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市政府决定修建一条路。
通往市郊龙泉机场的一条路。
严格意义上讲,是要打通一条路。
要打通的这条路其实并不很长,从市委市政府所在地飞云大街到龙泉机场,大约四十公里。但现在的路,七十多公里,几乎要多绕一倍的路程。为打通这条路,历任政府设想筹划了好多年,但一直没能实施。
这条路叫龙飞大道。
龙兴市是个地级市,全市四区八县,人口八百多万,市区人口四百七十多万。四百七十多万人口的一个城市,市区面积却不到三百平方公里。整个市区被两座大山紧紧箍在一条狭长的地带里,再也无法拓展。改革开放几十年来,不管人口如何增长,城区如何扩大,就这么一直在这个山窝里打转,城市建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的今天,市委市政府明白,龙兴市要发展,只有一条路——必须下决心打开这条通往龙泉机场的路。
龙泉机场也只是图纸上的机场。由于龙飞大道工程没有付诸实施,机场的兴建始终只停留在谋划阶段,征地规划都还没有开始。其实,钱早就筹集到手了,方案也早就定下来了,就是还没找到干事的人。
龙泉机场附近十五公里处有一个龙泉宾馆,是龙兴市唯一的园林式五星级宾馆。龙泉宾馆近旁的龙泉寺,是一座具有上千年历史的国家一级保护寺院。过了龙泉宾馆,就是一马平川的六百里龙兴平原,三条高速公路在这里会合。龙飞大道的另一端,则是龙兴市五所高校新校区的建设工地,高校新区的建设也是刚刚起步。所以,打通龙飞大道成了龙兴市市政建设、经济建设、文化建设的关键所在。
尤其是龙兴市的城市改造,必须打通这条路,才有可能快速推进并向外拓展。这条路打通了,就把整个龙兴市的城市建设全部打活了、打开了,制约龙兴市发展的交通问题、规划问题、环保问题等,都可迎刃而解,市区面貌将得到极大改善,一切均可重新布局、重新规划,外资会大笔跟进,城建会快速发展。这座千年古城,随着这条路的修通,很快就会展现出勃勃生机和发展前景。
这是龙兴市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市委市政府研究了整整一个星期,最终由市委常委会决定,省委批准,破格提拔,抽调吴浙县县长辛一飞任龙兴市委常委、副市长,主管城建。换句话说,就是直接点将,让辛一飞负责打通这条龙飞大道。
二
辛一飞听到这个消息时,有点儿难以置信。
辛一飞今年五十三岁,按他这个岁数,还待在县长这个位置上,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过了提拔的年龄,升职的事他早已不想了。
基层干部提拔起来本来就不容易,层层考察,层层推荐,前前后后还得经过六方面共十七八项调查,才能初步过关。提拔一个干部,差不多得折腾你几个月。但这次却一反常态,辛一飞竟然连跳三级,由县长越过县委书记,直接提拔为副市长,而且还进了市委常委。这在龙兴市甚至全省近年来干部提拔的历史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午前接到通知,一百多公里的路,下午刚过两点,辛一飞就到了龙兴市市委书记田震的办公室。
田震在学校时是体育健将,中学大学都是篮球队长,人高马大,嗓门粗壮,行事果断。见到辛一飞,开门见山,不拐弯也没客套:“老辛啊,这次任命,市委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你合适。”田震比辛一飞小四岁,所以就叫辛一飞老辛。“你也清楚,临阵点将,是有硬仗要打,这个提拔对你来说,肯定是苦差使。”
辛一飞有点儿踌躇不安地说:“田书记,吴浙县我手头还有几个工程没干完,再给我半年时间就差不多了……”
田震摆摆手:“县里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现在你马上得考虑市里的事。龙兴市的市政建设,不能再拖了。这么急着把你调过来,就是时间太紧迫。省里已经定了,明年国庆节,要在龙兴市召开首届国际矿业博览会,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五个月,我们没时间患得患失了。”
“就是要打通那条路?”
“以这个为主,其他的也不能误了。”
“我干不了。”辛一飞没看田震,嗓音不高,语气却像石头。
田震愣了一下,死死地盯着辛一飞:“你别想跟我讲什么条件。干得了得干,干不了也得干!”
“再没人选了吗?明年换届,我去人大政协干个闲职就可以了。现在的工作不好干,我真不想干。”
“你想得美!”田震的语气不容置疑,“先打通这条路,还有机场和高校新区,都得接着干。人选多的是,但现在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辛一飞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结果,低着头想了想,说:“那也得有个交接,有个熟悉过程吧,怎么着不得十天半月的?”
“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天报到,两天交接,过几天人大常委会正式表决通过。明天你就以市委常委名义介入工作,我已经跟你们书记说了,县里的事暂时由他代理。”说到这儿,田震站起身,“你现在就到李市长那里去,具体怎么办,李市长都会告诉你。我再跟你强调一下,没时间了,这条路要是不能按时打通,唯你是问!”
三
市长李任华不是本地人,原本是中央某机关挂职下来的,刚一年多,就由副书记当上了市长。之所以提拔得这么快,是因为原市长出了问题,严重违纪违法,先是“双规”,很快就移交司法处理。于是临危受命,李任华被任命为代市长。一个月后,又被市人代会选举为市长。市委市政府的干部私下里都认为李任华是个“飞鸽牌”,下来无非是历练历练镀镀金,迟早是要回到中央机关的。不过也有人说,李任华是中央派下来的眼线,就是专门为中央在下面摸底了解情况的。此次破格提拔,也是为他的下一步提前铺垫。因此,即使像强势的市委书记田震,对他也是礼让三分。
李任华个头不高,戴着厚厚的近视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別人说了,李任华市长和田震书记两个人的角色正好反了,按两个人的脾气,李任华当书记,田震当市长也许更合适。
秘书把辛一飞领了进来,李任华一边让座,一边让秘书沏茶。辛一飞也真有点儿渴了,坐下来,端起杯子也不顾烫不烫,也不管茶泡好了没有,一边吹一边哧溜哧溜地喝了起来。李任华也在沙发上坐下:“见过书记了?”
“见过了。”
“这么快?”
“该说的都说了。”
“是吗?”李任华有些吃惊,“我从书记办公室离开还不到二十分钟,这么快就说完了?”
“意思清楚就行了,明年国庆节前打通龙飞大道,硬任务,不能打折扣,不能讲条件。”辛一飞淡淡地说。
“那你也没谈条件?”
“书记说让我找你谈。要说条件也就一个,我当副市长,主管城建,别的一概不管。除了城建的事,尽量别让我参加常委会,市政府的常务会也尽量别让我参加。”
“那怎么行?”李任华扶了扶眼镜。他清楚辛一飞的性格,但没想到他提出的要求这么离谱。“田书记没有跟你说?你是市委常委,下一步还可能要让你担任常务副市长。”
辛一飞像是被烫了一下:“那更干不了了,能干也没法儿干。李市长,你知道的,这条路十几年了一直打不通,并不是历任领导不想打通,实实在在是打不通。五年前,田书记还是市长时就找我谈过,我说你就没那实力,那得用钱打。后来他当书记了,又找我,我说你现在有钱了,可别的势力也有实力了。过去一亩地十万二十万就拿下来了,现在二百万三百万也拿不下来。政府的那点儿钱,能算几个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过去打不通,现在你一样打不通。”
“市委市政府已经下决心了,这个你不用担心。”听辛一飞这么说,李任华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老辛啊,你看田书记,他还年轻,能看着这条非修不可的路不修吗?你再看我,老百姓都说我是中央派下来的,我当市长,这条路能不修吗?要是老百姓说,中央下来的都修不了,市委市政府还有什么公信力?”
“拖了这么多年,在龙兴市的老百姓眼里,政府哪儿还有什么公信力?”
辛一飞看似随意的一句,噎得李任华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一阵子,李任华才开口:“是啊,任何时候,要让老百姓相信政府,都不容易。好了老辛,不说干得了干不了,这个没的商量,你就只说你的条件。”
“还是那句话,即便让我担任常务,我也是只管城建,别的一概不管。”
李任华不住摇头:“常务副市长,该管的都得管,包括公安和财政。搞市政工程,公安保驾护航很重要。”
“不管。”辛一飞态度坚决,“一手搞拆迁,一手带公安,在老百姓眼里,我成什么了?”
“那财政和发改委呢?常务副市长总不能不管财政不管经济吧?”
“我主管城建,又主管财政,万一在节骨眼儿上有人到上面告我,你说这路还修不修了?”
“这个你放心,市委市政府会全力支持你。”
“人家要是连书记市长一块儿告呢,你们还怎么支持我?”
“未雨绸缪当然应该,但也不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我就怕想得还不够复杂。这条路连着五个商场、六家国企、十几座宾馆、五十多家饭店、上百个商铺、十几个加油站、十五六家工厂和作坊,还有一万多家农舍、两个棚户区,涉及几万人的就业问题,还不包括龙泉机场和高校新区两个大工程。如果不复杂,怎么会等到今天才下决心打通这条路?过去最难的是打天下,现在最难的是修路、是拆迁。既然让我干,我就只管修路,其他一概不管。”
辛一飞的话句句呛人,李任华倒并不气恼:“呵呵,我说呢,难怪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反对,就书记一个人坚持不松口,看来书记选人还真选对了。实话告诉你,我当时都动摇了,你的阻力不小啊。知道吗,田书记对你的事,可是立了军令状的。所以呢,你这个条件我一个人答应了不算,还要书记点头。不过没关系,还有什么其他条件,你先都说出来。”
辛一飞想了想:“也不算是条件,但我得提前先给市长打个招呼,将来工程干起来,我需要什么样的人,市长就给我配什么样的人。这是实打实的工程,得找能干事的人,那些只会说套话空话、摆空架子的人,一概都不能用。”
“还有吗?”
“我用的人,如果有人告状有人找事,我一个人顶着,市委市政府唯我是问,千万别动不动就把我的人给弄走了,不然整天人心惶惶的,谁还干事?这不是条件,只是个约定,你看行不行?”
“还有吗?”
“没了。”
第二章
一
离市委不到五公里远的一个不大起眼的小楼里,云翔集团董事长靳如海把整个身子都深深地陷在沙发里,默默听着自己的副手、云翔集团下属龙江宾馆总经理霍怡帆和市城建局一个科员的对话。
“已经定了?”霍怡帆问。
“定了,千真万确。”科员格外恭敬地说,“上午的常委会,下午找他谈话,可能现在就在市委,消息绝对可靠。”
“这个叫辛一飞的,以前是干什么的?”
“龙兴市阳郴县人,85届省工业大学毕业,在阳郴县城建局工作,当过城建局局长。后来在阳郴西堡镇当镇党委书记,又被提拔为吴浙县副县长,一直分管城建,七年前当上了吴浙县县长。”
“哦,他呀!”霍怡帆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辛镢头’是不是就是说他?”
“对对,就是他。”
霍怡帆皱了皱眉头:“我听说他在阳郴县和吴浙县都干了不少工程,他搞的吴浙新区,还有正在施工的吴浙老城堡工程,省里还在那里开过现场会。还有他搞的吴浙龚山景区,现在也火得很。”
科员不住点头:“每个工程确实都很漂亮,连专家也承认是大手笔。”
“既然这样,怎么就一直提不起来,县长干了七年,连个书记也混不上?”
“肯定是不懂官场规矩呗,谁的话也不听,谁的面子也不给。他当县长,书记没法干;他当书记,县长没法干。说他好的人,能把他夸死,说他赖的人,能把他咒死。这样的人领导不喜欢,但在老百姓里比较有威望。”
陷在沙发里的靳如海突然挺直了腰板:“怡帆啊,我看你们这次要认真想想对策了。”
霍怡帆笑道:“靳董,你每次都担心这担心那的,可哪一次咱们失过手?现在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资本说了算。”
“我看这次不一样。”靳如海站起身来回踱步,“你想想,龙兴市那么多干部,适合提拔的处级干部上百个,怎么偏偏就选了个辛一飞?而且是破格提拔。要是没有硬功夫,谁敢这么提拔?看似一级,其实是连升三级。万一这样的人出了什么事,市长书记的,哪个没有责任?既然不怕担责任,那说明这个人真的是过得硬。”
“这年头哪还有什么刀枪不入的?”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一拨一拨的,抓走多少人了?这个时候用干部,首先就是看干部干净不干净。再用老眼光老办法看问题解决问题,非出大事不可。万一这回真的来了一个刀枪不入的,你怎么办?”
“那我马上让人去查查,看他究竟能不能刀枪不入。五十多岁了,父母应该都还在吧,年龄一定都不小了,有老人就有办法。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孩子的事情也一定少不了,孩子的上学呀,工作呀,房子呀,车子呀,对象呀……还有,他个人就没个什么爱好?收藏呀,字画呀……不爱钱,也不好色?不好色,也不抽烟不喝酒?人有七情六欲,只要有爱好,咱就能粘住他。”
“万一呢?”
“万一……”霍怡帆语塞,她好像真的没有想过,如果有“万一”该怎么应付,因为她根本不相信有这号人。
靳如海的语气凝重起来:“真的碰上个‘万一’,就什么也来不及了。你俩都给我听着,这一次非同小可,我们得双管齐下,否则老本都得贴进去。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沿路的那些宾馆饭店,百分之八十以上都算违章建筑,都在必须拆迁的范围。一旦实施,不是损失惨重,而是血本无归!”
城建局的科员附和:“靳董说得对,这个辛一飞不可小视。在阳郴和吴浙,他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分管城建这么多年,他要是收钱,恐怕早就收了。”
靳如海点点头,目光转到霍怡帆身上:“怡帆啊,你刚才说的那些办法都没问题,该做的还要照常做。但这一次,以前的办法肯定远远不够了。为什么?从外地破格提拔调来一个人,没背景,没后台,也没利益,没牵扯……一来就主管城建,为的就是打通这条路。这说明政府下决心了,修路成了政府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政府的大局。钱财物任凭调遣,全力以赴,不惜血本。这一招太狠了,让上上下下都没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如果打不通,或者按时完不了工,他们这一届领导的功名前程也就土崩瓦解。所以,为了这条路,他们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谁也不准挡,谁也别想挡,谁挡就会让谁粉身碎骨。”
霍怡帆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那咱们就只有等死了?”
“你又错了,这次咱们小输即大赢,他们小赢即大输。他们拉开这么大一个架势,可能已经犯了大错,那就是把时间定得太死了。明年国庆节以前全线竣工,等于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求功心切,也成了他们的软肋。我们可以拖延时间,拖住工程进展,只要拖过了他们定死的那个时间,他们就满盘皆输。”
“可是,咱们有这个能力和政府拖下去吗?”
“既然是政府行为,咱们就可以找上一级政府,上上一级政府。官大一级压死人,再强势的下级还敢不听上级的话?咱们七家宾馆饭店,每家只要能从上面搬来一个差不多的上级领导,每个领导只要能拖上十天八天,加起来就是好几个月。那这个工程还怎么按期完成?所以,只要能拖延时间,我们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到时候他们为了保进度,你想要多少补偿,就会得到多少补偿。”
“万一这个辛镢头连上级的话也不听呢?”
“真把咱们逼急了,那也只能拼死一搏。现在的领导,最怕的不就是上访、告状、请愿、闹事吗?咱就给他来个集体上访,组织点儿人到市委省委门口静坐,然后媒体一宣传,闹得满城风雨,国内外关注。中央急了,省里还能不急?省里急了,市里还能不当回事?到那时,这个工程怕是就黄了……”
二
龙兴市古绛文物市场93号柜台的经理崔铭化,死死地盯着横贯市区的龙飞大道的规划图。这是三儿子崔晓剑下了大功夫从市规划局复印出来的。
崔铭化名义上是个普普通通的文物商贩,经营的店铺只有几十平米,然而私下里还有另一重身份——古墓大盗,而且是盗墓世家,十二岁起,他就跟着父亲干这一行了。
崔家人丁兴旺,崔铭化有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几个孩子天分都极好,最终,他选中了老三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至于老大老二和两个闺女,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能人,但对家族盗墓之事却一无所知。他们几个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父亲,这个不苟言笑、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小古董贩子,其实早已腰缠万贯,富甲天下。
如今的老三崔晓剑早已驾轻就熟,黑白通吃,成了文物界的江洋大盗。近些年来,他还广交朋友,办了一家武馆,在龙兴市小有名气。二十年来,父子俩极少失手。他们勘测古墓的水平和精准度,比国家级的专业机构毫不逊色。他们的胃口很大,一般的墓穴不会入他们的法眼,但凡看中了的,则必有斩获,极少落空。这些年,文物价格的猛涨,一夜暴富的欲望,催生了大批土生土长、勇而无谋的盗墓团伙,这些团伙自生自灭,再生再灭,极难长久。而他们父子则不露声色,稳扎稳打。
但今天的消息,让父子俩再也稳不住了。他们投资近三个亿,耗时近两年的计划,极有可能彻底泡汤。
他们先是投资了一座毫无开发价值的废铁矿,还投资了一座小煤窑。在小煤窑周边建起了一座砖厂、一座铁厂,并在市郊近旁投资了一处狭长而又价格不菲的小区,承租了附近的近千亩土地,承建了三十多个蔬菜大棚、九处花卉种植园、两百亩中药材种植基地,这几项投资超过两个亿。当然,如果他们的计划顺利,事成之后的回报也是不可限量。
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一切所谓的投资不过是障眼法。在这片狭长区域的地下,在砖厂、铁矿、花卉种植园、蔬菜大棚和中药材种植基地相连之处,秘密挖掘了一条地下通道。这条地下通道高不到两米,宽不过三米,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经掘进了七公里有余。
这条地下通道是他们的核心秘密,只有极少的几个成员知道内情。雇来的挖掘工均不是本地人,他们告诉这些雇工,挖掘地道的意图一是秘密找矿,二是挖土烧砖。这都是违法行为,决不能走漏风声,至于能不能找到矿,并不要他们操心,反正大家的报酬比一般的矿工要高出一倍。这些雇工自然明白,在别的地方打工,比这儿更累更苦,工资还少得可怜。于是大家都拼命干活,因为老板说了,进度越快,工资越高。
房地产项目也一样是掩人耳目,目的就是同时在所在小区的地面上凿开几个地下通道的施工口,变单口单向施工为多口双向施工,这样可以加快掘进速度。唯一的问题是,地下通道太狭窄,施工正面只能容纳一个人,三个人轮换,三班倒,九个人值守,日夜不息,连挖带运,每天十几米已到极限。何况有的地段地质复杂,特别是有水有沙有巨石拦路时,进展更要大打折扣。进展虽然缓慢,好在也没发生什么事端,平平安安已属十分不易。目前地下通道已经进入市区,挖掘时更须小心谨慎,白天只能挖掘五到六个小时,晚上几乎完全停止,机械挖掘根本不用考虑,只能靠人工,否则一旦被上面的人发觉,那就前功尽弃了。
这些天来,他们虽然想尽办法,仍然无法加快进度。进入市区后,地质情况更加复杂,比如下水道、燃气管道,以及高层楼房、商场的地下结构,需要提前预测并准确绕过。多口双向的掘进方式也无法采用了,只能碰运气,挖一步看一步。
以他们的测算,再有一公里左右,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这段距离估计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再把意外情况算进去,四五个月也差不多了。二十多年来,他们都是采用这种方式,屡试不爽。
崔铭化当然也清楚,这个时代留给他的空隙已经越来越窄,时间和机会也已经无多,像他这样的致富之路,再这么走下去,只能是一条死路。他需要最后干一票大的,然后金盆洗手,此生此世再不踏入这个行当。
他看中的目标,是一座湮没数百年之久的通天古寺,就在龙兴市中心区域近旁的一片居民区地下,这个居民区恰恰就在龙兴市委市政府决定打通的那条龙飞大道的东侧。这个东侧,对崔铭化父子来说则是致命的一侧,他们花了近两年时间,投资近三个亿的那条地下通道,将会被龙飞大道彻底切断!
龙飞大道即将开工。崔铭化父子即使再快,也必须再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何况地下通道已经挖到了居民区,任何一个疏漏,都可能让他们的行动功亏一篑。如果龙飞大道提前进行全线地下勘探,包括地下文物探测,同样会发现他们这几年来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那个地下大目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崔铭化父子斥巨资开挖的这条地下通道的必经路线,恰恰要沿着龙飞大道的地下,蜿蜒曲折同行四百多米,想躲都躲不开。这意味着,地道必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龙飞大道的扩建改建工程,最先进行的必定是探测工程,工程规划也必定是在探测工程结束之后,这就是说,留给他们的只有两三个月时间,甚至更短。龙飞大道不仅会切断他们的巨富之路,一旦被发现,公安部门会立即介入,还将危及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看着沉默不语的老爸,崔晓剑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爸,我们没有退路了。这会儿撤,损失太大。撤也是死,不撤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不如拼力一搏,说不定还有生路。”
“如果不撤,我们该怎么办?”
“想尽一切办法加快进度,争取在两个月内打通。到时候我们拥有稀世国宝,或可一搏。”
崔铭化摇摇头:“两个月……我们毫无把握。要确保万无一失,而不是靠一点儿把握也没有的指望和想象。没有十拿十稳的事情,我们绝不做。”
“我们还有其他办法,拖延龙飞大道的修建进度。”
“说说看。”儿子的这个想法,让崔铭化有点儿意外。
“第一,阻止辛一飞的市长任命。”
“这个不可能。”崔铭化立刻否了这一条。
“第二,让城建局、规划局、交通局、电信局、电力局、自来水公司阻止龙飞大道的建设。既然是在城区施工,这些部门随时都会给他的工程制造各种各样的难题。”
“辛一飞已经是市委常委了,这些部门哪个敢不听他的?”崔铭化又否了第二条。
“阻止不了他修路,但拖延时间应该有可能。我们投资的房地产项目里,有一个近万矿工的棚户区,就在龙飞大道的必经之路上。这些人完全可以利用,我们乘势推波助澜……”
“这个能有把握?”这次,崔铭化没有马上否定。
“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说,如果政府拿不出让他们满意的方案,扩建工程就不可能拿出整体规划,整体规划拿不出来,工程就无法进展。我们花几个钱做点儿工作,棚户区里的矿工都会成为钉子户。一个两个钉子户好办,成百上千的钉子户合在一起,什么样的政府,什么样的市长也没办法。”
三
市文物局文物安全督察科副科长史文祥,既是文物盗窃案方面的研究专家,也是文物鉴宝行当里的顶级专家。
史文祥五十三岁,毕业于龙兴市师范学院历史系,分配到市文物局,一干就是近三十年。龙兴市是一个文物大市,每年发生的大小文物案件数百起。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文物市场在龙兴市急剧膨胀,文物黑市屡禁不止。这些天,史文祥正在为一个文物倒卖案件伤脑筋。
线索是从市公安局那里得到的。市公安局治安支队为了确认一件文物的价值,特意找到他进行鉴定。看到文物,他大吃一惊,一枚长度不到五厘米的青白玉佩,竟然是明代的物品,这种物品只可能在上千里之外的皇室陵寝才会出现,只能是帝王之家和皇亲国戚才可能拥有。
倒卖者的出价是五万元。一般来说,这样的小件在文物市场上卖不到这么高的价格,除非遇到真正的行家。而这个文物倒卖者是个民工,也是一个文物盲,根本不知道这件文物的价值所在,更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这样一个东西能卖五万元,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据这个民工说,工地上的一个工友欠他五万元,那个工友没钱还债,又有腿伤,就拿这个东西作抵押。他不识货,还以为工友想糊弄他。那个工友说,你到市场上去试试,如果值不了这么多钱,把东西原样还我就是,如果卖多了,咱们就对半分。我这会儿腿上有伤不能走路,又不是本地人,否则我就自己去卖了,还会让你占这么大便宜?
这个民工半信半疑,没想到在文物市场上一亮出来,就有两个人紧追不放,开口就给三万。见他犹豫,立刻加价到五万。后来警察找到这个民工,他说当时那样子,就是再多要五万也能成交。而以史文祥的估算,类似这样的珍稀物件,如果在拍卖场上,三十万元也打不住。
这个民工说,他的工友是个赌徒,玩得挺大,动不动就是十万八万的输赢。这个物件也是他赌博赢来的,人家以五万元抵押给他,说过几天就赎回来。不料第二天,那个赌友就死于工地上的一场事故。据说这个死去的赌友是个小工头,平时出手阔绰,人也讲义气,把这个物件抵押给那个民工的工友时,工友毫不怀疑——其实这工友同样是一个文物盲,对这个东西的真正来路更是一无所知。
让史文祥惊讶的是,不久之后,那个工友也死于一场交通事故。线索到这儿就断了,警方只知道这个亡故的工头不是本地人,已婚,家在农村,有老婆有孩子,每年挣钱不少,但花钱大手大脚,又嗜赌如命,他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工头出事后,家里只来了一个弟弟。从他弟弟的嘴里,警方了解到,原来工头的老婆五年前就已改嫁他人,女儿一直跟着他老婆,事实上,这个工头这些年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家里有个老母亲,剩下的亲人就只有这个弟弟了。
工头的弟弟初中都没毕业,常年在外打工,对文物一窍不通,平时与哥哥也很少联系,并不了解哥哥的情况。哥哥的遗体就地火化,他拿了一笔二十万元的赔偿金走了。
让史文祥感到费解的还有这个工头所在的公司——华臻投资管理公司。感觉上,这个公司的实力并不雄厚。按常理,一般公司对类似事故的处理,都是要经过反反复复的商洽和谈判的,但这个华臻公司基本上是对方提什么条件就答应什么条件,甚至连工头的一笔十二万的赌债也全部承担了,整个公司,包括工头的弟弟对此都感到意外,当然还有千恩万谢。
这个公司为什么会这么做呢?连赌债都帮着还,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史文祥大致了解了一下这个华臻投资管理公司的基本情况。两年前公司投资的一个铁矿,基本上没有什么回报——这个铁矿原本就是一个贫矿。他问过铁矿的负责人,得到的回答是,投资这个铁矿,主要是想在这个矿里采掘石材。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石材,对方也没有说出个一二三。当然,史文祥对石材领域的事情也一窍不通。还有就是投资了一个铁厂和一个砖厂,铁厂的规模很小,几乎没有什么项目和技术方面的投入,平时倒是也鼓捣一些铁制品,但鼓捣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史文祥看不懂。这些铁制品大都是采掘方面的工具,生产不具规模,产品也没什么销路。至于砖厂,规模的确不小,平时的销路也还可以,但这种投资有多大利润空间很难说。公司还投资了一个小煤矿,产量不高,好在足够平时的开销还略有盈余。这个煤矿对环保很负责,每天都运来大量的渣土回填巷道。
这个公司最大的投资项目是房地产,但他们投资的地段太偏太远,而且地带狭长,房价肯定上不来,就算能赚钱,也不会像城里的黄金地段那样有巨额回报。还有几十个蔬菜大棚和花卉种植园,看上去经营得很一般,填土很多,却很少施肥,产量不高,不亏钱就不错了。
总的看来,这个公司老总的经营思路莫名其妙,说难听点儿,就是胡来。这是史文祥了解公司情况后的第一印象。好几个亿的投资项目,竟然这么糟蹋,这是在干什么?
就在史文祥专注这个案子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纸红头文件。文件是文物局局长宁为善亲自批示过来的,局长在上面写了好长一段话,主要内容是落实市委常委会会议精神,配合龙飞大道的工程建设,要求文物局文物安全督察科和文物保护考古科严格遵照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全面认真地做好龙飞大道沿途地上地下的文物探测、搜寻、抢救、发掘、维护、管理和保卫工作,确保重要文物无毁坏,无遗漏,无流失,无盗窃。局长还特别强调,凡涉及国家文物保护的有关事项,一定要不折不扣、不讲条件、坚决彻底地落实,决不允许丢失一件文物、毁坏一件文物、遗漏一件文物。谁在这个工程项目上玩忽职守、失职渎职,将予以严厉查处,决不姑息。
这么多年来,史文祥还从来没有见过局长有过这样的长篇批示。让史文祥感到诧异的是,局长的批示,看似要坚决贯彻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实则是严厉要求文物局有关部门,要把发掘和保护文物的工作放在第一位,至于工程能不能按时完成,那是党委和政府的事。一句话,要把文物保护放在第一,而修路工程只能放在其次。
局长这是怎么了?
当然,保护文物是没错的。龙兴市地理位置独特,山势雄奇,易守难攻,自唐代以来,历经近一千五百年,并无大的战乱,城内城外和两山周边留下了大量的文物古迹,尤其是众多的佛教寺院,成为龙兴最壮观的一道奇景,诸如龙兴寺、龙泉寺、龙山寺、报恩寺、卧佛寺等,寺院之多,堪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其中最知名的一座寺院,当属已经湮没了数百年之久的通天寺。
通天寺在唐代就已经名满天下,武则天当政时,曾多次临幸寺院。武则天病危时,还委派宠臣专程到通天寺拜谒祷告,以求佛祖护佑平安。至今,民间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传说。唐代义净高僧西天取经回来,不仅取回了佛学真经四百部,还带回了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三百粒和九尊金刚座众佛祖座像。这些无价之宝,成为武则天笼络地方势力,树立皇家威权的文化至宝。当时天下分为十五道三百州,武则天将佛陀舍利颁诏分赐给各道所辖的佛教寺院,龙兴市的通天寺正是其中之一,据说武则天还赐给通天寺金刚座佛像一尊。为了供奉佛陀舍利,通天寺聘请了八位能工巧匠,用了九个月的时间,精心打造了一副庄重华美的金棺银椁。
传说通天寺内还藏有一尊驰名中外的真身佛,乃是武则天极为尊崇的一位高僧,以包骨真身的方式圆寂于通天寺。为使自己的肉身经千载不腐,受万世敬仰,一些高僧在身体尚处康健之时,便不再进食,每日只饮松柏汁液,直至全身透亮,清癯如玉,身内再无俗物可泄。而后盘腿端坐于瓷瓮内,瓮中以炭灰垫底,干草围身,使躯体快速脱水,逐步枯瘁,直至阖然圆寂。气绝数日之后,以特制的泥浆包裹全身,再用青灰将瓮内充实,以玉盘盖顶将瓷瓮密封。待躯体腑脏彻底枯化,方可打开玉盖,将包骨真身抬出,供人世代膜拜。
通天寺究竟拥有多少镇寺国宝,不得而知,因为通天寺已经在地下掩埋了数百年。龙兴市处于中国北方中强地震带,历史上有记载的强震有十余次。名镇华夏的龙兴通天寺,于元代中期毁于地震,重建后又毁于兵火,明代中期再度兴建,清初再次毁于地震。这些稀世珍宝,是否随大地震一并埋入地下,至今仍然是个巨大的谜团。
这些年,史文祥与宁为善局长为如何启动通天寺的挖掘开发工作,多次发生争执。局长主张全面尽快开发,而史文祥则建议逐项逐步开发,不可贸然全面铺开,避免给地下文物带来人为的损害。自去年以来,局长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以前的积极从快全面挖掘开发,转变为暂不开发,甚至一再表示,在现阶段科技保护手段还不够完善的情况下,坚决不能随意开发。局长还说,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也是这个态度。
其实,史文祥也找过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根本不是宁为善说的那样。省文物局局长甚至说,现在龙兴市正面临城市改造,这对文物挖掘保护工作有一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对一些重要遗址进行开发,有些宝贵的文物就永远也不可能重见天日了。
宁为善局长的批示,让史文祥摸不着头脑。不过,好消息是,负责工程建设的主管领导是辛一飞。多年前他们曾一同在省委党校学习,同一个班,同一个组。三个月的党校学习,让他们俩成了莫逆之交,因为他们对文物有着同样的痴迷。这些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辛一飞在吴浙县当县长时,因工程建设涉及文物挖掘和保护,经常和他交流。史文祥有时候甚至觉得,辛一飞在文物保护和开发方面的见解,要比文物局很多专家都强得多。
数月前,曾有传闻说辛一飞要调到市里工作,那时候史文祥曾想过,如果辛一飞能来文物局当局长就好了,他俩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再后来,有关辛一飞的这些传闻突然销声匿迹,史文祥还惋惜过好一阵子。
让史文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辛一飞不仅调来了,而且直接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
第三章
一
在龙兴市临时召开的第二十七次人大常委会上,市人大主任刘利斌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很不正常。
这次临时召开的人大常委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对龙兴市委提名辛一飞担任龙兴市政府副市长一职,进行充分讨论,并按照相关程序,依法进行投票表决。都是必经的正常程序,政府任职,市委提名,人大决定。尽管辛一飞已经是市委常委,但担任副市长一职,还须由人大常委会投票表决。
为了确保辛一飞顺利当选,人大常委会沿用了惯常使用的选举和表决办法:同意的,不动笔,直接把选票投入票箱即可;反对的,必须把现有人选名字后面反对一栏的方框用笔全部涂黑;另选他人的,除了填上其所赞成的人选的名字,也要把人选后面同意的方框全部涂黑;弃权的,则把弃权一栏后面的方框涂黑。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很明显的动作,而且必须使用特制的选举表决笔,如果没有涂满,或者不认真不用心,很可能就会成为废票。
这样的选举办法,如果没有意外,选举结果不是全票也是高票。因为所有的常委在小组会上讨论时,都进行过表态发言,对市委的提名,一般不会有过于激烈的反对意见。既然大家在讨论时都表示同意了,投票表决时,也就不会有什么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拿起笔来,出尔反尔,公然在表决票上划来划去。
这样的选举和表决办法,想让一个候选人高票、全票很容易;而想把一个人选下去、否决掉,则很难很难。然而今天人大常委会的投票表决,则显得十分异常。发选举票时,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会场出奇地安静。等到选票到手,主持人对表决的要求还没陈述完毕,会场上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常委都俯下身来,刷刷刷刷地都在动笔!
刘利斌目瞪口呆。按人大常委会这些年的惯例,候选人能否通过,需要超过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数!而眼前的情况表明,龙兴市人大常委会这六十多个常委中,只要有二十个以上反对或弃权,辛一飞这个副市长职务的任命就无法通过!
这次表决已经完全失控!刘利斌主任的额头顿时冒出一层细汗。如果辛一飞的票数没能超过三分之二,就无法被任命为副市长,这将是龙兴市建市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政治事件!
刘利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身旁主持选举的常务副主任王宇新悄悄耳语:“让动笔的马上停下来,强调一下投票纪律。今天的表决有问题,必须想办法制止,否则这责任我们谁也承担不了。”
王宇新愣了一下,随即敲了敲话筒:“请各位委员收到选票后,先不要动笔,听清楚了吗?先不要动笔!下面我把今天的投票表决办法再讲一遍,大家一定要听清楚……”
刘利斌挺直了身子,板着脸,神色凝重而威严地直视着会场。他觉得王宇新的语气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但与他自己的脸色一样,对下面的异动似乎没有任何影响,映入眼帘的,仍然是委员们低头在票面上用力涂抹的动作,耳朵里也仍然是一片若有若无的刷刷刷刷的声音。
会议厅其实并不大,人大主任坐在主席台上,与前几排的常委们几乎就是面碰面、眼对眼。平时有个什么材料,不挪位子一伸手就能递过去,说什么话,相互之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今天,常委们对主席台上的喊话置若罔闻,仍然有至少一半的人在动笔!
刘利斌怔怔地看着会场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觉得又是那样的陌生和疏远。沉思片刻,刘利斌突然转过身来,对主席台上的副主任兼秘书长马京辰招了招手。马京辰立刻俯身跑了过来,没等刘利斌说话,他先开口了:“主任,情况不好,今天的表决估计要出问题。”
刘利斌压低声音:“你马上给田震书记打电话,就用手机打,不要通过秘书,直接跟书记汇报。就说是我的意思,如果票数不够,没有超过三分之二,是否可以改为超过半数即通过。如果连半数也没有超过,是否可以暂不宣布表决结果,表决结束后马上召开人大主任会议统一思想,明天再进行第二次表决。”
马京辰瞪大眼睛:“主任,这样做行吗?万一捅上去,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都什么时候了,顾不上了!你告诉田书记,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恳请市委同意我的建议。”
“怎么搞的!”田震接到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办公桌上“嘭”地擂了一拳,连茶杯和文件都跟着跳了几跳。“你们事先都干什么去了!有问题为什么不提前做工作,为什么不提前给市委报告!”
秘书长的手机离耳朵足有三十公分,仍然感到手机内发出的强烈震动。他大脑有些麻木地听着书记的怒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声不吭。
田震继续质问:“你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工作?这么多委员表示反对,事先就没发现任何征兆吗?不是已经在小组会上进行过充分酝酿和讨论了吗?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一起什么性质的事件?你们主任现在让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主任让我征求书记的意见,如果辛一飞表决没有通过,是否可以采取些补救措施。”秘书长接着就把刘利斌的话转述了一遍。
“你马上告诉刘利斌主任,这些补救措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能是越描越黑。既然是严肃的合法的合乎程序的选举,选举结束了,就应该宣布结果,这是必须的。选举结束以后,一切按程序办,常委会休会,委员们回家。如果确实被否决了,首先责任在市委,在我。议程结束后,请刘利斌主任到我办公室来。”
二
人大主任刘利斌木然地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人最后一次向全场发问:“还有没有人没有填写完选票?没有填写完选票的请举手!”
台下一片沉寂。良久,主持人宣布:“现在开始投票。首先请监票人和总监票人投票。”
大厅里突然响起了轻快活泼、热情洋溢的民乐《喜洋洋》。刘利斌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该自己投票了。
投完票,再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死死盯着台下常务委员们一张张神色严峻、表情深沉的面孔,也许他审视的目光太扎眼,铁青的脸色太难看,主席台下没有一个人像往常那样同他打招呼,甚至没有人看他。连欢快跳跃的音乐声,此时也显得无比滑稽、虐心和逆耳。
刘利斌非常清楚,作为一个人大主任,自己应负的责任是什么。如今省一级的人大主任,一般都由省委书记兼任。地市一级的人大主任,有的地方由书记兼任,有的地方书记不再兼任。县一级的人大主任,书记一般不再兼任。市委书记不兼任人大主任,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不断完善的需要,也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越来越规范的结果,是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高度认可和信任。
而今天,龙兴市人大常委会把市委建议的一个重要人选给否定掉,他这个人大主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辛一飞的落选,后果不堪设想,这将完全打乱市委市政府的人事部署和工作部署,在龙兴市不亚于一场超级地震。
投票很快结束了,监票人正在清点票数。
发出选票和收回选票相等,选举有效!
投票结果用不了二十分钟就会出来。如果没有通过,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按照田震书记的指示,如实宣布票数,如实宣布结果?如果没有通过,作为人大主任,面对全体常务委员,自己如何对这次投票表决以及这次人大常委会予以定性和评价?
按照惯例,常委会结束前,人大主任都要发表讲话。这个讲话将会在第二天的媒体上全文照登,还会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中播出主要内容。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肯定不能再用了,现在看来,这个讲话稿几乎就是个笑话。以往的套话也不能讲了。经过全体委员的努力,我们顺利地完成了这次常委会的所有议程?这样的结果,算是“顺利完成”吗?可不这样讲,又该怎么讲?对提请人大常委会的建议人选表示反对,也是赋予所有人大常务委员的神圣权利,你能说这次人大常委会没有完成既定程序和表决任务?
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宣布结果,然后宣布散会?那肯定也不合适。会议结束后,媒体上如何登载,电视上如何播出?人们将会怎样评价这次会议,怎样议论你这个人大主任失态的言行举止?
书记说了,如果表决没有通过,人大常委会结束后,马上在书记办公室召开临时会议,专门研究这次人大常委会的选举情况。目前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这次表决没能通过的原因找出来,在会上要有一个精准而又合乎情理的分析。
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事情太突然了,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刘利斌四顾茫然。自己确实太大意,太疏忽了。这么多人反对,为什么事先就毫无察觉呢?究竟谁在暗里做了手脚?
刘利斌担任人大主任已经三年多。
他的上一届,人大主任还是由市委书记兼任。三年前人大换届前,市委书记田震被提升为省委常委,成了副省级领导,人大主任的位置就腾了出来。
刘利斌是幸运的。在一个地级市里,正局级干部一般只有三个,书记、市长、政协主席。从刘利斌这一届开始,正局级干部增加了一个。
人大主任的职务也就决定了他尽管已经退居二线,但在四大班子的排序上仍然是稳居第二的位置。还有龙兴市所有干部最为看重的一点,每次市委常委会人大主任都必须列席,虽然没有表决权,但有发言权、监督权和建议权。特别是涉及一府两院,也就是市政府、市法院、市检察院的人事任免,人大主任的建言很有分量。
不过,人大工作的忙碌和繁重,也完全超出刘利斌的预想。千头万绪,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退居二线的消闲和轻松。有时候,他甚至感到比他当市委副书记,比他当常务副市长时还忙还累。毕竟是一把手,什么都得操心,大事小事,最终都得由他拍板。
人大工作对刘利斌来说,是一个全新而又陌生的领域。按通常的说法,人大工作是集体有权,个人无权。即使你这个人大主任,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上,也没有多大的权力。就像选举和表决,一人一票,你对整个选举和表决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中国的各级人大机构中最重要的常设机关人大常委会,除了部分非党人士,绝大多数都是退下来的书记县长或者局长主任和部门领导。他们都在一线任职多年,工作经验丰富,什么世面都见过,你的工作要是做不到位,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些人面前,你只能如履薄冰,须臾不可松懈。何况这些人中还有不少自己的同事、同学和同乡,有的还曾在一起搭过班子。这些卸任来到人大的老局长、老主任、老书记,比他从政的时间更长,比他的资格更老,甚至还做过他的领导。无非是自己的运气好,比他们早进步了两年而已。自己的这个人大主任,也是由他们选上来的。
也许正是这些原因,面对着这些人大常委,常常让刘利斌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以前在政府也好,在党委也好,刘利斌硬朗的工作作风,还有他的能力和魄力是众所周知的。那时候的刘利斌,指哪儿打哪儿,可谓所向披靡。谁不守规,谁不努力,谁不认真,谁敢阳奉阴违,他有的是办法。该批就批,该调就调,不行了该免就免。但凡他拍板的事情,下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绝不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下面出现了什么新问题、新情况,有什么纠葛矛盾,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发觉,因此都能从容应对,及时化解,绝不会让苗头成为趋势,最终演变成事故。
然而今天的情况完全相反。刘利斌第一次真正感到,这个人大主任,确确实实只是个二线领导,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主持人。
从目前的情况看,辛一飞的落选板上钉钉,除非有奇迹发生,那就是出现二十张以上的废票。只有这样,辛一飞获得的赞成票数才有可能超过三分之二。而出现二十张以上废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些投反对票的常务委员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对市委的建议提名,在小组会上一声不吭,在选举时却临阵倒戈,这不是公开和市委市政府叫板吗?究竟是谁暗中操纵了这次人大常委会的选举?这个人的胆子太大了,能量也太大了。
他看了看手表,距全部会议议程结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连半数也超不过,他该怎么办?
三
市长李任华接到田震书记的紧急通知时,隐隐约约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此时,他正在即将修建的龙飞大道沿途的一个棚户区调研。
这个棚户区所在地叫马家园。紧邻马家园有条季节河,叫二道河,以往到了雨季,二道河才会有水。这些年,二道河基本消失,即使暴雨成灾的时候,河道也存不住水。这一片过去不属于城区,交通还算方便,人们就沿着这条季节河的河床和河道兴建了很多临时住宅。由于这几年打工的越来越多,临时住宅也越来越多,时间久了,整个河道和附近的山丘上形成了一片一片的临时住宅区,这是龙兴市最大的棚户区。
二道河马家园棚户区的住户,以前几乎是清一色的矿工。这几年,其他工种打工的也越来越多,新来的临时住户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搞建筑的、卖菜卖瓜果的、拉货送货的、机械加工的、修补家具的、修伞修鞋的、美甲美容的,后来又增加了家装公司、服装公司、快递公司,等等。
龙兴市是矿业大市,矿业一直是支柱产业。截至目前,全市共有年产量六十万吨以上的煤矿十二座,储量在十万吨以上的铁矿七座,还有一些储量不低的稀有金属矿产,如铝、铜、钴、镁、钨。这些大大小小的矿产,在龙兴市四周和各个县区星罗棋布,其产值几乎占了龙兴市生产总值的一半以上,也让龙兴市的GDP始终在全省名列前茅。
这些年,矿产品大幅降价,龙兴市委市政府借机对这些矿产资源进行了大力改造和整合。小铁矿小煤窑基本上都被关停并转,重特大事故的发生率也不断降低。关停并转带来了有益的一面,但也带来了另外一个副产品,那就是随着矿产资源的大整合,留下了大片大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矿工居住的棚户区。
这些棚户区有点儿类似国外的贫民窟,不同的是,棚户区有组织、有管理,服务水平和生活质量尽管不高,但排水排污系统基本畅通,水电气暖一样不差,公共设施包括公共厕所也还齐全。
棚户区的居民,大都是两代以上留在这里的矿工。年龄大点儿的,改革开放之初就来到了这里,年龄小点儿的,几年前中学一毕业就来了。更多的都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矿工的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
当初来到这里时,他们根本没想过在这样的地方久住,只是农闲的时候出来打工,没有租房的想法,其实也没房子可租,就在矿口附近找个地方,随便搭个窝棚挖个窑洞,或者盖个土坯房,只要晚上能安身,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再后来,越挖产量越大,小矿变大矿,矿工也越来越多。农村种地的收益远低于打工的收益,过去的农闲时打工,变成了终年打工,一个人打工,带来了一家人打工。棚户区也越变越大,最终连片成区……
整个龙兴市,从事挖矿产业的工人有二十多万,解决了住房问题的不到五分之二。龙兴市过去能住人能盖房的周边,几乎全被这样的棚户区占据。随着龙兴市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这些围困在周边的棚户区,就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老大难问题。要想打通龙飞大道,就必须对这些盘踞在大道两旁的棚户区进行彻底改造。
住在棚户区的矿工和家属,足有一万多户。在棚户区居住的新老矿工人数,少说也有三四万人。李任华市长来这里时,派出所给他提供了一个较为准确的数字,如今居住在棚户区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保守估计也有一万人。
对一个城市管理部门来说,这样的人口比例,再加上这样的居住环境,必然会成为恶性案件多发之地。居住在这里的年轻人,由于种种原因,大部分没有受过完整的基础教育,能从小学顺利读完初中的,几乎占不到一半。初中毕业能上职业学校的,或者考上普通高中,最终考上大专大学的,占不到五分之一。
很多年轻的矿工就在这里出生,从小就随着爷爷爸爸挖矿。他们的玩伴也是矿工的孩子,长大了,同矿工的孩子谈情说爱,结婚生子。这些年轻人简单淳朴,抱团讲义气。一旦谁家遇上了什么事,就会集体上阵,倾巢出动,不讨个说法绝不罢休。
这些矿工都是外乡人,从小到大,依靠的是政府,相信的是政府。有困难的时候,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政府,他们真心地认为,共产党的政府,就是为穷人为工人农民撑腰说话办事的政府。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城市的基层群众和贫困阶层,对党和政府的扶贫政策和安置政策充满了期待。
随着这些年房价的持续上涨,他们对棚户区改造工程的期望值越来越高。他们厮守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这些几平米、十几平米,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小蜗居,就是他们的希望和梦想。而龙飞大道工程的开工,意味着他们的梦想有可能实现了。他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真正的房产,就会以大红本的形式,划拨在自己的名下。真正的室内厨房、抽水马桶、客厅、阳台、卧室,这一切过去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景象,将会变成真正的活生生的属于自己的现实。
一句话,他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尤其让他们兴奋不已的是,市政府将会给龙飞大道工程派来一个好领导,这个领导叫辛一飞,是一个老百姓人人叫好的大清官。各种各样有关辛一飞的传闻,在这里被人们传得有声有色,家喻户晓。
辛一飞这个名字,在二道河马家园已经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今天龙兴市市长李任华突然来到马家园棚户区调研,顿时让整个棚户区处于一种无比亢奋的沸腾之中。这个情况完全出乎李任华市长的预料。他一来到棚户区,顷刻间就被大批的居民包围了。粗略估计一下,围在他身旁的居民至少也有七八百之多。
李市长的秘书小杨惊恐地看着这起伏汹涌的人群,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但杨秘书很快就放松了心情,这么多的人围着李市长,目的好像只有一个,就是想跟市长说说话,拉拉手。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没有人喊冤,没有人哭诉,有的只是热情的问候,更多的人则是鼓掌和握手,再有的就是一片在阳光下举起来拍照的手机。
李任华来时并没有做什么特殊的安排,事先也没有通知这里的居委会和街道办,他觉得到一个棚户区看看,用不着兴师动众。而且现在是上班时间,在家里的人不会很多。所以,当这么多人一下子涌出来时,他确实感到意外。后来才知道,他来这里查访的消息还是走漏了。
围在他身边的人群里,不仅有老人和家属,还有很多专门请假留下来的职工。不只是这个棚户区的矿工,其他棚户区的竟也来了不少。无数的问题,无数的期许;个人的,家庭的,集体的;政策文件,新闻媒体,私下传说……都与棚户区的改造工程有关,都与即将出台的分配政策有关。一句话,都与自己能不能分到房子有关。
“李市长,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这回是真的吗?不会又是忽悠我们吧。”
“市长啊,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些特困户、特贫户,有点儿关系有点儿路子的人早都走了。我们也没什么指望,靠的就是政府。现在就只想问一句,中央的精神,什么时候才能落实到我们这里啊?”
“李市长,这次棚户区改造,一定要公正公平啊。我们一家人来得晚,五口人才住十几平米,如果只按面积算,我们一家人吃亏可就吃大了,你们一碗水要端平啊。”
“听说李市长你是挂职下来的,干个一年半载就要提拔调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也盼着你高升,可你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龙飞大道修通,要把我们这个棚户区改造出来啊。我们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念你的好……”
问得最多的,还是辛一飞。
“李市长,听说那个辛一飞是个好官,让他当副市长,主要负责龙飞大道工程,这个不会再变了吧?什么时候他才能来上任啊?”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辛一飞啊,我们就想听听他怎么说的,这里的棚户区改造,到底是什么方案?”
“李市长,刚才有人传话,说选举辛一飞当副市长有好多人反对。大家就纳闷儿了,这么好的领导还选什么,直接派来不就得了?”
“李市长……”
李任华被人们簇拥着,不断回答着一个个提问。三月的天气仍然很冷,但他早已是满头大汗,衬衫都湿透了。离开的时候,最后留给现场群众的几句话,也还是有关辛一飞问题的解答。
“大家放心,辛一飞任副市长,是市里省里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今天上午就会被任命为副市长,很快与大家见面。有关棚户区的改造工程,会综合大家的意见,按照公正公平的原则处理和解决。大家说得很对,共产党的政府就是老百姓的政府,政府所有的工作,都是为老百姓办事!谁与老百姓两条心,我们就撤他的职,查他的问题,就让他下台!这几年,大家也都看到了,今后我们就是要坚持这么做下去,人民的政府,就必须让人民满意!”
四
刘利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选举结果。不出所料,辛一飞副市长一职的提名没有通过。而且票数居然没有超过半数,33票赞成,24票反对,10票弃权。
离半数还差一票。
居然只差一票!
市委书记虽然不同意,但之前他还是想坚持自己的想法,只要选票过半,他就会宣布任命通过,所有的责任都由他来承担!
就在清点票数期间,刘利斌给省人大常务副主任刘祥打了一个电话,只问一个问题:人大常委会的人事任免表决,票数过半是否可以宣布通过。刘祥副主任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可以,没有问题。
刘祥副主任特别给他讲到,根据法律规定,各级人代会投票选举,一般都是票数过半即当选。人代会闭会期间,人大常委会的选举各有不同,但重要的人事任免,票数过半即可通过。这几年,我们各级人大常委会对人事方面的任免决定越来越自信了,就把超过半数当选变成了超过三分之二当选,这也是常委会对人大全体会议的一种承诺,为的是更具效力和说服力。其实根据法律规定,人大常委会投票决定半数通过是完全可以的,是合乎法律的,不存在任何问题。
刘祥主任的一番话拨云见日,让刘利斌顿感信心爆棚。他当时觉得,对辛一飞的表决,人大常委中即使有很多人反对,但票数过半应该没多大问题。他不相信一个市委省委同意的决定,会在市人大常委会上遭到半数以上常务委员的反对。这些常务委员,每一个他都非常熟悉,他们都有很强的政治意识、大局意识,在关键时刻,绝大多数都会坚决遵守党的纪律和党的意志。
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33:34。
如果事先有所察觉,稍稍做点儿工作,哪怕在选举前强调几句,也许就会挽回眼前的这场困局、败局。但现在什么都晚了。
“主任,该宣布了,常委们已经到齐,都回到会场了。”秘书长马京辰在耳边轻轻的一句,却把刘利斌吓了一跳。
休息室里一片死寂,几个副主任都沉默着,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大家的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刘利斌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秘书长,把秘书长也吓了一跳。当着几个副主任的面,刘利斌话里有话地问:“你是秘书长,事先什么情况也不知道?”
秘书长根本没想到主任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用这种语气质问他,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主任,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我刚才细细地同他们核对过几遍,做梦也没想到啊。”
“做梦也没想到?以往开会,你一天在我的办公室跑无数趟。昨天今天,这么重要的会议,你却溜得无影无踪,都干什么去了?分组讨论会你没参加吗?会上没有人表示异议吗?讨论情况反馈,这方面的信息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是你没有布置,还是没有人反映?你的工作都做到哪里去了?你把这个投票结果给我拿过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应该跟我说点儿什么?你没感觉到有压力吗?没感觉到失职吗?是不是觉得很坦然?这一切都很正常?”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马京辰的头上滚了下来,这些质问,他无法回答。刘利斌大概也不指望他的回答,腾地站了起来,也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向会场大步走去。
主持会议的常务副主任王宇新宣布了表决结果,紧接着宣布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请市人大主任刘利斌作总结讲话。
刘利斌眼前没有讲话稿,早就写好的讲话稿在公文袋里,根本没取出来。昨天晚上他还把讲话稿认真看了一遍,对其中的好多地方做了修改。但现在,这个早就准备好的讲话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再照着念一遍,纯粹就是个笑话。
刘利斌死死地盯着会场,足有两分钟没有讲话。台下的常务委员们也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里,沉默着。此时,只有刘利斌有讲话的权利,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字字如剑:“我想,这个结果一定是某些人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吗?”
会场一片死寂,没人知道这个平时很温和也很敦厚的人大主任要说什么。
“恭喜这些人,你们赢了。我没说得逞这两个字,这会儿我还不想说,因为还不到时候!你们确实赢了。是不是感到很高兴?很得意?是不是还想再听听我平时那样的讲话,这次会议开得很顺利,圆满完成了各项议程?好让你们再得意一下?
“本来我不想说什么了,事后我们会对这次表决的结果进行调查和定性,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会有很多话要说。谁的问题谁负责,谁的责任谁承担。我说这话不是想秋后算账,但究竟是什么问题什么原因,我得向市委交代,向市委检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特别想问问那些投反对票的人,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上午讨论时,你们不是都表示同意市委省委的建议提名吗?不是都没有异议吗?为什么偏偏在投票时出尔反尔,说一套,做一套?辛一飞到底哪里有问题,哪里让你们不满意了?是因为破格提拔吗?正处提副厅,正县升副市,在座的你们没有遇到过吗?县长提拔为副市长,这在以前没有先例吗?很多啊,哪里错了?哪里不符合干部条例?哪里没有依法合规?
“你们的档案我全都细细看过。你们中间的不少人,很多就是直接从镇长提拔为副县长,从副县长副书记直接提拔为局长主任,从县委副书记直接提拔为书记的。难道都错了?我们的干部选拔,总有一批干部会按照时局和人民的需要,及时被提拔到某一个位置。在座诸位几乎都当过一把手,这个谁也明白的道理,莫非你们突然想不明白了?或者,你们认为这次提拔不公正不公平?那你们就说说,哪里不公正,哪里不公平?是违反了程序?还是暗箱操作了?有吗?如果有,现在你就可以说出来。”
刘利斌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台下几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人和他对视,他的目光盯向哪里,哪里就只能看到一个脑壳。
“如果不是因公,那就只能是徇私了?说实话,此时此刻,我真不想把这个词汇用在这里,用在大家头上。徇私!不觉得我们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怎么会徇私?为什么要徇私?这个私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龙飞大道的开通牵扯到某些人的既得利益,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必须让这个工程胎死腹中,让这个执行人打道回府,然后再找一个可以保住既得利益的代理人。有多大的分量才能把你的笔尖压在反对的选票上?重金贿赂?利益许诺?有人施压?是不是?如果是,那就摸着胸口想一想,你的孩子里面有失业的吗?有上不起大学的吗?你的家人里面,有住无所居、老无所养、病无所医的吗?
“到底有多大的私利,能把党纪国法和人民的恩义统统抛在脑后,踩在脚下?你们今天都在行使自己应有的权利,我本不该指责什么,也无权指责什么。但我必须说出来!这是我的心里话!不说出来就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这个职务!今天的表决,不仅是我的耻辱,也同样是你们的耻辱!龙兴市的老百姓不会忘记我这个失职的人大主任,更不会忘记你们这些投反对票的人!也肯定能看清你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都在代表着谁的利益!
“得有多大的利益,才能让你们投下那反对的一票?对人民忘恩负义,还能算是一个有立场有信仰的共产党员吗?”
多少年了,刘利斌从来没有这样发作过。他愤怒地审视着会场,再次看了看时间,然后咆哮似的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