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文/陈 超



我们活着,去求一个答案,最终得到的,却只有结局。

“离开派出所还是离婚,你选一个!”这句万霞常挂在嘴边的话,周青再也不敢当“气话”来听了。他心里清楚,这次的事把她给伤到了。

周青苦着脸,等哭泣的万霞抽光了一整包纸巾,才慢慢吞吞地挤出了一句没啥底气的话:“我去找宋建国。”

宋建国是周青在警官大学同寝室的死党,年纪虽和他一般大,仕途却顺利得多,不到三十岁就提了正科,现在是分局政治处的副主任,协助一把手分管干部和人事,绝对算是身居要职。以往,周青从未因个人的事情找过他,倒是宋建国曾主动问过周青有没有什么“想法”。

周青给宋建国打了个电话,在他还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对方就猜到了他的意思。

宋建国快人快语道:“跟我还兜圈子啊?在所里待不下去了吧?”

周青在电话里尴尬地“呵呵”一笑:“到底是老哥们儿,我这不是怕你为难吗?”

“为不为难那是我的事!你就说你自己,还想让万霞这么提心吊胆下去?”

“其实吧……这次的事,它也是个意外。”

“我当然知道是意外,可所里这种意外总是免不了,偏偏你又是个做事较真的人。”宋建国叹了口气,“对了,疾控那边出结果了吗?”

“没,初筛倒是没问题,但要最终确认还得两周。”

“这样,我先带你去见主任,你跟他提提你的具体困难。剩下的事我来办。你啊,可以先跟万霞说,这事儿宋建国管了,让她放心。”

周青瞬间眼眶湿润,之前怎么都说不出口的话居然脱口而出:“真的谢谢你了,我,还有万霞,都谢谢你。”

12月24日,平安夜,辖区内所有密集商圈区域,基层民警倾巢出动安全保卫。

周青负责自己管段里的北湖广场,是三栋连在一起的SOHO,二十五层高,五层以下是商场,以上是商住两用的民宅。

作为整个北湖辖区里最大的商圈,此时,这里被装点得像童话世界一般。十米高的圣诞树周围,聚集着欢乐的人群。年轻情侣们伴随着浪漫的旋律拥抱、旋转;孩子被驮在肩上,拿着烟花棒,在夜幕里绘下属于自己的图案。

可这一切在周青眼里,只是一个个具体的安保压力,容不得半点儿疏忽。况且周青今晚还有一份额外的忐忑——分局检查组派来检查北湖的人就是宋建国。这家伙刚才在电话里说有消息,又不肯透底,把周青搞得坐立不安。

晚上十点半钟,广场上的人流达到峰值。检查组的车也终于到了。

李明是北湖所分管刑侦的副所长,今晚广场安保的现场指挥,才刚满三十岁,比周青年轻却比周青成熟多了。检查组车一停,他就赶紧上去给宋建国拉开车门。然而,宋建国的目光却第一时间找出了队伍里的周青,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宋建国跟李明聊了有十分钟,检查本上签完字后却不离开,大大方方地说要再跟老同学聊几句。李明心领神会,借口到周边看看情况,还拖上了来检查的另外两名同志,一齐离开了广场。

宋建国看着李明的背影,冲周青说道:“看见没?这就是聪明人!听说明年要转正职了。”

周青苦笑道:“比不了,你也不看看人家是哪儿出来的,黄黎区!和局长一个地儿!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宋建国白了周青一眼,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说你的事吧……”

周青一下子站直了,拿眼珠子瞪着宋建国,转都不转一下。

宋建国笑道:“瞧你那样儿,放心吧,成了!主任答应了,去人口大队,最迟过完年就调动。你这儿的缺,我从新参警的人里给你们所多抠一个出来。”

周青仰天长长地吁了口气,双手同时拍了拍宋建国的肩膀,欲言又止。

宋建国紧接着说:“有言在先,这事我可是担了风险。人口大队的空编多少人盯着呢!上次你从主任家走了以后,我又跟他死皮赖脸磨了半天,把你受伤后的心理负担、家庭压力又仔仔细细汇报了一遍。他这才松了口。”

“我知道,主任这是照顾我,我记情,感恩。再说,我的嘴你还不放心吗?”

“谁跟你说这个啊!我的意思是,你最近给我踏踏实实的,别多事更别找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别出什么岔子,给别人抓住小辫子了。不然,这事儿就铁定没你份儿了。”

周青哈哈一笑:“你就放心吧。”

凌晨一点半钟,周青回到家里,洗完澡上床后,才叫醒熟睡的万霞,分享了这个喜讯。她激动得差点儿喊出声来。

周青将万霞搂在怀里,身心前所未有地放松。万霞仰头轻咬周青的耳朵,手在下面也搞起了小动作。

“疾控那边要下礼拜才出最后结果呢!”周青提醒道。

万霞露出久违的调皮笑容,松开他的耳垂轻声道:“都查三次了,大夫不都说没事了吗?”

周青略微迟疑一下后,将万霞紧紧抱住……

就在此时,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孩儿从北湖广场百丽SOHO的顶层如自由落体一般坠落,重重地砸在花坛中,发出闷闷一声响。

12月25日,周日,圣诞节。

早晨六点半,因补休而放肆酣睡的周青被所里值班室打来的电话吵醒。

“百丽SOHO三号门旁边的花坛里发现一具女尸。”

周青从床上弹了起来,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赶去现场的出租车上,李明打来电话,同样言简意赅:“女尸,暂不排除命案,速来!”

周青昨晚是为节日安保加班,而李明却是正经的夜班。按所里受立案的规矩,早八点半钟交班以前发生的所有刑事案件,仍属于前一个班的刑侦民警受理。这个受理,不仅仅指接报案材料、做做笔录,而是一竿子插到底,直至水落石出。对社区民警而言,要凭借自己对辖区的了解,对人员情况的熟悉,为刑侦民警提供办案上的最大协助。大家会被这个案子牢牢地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周青非常坚信,李明此刻和自己一样,除了担心案子的侦破,还背负着“命案必破”的压力。

年底还有未破的命案,意味着全年的评先评优都得靠边站。在集体生活里,成为别人拖累的人,压力最大。虽然同事们并不会直接埋怨你、针对你,但你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他们呢?至少,评先提拔什么的,就别想了吧!

这么一考虑,周青心头竟然松快些了。压力最大的人还不是自己,而是即将升迁的李明。

周青总算赶到了现场,与他同时到达的还有分局技术队的现场勘查人员。他穿过警戒线,一眼看到李明正站在花坛旁边,身后是二探的刘波。他走上前去,冲两人点了点头,刘波看到了周青,而李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草丛。

死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上身穿着粉色轻薄羽绒服,下身套着肉色保暖打底裤,脚上却是一双单薄的黑色高跟鞋。尸体呈现出了反人体构造的扭曲姿势,右手手肘不可思议地几乎贴到了左脸的脸颊,左腿更是如“劈一字”一般高高抬起,压在了额头上。她有着精致的五官、雪白的肤色和浓密上翘的睫毛。整具尸体好像一只被人扭曲了形状的芭比娃娃,说不出的诡异。

周青小声问刘波:“谁发现的尸体?”

“扫大街的清洁工发现的。大概早上五点半吧。”刘波一指墙脚的竹扫帚。

“有目击者吗?”

刘波摇摇头:“只有入户大厅的保安凌晨两点左右听到了花坛这边发出一声闷响。”

“保安人呢?”周青焦急地追问。

“交完班回家了,这会儿在来的路上。”

这时,技术人员开始对现场进行正式勘查,所里的人自觉退出了警戒圈。

李明临出去前,对着分局的法医老朱嘟囔了一句:“我看尸体像是高坠下来的,别是自杀吧?”

老朱仰头看了看大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三人挑了个能远观勘查进度的地方等着,李明掏出烟,给周青和刘波各递上一支,漫不经心地说:“年底了,别给冒出个命案来。”

刘波一口烟差点儿呛到:“不一定吧!照你刚才说的,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干我们这行,好的不灵坏的灵。”说完,李明赶紧又“啊呸”了一声。

“那可别,我开年还得结婚呢!”刘波有点儿急了。

“怎么?怕人家里嫌弃你这二婚的?”李明笑道。

刘波猛拔一口烟,叹道:“离过一次的人,再婚哪有不围着老婆转的。哪像周哥,家庭和睦,幸福美满。”

话题非常自然地引到了周青身上,可他压根儿没听见。刘波连喊了两声,周青才“啊”地回过神来。

李明笑道:“你这心理素质够可以啊!现在还能开小差。”

周青尴尬地苦笑:“没有,不是正想这案子吗?”

李明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老朱此刻正在测量尸体与楼栋墙体之间的距离。随即,他转头道:“你有什么好怕的。这案子破不了,又没人会逼你。还不是我们这些苦逼的刑侦背锅。对了,这女的你认识吗?是不是住这儿啊?”

周青摇摇头:“没印象。我这儿你也知道,五千多户,一大半都是短租,人口流动频繁,平均每天新增二三十户,我就是什么事儿都不干,天天上门登记,也不可能认得过来!”

“你说的这些,我还能不知道啊!可问题是,上面哪管那么多啊!如果真是命案,你又没登记,是要追责的。”

李明的轻描淡写,让周青后背发凉。他擦了下额头上的虚汗,幸好刘波此时插科打诨:“李所,追责这话也就吓唬吓唬你们当领导的,我和周哥都是平头老百姓,又不图什么升迁调动的,顶多就脸上不好看。”

“也是啊!”李明呵呵一笑,拍了拍周青的肩膀。

这时,保安老何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在警戒线外踮着脚看了一眼,随后慌张地退了好几步。

“老何!”周青大声叫住他。

“周户籍!”老何像是看到救星,大老远举起手。

周青连忙小跑过去:“怎么?昨晚是你的班?”

老何使劲儿闭着眼,狠狠点着头。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这人是住这儿吗?”

“是……我昨晚还见过她。”

周青的心猛地一沉。

其实,老何的值班岗就只是入户大厅进门左边那张斑驳褪色的红漆办公桌和一把加了棉坐垫的老旧藤椅。一本访客登记簿、一支水性笔、一支手电筒和一串钥匙,就是他全部的工作装备。

这两年,在周青的积极推动下,百丽SOHO的大厅和电梯等公共区域终于更换了全新的高清摄像头。三号楼共有二十一层,每层十六户,除去一到五层的商场,剩下十六层共有二百五十六家住户。住户多半是租住的年轻白领,作息时间没有规律,人员进出极其频繁。如果遇到生面孔就要求白纸黑字登记,就算保安尽职尽责,也架不住住户们的不满和投诉。

反正都有摄像头拍着呢——保安一般这么想,访客登记簿就是个摆设。

老何回忆,昨晚年轻人都疯玩去了,直到晚上十点,回来的人仍少得可怜。所以,当死者独自一人回家时,他就不免多留意了几眼。她穿着粉色的羽绒服,双颊惨白,目光呆滞,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老何当时还在想,她每次回家都是半夜两三点,这大过节的怎么反倒早了?

老何没和她打招呼,因为她根本也没往老何这边看上半眼,电梯一到她就钻了进去。

凌晨一点多钟,住户们一拨拨地开始回家了。老何的老伴儿也用保温壶给她送来了消夜煮豆丝。快到两点钟的时候,大厅终于没什么人了,老何才从容不迫地打开保温壶,取出筷子,顶着热气呼呼地吃起来。

突然,门外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吓得老何筷头一抖,溅了自己一脸汤汁。他赶紧到门外四处张望一番,可灯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异样。他哪里能想得到,方才上去的那个漂亮女孩儿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正躺在花坛茂密的灌木丛中。

听完老何的描述,周青感到一口巨大的黑锅,罩在了自己头上。

此时,技术队的勘查工作也结束了。老朱走出警戒线,来到李明身边。

老朱开口道:“李所,说的没错啊!初步怀疑,确实很有可能是高坠。”

李明借着应一声“啊”,长长吁了一口气。

“除了高坠导致的骨折和瘀痕,尸表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外伤,也没有发现搏斗痕迹。不过,现在是冬天,死者穿得很厚,得把尸体运回去彻底检查后才能给出定论。”

李明拜托道:“那你们可得赶快啊!早点儿确认死因,我们才好决定立不立案。”

老朱点点头:“先联系家属吧!如果不是刑案,没有家属同意,我们也就只能做做尸表检查,不能解剖。”

周青追问道:“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身份?”

“有!”老朱拿出证物袋,里面装着一部手机和一串钥匙。“指纹都提取过了,你们现在肯定急用,拿去吧!”

周青接过证物袋,一眼就看到钥匙串的门禁卡上标着“百丽SOHO,3-1904”。

周青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百丽SOHO三栋是loft结构,每户层高五米二。业主通常会把它隔成两层分别出租。

1904号就是这样,楼下是一名广告公司的女白领,单身,此时正在外跑业务,没办法立刻赶回来。楼上住的就是死者姚琴,职业不详。

三人在等业主赶回来,突然,周青的手机铃声响起,整个走廊里都是女儿唱儿歌的巨大回声。是宋建国的电话。周青下意识地转身往走廊另一头缓缓踱去,离开一定距离后,才按键接通。

“说话方便吗?”宋建国在那头儿压着嗓子。

周青回头看了眼十几米外的刘波,答道:“方便。”

“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打这个电话吗?”

“知道。”

“这女的的情况,掌握了吗?”

“物业查了,十月份刚搬来的。”

“登记过没有?”

“没。”

“想仔细了,你没登记过,不等于你们警务室其他辅警、协管员没登记过。”

周青沉吟细思了几秒,他本来想回答“我每个礼拜都会把所有登记表全看一遍,这女孩儿我没印象”,可出口的那一刻,却是:“明白。”

轮到宋建国那头儿安静了几秒钟,才接着嘱咐道:“接下来工作怎么开展,你知道吗?”

“知道。”

“工作要细致,不能留死角。知道吗?”

“知道。”周青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头脑里却酝酿着一场风暴。

“那行,你先忙,有事再联系。”宋建国挂断了电话。

手机离开耳边,周青盯着已经黑掉的屏幕看了许久。宋建国的这通电话让他很不舒服。身在市局机关的他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所里的第一手消息?是谁,又是为什么通知了他?刚才两人的通话内容,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想表达的意思全都表达了,但字里行间你又找不出任何问题,只有听者能够心领神会。

宋建国作为一名常年在机关任职的领导干部,处事当然谨慎。周青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义气,更清楚他的谨慎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但是,这对已经经受了一个多月猜疑、焦虑、惶恐、崩溃的人而言,更像是一个精准的补刀。就在周青最后一次吐出“知道”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内心一个声音在咆哮:“宋建国,你想干吗?有什么说什么!你怕什么?怕我录音吗?!”

但周青还是给警务室打了一个电话,让协管员迅速地补录了一份姚琴的信息登记表,日期就填上上个月的最后一天。

房东终于到了。

李明打开执法记录仪,三人跟着房东一起进门、上楼,来到姚琴居住的单间。

姚琴的脸蛋漂亮、洁净,但她的房间却特别杂乱,外套、皮包甚至内衣都随意地扔在沙发上,口红、眼影液和假睫毛等化妆品散落在床上。初步来看,这里并没有外人侵入的痕迹,所有的杂乱并不像是搜索财物或者激烈搏斗后留下的。

周青看到,摆在姚琴床头的是一张家庭合影,里面的姚琴似乎只有十六七岁,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姚琴的手从中年女子背后绕了过去,在一脸腼腆的男孩儿头顶竖起了一对“兔耳”。

这张照片拍摄的背景周青是熟悉的,那是他和老婆孩子常去的野生动物园。

“注意别乱碰东西,这次就先简单看看。”李明提醒道。

周青“嗯”了一声,缩回伸向照片的手。

周青来到阳台查看,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本不该被遗漏的关键。他双手猛地抓住栏杆,探出身子往下望去,这里距离死者的坠落点,竟足足有十米之远!换而言之,这个房间绝不是死者的起跳点。

周青的心像自由落体一样随着俯视的目光坠落了下去,穿透地面,继续下行。

“这儿有天台吗?”早已站在周青身边的李明也意识到了问题。

“有!”周青答道。

“上!”李明迅速转身。

三人小步快跑赶到位于二十二层的天台,可眼前的景象却更让人难以置信。

在周青的印象中,天台的护栏墙很高,可没想到会有这么高,就快与自己的鼻尖平齐。姚琴身高应该不到一米六,这对她来说,攀爬起来会不会太困难了些?何况墙体足足有三十公分的厚度,无疑更增加了难度。

李明有一米八几,他踮着脚往下看了一眼,确定了和坠落点相对应的位置。

“就这儿了!”

刘波走过去蹲下,先用粉笔在地上做了个小记号,再去查看内侧墙体,疑惑道:“这上面好像没有鞋子摩擦的痕迹啊!要翻这种墙,总得登墙借一脚力吧?”

周青见四下无人,问道:“就是换了我,想翻上去也不容易!她行吗?”

李明和刘波都没有答话,只是站在墙边叹气。

这时,刘波兜里姚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上面显示:妈妈。

刘波将电话递给李明,李明却摇摇头冲周青一抬下巴:“给周哥,他搞社区的,处理这种事比我们有经验。”

刘波转而把手机递向周青,他却迟迟没接。

其实,尽管入警十三年、社区工作五年,应对起这种事情,周青仍然没什么经验。或许,是发自内心地抵触吧。他实在不愿去做那个传达绝望的人。怎么跟姚母说呢?你的女儿昨晚坠楼死了?警察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姚母打电话来,也许只是想听听女儿的声音,这头儿却忽然冒出个警察来,怎么措辞才能让这个毫无准备的母亲承受住这个噩耗?

周青咬咬牙,一把抓过手机,接通后音量抬高了八度,用很官方的语气说道:“您是姚琴的妈妈吗……哦,我们是派出所啊!您女儿就住在我们北湖辖区……我们不是骗子!我警号042387,叫周青,您可以打个110核实我的身份……是这样,姚琴刚才和别人发生点儿纠纷,现在双方手机都由我们保管着呢……别着急,别着急,一点儿小事儿,您看您方便过来一下吗?您在哪儿?荆山市?那过来两个小时够了吧!还是抓紧点儿,最好找个人陪着您。要不我们所里见……行,那等您啊!”

挂断后,周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回给刘波。

刘波问道:“不告诉她吗?”

“来了再说吧!别再路上出什么事儿。”

刘波点了点头,李明还竖起了大拇指。

周青苦笑。

身处这栋地标建筑的顶层,原以为什么都可以看到,可在护栏墙的包围下,却只能看到头顶小小的天空。

下午五点半,北湖派出所。

周青和李明、刘波在三楼办公室里也能听到从一楼传来的声嘶力竭的号啕声。

周青还记得十几分钟前初见姚母丁亚娟时的情景。就和照片里一样,她是个穿着大方、举止得体的中年女子,待人接物既有礼貌,又不失分寸。荆山是个小地方,可她却不像是个小市民。

当然,这只是在她得知女儿的死讯之前。

一个人的彻底崩溃是可以在短短几秒之内发生的。她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到了哭喊声中,如果不是一旁年仅十三岁的小儿子用力搀扶住她,她恐怕连最基本的站立都无法维持。

话是没法儿问了,笔录更是没法儿做。李明叫来所里两个女内勤,先安抚丁亚娟。这方面她们比较有经验。

三人回到三楼办公室,想等丁亚娟恢复冷静后再和她谈。可十多分钟过去了,楼下的哭声愈演愈烈。

李明急了,问刘波:“姚琴楼下那邻居下班没啊?”

刘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在路上了,说还有半小时。”

“先过去吧!干等不是办法,她这情况估计一晚上都够呛。”李明转头问周青,“你呢?跟我们过去,还是留下做家属工作?”

“现在这两眼一抹黑的,我跟人家说什么啊!”周青叹道。

李明点头,招呼一声:“走!”

同一间loft,住姚琴楼下的白领吴昕和她有些来往。听闻噩耗之后,她呆坐在沙发上落泪,连抽了三支烟。

吴昕在公司里是闲差,日常朝九晚五,加班、应酬都不是很多。姚琴则与她完全相反,白天几乎都窝在家里,晚上六七点钟才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直到夜里两三点才回。

尽管如此,吴昕对姚琴的印象却是很好。从她刚搬来算起,每一次的接触中,对方都展现出良好的教养,每次深夜回家时也都非常注意,尽量不发出太大声响,从未因为开门、关门或者在楼上走动、洗漱而将她吵醒。

另外,吴昕从未见过有男子单独来过这里,偶尔也是三四名年轻男女一起来玩。这种情况下,楼上的声音就难免有点儿失控,或是放电子音乐,或是高声喧哗谈笑,但由于这是极其偶尔的情况,又多集中在周末的白天,她也不会太在意。每次聚会过后,姚琴还会特意来给她打个招呼,算是小小致歉。

吴昕偶尔回家晚了,会在小巷里遇到姚琴。本来她对走那条夜路多少有些忐忑,但是和姚琴同路,似乎又什么都不用怕了。她总是唱着歌,跳着舞,嘻嘻哈哈,将黑暗的小巷照得敞亮。

吴昕很羡慕姚琴的洒脱,更佩服她坚强的个性和主见。上个月她失恋的时候,整个人失魂落魄,还弄丢了钥匙。房东去了外地,她只能求助姚琴。那时,姚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三言两语便消除了她的抑郁,恢复了她的自信。在姚琴看来,失恋也好,失业也罢,这都不能叫事儿。人想要活得开心,就得活在当下,心里面记挂的事情越少越好。

作为一名旁观者,周青看得明白,姚琴身上的特立独行恰恰是“乖乖女”吴昕所没有的,所以后者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把前者当做了生活榜样。而这种理想化的投射,通常都是与真相有偏差的。说是误判,亦不为过。

果然,这个月以来,姚琴各方面的状态都有明显异常,她经常回家很早,但晚上又要出门好几次。吴昕有时能听到七八次开关门的声音,最晚的一次甚至是凌晨四五点。她尝试着去问姚琴:“你最近晚上挺忙的啊?”可姚琴却答非所问:“我妈最近要来看我了。”

对警察而言,吴昕的讲述,非但没有让问题明朗,反而越发扑朔迷离了。

姚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周青接到了警务室辅警的电话,说物业的监控录像整理好了。

由于经费限制,物业监控并没有做到派出所要求的全覆盖,只在关键的入户大厅和电梯里设有高清探头。

大厅的监控视频证实了老何的说法,22点17分,姚琴独自回家;1点50分,老何离开座位,去门口查看巨响的来源。而电梯里的监控视频,则呈现出了诡异的画面。姚琴进入电梯后,便在角落里蹲了下来,蜷做一团,瑟瑟发抖。直到电梯抵达,她才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李明怀疑她是喝多了难受,刘波觉得她可能是玩累了。周青心里想的却是一件更加难以解释的事——在这之后,姚琴并没有进出电梯的记录。那也就是说,无论是去天台,还是去别的什么人家里,她是步行走的楼梯。

这是为什么呢?

周青是社区民警,没有刑侦民警那么多的巧思,想出的往往都是笨办法。他建议,对死者坠落点上方一条直线上的住户进行依次摸排。也就是从608到2108的这十六户。死者的起跳点既然排除了自己家,那么就必然是也只能是这其中的某户。如果是自杀,住户必然与姚琴有关联;如果是谋杀,凶手就隐藏在这十六户之中。

李明半开玩笑地说:“对刑警而言,这个嫌疑范围已经够小了。”

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大多数的住户已经回家,摸排条件成熟了。

有人认为侦探是人群中最聪明的一类人,有人认为刑警工作时刻充满了智力挑战。可事实上,满世界都在投机取巧,而破案恰恰是为数不多的无法取巧的事情。像电影里那灵光一闪的瞬间是有的,但那仅仅是给你划定了哪些水域可以下竿,真正想要把鱼钓上钩,经验、耐心和技术缺一不可,完全没有任何捷径。

周青三人老老实实地从顶楼的2108户开始往下挨个排查。周青负责协调沟通、说明来意,李明负责询问,刘波看似漫不经心地做着记录,余光却仔细打量着每一间屋子,寻找和姚琴坠楼相关的蛛丝马迹。

1408家住的是一个加拿大籍白人男性Smith,二十九岁,某培训机构的英语教师。周青在进门前,和李明这么介绍道。

“他会中文吗?”李明问。

“只会简单的打招呼,句子一长就听不懂了。我之前上门登记,是请了人口大队的翻译陪着。”

“那我们进去对牛弹琴啊!”

刘波忽然毛遂自荐:“要不我试试?”

李明一拍脑袋:“对啊!你们家林巧就是英语专业的,你那时候天天在内勤室泡着,缠着人家学英语,就是那么搞上的!”

“什么叫搞啊?我说你一当领导的,用词能不能注意点儿?”刘波抬高了声调,却听不出在生气。

“好好!是我用词不当,等会儿就全仰仗你刘教授了!”李明哈哈一笑,却转头问周青,“姚琴会不会是和同一栋楼的老外搞上了?一个要学英语,一个要提高中文?”

周青想了想,摇头答道:“我觉得不太可能。这个Smith吧……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周青卖了个关子,刘波按下了门铃。

Smith看到刘波出示的警官证后打开了门,把三人让进屋。

李明打量了下Smith,干瘦枯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脸色惨白,已经开始大面积谢顶,根本不像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确实没什么异性吸引力。

他屋子里几乎谈不上有任何布置,陈设品就只有密密麻麻的书籍和墙上本人的旅行照。这里不像是家,倒像是歇脚的宿舍。

正当Smith和刘波两人叽里呱啦聊得热火朝天时,李明把周青拉到了阳台。

“我记得你早年也干过刑侦,考考你啊!你看这阳台,再看看下面的现场,有什么想法吗?”李明这没由来的一问弄得周青有点儿懵。

周青低头笑了笑,答道:“楼层不同,套内面积大小也不同,越往下走,阳台面积越大。就死者身上骨折的程度来说,应该是楼层越高,疑点越大;可如果是往谋杀的思路上假设,就不能简单地这么分析了。”

李明瞪大了眼睛,抬手请周青继续。

“你看,这里是十四层,阳台的空间比二十一层大了不少,可我们两个人站在这儿还是能塞得满满当当的,别说激烈的肢体冲突了,就是来回一两步的拉扯都成问题。”

“所以说,如果是谋杀,楼层越低,疑点越大。”

周青点点头。

“和我想的一样!可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想法。”李明拍了拍周青的肩膀,“我早上留意了下尸体距离楼体的距离,只有不到一米。如果死者是被人推下楼的,她的身体在空中必然还要维持一段向前的惯性,坠落轨迹会是条抛物线,尸体不可能离楼体这么近。百丽SOHO是loft户型,一层高度顶人家快两层,这儿的二十一层,相当于普通户型的三十多层。所以,就算从十层被人推下来,都不可能离楼体这么近。”

“可尸体的落点是花坛,树丛是天然的缓冲。如果楼层不够高,怎么会把树枝都给压断,尸体直接触地呢?”周青提出自己的疑惑。

李明指着屋内通往阳台的这条直线,说道:“我们再假设,姚琴是被人从屋里猛推到阳台,直接撞到栏杆后,仰翻落地的。有了栏杆这一撞,惯性被中断了,死者就有了垂直下坠的可能。但你看这栏杆……”

周青低头看了看栏杆,正好到自己胸部。

“姚琴只有一米六,栏杆快到她脖子了,有可能吗?”李明越说越有信心,难掩嘴角的微笑。

“如果她是被人抓住后,整个人被掀了下去呢?”

“你可别忘了,法医早上看过,她的双手、双臂和面部都没有任何遭受到外力的痕迹!”

“如果是姚琴当时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有反抗能力呢?”

“如果是这样,凶手为什么要选择在自家阳台杀人呢?他应该多得是选择吧?”

周青认真地看着李明问道:“你是想说,死者就是自杀这么简单?”

“对!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啊,把心都放到肚子里,别把简单问题给搞复杂了。”

“那起跳点呢?就算是自杀,也得有个起跳点吧?”

“还能是哪儿,天台呗!”李明抬手拦住周青,似乎知道他接下来会质疑,“确实,我们去过天台,情况不乐观。但就算姚琴翻越护栏墙很难,但那也只是难,而并非不可能。对吗?”

周青沉默了一分钟,仔细琢磨着李明的话,脑中复盘着姚琴翻墙可能采用的各种姿势。忽然间,他脑海里的姚琴变得灵敏、矫健了起来,跨越重重障碍翻过护墙,纵身而下……

周青一声苦笑。对啊!迄今为止,能证明存在他杀可能性的证据一样都没有啊!自己到底是在瞎担心什么?就因为姚琴看起来单薄,就认定人家弱不禁风吗?就因为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背不起命案的锅,就非要自己往牛角尖里钻?

刘波的询问结束了,Smith昨晚参加培训学校组织的平安夜英文歌曲大赛,一直到凌晨两点半才回家,进门时还和老何说了句“Merry Christmas”。虽然老何未必听得懂,但Smith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三人继续排查,各家情况大同小异。从608户出来时,周青收到微信,之前不在家的1708住户回来了。三人往电梯方向走去。

这时,李明接到了老朱打来的电话,结论与上午的相同,体表无外伤,初步排除命案。

李明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他对着周青和刘波把结果大声重复了一遍,随后便在电话里和老朱扯起了闲篇儿。

经过这一天的相处,周青感叹李明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还真不是只仗着跟局长的那点儿故旧之情。

终于等到了电梯,里面站了两个小姑娘。三人穿着便服,进入时并没有引起她们太多注意。然而电梯开始上行,她们竟聊起了案子的事。

高个儿姑娘问道:“楼下怎么拉着警戒线啊?我看还有警车。”

矮个儿姑娘答道:“你不知道吗?出人命了!听说是十九层的一个女孩儿。”

高个儿姑娘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就昨晚嘛!几点来着?”矮个儿姑娘抓着脑袋。

高个儿姑娘忽然想到什么:“喔……难怪我昨晚听到楼下有女孩儿喊救命的声音!”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哐”的一声砸在周青的后脑勺上。他猛地抬头去看这两个小姑娘,可话到嘴边却没问出口,反倒是先用余光看了李明和刘波一眼。

李明仍在聊着电话,不停地“嗯嗯”、“就是啊”之类接茬儿的话;刘波低头聊着微信,看那满屏可爱的表情包,就知道对方是他未婚妻。两人貌似都没有听到那两个小姑娘的对话。

周青不知道自己这一开口会把事件引向何方,他脑子里一团乱,眼前的场景也变得不真实起来,这短短的几秒钟竟像一生般漫长。直到一阵失重感传递到他的身体里,他才意识到,电梯停了。他醒过神来,刚准备叫住要离开的两个女孩儿,却发现电梯门已在关闭,她们的背影正在右拐,转瞬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那扇隔绝现实与虚幻的门,在周青的注视中再度闭拢。李明的通话不知何时结束了,电梯里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如之前所料,对1708的询问并无收获。

李明让两人先回家休息,养精蓄锐,以应对明天的大战。丁亚娟的状态应该缓和一些。有了家属授权,姚琴的手机也可以破解了。

三人相互点了个头,在楼下分道扬镳。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半,女儿早就睡了。周青没和万霞说话,直接进了浴室。

热水迎面袭来,顺着他的背脊、胸膛、小腿流下,最终在他脚趾边打了个旋儿,被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小黑洞。

周青缓缓抬起手臂,小臂内侧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牙印依然清晰可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