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我其谁

——“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艾冬纪事

文/徐雅雅



“他是董家谁的孩子啊?”

“董存梅的。”

“是存梅啊!当年我去董存瑞家采访时,她才十来岁……”

电话那头,是南风春暖的广州,接电话的人,是电影《董存瑞》的剧作者之一、原广州军区文工团战士话剧团的老政委董晓华。老军人现已九十高龄,我们这些文工团老兵仍然叫他“董政委”。

我和董政委在电话里谈到的那个“他”,名字叫——

艾冬!

孩子啊,你向前走

生艾冬的那一年,董存梅三十六岁了。艾冬上面还有个姐姐,叫艾芳秋,1987年考入警校,现为北京市公安局政治部警官,一级警督。

“你是秋天生的?”

“不是啊!”

“艾冬是冬天生的?”

“不是啊!”

为什么姐弟俩的名字里都有季节元素呢?我不解。

姐弟俩的父亲叫艾振扬,1928年生,1945年参加革命,打完鬼子打老蒋,一路跟着部队打到了海南岛。年过半百,老艾的世界里有了小艾。

“父亲对冬冬要求很严格。”艾芳秋说。

2018年,老艾这个老兵走了。父亲病重期间,艾冬是家中在医院陪护班的主力,搬把椅子,守在父亲病床前,天一亮,接班的一来,他抹一把脸,开车上班。这时的他,已经在北京市公安局法制总队信访支队负责起了12345“接诉即办”的工作,因办公室位于新康街的第四办公区,故得雅号——“区长”。

2020年,新冠肆虐的春天,“区长”走了,各类媒体覆盖性的报道所引起的强烈反响,是艾芳秋没有想到的。

“我和冬冬从小一起长大,在一所小学读书,上下学手拉手,上中学我在六中,他在二十八中,两校紧挨着,放学后又是一起走。父母工作一直很忙,我做饭给他吃,衣服脏了我给他换洗。他牺牲,我和母亲已是肝肠寸断,我哭到胃痉挛……可没想到,2月24日新闻报道了他牺牲的情况后,我接到那么多电话,他的战友,他的同学,他的老师,2008年奥运会安保工作时他带过的公安大学的学生,在电话那头,都是开口就哭,哭够了才讲话,还有人在长安街上等着他的灵车。他不是大人物,只是个普通警察,这么多人为他哭,弟弟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这个当姐姐的,只有为他自豪……”

我采访艾芳秋时已是4月3日,大悲过后的沉寂,她的叙述冷静,也许是她身为警察的缘故。

艾冬是2020年2月15日早晨上班时摔倒的,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脑出血!

——就在几十分钟前,艾冬接到一个工作请示,他一步一步地把工作流程指导得非常仔细。令接听电话的同志稍稍有些困惑的是,从认识艾冬起就领教了他的大嗓门儿,可今天为什么声音喑哑、吐字费力?

——就在七八个小时前,他在微信群里向同事们发出了人生最后一个工作指令:《关于进一步明确疫情防控期间返京人员有关要求的通告》,同时还转发了一条工作经验《揭秘武汉零感染小区防控秘诀》。

——就在几天前,他给租住处的房东送去两包口罩和两瓶消毒水。房东两口子都是老教师,天天看电视关注武汉的新冠疫情,不免心惊肉跳,不敢出门。见艾冬雪中送炭,自是喜悦,同时也注意到,这个一直仪表堂堂的警官,头发有点儿乱,衣服有点儿褶儿,尤其是面色不好,说话的声音也没以往那么洪亮。

——就在几十天前,信访支队副支队长陈威接到艾冬的一个电话:“陈支,我血压有点儿高,高压一百六,低压一百。”

“快上医院!快吃药!快休息!”陈威发出三连“快”。

1月5日,陈威收到艾冬的微信照片,照片上的血压计显示:114/68。陈威连点两个赞:“没事了,这血压最好。”

——陈威和艾芳秋守在协和医院手术室门外,2月15日晚上七时进的手术室,现在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了。门静静地打开了,只见医生手里托着一个白色的托盘向他们走来。艾芳秋不敢看,细心的医生理解家属的心情,特地用纱布盖了,只露出边缘。“这是艾冬的骨瓣儿……”

讲到这里,艾芳秋泪眼婆娑:“医生告诉我们说,出血点离脑干很近,弥漫性出血,出血量又大……我没让妈妈来医院,她八十多岁了,有我和女儿在就行了。我听见陈威对我女儿说:‘姑娘,有纸巾吗?’”

在警徽下,作者与艾冬的姐姐艾芳秋(左)合影

而此时的陈威已是泪水夺眶,没有比看见战友的一块头骨更让他心痛的!

2018年6月,陈威和艾冬的命运轨道开始并行,班子搭好开始唱戏,他读懂了艾冬干信访、“接诉即办”这些年的不容易,俩人摽着膀子下死劲。清瘦英俊的他自称是从此“从帅哥变成了小老头儿”,艾冬的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地掉。

2019年,国庆安保正紧张开展的8月份,艾冬累得消化道出血,屙“柏油便”,把陈威吓了一跳,幸亏好了;2020年1月初,艾冬的血压陡然增高,第二天也好了;这回这一关,陈威不住地在心里念叨,小艾,你说啥也得扛过去!

我能扛!

“接诉即办”含有两层意思:接诉,即办;又包含三个词汇:接(待)、(投)诉、办(理);还有一个时间限制词:即(刻)!

北京市的12345“接诉即办”的前身,是1987年设立的“市长热线”,当年我打过,反映公安大学附近外号“小胡子”的男子经营摊位的问题。该摊位在护城河边的绿地上,虽然“小胡子”烤羊肉串的手艺不错,我也品尝过,但油烟子、火苗子很快熏烤死了一棵小松树,还威胁到另两棵……我没抱什么希望,市长那么忙,怎么会理会这两棵小松树呢?

可不久之后,“小胡子”的摊位不见了,小松树保住了!

后来,“市长热线”渐渐淡出我的视线,直至三十二年后的2019年,几经整合,华丽转身,成为北京市委市政府的一种新型工作机制。

据统计,群众诉求大多数是民生问题,这是“接诉即办”的大头儿,即十九大报告提到的“七有”:幼有所育、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北京市委市政府为此提出“五性”:便利性、宜居性、多样性、公正性、安全性。除了这“七有五性”之外,还有一个保证质量的“三率”:响应率、解决率、满意率。对这“三五七”的工作标准,根据不同类型的诉求,实行“2小时、24小时、7天、15天”之内反馈的四级响应管理。

那么,另外一部分是什么呢?网友“最爱大北京”艾特了“所有人”——

北京有一个神奇的电话

12345打造全方位服务热线

提供7天×24小时服务

您在日常中不管遇到什么不平事、烦心事、痛苦事

都可以打12345投诉

12345负责受理本市市民服务热线转办事项;负责收集和整理市民反映的社情民意和社会动态,进行社情舆情分析;负责本市市民服务热线、公安局服务网络平台的运行管理。而艾冬的警务定位是:北京市12345市民热线服务中心公安局分中心负责人。

艾冬一干人马的办公地点很不起眼,北京新康街临街的一排平房,进得门来,一条通道纵向把办公室隔成两半,一半挨着大马路,很吵;另一半贴着居民楼,很潮。然而,清一色的现代化办公设备一应俱全且窗明几净,显示出公安机关严谨和硬朗的作风。窗下、墙角处处可见绿色植物翠色欲滴,看得出作为第四办公区“区长”的艾冬对这一亩三分地的喜爱和尊重。艾冬在今年春节前挂起的鲜红缀金的“福”字还在,办公室里仿佛还回荡着艾冬的声音:“怎么样?像个家吧?不想家了吧?”

电话声声,派单份份,承载着满满的使命和责任。

艾东做了一个统计:操作一份派单,点击鼠标需五十多次。而仅2019年,艾冬与战友们就办理了十万七千余件派单。

“海量!”

“还有比海量这个词更难的吗?”

“有!处理难。”

“为什么?”

“说是‘非紧急救助’,可其中50%的诉求是涉案的,相当一部分又是在侦案件(按法定程序,不能人为干预),严格意义上讲,这些不属于‘非紧急救助’范畴,但是,电话打过来,单子派下来,你必须一一解释、回复、上报。在这一点上,艾冬的分中心响应率做到了百分之百。”

那满意率和解决率呢?这个问题在对沈振翀的采访中得到了回答。

沈振翀的出场很是特别,这个如果长了络腮胡就像张飞的老警官(1961年出生)自我介绍道:“我,姓沈,名振翀,字明云。”

我叫他老沈,他说:“在您面前不敢当!”

“我跟艾冬交情深,2002年艾冬从西城区德胜门外派出所调来,2003年我从东城区朝阳门派出所调来,我俩在局里信访办一块堆儿工作有十几年啦!”老沈咬字归音有一种京剧花脸的韵味。

“他爱跟我聊天儿,这几年,只要他打新康街回到咱们信访小楼,推开大门就喊:‘沈哥!沈哥!’”说着,他憨厚一笑,可太像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李勇奇了!

我告诉老沈:“我原先在人民公安报社当记者,后来再三要求才调到公安部信访办的,主要是办信,也接过访。”

老沈乐了:“同行啊,我去公安部信访办帮过忙,你们那里的某某某、某某某跟我很熟呢!”

话一聊开,在老沈记忆深处的艾冬,越走越近——

“唉!艾冬的活儿不好干,可他心里有群众,处理起事儿来,就快!举个例子,2017年来了一个派单,有个老太太打了12345,说窗户根儿底下老有黄鼠狼折腾!闹心!黄鼠狼归谁管?艾冬给市中心打了一个电话,说这事儿确实不归公安局管。对方说,你、说、往、哪儿、转?哪个单位也不要这个派单!

“其实呢,转,也没错,退,也没错!起码你动物保护组织得管吧?黄鼠狼嘛,动物嘛!可艾冬没再往外推,他知道,转到最后,老太太的黄鼠狼问题就石沉大海了。于是他给黄鼠狼所在辖区的公安分局打了个电话,请当地派出所与物业协商,把老太太窗户根儿的杂物清理得干干净净。黄鼠狼一看,窝没了,得!搬家吧。

“这在艾冬就是一带手(北京方言,顺便的意思)的事儿。‘接诉即办’,老百姓舒坦了。可有的事儿,就不那么好办。比如大排档两拨食客一言不合撕扯起来,如果出警的是个老民警,他会懂得用好方式方法,可如果偏偏是名新民警,一句话说重了,一方不干了,就可能投诉,派单就下来了。艾冬去处理,他了解情况后说:‘我先代表出警民警给您赔礼道歉,您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民警就是为老百姓解决困难的,不会让您受委屈!’话说到这份儿上,对方的声音立刻就小了。

“还有,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人真金白银,投进了自认为馅饼的理财陷阱,‘公司’人去楼空,钱追不回来,他不会满意;有人申报户口,不符合条件的进不了北京城,他也不会满意……事情就是这么矛盾,而派单的意义在于大多数人的满意上。有人不会写信,有人不会填表,有人不会用电脑,有人走路腿脚不利索……有诉求,直接拨12345,就有人搭理有人听,话说出来,心情也会好一点儿,多好!我的师傅王金榜(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他对辖区居民基本情况了然于心,尤其是对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谁家煤气罐快要用完了都知道,踩着点儿帮忙去换!

“不‘诉’都能‘即办’,这是最高境界!化干戈于萌芽之时,这是‘枫桥经验’的精髓之一!老百姓吹哨,我们玩命干……唉,艾冬是个有压力自己扛的人,但他的身子骨扛不住,你看他的电脑屏幕为啥‘高高在上’?因为颈椎出了问题,低头就晕,所以用书啊本儿啊把电脑垫得恨不得一尺高!

“他爱开车、爱踢球,就是不爱去医院。2018年我发现他暴瘦,原本踢足球的两条粗腿变细了,我让他去查一下原因,他说:‘我减肥呢!’我知道他在糊弄我,他工作压力大,工作闯出局面不容易,最早我们局的12345就他带着一个辅警王东伟在干,后来才有了分中心,六年办了三十多万派单!

“艾冬是从小人儿书上认识他舅舅的,两人都是关键时刻冲得上去,董存瑞冲上去炸碉堡,艾冬冲上去为民办实事儿。不要计较某人反映的问题对不对,一屁股跟群众坐在一条板凳上了,群众有话才愿意跟你说!

“这人,干净!”

说到这儿,老沈眼圈一红,忙拿起杯子,闷头喝水。

我的思绪突然飞到了董存瑞牺牲的那一年……

有人问,为啥不一炮轰了那桥头堡?

董晓华老政委告诉我,这属于不了解当时的形势。首先,我们是以劣势的装备战胜具有优势装备的敌人。1948年5月,辽宁锦州“关门打狗”,防止敌人从东北进山海关,是关上大门;打隆化是关住小门,防止敌人从隆化进入古北口。先封小口,再封大口,这是战斗全局!我军打隆化是有炮的,但仅有的几门炮都运去打隆化的制高点苔山去了,所以,打隆化中学的核心工事桥头堡,就得靠炸药攻坚,就是电影里反映的那样——用了董存瑞的爆破队!

有人还问,为什么不多做几个爆破用的木架子?

董晓华老政委说,战争期间,形势瞬息万变,一切不可能按和平环境下的想象来!没有木架子,你就不打仗啦?总攻的号令已经下了,敌人的火力点猛烈扫射,我们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倒,董存瑞在桥头堡下左手举炸药包,右手拉了导火索,粉身碎骨!有同志说啥也没剩下,有同志说找到了一双鞋……最后他喊的“为了新中国,前进”是我和赵寰(电影《董存瑞》剧本的另一位作者,离休老军人,曾任战士话剧团团长)加上去的。为什么加这一句?因为1948年的“五一口号”里有这个内容(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书记处扩大会议召开,会议讨论并通过了经毛泽东修改后的《中共中央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当日,通过新华社正式对外发布。5月1日,《晋察冀日报》头版头条刊发了“五一口号”,该口号共计二十三条,第一条是:“今年的五一劳动节,是中国人民走向全国胜利的日子。向中国人民的解放者中国人民解放军全体将士致敬!庆祝各路人民解放军的伟大胜利!”)。隆化这一仗是辽沈战役的前奏,辽沈战役拉开了三大战役的大幕,新中国的成立之日,就在我们这些当年军人目之所及的前方,我们为董存瑞写了这句台词,让他为全军喊出了“为了新中国,前进”!

听了老政委的话,我不但懂得了艾冬为什么能在这么复杂的环境、这么为难的条件下,能这么努力地“接诉即办”,而且也明白了董存梅和艾振扬为什么给女儿起名“芳秋”——董存瑞牺牲十五个月后的金色秋天,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城楼上升起的啊!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老沈一句“辅警王东伟”,让我找到了一条采访线索。

在通州公安分局梨园派出所的会议室里,我见到了黑铁塔一样的他。经“入警必考”合格后,他现在是梨园派出所的片儿警兼所在街道的党支部副书记,跟他师傅艾冬刚刚从警时的角色一样。

王东伟清楚地记得,2013年秋天的一个上午,艾冬来接他时的那一幕——

警车旁,一身春秋执勤警服的大个子警察,笑眯眯的:“我叫艾冬,咱们走!”

“是!艾哥,咱们走!”

目的地:北京市公安局信访办。

任务:12345非紧急救助。

人员:艾冬、王东伟。

程序:接单、分类、派单或退单——派单要进行督办、退单则要先听基层理由再向上申明原因;遇到推诿的,艾冬要进行法制教育或政治思想工作。王东伟亲眼所见,艾冬有一个电话打了三个多小时。办结的单子,一要上报,二要回访。如果来电人不满意,艾冬还得再督办、再协商,直至满意,才算放心。平均一天的工作量是三百单到四百单,周六、周日不敢休息,因为休息两天一上班,劈头就是一两千件!一旦遇到电脑出了毛病几天修理不好,派单一下子能“井喷”出五六千件!

当然这里面也有些“老户”,“12345”是个免费号,有些“老户”一天能打七八个!要知道派单是有完成时限的,有时限的,有时限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师徒俩经常加班。

“艾哥的椅子上有一个靠垫儿,他腰椎不好,得用东西顶着,办公坐得时间长了,起身都费劲。”

这工作很寻常,无人知晓;这工作很重要,通天入地。首先是消息灵敏,一个电话,一条信息,“艾哥马上就判断出事情的紧急程度,做到了及时发现、及时上报、及时处置!”言谈举止中,你会发现王东伟对艾冬佩服得五体投地,艾冬对王东伟更是亲如兄弟!

那么,问题来了。2012年大学毕业,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的王东伟本该投身商界,为啥偏偏想当警察呢?这与其父曾是一名军人有关。“祖国一旦需要,我立马就能开坦克上前线!”王老兵常常把这句血性十足的话挂在嘴边,深深地影响了儿子。

王东伟学历那么高,为什么不直接当警察而是当了辅警呢?这也与其父有关。王老兵深知儿子爱吃炸鸡腿,从小就给儿子一买双份,十几年吃下来,王东伟从小胖子长成个大胖子,裤腰尺寸比裤腿尺寸只稍微短一点儿——考警时体能测试没过关!

从警,成了他的一个梦。

这梦,艾冬帮助他圆了!

“你这是缺乏锻炼才那么胖!”艾冬为他制订了减肥计划,规定他天天绕着天坛公园大步快走、上班不准坐车改骑自行车。当然,爱情也是减肥的动力,一位苗条清秀的姑娘看上了王东伟,为了这姑娘,王东伟也乐得变成一个英俊的新郎。

艾冬(右一)在王东伟(左二)的婚礼上为新人祝福

几经努力,王东伟减肥成功,参加了当年的招警,体能测试一举通过!可紧接着麻烦就来了,狠命锻炼导致他右腿关节损伤,艾冬又带着这个伤兵徒弟到北大医院运动修复科看腿,理疗热敷四个疗程,艾冬车接车送!

腿治好了,结婚的事儿提上日程,从租房子到装修,从购置物品到搬家,艾冬既是装修队又是搬家公司,一路张罗,一路操心,终于把这位同志加兄弟送上了红地毯。他对新人的祝福是:“东伟实在,新娘漂亮,幸福美满!”

“体面!”王东伟给我看了他婚礼的照片,十分认真地介绍,“这是艾哥,这是沈哥,他叫沈振翀,翀字是一个羽毛的羽字,一个中国的中字。”

我说:“我知道,我就是从沈振翀那儿打听到你的。”

“哦,我们仨,艾哥叫老沈‘哥’,我叫他俩‘哥’,本来约好今年春节一块儿喝酒来着,被疫情闹得没喝成,后来……”王东伟的情绪低沉下来。

他讲了一个场面,让我很意外——

去年建国七十周年大庆安保工作圆满结束,忙了大半年的哥儿仨打算庆祝一下。这天,三人恰好赶上一块儿休息,东伟按约定从通州进城到老沈家与艾哥、沈哥喝酒。酒是二锅头,菜是酱牛肉,三人喝得高兴,我手搭你肩地搭成一列“小火车”,在屋里转圈儿……这是他和老沈最后一次跟艾冬喝酒。

王东伟刚刚到艾冬手下干活儿的时候,曾怯怯地问过艾冬:“你是董存瑞的外甥?”

“你怎么知道的?”

“听人说的……”

艾冬从来不把自己和董存瑞的这层关系挂在嘴边,而是放在心里最深处,像一个小火炉,热气腾腾,让他累也不觉累,苦也不觉苦,病也不觉病,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

之前,梨园派出所政委周洪岩接到市局电话通知,说有记者采访王东伟,吓了一跳,马上找王东伟核实,这才知道王东伟是与艾冬并肩战斗过的战友。

和周洪岩一见面,我先问了他梨园所的情况,他说,我们所辖区面积14平方公里,常住人口10万,流动人口20万,全所民警一百出头,五十岁以上的10人,党员68人,大家从大年三十到现在没有休息过,严防死守抗疫情……自己所里有与英雄董存瑞的外甥在一条战壕里战斗过的人,周洪岩非常自豪,说将来得请东伟好好给大家讲一堂党课。

听政委这么说,王东伟黝黑的脸上一阵发红:“我是在梨园所入的党,介绍人是老民警王海雄和冯金胜,没有老民警带我,我也成长不了。”

北京的4月初,郊区的杨树刚刚冒出绿芽儿,会议室里暖气停了,稍稍有一丝凉意,而梨园派出所这两位警官的话,让我觉得暖烘烘的。是啊,谁也不是天生的工作狂,只是心里有一个信仰,肩上有一份担当!

再过几天,武汉就要“解封”了,倒在抗疫胜利前的艾冬,如同倒在新中国成立前的董存瑞一样,把生命之花,妥妥地献给了属于人民且来之不易的春天……

沈振翀告诉我,得知艾冬去世的消息后,他马上给王东伟打电话:“艾冬走了!”

王东伟傻乎乎地问:“艾哥去哪儿啦?”

“走了!去世了!”

“您开玩笑吧,沈哥!”

电话两头,沉默了十秒,王东伟说:“沈哥,我想去他家看看他妈妈……”

沈振翀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把电话挂了,只是在一片悲伤、哀悼之声的微信工作群里连写三个:可惜!可惜!可惜!

“我一直不相信他走了,”沈振翀对我说,“没准儿哪天背后有人喊我一声‘沈哥’,这就是他——艾冬!”

这是我的战场

2019年12月30日《人民公安报》第二版的一条消息引起了我的注意,隐约觉得与艾冬的工作有关,这条消息的标题是:《2019平安北京建设发展获评“优秀”》。简述如下——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首都社会安全研究基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共同发布了《平安中国蓝皮书:平安北京建设发展报告(2019)》。评估结果显示,整体上平安北京建设扎实有力,总体处于“优秀”等级。具体而言,“平安建设保障”、“安全生产”两项最好,“社会治理”、“社会治安防控”、“安全感”、“人口服务管理”、“矛盾纠纷化解”等五项次之。

评为“优秀”,当然应该高兴,该自豪,该欣慰,可是“安全感”处于“次之”,这多少会让人有些失落。因为民警们的付出实在是太大了!

文章还指出,“矛盾纠纷化解指标得分较低,社区安全成为2019年度平安北京建设的短板”。我顿时想起了“噪音扰民问题”、“养狗问题”、“黄鼠狼问题”、“大排档纠纷问题”、“电话老户纠缠问题”,以及艾冬为了解决一个派单打了三小时电话的场景……

宏观上的评估来自微观上的作为,作为信访战线上的一员老兵,我深知,艾冬这一层面已经是呕心沥血的程度,然而评价却……

这是怎样的一种困境?

我们再把艾冬及其工作“复盘”一下——

艾冬是2003年离开德外派出所到市局信访办工作的,直至2014年负责非紧急救助服务管理(即12345“接诉即办”的前身),此间,他已是有十一年“访龄”的老信访民警了。这十一年里,他办理来信来访两万余件,督办案件1786宗,参与编写的《信访流程手册》,经公安部推广至全国公安信访部门,各地反映:明晰、实用。

我早就知道董存梅退休前是在某部委做信访工作的,有过一面之缘,但从不知她的儿子艾冬在公安战线工作,而且和我是同行,也是干公安信访工作的!

老信访工作者大多知道这个故事:1949年8月,在北平市中山公园召开的第一届各界会议,毛主席在会上掏出一封来信,念给与会者听。这封信的大意是说,国民党、共产党半斤八两,粮食不断涨!毛主席说:“请大家出主意,想办法如何制止这个‘粮食不断涨’。”此后不久,措施出台了,解决了这个问题。1951年5月16日,毛主席再一次向各级党委和政府发出指示:“必须重视人民的通信,要给人民来信以恰当的处理,满足群众的正当要求,要把这件事看成是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加强和人民联系的一种方法,不要采取掉以轻心置之不理的官僚主义态度。”

昨天,信访工作是联系群众的桥梁、纽带;今天,新时代的艾冬们接过新的考卷:12345“接诉即办”。

让我们把艾冬的生命日历翻到2014年。为做到“听哨报到”的快速反应,艾冬特地在位于新康街的“第四办公区”附近租了房子,可谓“步行十分钟,走路一阵风;开车只瞬间,哨音尚回旋”。日月如梭,至2019年的六年时间,他和战友们累计完成接单、派单及督导、回复任务近34万件,办结率、回复率均为百分之百。

另外,北京市委市政府抓工作的力度及标准不断提高,这种新型工作机制从以前的接到市民诉求后,先交到各分中心,再由分中心下转的模式,改为直接派单到街道(乡镇),区政府同时接单,负责督办。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是“一竿子插到底”,用军事术语来说就是“指挥的扁平化”。

这样一来,热线变成“烫线”,各级干部奔着问题去,沉到一线干,围着群众转,接近百分之五十的一般性群众诉求能在三天之内得到解决。

北京的亦庄高楼林立,其中有座不起眼儿的建筑就是“接诉即办”的指挥中心,这是由最初的一部电话发展而来的,现有五百个人工座席,提供7×24小时服务,北京市政务服务管理局每月对满意度进行回访,对全市16个区、333个街、乡、镇进行响应率、解决率、满意率排名,且进行由北京市委召开的区委书记月度点评会,通报“接诉即办”情况,分为先进、进步、整改、治理四类。

微观上,艾“区长”率领的“区小队”(最初只有三人,现在有所增加)完成了十万零七千份涉及市局的派单!他还制定了《北京市公安局12345市民服务热线派单办理工作规范》,建立了定期通报、电话回访、研究会商、领导约谈等工作机制……

“冲锋号声就是命令”,这是董存瑞所处战争年代我军的第一反应,七十年后到了艾冬这里,演化成“群众呼声就是命令”。

也许艾冬和他的战友们没有看到下面这则消息,但压力是客观存在的;也许艾冬看到了下面这条消息,我相信他在感到压力的同时,会更加奋力。

这是我的猜测,而毋庸置疑的是,新冠肺炎病毒已经在悄悄伸出魔爪——

2020年1月3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44例“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

1月8日,国家卫健委派出第二批专家组抵武汉考察,国家疾控中心启动二级应急响应。

1月9日,武汉出现首例新冠肺炎死亡病例……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记得,就是这段时间,艾冬的血压出现了危险的波动。

冲锋的人

我的采访是从3月27日开始的,第一个被采访的对象是曲宏志。之所以是他,皆因其与艾冬二十四年的从警生涯有过两次命运重合:一次是在德胜门外派出所(以下简称德外派出所)共事,见证了艾冬从新警到警长的成长过程;一次是在市公安局信访办,直至艾冬从信访岗位到12345“接诉即办”,而其他战友多出现在艾冬生命历程的某一个时段。

斯人已逝,旁证重要,曲宏志则尤为重要。

我等了他四天,因为他到抗疫一线——大兴区求贤公安检查站——执勤去了。这是北京市公安局将市局机关警力下沉以支持、加强环京54个公安检查站工作的重要举措。曲宏志就是“动态勤务支援机制”中的一员。

“你们的责任很重啊!”我打通了他的手机,对当时还在求贤站执勤的曲宏志说,“要不我去现场采访你吧,顺便给你和其他同志带一些矿泉水、方便面、老干妈,慰问一下。”

“您别来,这儿很冷,又忙,一点儿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他说,“我明天就换班回去了,您再容我喘口气儿,歇一天,成吗?”

3月27日,我见到了他。确实,声音里透着疲惫。为什么只描述他的声音呢?因为都戴着口罩!这可真是特殊时期的特殊采访,采访者与被采访者连对方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在艾冬战斗过的德外派出所采访时还发生过一件趣事:接待我的是身材高大、玉树临风的政委孙崴。我俩撞肘示礼后,他把我引进二楼会议室与民警曹荣来(艾冬战友)接上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没戴口罩的高个子警官,拿了个东西又走了。我问曹荣来,这是谁呀?曹荣来说,这就是刚才跟你说话的孙政委呀!

不识庐山真面目!若想得知“蜀黍”真容,在抗疫期间你得跟他们一起吃盒饭,吃饭的时候得摘口罩不是?

1988年考入北京警察学校的曲宏志现年四十七岁,长得很平常,如同路人甲,擦身而过,你不会记得他。然而正是这成千上万既不是明星,也不是网红的北京警察,承担着守护首都安全的责任。

曲宏志是1992年到德外派出所的,四年后,艾冬来了。“艾冬有一米八零的个头儿,白净,说话办事有礼貌、懂规矩,他说他是‘社招’进来的,喜欢警察这行儿。”曲宏志似乎还沉浸在求贤站的寒冷中,语速很慢,“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而且一直是这种状态,心直口快,跟他打交道轻松、痛快、不累。记得有一次单位组织我们读书疗养,三天,驻地有一个多功能厅,我们一起唱歌时,他最爱唱《朋友》……”

“《朋友》?是不是‘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南斯拉夫电影《桥》里的插曲?”我想当然地认为。

“不是啦!”曲宏志一笑,“是谭咏麟粤语版的。”

我竟不知!

“繁星流动,和你同路,从不相识,开始心接近,默默以真挚待人,几经风雨,为着我不退半步,正是你……”回来后,我查到了歌词。

“在德外派出所,他进步挺快,入了党,还当上了警长。我俩不在一个警区,平时各忙各的,但在一起办过案子,平时风风火火的他,一办案子就更像猛虎一般!”曲宏志接着讲了两个案例——

1996年,艾冬他们接到举报,有一伙人有偷盗并贩卖机动车的嫌疑。艾冬和曲宏志兵分两路查找线索,摸清了这伙盗车贼的底细,在马甸桥西南角的某饭店大堂里,化装成买车人,装模作样地喝着苦哈哈的咖啡,约众贼“谈买卖”,半天工夫抓获三条“大鱼”,紧接着把剩下的几条也一网打尽,经查,涉案车辆达十多辆!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辖区一地下通道连出几起尾随路人拦路抢劫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经分析研判,这是一伙流窜歹徒,若警察死看死守,那歹徒肯定不敢再来。但这不是最佳选择,倘若这些歹徒流窜到其他地方,还得祸害更多的群众,必须就地斩草除根!于是,艾冬和曲宏志带队化装各色人等,根据犯罪嫌疑人作案时间规律蹲坑守候,经常是凌晨三四点起床进入阵地,寒风吹,夜雨淋,一夜接一夜,夸张点儿说,几乎是从吃冰棍儿蹲到吃烤白薯。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这伙歹徒露面了,艾冬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按倒一个……

“还有一个案例,跟前段时间采访的好多记者讲过,您听不听?”曲宏志问。

听啊,当然要听!

“这个案子说来简单,就是追捕,但显示出艾冬的勇气过人。”曲宏志终于从在求贤站执勤的氛围中抽离了出来,情绪渐渐兴奋,“他为追捕一个卖粉儿的(毒贩子),开着一辆破轿车,从西城区追到海淀区,从德外追到国家图书馆附近,终于拦截住毒贩的汽车,持手枪逼迫毒贩从车里出来!”

啥是英雄?这就是英雄!

“你看电影里的董存瑞,并不魁梧,而是小个子,可战斗起来生龙活虎,惊天动地;艾冬低调,从不对别人说自己的舅舅是谁,可行动上时刻追随舅舅的脚步,还积极维护他舅舅的荣誉。”

“你是说前两年的‘暴走漫画’事件?”

这事我听说过。2018年5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英雄烈士保护法》实施,时隔八天,仅仅八天,据《北京日报》报道,互联网动漫品牌“暴走漫画”发布了一则时长五十八秒、含有戏谑侮辱董存瑞等烈士内容的视频。董存梅作为董存瑞烈士的妹妹,和家人一起为维护哥哥的名誉奔走。

对此,曲宏志和同事们也非常气愤。艾冬告诉曲宏志:“咱是有组织的人,咱们是党的人,维护烈士荣誉要依靠党,依靠法律!”

在工作间隙,艾冬和姐姐艾芳秋或两人或单人陪同妈妈积极反映情况、调查取证,在运用法律武器方面,姐弟俩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同年5月16日,《北京日报》发布了一条令人欣慰的消息:《作死无下限!被指侮辱董存瑞等烈士,暴走漫画遭封禁》。

5月25日,是董存瑞牺牲70周年纪念日……

5月28日,中央广电总台中国之声发文:“今日头条、新浪微博、优酷、爱奇艺等网络平台陆续对暴走漫画旗下账号实施封禁处理”!

历史从来是风云变幻的,要想为人民撑起一片朗朗晴空,那就得靠奋斗与牺牲,英雄终将被人民铭记在心,一代代,一辈辈……

艾冬于2月15日突发脑出血、生命垂危的消息,曲宏志是在求贤站执勤时听到的。他执勤的时间是从零时到上午九时,点点星空下,凛凛寒风中,冻得透心凉的他强忍悲痛,严格按程序对进京车辆示意停下、查证件、测体温……车辆川流不息,检查严丝合缝。直至天亮,交接班完成,他给艾冬发了一条微信——

“虽然你现在看不到,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兄弟,坚持住,盼望你早日归来!”

接着是表情包——三个祝福、三个加油、三个赞扬。

三三得九,久久长长,长命百岁,岁岁平安。艾冬,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这一天是2月16日,艾冬脑外科手术后的第一天。

就在这天,国务委员、公安部长赵克志签署命令,追授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铁锋分局新工地派出所四级警长王春天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称号。

就在这天,武汉雷神山医院疫情防控突击队队长、交警刘海波告诉《人民公安报》记者,两天前他趁着午饭时间,请假半小时,火速赶往家中,给多日不见的妻子女儿送些蔬菜和食品。快要到家时,他电告妻子,三分钟后下楼取物,可他却等了四分多钟,不免发火。妻泣曰:“女儿扒着窗户想多看你一分钟!”

“我是含着眼泪往雷神山医院赶的!”这句让无数人泪目的话,正是全国警察的真实写照。

也就在这时段,北京市公安局党委部署,以4100余名“穿警服的副书记”代表广大民警,沉入一线,奋战一线,构筑起一座座联防联控的坚固堡垒,一道道抵御疫情的坚强防线。

当曲宏志在求贤站的寒夜里担心艾冬,而艾冬的生命在九死一生之时,中华大地上正进行着一场终将载入史册的,没有炮火硝烟、枪林弹雨,却要以生命抢救生命的抗疫大战。

人民战争,波澜壮阔;总体战,全国动员;阻击战,艰苦卓绝!

此前,艾冬一直坚守在岗位上,带领他的“区小队”梳理着涉及疫情的电话派单,第一时间转办,第一时间反馈。从2020年元旦到2月15日他突发病情的四十六天里,共办理疫情类派单320件,平均每天七八单;其他群众诉求近万件,平均每天220余件,接打电话就更是不计其数了!

如今,已是春花将尽,夏花欲开。武汉于4月8日解除了自1月23日开始的离汉通道管制,为此,湖北全省11万余民警、辅警服务群众450万余次,转运送治相关人员84万余次。主战场如此,全国各分战场亦均如此,截至4月2日,全国共有60名民警和35名辅警牺牲在抗疫与维护安全稳定第一线,我们的艾冬,就在其中。

“艾冬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功臣,这不是因为他过世了我才这么说,他的日常表现完全配得上!”

3月27日,胜利在前方招手之际,曲宏志如是说。

是的,艾冬倒下之时,正是战斗胶着的时刻,战士只有拼搏,只有坚持;至暗时刻,心里有阳光的人,才能看见遥远地平线上的一抹希望,才能听见珞珈山上樱花丛中小鸟的歌唱……

“艾冬这人乐观,大嗓门儿,走路快,特别真,不装,和他交往不累。”继曲宏志之后,又有一人闯入了我的视线。他叫康健,是北京市公安局法制总队信访支队支队长。

五十六岁的康健,高大威猛,花白寸头,有着警校教员经历的他,头脑冷静,逻辑清晰,善于表达。他很忙,只能挤出吃午饭的空当儿到会议室见一面。我忙把盒饭推到一边,我听,他说。

“艾冬牺牲后,3月14日,中国警察网发布了公安部授予艾冬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称号的消息,尤其是得知他是董存瑞的外甥,就更引起社会的关注。下午我要参加和宁夏自治区公安厅法制总队民警的视频对话,他们正在搞‘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让我讲讲艾冬的事迹,我打算用四个比喻:

作者采访北京市局法制总队信访支队支队长康健(中)和艾冬的战友曲宏志(左一)

“艾冬像磐石,不管多重的任务都压不垮他,他总能完成;工作这么忙,他还能坚持学习,我们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在《习近平论治国理政》这本书里夹了三十多个小纸条儿,前几年还挤出时间读了个研究生。

“他像战士,关键时刻冲得上。政治上旗帜鲜明,敏感性强。

“他像黄牛,埋头苦干。每年评功评奖,他能让就让,有功不立让给战友,就这么让,这些年他还立了三次三等功、受到八次嘉奖,评上奥运安保标兵、市局法制之星,却从不居功。

“他像家人,心中有大爱,把大爱落在平常。他办的事儿,很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养狗问题啊,广场舞噪音问题啊,他都当成大事办,深得民心……他对同志有感情,疫情期间他给同志们买防护用品、消毒肥皂,连保安员的孩子上学他都管买书包,小学中学时期的班主任老师,他过年都要去看望,人品、党性,像钻石一样透明!”

我建议:“您把‘像钻石’也组织进讲话里去,不就是五个比喻了吗?打开是一巴掌,攥上是一拳头,多给力!您用钻石比喻艾冬的人品、党性,合适!不但透明,还坚硬无比呢!”

康健连连点头:“我看行!”

舍我其谁

如果把曲宏志的长相比作路人甲,那么曹荣来就是路人乙,如同戏剧里的配角,台上词儿不多,谢幕时站边上,但常常能在关键时刻魅力四射,将那惊鸿一瞥的几秒深深刻印在观众心中。曹荣来就是这样的人。到明年,他的警龄就整三十年了。

受从事古建筑修复工作的父亲影响,他爱上了书法,主攻篆书,写得一笔好字。得知此情,我当即表示要把一位我熟悉的公安部原消防局的书法家严太平介绍给他。

当年艾冬刚到德外派出所时,曹荣来对这个新兵没什么印象,直至俩人搭班子负责一个警区,才迅速熟络起来。作为警长,他很快发现副警长艾冬的独到之处:坦诚,勇猛,乐观。如今广为人知的艾冬飞车抓毒贩的故事,他是目击者之一。

“基层啊,事儿多,活儿累。我们西城区第一是长安街(派出所),第二是厂桥(派出所),那是‘红墙根儿’啊,累就是累在这一点上;我们德外(派出所)排第三,累在扼守一个交通枢纽,流动人口多、环境复杂,一年到头,几乎天天加班,每天始终一样累。去年,我初中的同学聚会,大家虽然都是奔五的年岁,可都挺精神,就我一身病,显得比同学老……”

听着曹荣来的叙述,我心里一阵酸楚。在新康街采访陈威时,他也曾说过自己从帅哥变成小老头儿、艾冬一把一把地掉头发的事儿。他俩的手机都有四个应接不暇的微信群:北京市民热线系统群、北京市公安局“接诉即办”群、市属局委办工作群、12345办理反馈子系统群。

为什么艾冬老是说头疼?为什么他老是掉头发?为什么他说自己“压力山大”?陈威曾经开玩笑地回答过艾冬的“三问”:“想压力不大?第一,调离;第二,脱官衣儿(北京方言,意即制服);第三,咱们哥儿俩都死喽!”

“不管扛得住扛不住,艾冬总是说‘我能扛’!在德外,艾冬跟我搭班子管理一个警区时,正是玩儿命干的年纪,还不知道‘累’字几横几竖几勾几点儿。”曹荣来把两肘撑在桌面上,慢慢悠悠地继续说,“后来他独当一面当上警长,再后来他调到了市局信访,信访的活儿也累啊,他是劳累成病的啊!”

“艾冬是什么时候入党的呢?”

“就是在德外啊!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啊。”

“那还有一个是谁呢?”

曹荣来费劲儿地想了一会儿:“就在嘴边上,一时想不起来了。唉,我脑子‘梗’过,记忆力不行了,不能激动。听警校同学打来电话说‘艾冬没了’,我立马就懵了。‘艾冬出啥大事儿啦?感染上新冠病毒啦?’当时我正在家里歇病假,爱人发现我愣在那儿一动不动,手机也掉在地上,以为我犯病了,被吓了一跳。

“我一连几个晚上翻相册,找我和艾冬一起照的照片。我这人内向,朋友不多,但跟艾冬是过心的朋友。1998年,董存瑞牺牲五十周年,隆化那边搞了一个大活动,艾冬的妈妈也去了。艾冬是和我,还有德外派出所一共五个同志,挤在一辆车里去的,和他一起在董存瑞的雕像下宣了誓。我们当天去当天回,车到密云,我们看见北京城一片灯光明晃晃的,把天上的星星照得都看不见了……说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唉,都这么些日子了,一提艾冬我就……”曹荣来有点儿哽咽,说不下去了。

这时,孙崴政委推门而进,身后德外派出所的食堂大师傅很正规地托着餐盘送来了几份盒饭,说:“佐逮不号,清体议尖(做得不好,请提意见)!”

我一听是陕西口音,回了一句:“妹桌哩,妹邸恨(美着呢,美得很)!”

大师傅顿时笑得像开花馒头。

孙政委介绍道:“他叫大喜,擅长北方各种面食,大家时不时地能吃上正宗的羊肉泡馍哩!”

我表扬道:“大喜师傅保密观念强,刚才我在派出所院子里等你下楼接我,见他一身厨师打扮,就问他每天有多少人吃饭?他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我是故意把话岔开的,因为眼角余光看见曹荣来的面颊一阵一阵地泛红,多少有点儿医疗常识的我,知道这标志着该同志的血压升高了……

见政委进来,曹荣来端正了坐姿,吐了一口长气,渐渐冷静下来,张罗着给我递盒饭、拿纸巾、倒热水……

我又想起了陈威,那天中午在新康街吃盒饭,我发现他一直没动筷子,就看着我吃。我体谅他自艾冬走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坑空了,他的担子更重了,但不吃饭总是不成的,便催他吃。他皱着眉头说他没胃口,吃不下。

从陈威那儿,我想到了公安部的老领导王芳部长。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中午,我去五号楼(公安部大院里的五号楼原是英国使馆办公小楼)找他的秘书小余联系采访的事儿,小余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发愁地说:“王部长中午只喝了一碗稀饭,吃得太少了!”

什么叫殚精竭虑?

从公安部长到普通民警,都是这样啊!

对孙崴的采访是午饭后进行的,曹荣来收拾了“残渣余孽”,对孙崴说了句“我还得值班”,便离开了。门刚关上,我一拍大腿:“哎呀,我还没跟他合个影呢!”

孙崴说:“等一会儿,有机会!”

政委孙崴与所长刘炟,一高一矮,一文一武,均属少壮,干练有加。我问孙政委:“刚才让我在门口等了半天,你干啥去了?”

“手里有一个案子,正在办。”

我一听有案子,顿时来了劲儿:“啥案子?”

孙崴盯着我,不语。我知道我犯了忌讳——在侦案件是不能打听的,便换了话题:“当政委的也要参与破案吗?”

“我首先是警察呀!政治工作、党建工作,必须要和公安业务拧成一股绳儿,强化警察意识,淡化警种意识。基层派出所就得这样。现在疫情期间,我们既要抓疫情防控,又要抓打击犯罪。我们所辖区面积45平方公里,常住人口141万,流动人口近3万,老胡同与新小区交错,地理环境十分复杂。最要命的是有一个德胜门公交枢纽,人流车流密集得像一锅粥!这疫情期间,倒是清静了许多,但毕竟是交通枢纽,严防严控的难度很大。”

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孙、刘及全体德外派出所的民警们从这天起进入阵地,直至现在。

就在最初阶段,德外地区排查出有十几名从武汉来的人员,分别住在辖区六个酒店。那当口儿人们谈“冠”色变,一时间没人敢跟这十几个人接触,孙、刘等六位所领导,戴上唯一的防护用品——口罩,一人包一个酒店做工作,组织他们集中到一家酒店居住,以便落实隔离、防疫措施。

这边刚按下葫芦,那边又浮起了瓢,艾冬方面转来了派单:一对夫妇称,他们的亲戚从黑龙江五常来京,和他们吃了一顿饭,住进德外一处出租屋,据悉得了新冠肺炎,目前失联!这两口子打通了12345“接诉即办”的电话,请求帮助他们找到亲戚。

这事儿究竟该不该公安管?现在没工夫扯皮,涉及疫情又面对感染风险,也只有公安兜底儿了!

这是一支奇特的“车队”——孙崴骑着电动车走在前面,两位“密切接触者”骑一辆摩托车跟在后面,再有一辆警车紧随其后……曲里拐弯找到那位亲戚的住处,敲门进去,只见那人正若无其事地看电视。问及为何不回北京亲戚的电话,他说,手机没电了。所谓“得了新冠肺炎”,显然是北京的亲戚捕风捉影听劈叉了。

虚惊一场!

几乎在同一时间,孙崴又接到艾冬的派单。这是一对武汉李姓父子的求助,身为父亲的老李趁寒假带着儿子小李来北京“逛长城,吃烤鸭”,不料,下了长城回不了家,武汉封城了,事先预定的1月25日回武汉的火车票也“作废”了。本想在长城脚下找个民宿住下,但民宿老板害怕疫情不敢收留;父子二人坐919路公共汽车到了终点站德胜门,陷入无家可归的窘境,无奈,打110求助。

好在北京市已经打通“任督二脉”,于是,艾冬的12345非紧急救助出场了,他电告德外所领导务必亲自办理此事,并说有什么困难及时跟他联系。孙崴立即告知刘炟,刘炟说:“我去办!”

刘炟到了919路公共汽车终点站,一眼便看到黄昏的寒风中那对父子正准备上出租车,心想这怎么行?他快速跑了过去,亮明身份,请这对父子跟他走。老李有些抵触,刘炟很坚决,说啥也不让他们离开,父子俩只得跟着这位陌生的北京警察走。

“咱们谁经历过这种事儿啊,怎么办理才又合法又合情?没经验啊!可为了消除防疫隐患,我们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孙崴对此感慨不已。

父子二人第一时间被安排在一家酒店隔离。为了让两人安心,刘炟耐心做父子俩的工作:“您二位就安心住下隔离十四天,到时候,我们再想法儿让你们回武汉。”

老李铁青着脸,勉强说了声:“再见!”

还真是再次见面了。隔离期间,刘炟和孙崴一直关心照顾着父子二人。1月31日中午时分,孙崴居然给父子俩送来了一个大蛋糕——这天是小李十四岁的生日!刘炟不愧是个“老江湖”,李家父子在办理酒店入住手续时,他“只是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瞟了瞟身份证,就记住了小李的生日。老李感激地再次拿起了手机,这一次他拨打的是12345……

2月上旬的一天,孙崴接到了艾冬的电话。“这是艾冬发病前给我打的电话,也是我俩最后一次通话……”他声音低沉地说。

艾冬告诉他,你们为武汉李家父子做的一切,体现出“隔离的是病毒,温暖的是人心”,让来自武汉的同志感觉到你们的执法是有温度的,给首都警察添了彩儿。为此,他还专门找了“接诉即办”市中心,要来了老李打表扬电话的单子,特地复印了转给所里,要求所里跟(西城)分局报一下,生怕给“淹”了!

孙崴抬起眼皮,注视着我,我放下笔,注视着他。四目对视中,他一字一句地说:“艾冬不愧是基层上去的(调到市局机关),他对老百姓有感情,同时,他知道基层的难处,所以,特别珍惜基层取得的一点点成绩!”

追梦需要激情,激情基于承担!

圆梦需要奉献,奉献基于实干!

当疫情像阴霾一样将寒冷弥漫在人们心头的时候,艾冬和他的战友们像阳光般送来温暖和希望。

在刘炟的办公室里,他渐渐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原来是刑警,后来到了福绥境派出所,2018年调到德外。我们孙政委是2019年从另一个派出所调来的,分局宣布命令的时候,我俩还谁也不认识谁,在现场才互相加了微信。德外是西城区有名的派出所,号称‘三外一坛’(德胜门外、阜成门外、广安门外及月坛派出所)和‘四区五接’(辖区与朝阳区等多个区‘接壤’)。这里是北京的北大门,又是自古以来的‘贼道’,听老辈儿人说,当年贼人盗了宫里的东西,从德胜门一出溜儿就到昌平了!艾冬在这个所的时候,这个所还在德外大街一个小胡同里的一个小破院里办公。你也可以想象艾冬他们当年有多累、工作量有多大!

“如今的德外派出所早已经旧貌换新颜,但工作任务却越来越重了!去年五大安保任务(指建国七十周年大庆、世界园艺博览会、中非论坛等),我们的同志站在德外大街上简直是下不来!用警量在全分局排第五位!我和孙政委都是通过12345‘接诉即办’的派单认识艾冬的。有一个派单让我终生难忘……”

有位老太太甲,知识分子,爱人去世,与一条小狗做伴儿。可这小狗被邻居家老太太乙的大狗给咬死了!老太太甲悲痛万分,说我的“儿子”死啦,就打了12345,派单就从市中心发到艾冬那边的分中心,接着就派给刘炟他们了。

刘炟一调查,老太太乙跟那大狗也是相依为命的关系,据说老太太乙还有抑郁症史,惹祸的那条大狗,犬种倒也合法,但可能是营养太好,身高超过了法定的35厘米。这可怎么办?

艾冬让刘炟先跟老太太乙查证一下她治疗抑郁症的病历,果然,她有病历证明。两难了!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这种两难,在艾冬和战友们处理非紧急救助时经常遇到。“得了郎心失嫂意”,一旦双方结了死扣儿,中等结局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最糟糕的是邻里关系犹如中东战火,烧起来就灭不了!这是社区民警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倘若能双方都心服口服,便是民警梦寐以求的花好月圆。

经协调,老太太乙给老太太甲买了一条吉娃娃犬作为补偿。可过了不久,老太太甲手拿一根棍儿来到派出所户籍大厅,不依不饶。刘炟寻思着,这老太太肯定是心里面有事儿。一了解,果然。老太太甲的心事是:一、仍担心老太太乙的大狗会咬死她的吉娃娃;二、吉娃娃得办犬证,可她确实不知如何去办证。

刘炟让民警带着吉娃娃去办犬证,民警还自掏腰包买了狗链给吉娃娃戴上。老太太甲终于乐了。事情办到这一站还不算功德圆满,刘炟进一步给老太太乙做思想工作:“您家的大狗也确实超标了,容易吓着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不是?您自己个儿掂量掂量……”

最终,老太太乙深明大义,把超标犬送到北京郊区亲戚家去养了。从此,两家人相敬如宾。

故事到这儿还没完!

话说一天,老太太甲拄着棍儿,牵着狗,叫人抬着匾,直奔西城分局。分局政治处通知刘炟赶紧过来,刘炟不知就里,一头大汗地赶到分局,才知老太太甲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请潭柘寺大法师写了一幅字,制成了匾,上曰“正气浩然公正严明”,特意送到了刘炟的上级机关。

从此,老太太甲成了德外派出所的常客,不时地带一些庙里的素包子、素汤圆来给刘炟他们吃,还主动向刘炟反映小区的治安情况。这次疫情初期,她给刘炟打电话说,志愿者需要84消毒液为小区的垃圾桶消毒,可北京城任哪儿也买不到,请派出所支援!

刘炟“接诉即办”,使出浑身解数,买到了消毒水,乐颠颠儿地送给了老人家。老太太甲立即组织分发,并加入到志愿者的行列中,为防控疫情出了把力。

此案例,发于艾冬生前;结于艾冬逝后。

诚如艾冬常言:承办必须在我,成功不必在我。

倘若12345事事均如此功德圆满,便也不必感慨艾冬向死而生。恰恰是烟火人间的一般规律总是苦忧掺半、祸福相依,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才使得艾冬们衣带渐宽。

“其实,12345是一件特别好的事,”刘炟说,“能为老百姓解决非紧急救助问题。‘接诉即办’入选了2019年度的中国媒体十大新词语,上了央视新闻头条和《人民日报》头版。一条热线,牵动全市各级各部门,好事儿!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着道,“仅就公安工作而言,它缺乏一个过滤机制……”

进屋听了一会儿的孙崴接着说:“我们跟艾冬也商量过,此事需要改进和完善。”

“巧了!在新康街陈威那儿,他也说跟艾冬正在商量怎么完善这个非紧急救助电话的工作机制呢!”我补充。

“新康街在我所的辖区呀,”刘炟强调,“虽然我和孙政委都是这两年才和艾冬打交道,但一谈起非紧急救助,真有说不完的话!我们的一致见解就是,有的派单从源头就要进行甄别、过滤、分类,以免造成‘打电话免费,行政成本翻倍’!”

战斗一线就是战斗一线,我感觉有一种野战部队的味道,说话直截了当,任务当仁不让!我想艾冬是理解孙、刘的,陈威也深知以孙、刘为代表的基层公安机关的难处,否则,他不会听到为一个派单的办理,艾冬急得在电话那头……哭!

是的,艾冬哭过。沈振翀沈哥也跟我谈起过,艾冬向他承认,自己曾急得悄悄哭过两次!

艾冬去世后,公安部追授他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光荣称号。现在我们知道,英雄成长之路的艰难,那曾经偷洒的一滴泪,化作人们怀念他的“斑竹一枝千滴泪”。

康健告诉我,艾冬去世的消息一传开,12345的微信圈几乎“炸”了!

“炸?啥意思?”我问康健。

“全是震惊、悲痛和悼念。”

我在康健推荐的“法青苑”公众号里看到了两条:一条是“市中心以前组织开会都是我们俩一个房间,以后不会再有了,以后你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意见了(表情包:哭)”;另一条是“记忆中都是他的快言快语:‘姐,这事儿我得跟您说说’……现在不敢看关于艾冬的文章,看一次哭一次(表情包:痛哭)”!

可见,地方上的同志在泪祭中感怀艾冬一边负重前行,一边秉公直言。

作者(右二)在标语牌下与孙崴(左一)、刘炟(左二)、曹荣来(右一)

合影

是的,艾冬的鲜血、泪水和汗水像浇灌入钢铁结构里的水泥一样,紧紧地咬合在一起,他与战友们以藏蓝色的身躯,为首都筑起安全屏障!

离开德外派出所前,我在走廊里遇到了曹荣来,办事缜密的孙崴显然事先告诉了他我想跟他合个影的事儿(几天后,孙崴告知我,他办的那案子是起“仙人跳”,已经破案),我跟曹荣来以及孙、刘,在走廊墙壁上的标语牌前合了影。那两块红底黄字的标语牌上分别醒目地写着——

疫情当前,警令如山,百姓在家,警察在岗,事不避难,义不逃责。

没有生而英勇,只是选择无畏!

我发现曹荣来期期艾艾的好像还有话要说,以为是叮嘱我帮他联系认识公安部那位书法家的事儿,不料他说:“艾冬火化那天,他的班主任老师到长安街上送他的灵车,这是他老师家的电话……”

我联系到了艾冬在北京二十八中学的班主任王秀珺。

“艾冬啊,这个孩子,可爱、机灵、热情!我是他上初二时接手他们班的,这是个‘乱班’。我的管理方法跟别的老师不一样,我让学生们自己管理自己,要求他们轮流把每一天的大事小情记下来,第二天由记录者点评;既然同学们都讨厌向老师告状的人,我就让你们通过记录开诚布公地进行自我教育。

“艾冬做得最好,不但自己敢于记录,还鼓励同学们大胆地记。倘若他本人受了批评,也从来不解释,不像有的同学,你记了他,他跟你急。艾冬在敞开点评的同时,还在底下做思想工作,既有善意又坦率。小小年纪,超懂事。

“我们学校有个举措,各科老师讲完课给班里打分儿,全校三十个班,初中六个班,我们班到后来是全校纪律最好的!举个例子啊,有一次学校在校外搞活动,有个同学一不小心把腿给弄伤了,艾冬就和另一个同学把受伤的同学用自行车推了回来。正好赶上历史课,历史老师批评他们说,你们怎么迟到了?艾冬没有说他去帮助同学了,只是默默地坐到座位上听课。

“这孩子这么有涵养,跟他的家庭教育有很大关系!他父亲是老革命,参加过解放海南岛,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我们学校曾经请他妈妈董存梅来作报告,在会场上,我注意观察了艾冬的表现,他可老实啦,没有一点儿洋洋得意的样子。他跟我说过,我要好好改正我的小缺点(王老师注:听课爱插话),不给我舅舅丢脸!

“后来他们毕业了,但我们班经常聚会,我家离学校几站地,他们总是选离我家近的饭馆聚会。艾冬每次都来,只是有时聚会到了半截儿才来,抱歉说他在公安局工作太忙,我说不碍事、不碍事!”

一家两代英雄,一个为革命粉身碎骨,一个为人民肝脑涂地

“他穿警服的样子一定很威武吧?”我又一次想当然地问。

“哪儿啊!他从来都是一身便衣参加聚会的,说有纪律,不让穿着警服上饭馆儿。他这个人,人生第一粒扣子就没有扣错!他爱坐在我身边跟我聊天儿,聚会结束时还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说不用,我坐5路公共汽车抬腿就到,你忙你的。今年,本来春节要聚一下,结果武汉封了城。再听到消息,就是他脑出血抢救无效去世了……我是个过来人,体会过父母及家中老辈人去世时的悲伤……他,我的成百上千个学生中的一个,怎么这么让我伤心哪,脑海里全是他……有同学去医院告别去了,不让我去,说老师您上了岁数,疫情期间不宜出门!我想,我去不了医院,干脆,在长安街上看一眼他!”

“当年十里长街送总理,您去了吗?”我立刻想到当年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

王老师告诉我,当年送别周总理,她的位置是在西单十字路口西北角的一家手帕店旁边。这次,她在南长街路口北边。她想拍一张把艾冬的灵车、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都收入镜头的照片!

在协和医院太平间向艾冬遗体告别的当年同学,不断地给王老师打电话,告诉她有哪些同学参加了,并详尽地说明了灵车的车牌号、车型及出发时间。

“艾冬的灵车到南长街路口,正好赶上一个红灯!这是老天爷开恩,让我能多看艾冬一眼!”王老师感慨地对我说。

这是艾冬最后一次从天安门广场经过。

这也是艾冬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

他只和妈妈相处了不到一个小时。

他只吃了七个饺子就又出发了。

饺子是韭菜鸡蛋粉条馅儿的。这是老董家的传统,年年除夕都是如此安排,他还蘸了点儿妈妈亲手调制的香油酱油蒜汁儿调料……

再见面,已是太平间,警帽的帽檐下,露出一圈洁白的纱布绷带,像在战场上受伤牺牲的军人……

这么多天采访下来,此刻,我顿悟:艾冬,其实是“爱董”的谐音,老艾给小艾起这个名儿,是让这孩子永远记住他那英雄的舅舅!

董存梅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在艾冬遗体旁呻吟般呼唤:“我的儿啊,我的大儿子啊!”

她还叮嘱他:“到了那边,好好照顾你爸爸、你舅舅……”

我的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董晓华老政委的声音——

“你告诉存梅,他们家出了两个英雄,一个为革命粉身碎骨,一个为人民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