湖巷,那里是王群的父亲任教的东正街小学,王群一家就曾挤在父亲学校分配的教工宿舍里。从东正街小学再往东走百十米,就是长江了。显正街的西头走完是北城路,王群在那里的武汉市第23中学念完了初中、高中。
显正街,几乎囊括了王群少年时期的全部足迹。
单是从那些散落在街头巷尾的老房、老店铺来看,很难想象千年的汉阳古城就是在这样的一条街上扎根、生发的,但没有人可以否认,汉阳古城是人类依水而居的又一个成功例证,其筑城史可追溯到1800年前。无论城垣大小,汉阳城内长期设置有郡、州、军、府以及县级治所,其政治、军事、文化地位以及经贸发展的辐射作用,都是不言而喻的。
唐代诗人罗隐的《忆夏口》曾这样描述汉阳古城的繁华:“汉阳渡口兰为舟,汉阳城下多酒楼。当年不得尽一醉,别梦有时还重游。”可见当时汉阳古城就已声名远播。
比这首诗更广为流传的则是唐朝诗人崔颢的七律《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首诗创作的具体时间已无从考证,但诗人却留给了我们“晴川历历汉阳树”这样一幅沧桑画卷,同时也留下了一个千古疑问:“汉阳树”指的是什么?
有人认为,汉阳树指“禹柏”。北宋大文豪苏轼曾这样描写过:“谁种殿前柏,僧言大禹栽。不知几千载,柯干长苍苔。”更多人认为,崔颢诗句中的“汉阳树”是泛指汉阳城林木茂盛、葱茏苍翠的景象。而在显正街长大的孩子们眼里,“汉阳树”就是那棵长在显正街凤凰巷里的古银杏树。
在王群儿时的记忆中,老师曾组织同学们做过户外观察,每个在显正街长大的孩子都至少写过一篇关于那棵古银杏树的作文。无论是上学、放学的路上,还是在哪条巷子里玩耍,孩子们抬头就能看到古银杏树那高大的树冠,所以从不担心会在街巷里迷路。但那时,那棵古银杏树还只是孩子们笔下的植物活化石。
直到1985年,武汉市园林局在首次普查全市古树名木资源时,才确认了那棵古银杏。经过专业测量,古银杏树有着500多年树龄,高达28米,胸径15米,冠幅达22米,投影面积340多平方米。那一年,人们第一次给了那棵古银杏树一个正式身份,借物思古,将古银杏树命名为“汉阳树”,原来的凤凰巷也由此改名为汉阳树巷。
也是在那一年,王群高中毕业,考取了湖北省广播电视大学法律专业。让王群没有想到的是,参加工作后,她又回到了显正街,分到武汉市公安局汉阳公安分局建桥派出所。
建桥派出所离汉阳树的直线距离不过百米,王群每天一抬头又能望见那棵高大的汉阳树了。
为了保护汉阳树,汉阳区园林局向市政府呈交了报告,修建了面积达千余平方米的庭院,委托专人管护。这个专门修建的庭院,就坐落在武汉市第五医院内。进出医院的人,都会经过汉阳树下。每到夏秋,汉阳树繁茂的枝叶就变成了一柄巨伞,遮住了大半个院子。
在显正街长大的孩子,大多出生在这家医院,王群和两个姐姐也不例外。王群出生在一个深秋的下午,姐姐至今还记得父亲牵着她的手,到医院探视的情景。父亲探视出来,一个人在汉阳树下坐了好久,也许父亲累了,也许父亲在默默祈祷。姐姐记得,那天的汉阳树看上去格外金黄。
王群的女儿也出生在这家医院。生产前,王群不时绕着汉阳树走,走累了,就抚着肚子坐在汉阳树下。女儿出生后,王群给女儿起名,用了个“芳”字。再后来,有了家庭微信群,王群就起了个“芳香四溢”的群名。王群说:“汉阳树下长大的孩子,自然是要芳香四溢。”
在王群的人生轨迹中,那棵有着500多年树龄的汉阳树,早就是她人生的一个方向标。
大隐于市的汉阳树,见证了汉阳古城的昔日繁华,烙上了时代的印记。如今,王群的头发也已花白参半。对于今天取得的成就,她憨憨地笑着说:“我只希望我这个‘小户籍’是正宗的‘汉阳造’。”
其实,王群的故事,就是述说不完的汉阳树下的故事。
第一章 社区来了一个王户籍
初来乍到
2004年的小年那天,王群接到了一个新任务。王群怎么也没想到,正是这一天,她开启了一片新战场,开辟了她人生的新天地。
早几天前,所里已经给她吹过风了,这次要下两名女警到社区。王群倒是出奇的冷静,既没有说去,也没有说自己不去。
那天,天气晴冷。她赶了个早,把先前在窗口的一些办公资料拾掇好,就去找户政副所长了。她估摸着,所领导肯定要给她交代几句。
“走,边走边说吧,先带你去熟悉熟悉环境。”户政副所长怕有些话当众说不开,也怕王群还有思想包袱,干脆人先去了再谈。
王群要去的是长新社区。虽然她从没有去过,但对那里的一些情况却是早有耳闻。
“又是长新,怎么办呢?”
“都跑了N趟了,恨不得……”
这样的对话,王群曾听到很多次了。提到长新社区,负责110的同志就直摇头。走在路上的王群知道,自己这次肯定是接了个硬茬儿,要想搞定这个社区,怕是难哦!
她跟在户政副所长的后面,副所长给她介绍什么,她就“嗯嗯”答应一声。“去就去呗,反正把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她在心里嘀咕着。尽管如此,她的心情却难以像表情那样平静。
一进小区,王群就看出了“端倪”。眼下正是做香肠、腊鱼、腊排骨的时节,可这儿家家窗户外面挂的都是萝卜干、腊白菜……这个小区真的有那么贫困吗?
“咳咳咳……”一阵呛鼻的煤烟味儿飘了过来。
怎么还在烧煤炉子,武汉市不都已经煤改气了吗?王群再一看,小区里这里搭个棚子,那里支张桌子,烧火做饭的家伙都摆在外面,几乎家家门口都码着蜂窝煤。
不说社区,单就说说看上去还算“体面”一点儿的警务室:一间瓦房被隔成了两小间。第一间用作监控室,中间一个大台式监控,占了大半个屋子,两人同时走过道,还得侧着身子让一让。里间是办公的地方,没装空调,王群和五六个安保队员就在这里办公。
王群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反正条件就是这个条件,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户政副所长临走时,又转头对王群说:“差点儿忘了,我给你介绍个人。”
户政副所长带着王群去了社区居委会。
“哎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里的情况,咋不派个男同志来啊,女同志哪里搞得住?”社区书记扶了扶眼镜,一听来的是个女户籍,一下就急了。
“书记,我给你说啊,王户籍可是干过刑警的,又有当户籍警的经验……”户政副所长当然知道社区书记担心什么,只是王群能否在这个社区扎下根,他也说不准。
“你看看,我们居委会也没几个男同志,遇到一点儿事,光我们女人家,哪个能往前顶啊?”
“王户籍参加工作也十来年了,我们的女警个个都是女汉子,再说,遇到事了,还有我们派出所啊。”
“哎哟,你看看我们社区,就一个‘酒麻木’(湖北方言,指酒鬼)都能把人搞疯……”
王群向居民了解情况
尽管户政副所长帮自己说了几句,但王群看得出,社区书记的脸上依旧还挂着几分不信任。
王群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这长新社区究竟怎么了?
为了解答这个疑问,王群想到了一个笨办法。每天早上所里早点名结束,她就去社区了。居委会那边有要上门的工作,她就跟着一起去处理;没有需要上门的,她就带着安保队员在社区里转。这的确是个笨办法,一天两天看不出效果,但时间长了,王群终于有了一些收获。
长新社区的房子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建的宿舍楼,新楼区叫滨江怡畅园,老楼区是长航新村,平房区是港机村,还有一片黄楼区,是大板楼。黄楼区以及“四合院”、铝厂宿舍、芳草园等是后来长新社区改为建港社区时合并过来的。
长新社区居住人员复杂,人员变动也大。统计数字说明了这一点:长新社区实有人口5728人,其中常住人口2810人,寄住人口1809人,空挂470人,流动人口639人,人员构成可略见一斑。
长新社区的居民多半是长江航运公司的职工。过去,长江航运公司曾是人人羡慕的大型国有企业,工作稳定,职工待遇好,不少家庭夫妻、父子都在长江航运上班。后来,长江航运受到高速公路快速发展的冲击,效益下降,大批职工下岗或买断工龄,这里就成了下岗工人最集中的地方,双下岗、三下岗的家庭很多,居民生活普遍困难。
长江航运的职工家庭还有个特点:家中男人长期跑船,家务重担都落在女人身上。家长对孩子的教育不够重视,社区居民的文化程度偏低。加之社会上的负面影响,这里不仅下岗人员多,刑满释放人员、贩毒吸毒人员、精神病患者也多,治安状况可想而知。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王群并没产生畏难情绪,更没觉得这个岗位有什么不好。她始终在提醒着自己,眼下存在的种种问题,正是需要她去扭转改变的。她来这里当管段户籍,就是来做事情的。
对于王群来说,此刻,她已迈出了人生极其重要的一步。
棘手的“酒麻木”
港机厂宿舍在长新社区的一角,17年前,是楼群中的一个独立院落。院子里有几排平房,与长航新村大院里密集的职工宿舍楼形成鲜明的对比。港机村绿化很好,平房之间种着高大的梧桐树,风景堪称优美——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不时传来一阵阵恶臭。
一个个头儿不高的汉子,腰上别着一把菜刀,手里挥舞着铁棍,恶声恶气地对周围的人群大喊大叫:“老子怎么了?老子不就是养了几头猪、几只鸡、几只鸭吗?我在我自己家里养,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到处说我的坏话。老子告诉你们,再说我的坏话,我就整死你们,一个一个都整死!”
这个人就是社区书记提到的“酒麻木”董明胜,也是王群到社区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棘手人物。董明胜不听劝阻,在他家院子里养猪、养鸡、养鸭;他们全家住在阁楼上,楼下改造成猪圈,弄得小区里整日臭气冲天。
这时的董明胜,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正在大发脾气。他经常如此,怀疑张三,怀疑李四,大喊大叫暴跳如雷。
围观的是港机厂宿舍的邻居们,大家站在远处,不敢靠近,不仅因为他挥舞着铁棍,身上还带着刀,还因为他喝了酒——大家都知道,他在居民区里是头一号惹不起的人。喝了酒要闹,不喝酒也闹,整天颠三倒四,每次发作都吵得四邻不安。
“老子养养猪怎么了,老子下了岗,不养猪怎么活?”他跳到猪圈旁,“你们看着不顺眼,老子偏要养!居委会?你们找居委会没用的,警察也管不了我!”
说着话,他突然猛冲过来,围观者吓得四处逃散。他叉开腿站住,握着铁棍嗷嗷吼叫几声,又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
有居民报了警。不一会儿,得知消息的王群从警务室一路小跑赶到港机村的平房区。110警车也来了。
警察真的来了,但董明胜并没收敛,反而更加嚣张,在自家门前上蹿下跳,谁也不敢靠近。忽然,他抡起铁棍猛劈下去,打在一头白猪的脑门上。那头猪哼都没哼,向旁边一歪,浑身抽搐一阵——死了。
那一瞬,所有人都被吓呆了。可他并没有打人,他打死的是头猪,是他自己养的猪。
事情惊动了所长。很快,所长也赶了过来。他处理董明胜闹事不是第一次了,自有他的办法。“董明胜,你老实点儿,我是特警队的!”
董明胜愣了一下,丢了铁棍。在他的意识里,特警都善于擒拿格斗,而且都是带着枪的。他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了所长片刻,返身回屋。那头死猪还在猪圈里躺着。没过一会儿,屋里传出摔东西的噼啪声和董明胜的老婆赵珍的哭声。董明胜豢养的大狗,也冲着外边狂吠起来。
关于“酒麻木”董明胜的事,王群早有耳闻。这人还有个外号叫董神经,常年酗酒。城镇居民区早就规定不准喂养家禽牲畜,可他全当耳旁风。喝了酒,董明胜就在社区里招惹是非。社区干部管不了他,居民只好打110报警。警察来了,他稍微收敛一下,警车一走,他又开始耍酒疯。
王群先做外围调查,找港机村的住户了解情况。董明胜虽然在社区里闹得很凶,耍刀抡棍是常事,但并没真的打伤过居民。不过,他打老婆,邻居们经常看到。董明胜在家里张口就骂,两句话不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打,打得他老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仅用拳头,还动过刀,把赵珍的头部和胳膊砍得鲜血淋漓。
他有个女儿,打老婆时,他从不回避孩子,家里时常孩子哭大人叫。邻居还说,有一次董明胜下手过重,把老婆打得一个星期出不了门。
王群看不得男人打女人,越了解越气愤,决定登门走访。
董明胜不在家。王群忍者刺鼻的恶浊气味,上了他家阁楼。她跟赵珍攀谈,问她的生活,问孩子,问她男人对她好不好。赵珍开始还不敢说真话,渐渐地,她被王群的真诚感动了,流着眼泪让王群看了她身上的伤痕。王群说:“这是家庭暴力,就是夫妻之间,打人也是犯法的。你可以告他,如果不愿意跟他过这种日子,你可以选择离婚。这是你的权利,是每个公民的权利。”
赵珍一个劲儿地摇头。她何尝不想离婚?可董明胜威胁过她,她要是敢提出离婚,他就杀了她。看来,想打消赵珍的顾虑,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过了几天,王群再次登门找董明胜。上次走访没见到他,这次,王群说什么也要堵到他的人。在家门口等了一会儿,董明胜不知从哪里晃回来了。
“我有事要找你谈。”王群的语气很坚决。
“我跟警察没什么好谈的。”董明胜毫不客气。
“我要谈的是你的事情,你要是没事,我自然不会找你。”王群毫不退让。
董明胜不说话了。
“我是这里的管段户籍,居民的事我都要管。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但有一条,你不能在社区里胡闹,这个坚决不行。你要是打伤了人,砸坏了东西,我会处理你。”王群懂得拿捏,没说他养猪的事。
一番话绵里藏针,讲得又在理,董明胜的脾气发不出来。再者,董明胜还真有事求王群——他老婆跟他这么多年,仍是农村户口,他想问问王群,能不能把他老婆的户口办到城里来,办户口要花多少钱。王群告诉他,办户口不要钱,如果他老婆的户口能批下来,只需要五元钱工本费。这个钱他要是没有,王群可以帮他出。
董明胜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可既然王群说愿意帮他,那就试试看呗。没想到,王群很快就给了他回音。了解了赵珍的情况后,王群认为符合“夫妻投靠”的政策,通知他们夫妇来警务室,告诉他们要准备什么材料。一个月左右,就利落地为赵珍办好了户口。董明胜夫妇多年不敢指望的事,一朝便解决了,而且没有花钱。从此,董明胜对王群的态度端正了许多,还跟王群保证不再闹事。
赵珍有了武汉市的户口,王群又帮助赵珍和女儿在社区办了低保。那一段时间,董明胜明显有变化,港机村难得有了几天平静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董明胜又闹起来了。
王群曾跟居民们撂下过话,董明胜再闹,就直接来找她,她一定管到底。这话说出去没多久,王群就接到居民的电话,说董神经又犯病了,还砸坏了居民的东西。
好你个董明胜!王群气不打一处来。从警务室去港机村要绕很大一个弯,浪费时间,王群干脆从近处的墙豁口爬梯子翻了过去。
又是那样的场景,董明胜手里握着棍子,又跳又叫——好在这次棍子是木头的。他把邻居的两只暖水瓶打碎在地,地上汪着一摊水,到处是银亮的内胆碎片。
“董明胜,你是怎么跟我说的,怎么又闹起来了?”王群厉声喝止。
这句话挺管用。董明胜见到王群,立刻收敛了,支支吾吾的,把木头棍子往身后一藏,偷偷丢掉了。董明胜不仅怕特警,还怕王群。居民们不由得对这个王户籍刮目相看。
“这两只暖水瓶是你打破的吧,咱们有言在先,损坏别人的东西要赔偿。”王群说。
“他们说我有精神病!”董明胜一下又脸红脖子粗了。
“你有没有精神病谁说了都不算,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做一次检查,要是检查出你有精神病,这两个暖水瓶你可以不赔,如果你没有精神病,就必须赔偿!”王群早就有个想法,她觉得董明胜的行为明显不正常,想带他去医院做一下鉴定。如果他真有精神问题,可以治疗——对于肇事肇祸的精神病人,有专门的治疗经费;如果他没有精神病,那就要另外想办法管住他。
董明胜瞪着眼睛想了想,同意了。
公安系统的精神病院在江汉区姑嫂树附近,那边是市郊,距长新社区很远。王群和居委会管治安的李主任一起,转了两趟公交,带着董明胜去做检查。来到医院,王群向医生说了说董明胜的行为特征。医生对他进行了检查,问了很多问题。董明胜在医院里表现得不错,有问有答,十分配合。
鉴定结果出来了,董明胜没有精神病,情绪暴躁、行为失控完全是喝酒导致的酒精障碍。董明胜从医院出来也挺高兴,他当然不希望自己有精神问题。接着,王群对他的行为进行了处理,让他赔了邻居的损失——因为有言在先,董明胜不得不认。
酒精障碍也需要住院治疗,但不能动用肇事肇祸精神病人的专用资金,要自己花钱。董明胜家是低保户,交不起治疗费,没办法进行干预性治疗。
董明胜在大院里有所收敛,在家中仍肆无忌惮,再次把老婆打伤。这次打得太狠,赵珍哭哭啼啼跑到社区居委会寻求帮助。王群再次做赵珍的工作:“董明胜这样打你是犯法的,我带你去派出所做笔录,我们可以处理他。”
赵珍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拒绝了。她从骨子里惧怕丈夫,担心如果真的把董明胜关起来,等他出来之后,会遭到疯狂的报复。
面对赵珍的妥协,王群心里不是滋味儿,但又无可奈何。要做通赵珍的思想工作,看来还需要时间。没想到,一个突发案件,彻底改变了整件事情的走向。
在港机村走访时,王群注意到和董明胜家同排27号门的一个女居民,年轻、温和,长相不错,但精神似乎有问题。第二天,她在社区居委会又看到了这个女人。王群从社区书记那里了解到,这个女居民叫刘莉,单身,以前受过刺激——这证实了王群最初的猜想。
刘莉没有收入,靠低保生活,但她爱吃零食,管不住自己,看到好吃的东西就会买很多。钱花光了,日子难以为继,她就去找社区书记为她解决困难。刘莉不吵不闹,跟社区干部们处得都很好,社区干部对刘莉十分关照。为了防止她大手大脚花钱,社区书记派专人管理她的低保,每天发给她十元钱,花完了,第二天再过来领取。
王群每天到居委会跟社区干部们碰头,随社区干部下去走访,用这种方法和居民一家一户地熟悉起来。刘莉也经常来居委会,两人渐渐成了熟人。
有一天,王群在社区居委会又见到了刘莉。刘莉的脸上有伤,额角青肿,有血丝渗出来。往日刘莉爱笑,这天她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精神有些恍惚。直觉告诉王群,这里面肯定有情况。社区书记也注意到了刘莉的变化,和王群商量,是不是应该对刘莉加强监护。
王群把刘莉带到警务室,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刘莉吞吞吐吐,答非所问。
一个念头在王群的脑海里闪过,她想到了董明胜,他们是近邻。“是不是你的邻居欺负你了?”
刘莉脸上露出恐慌的样子,不敢点头,也不摇头。
“是不是董明胜?”王群追问。
刘莉打了个激灵,垂下头,眼泪滴在衣服上。“他晚上非要过来,我不让他进,他就……他老婆也不管。”
刘莉的一句“他晚上非要过来”,让王群一惊。王群在刑警队工作过七年,见识过许多案子,她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该不会……这个董明胜真是胆大包天!
法律系毕业的王群当然知道刑法上的规定:与精神病人发生性关系,无论是否强迫,都是要以强奸罪论处的。关键是要有足够的证据。
就在这时候,港机村的一位居民打来电话:“王警官,你快过来看看吧,刘莉家的门好像被人撬了。”
王群询问刘莉,刘莉这才想起来似的说:“是呢,我家的门给弄坏了。”
王群带着刘莉来到现场,查看了她家房门被撬的情况——门上有明显的铁棍撬动的痕迹。王群再次做刘莉的工作,刘莉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了被欺负的过程。
王群立刻给所长打了电话。派出所值班民警出动,分局刑警队也来了人。技术人员勘查了现场,在刘莉的衣裤上提取到了生物检材。
在大量的证据面前,董明胜很快供述了犯罪事实。最终,董明胜以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他的刑期实际执行了六年,没有加刑也没减刑。
监狱里没有酒,董明胜反而是清醒的。服刑期间,董明胜曾给王群写过信,表示了悔罪和改过自新的态度,王群也给他回信,耐心地开导他。
出狱后,董明胜回到大院,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王群寻求帮助,却扑了个空。当时王群在北京参加一个培训学习,整整一个月。董明胜找她的事,她毫不知情。
董明胜坐牢期间,他的母亲过世了。他想联系老婆赵珍,可赵珍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他,带着女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董明胜原来的家,也已经不复存在——那片平房被拆除了,邻居们都搬走了,港机村只留下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曳。彻底绝望的董明胜在社区干部临时为他安排的住处上吊自杀……
王群从北京回来才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痛心。她其实已经拟好了帮扶董明胜的计划,但悲剧发生得太突然,她的帮扶计划再也无法实现了……
王群的“三板斧”
在王群看来,越是复杂的情况,越是需要“笨办法”来治。只要管用,她从来不怕自己“笨”。王群来到社区后的第一“板斧”,就是针对盗窃案频发的情况采取“笨办法”——给下水管道装“铁刺猬”。
那时候,长新社区治安状况堪忧。曾有一个登堂入室的盗窃团伙,盯上了这里的新楼区——滨江怡畅园。他们深夜作案,无论是四层五层,还是八层十层,都能像猴子一样沿着下水管道爬上去。更让人担心的是,如果窃贼入室时居民恰好醒来,与窃贼遭遇,很容易出现伤人的恶果。
这样的盗窃案防不胜防,持续高发。一天夜里,竟然连续三家失窃,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群众拨打110报了案,派出所的民警到现场勘查,做了笔录,也立了案,但案件始终没有侦破。看警察进了小区,盗窃团伙就消停一阵,但没过多久,又卷土重来……
滨江怡畅园只有两个出入口,窃贼当然不会走正门,都是翻院墙进来的。为此,小区加强了治安巡逻,增加了夜里的值班人员。可小区面积大,巡逻路线长,王群这边人力明显不足。
王群走访了那些失窃的住户,窃贼入户的路径很明确,都是攀管道上来,翻窗入户;行窃后原路返回,又沿管道下楼。王群围绕着那些管道动起了脑筋。
管道是不可改造的,那是小区的配套设施;怡畅园小区的楼房都是高层建筑,十层以上的住户也有失窃的,动员所有靠近管道的住户都装上防盗窗,这不现实——毕竟安装防盗窗是要花钱的。
王群只有另辟蹊径。她想,既然窃贼是沿着管道上去的,把这条通道卡死,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她亲自设计,找人用细钢筋做了一批伞状的铁架子,她称之为“铁刺猬”,安装在每一条管道距地面两米多的位置,尖刺朝下,仿佛一道“铁闸”。小偷再想顺着管道朝上爬,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一招十分灵验,自从安装了“铁刺猬”,那群窃贼便不再光顾,长新社区攀高入室盗窃的案件再也没有发生过。
居民们纷纷夸赞王户籍有办法,做“铁刺猬”防贼,看上去有点儿“笨”,却解决了大问题。在十几年前,王群的这个做法算是一个创举,很快得到了推广。很多小区的外墙管道上都安装了类似的“铁刺猬”,全市攀爬管道入室盗窃案的发案率显著下降。
按下葫芦浮起瓢,高空攀爬盗窃案减少了,另一类盗窃案又有上升的势头。
一段时间里,不断有居民到王群的警务室反映,家里新换的电线被小偷割走了。王群跟随居民入户走访,了解电线被盗割的情况。她发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前建造的老房子,这类问题尤其突出。随着家庭用电量的增加,很多老房子的住户用新的“铜芯线”取代了旧的“铝芯线”,这些私自换装的电线大多挂在楼房的外墙上,并无套管等措施固定和保护,这就给窃贼打开了方便之门。
王群捆扎电线防盗
窃贼夜里作案,先爬到楼顶,从上边把电线剪断,电线便垂直落到地上,他们再返回楼下,把电线割走拿去卖钱。这类盗窃案,案值虽然不大,给住户带来的麻烦却不小。电线被割,家里就要停电,一个晚上,冰箱里的东西都坏了,重新拉线费时费力,严重影响居民的正常生活。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王群绕着老楼群转来转去,发现了一个现象:同样的老楼房,被剪的电线都是从楼上直挂到楼下的,电线中间没固定,而凡是中间固定住的电线都没被剪断。王群豁然开朗:如果把悬挂的电线全部捆扎起来固定住,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她立刻和安保队员商量,大家七嘴八舌,都认为王群的推断有理。
想到就做,说干就干。王群马上买来铁丝,带领安保队员加班加点,用了十天的工夫,把几十栋居民楼的电线全部用铁丝捆扎固定起来。
供电部门派员来社区检查,肯定了王群的做法有创意、很实用,同时也指出了铁丝捆扎电线存在着安全隐患。王群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找来一批废旧的电话线,电话线是有绝缘外皮的。她带领社区的安保队员从头再来,将原来的铁丝全部做了更换,一丝不苟地用电话线重新捆扎了一遍。
王群的第二“板斧”捆扎电线,这个办法看上去又土又笨,却解决了大问题,长新社区再没发生过电线被盗割的事件。
这个事情解决了,王群又苦恼上了另一件事儿。
长新社区老楼房的供水系统与新楼不同。老楼的楼顶上安装着用铁板焊接的水箱,很像上世纪五十年代汽车顶上驮着的煤气包。当年这个办法很实用,解决了楼房水压不足的问题。如今供水系统现代化了,它们就成了废品,常年风吹雨打,锈蚀不堪,黑乎乎蹲在楼顶上,不仅没用,还影响观瞻。
王群要搞社区安全防范建设,为居民群众打造一个平安的生活环境,资金不足是一个难题。安全防范分人防、物防和技防,无论是哪种防范,要提高水平都需要资金投入——王群看中了楼顶上蹲着的废旧水箱。
打那些废品的主意,可不是一件小事儿,王群很慎重。她先搞调查研究,找一些社区老人座谈,弄清这些水箱的来龙去脉。这不仅是调查,也是做居民的工作,先下下毛毛雨。随后又与社区书记一起,和居民代表协商沟通。王群善于做群众工作,也非常注意保护居民的权益,尊重代表们的意见,她跟代表们讲了拆除水箱的利与弊,拆除水箱获得资金的使用方向,还讲了她对社区安全防范建设的构想,不仅看到眼前,还想得长远。她的设想得到代表的认同和居民的响应,在拆除水箱这件事上取得了一致意见。
意见统一,事情就好办了。王群联系拆装公司,将楼顶上闲置的废旧水箱全部拆除,把废铁卖给废品收购部门,收入五万余元。她用这笔资金,为社区的居民楼安装了防盗单元门,大大改善了小区的治安条件。
王群变废为宝给居民楼安装了防盗门
王群的第三“板斧”,得到了居民的普遍赞扬。
单元门安装好了,王群又顺势推出了“老城区居民自治物业管理办法”,强化了小区的门卫制度,逐步形成了居民自己出资、自己收费、自己维护小区治安的一整套管理模式。长新社区楼房虽然老旧,社区的治安管理却在不断进步。这套模式,为此后许多年里长新社区创建“无命案、无入室盗窃案、无火灾事故”的“三无社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帮在居民的心坎上
王群的设想,一步步都实现了。但王群知道,长新社区的痛不只是表面上的“老旧”,还有里子里的“贫困”。
长新社区有个很特殊的现象——因是长江航运的老宿舍区,当年下岗潮的影响仍在,社区内无业人员、无固定收入居民很多。王群入户走访,居民来警务室办事,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王户籍,帮我找个事儿做吧。”
帮助居民找工作,并不是社区民警分内的事情。但王群知道,居民们不是万不得已,怎会开这个口呢?谁愿意把自家的穷说给外人听呢?
王群有这样的特点,她想到的事情,就会倾心去做,不管费多少力气,也不管花多少时间,她一定会坚持到底,不把这件事做好,绝不罢休。
王群随时随地注意收集各类招工信息,没有资源找资源,有了资源维护好手里的资源,把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利用起来。为居民介绍工作,不嫌费事儿,不怕麻烦,她就像对待家里人一样用心。
为了安排社区居民再就业,她什么方法都用过:联系辖区内的企业、店铺;联系以前的关系单位;联系亲朋好友中开工厂和商店的老板、经理;联系施工单位;联系本辖区和周围小区的物业管理部门……她还把居民组织起来,把各种加工活儿接到社区里来做。她每安置好一位有需求的居民,总不忘记叮嘱对方:“在那边站住了脚,把信息反馈回来,多带几个人过去。”
在她看来,帮一家就少一家的困难,解决一家的问题。
一天上班的路上,王群看到一张贴在电线杆上的招工广告,是沌口开发区一家五金结构厂要招聘电焊工。她马上想到小区居民刘永红有这门技术,刘永红目前在家待业,正为找工作发愁呢。
王群按照招工广告上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核实了厂方的情况后,才把这个消息告诉刘永红。可是,刘永红并没像王群想象的那样高兴。他担心自己的技术丢得久了,拿不起来。“我怕别人不要我……”
“你这样气馁怎么行?找工作就要有个积极的态度。”王群鼓励他过去试试。
第二天,王群特意穿着警服,送他到工厂去试工。厂长愣住了,不是说试工的吗,怎么还来了一个警察?
“警察同志,是谁来试工啊?”厂长问。
“给您添麻烦了,我是送他来试工的。”王群笑着回答。
“哎呀,我还以为我们这儿出啥事了呢!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王群解释道:“他是我辖区的居民,我是辖区的管段户籍。他家里确实有困难,麻烦您多担待。”
考查之后,厂长对刘永红说:“你的技术一般般,不过,看在你们王户籍的面子上,你就留下来吧。好好干,别辜负了王户籍的一片心意。这样的警察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刘永红就这样被录用了。
从社区到沌口开发区只有一趟公共汽车,晚上6点就没车了。遇到工厂加班,刘永红得打车回家,费用太高,他觉得不划算,不想在厂里干了。厂长给王群打电话,问:“刘永红怎么没来上班?人可是你介绍来的。”
王群不了解情况,她让厂长别着急,她先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在帮扶安置点,王群看望刚上岗工作的社区居民
这事够麻烦的吧,但王群不嫌麻烦,她就是麻烦堆里钻出来的。她找到刘永红,了解到是交通上有困难。她对刘永红说:“你自己决定,如果你确实需要这份工作,只是交通的事儿,我可以帮你。”
回家她就跟老公商量,垫钱为刘永红买了辆电动车,作为他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刘永红非常感动。王群说:“这下解决问题了吧?解决了就好,今后好好工作。”
王群帮居民找工作的事越传越广。一位未曾谋面的小龙虾连锁店老板陈总要在汉阳区开家小龙虾分店,他通过报社找到了王群。王群高兴坏了,马上在社区里公布了这个消息,还专门成立了三人筹备小组,协助陈总开分店。两边的力气往一处使,仅用了18天,这家小龙虾分店就开业了,一次性安排了社区里12位有特殊困难的居民。
王群鼓励居民主动做事,不放过任何就业机会。待业人员黄建平偶尔路过警务室,和王群说闲话,提起想卖西瓜的事。王群听出他对此有热情,鼓励他说:“你去试试啊,你卖西瓜,保准有赚。”
黄建平说:“我还真的动过这个脑筋,可是手里本钱不够。”
王群说:“你没本钱我支援你,2000块钱够用吗?”
“拿你的钱做生意,要是赔了怎么办?”
“赔了我认了。但如果你赚到钱了,帮我带几个居民,一起把生意做大。”
王群的眼光不错,没出一个月,黄建平就赚回了本钱。他果真邀请了社区里两名下岗居民跟他一起干。一个夏天过去,他们卖西瓜赚了一万多元。
王群知道,她不可能解决所有人的就业问题,只有尽自己所能,能帮多少户就帮多少户,能解决多少问题就解决多少问题。因为不断推荐居民上岗就业,她渐渐积累起很多资源,小区内外,周边企业、事业单位,哪里需要用人,她都能得到消息。
这些年来究竟帮助过多少居民成功就业,王群从未统计过。她觉得那样做没有意义。她要的是居民们的日子富起来,社区一天天好起来。
有一天,王群走访回来,发现警务室门口停着辆车,应该不是社区里的。王群就问门口的师傅,师傅朝拐角指了指说:“男的,夹着个本,进32栋了。”
这时,一名安保队员朝王群招手。王群问:“怎么啦?慌慌张张的。”
“好像是领导来了,我们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是哪儿的领导,进来就问王群人呢,我们说你下去走访了……”
王群猜测,应该是领导检查来了。会是谁呢?
等王群赶到32栋熊婆婆家里时,那位领导正在和熊婆婆说话:“老人家,这个王户籍多久上一次门啊?每天都能在院子里看到她吗?”
“这个王户籍给我们办了不少好事……她每天都在院子里转,我们有什么事,路上总能碰到她。”
王群进去一看,原来是分局局长。局长见王群进来,又问王群熊婆婆家里的基本情况,王群对答如流。
从熊婆婆家里出来,局长这才说明原委:“之前,街道的书记说他发现了一个好户籍。我问怎么个好法儿,他说他每次下社区都能看到户籍在。所以我没打招呼,专门过来看看是不是确有其事。看来,街道书记所言非虚,你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我是笨办法,就是围着居民转,有什么事,他们方便找我……”王群回答。
这次不打招呼的暗访,很快让王群在分局出了名。分局专门组织人员调研、提炼她的社区工作法,在全区社区民警中进行推广。
那一年,王群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被评为市优秀公务员。
那一年,37岁的王群,获得了她人生的第一本奖励证书。
有媒体采访时问她有什么工作诀窍,她回答道:“和居民打交道就是要脚踏实地,讲真话讲真情,实实在在地解决他们的困难。”
王群就是一棵扎根在社区的大树,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她始终挺立在那里,居民们只要一抬头,随时都能看到、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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