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丰登

(长篇小说连载)

文/孙明华 清 心



第一章疫情来袭

2019年6月28日上午。太阳炙烤着大地,街上行人寥寥,唯一活跃着的知了趴在树上,嘶哑地叫着“热——热——”

临街,香柏树兽药公司楼上一扇落地窗前,徐一诺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中药,脸色苍白地盯着马路发呆。一辆黑色大众轿车停在公司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身材高大,背却有些伛偻,花白的头发尽显岁月的痕迹。他习惯性地低头走路,脚步沉重,褪了色的蓝白相间条纹T恤,裤子的两条腿一高一低分别挽在膝盖上,像从田间劳作归来的农民。

徐一诺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还是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人吗?那个曾经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男人哪里去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话铿锵有力的男人哪里去了?

手机响了。

“亲爱的,感觉好些了吗?”是江沐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已经连续五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没事,放心。”徐一诺的回答简洁而快速。

“你要赶快好起来!忙完这几天,我陪你去度假。”江沐恩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忧虑。

徐一诺露出了微笑:“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就是有点儿晕,别担心。”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挂了。今天还要卖两千多头大猪,我忙得四脚朝天,就不打电话给你了。你要记得吃饭啊!”

刚挂断电话,手机又震动起来,这回是孟忆昶。“一诺,方便下来吗?我在你们公司一楼。”

一楼是兽药销售区域,两个店面四个房间,整齐地摆放着各类药品,指示牌上标识着“消食健胃类”、“产后保健类”、“清热解毒类”……和普通的药店并无两样。

孟忆昶斜坐在两张椅子上,赤着脚,双腿平放,看到徐一诺,猛地收回双腿坐正,挤出一丝尴尬的笑:“你听说了吗?今天玉屏镇全被封了,所有畜牧场的猪禁止外调,外面的猪也禁止调入。我本来还准备卖掉六百多头仔猪呢,这下麻烦了。”孟忆昶双眼布满血丝,明显是没睡好,“这样封锁下去,我这批猪怎么处理?我还急等着钱用呢!”

“我听沐恩说了,玉屏镇出现了疫情,现在是为了防止扩散,政府紧急封锁,要求各个养殖场采血样报送,排除后才可以解禁。没办法,只能等。”徐一诺边说边给他泡茶,“要是您不接这批猪就好了。”

孟忆昶不住摇头:“本来以为可以趁着行情好打个翻身仗,唉……我在养猪行业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这可不像您说的话。您是养猪界的传奇人物,打不倒的小强!”徐一诺想让他振作起来,“再说,我们来吴宁县快二十年了,养猪业的起起伏伏也经历得多了,什么风浪没遇见过?这次疫情是全国范围的,都说‘猪粮安天下’,政府也在想办法。你要有信心,猪运不出去只是一时,否则,全国老百姓岂不是吃不上猪肉了?”

“听听,他多大的口气!如果一个星期内不给他五十万,他就会搞死我们,让我们一头猪也运不出去。我录了音,早晚要举报他,而且实名举报!”江沐恩原本黝黑的脸因气愤变得通红。

“跟这样的人计较什么?我们不理他就是。”王开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拿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江沐恩接过水,兀自愤愤不平:“他这跟战争年代发国难财有什么区别!”

“别生气了。整整两天两夜,也够累的,休息一会儿吧。多亏了有你!改天我要登门向嫂子道谢。”

“哪里的话?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只是……平安镇的事情怎么处理好呢?”王开来和江沐恩躺在临时工棚里的长凳上,却都毫无睡意。

“小江、小江,你在里面吗?”棚外传来喊声。

江沐恩一骨碌坐起来,却连大声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沃尔沃,车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见江沐恩和王开来出来,赶紧招呼:“江总,好久不见了。”

“余总,”江沐恩迎上去,“猪场情况怎么样?”

“都被这非洲猪瘟闹的,人心惶惶啊!小老弟,听说你手上都是跑远地的客源,方便给我联系下吗?我有两千头猪急着要出售啊!如今一日紧似一日,我怕万一平安镇像玉屏镇那样被封锁了,可就麻烦了。”

“我以前帮您卖猪,收猪人的电话您不都要了吗?您不是一直在跟他们联系吗?怎么,现在又联系不上了?”江沐恩冷笑。

来人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满脸通红地说:“江总说笑了。”

“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有需要我依然会帮你。发照片给我,我转发给他们,满意的话,这几天就来拉。”

余兴和一把握住江沐恩的手:“想不到,真想不到,最终还是你帮了我……”

“跟人过不去,千万不要跟钱过不去。是吧,余总?以前我白帮你,你还不以为然,现在我可是要辛苦费的。”

“那是,那是,应该的。”余兴和赔着笑,“江总,三岔路口那个消毒点听说是您建的,我……我想,可不可以也让我们公司参上一股?我们不分利,就是到您那里去消毒,按规定交消毒费,怎么样?”

“呵,您可真精明啊!可那是我们公司自用的,不对外。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不,刚才为了这个消毒点,我差点儿和平安镇畜牧兽医站的站长打起来……”

“平安镇要怎么弄?”余兴和的表情有些不安。

“这个侯建利,说是为了养殖户,还不是为了自己?他说要在平安镇的入口处建一个大型消毒点,让所有的养户统一消毒。原本出发点是好的,但他心术不正,想利用这个消毒点自己发财,要求我们先出五十万现金,以后消毒每头猪还要交二十元消毒费。”提起这事,江沐恩就火大,“那些散养户数量不多,又要找他开检疫票,肯定不敢反对,他主要就是针对我们几家大公司。你想一下,嘉和公司、安优公司、伊正公司、瑶氏公司,每个公司五十万,这就二百万,再加上散养户,建一个什么样的消毒点能要这么多钱?这不是抢劫吗?”

“那……没人管吗?政府知道吗?”

“如果是政府行为,我们无话可说,哪怕是协会的行为,我们也支持。可他说,他既不代表政府,也不代表协会,就代表自己,但是谁要是不交钱,就别想出一头猪!这种人怎么配当这个站长!如今是生死关头,他这是明目张胆敲竹杠!”

“不瞒您说,我不敢自己建消毒点,也是怕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知道您和镇里的领导们关系都很铁,这不,就想借您点儿光,到您那儿消毒,消毒费好说。”

“我们都是同行,非常时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会帮你想办法。再说,谁叫我老婆和你熟呢,帮你也是看她的面子。”江沐恩突然岔开话题,“对了,阿布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能吃能睡也能干,现在让他配送饲料,每天给他一瓶啤酒,可开心了。我知道一诺很关心他,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余兴和暗舒一口气,庆幸没有将这个傻子赶走。

余兴和走了,王开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听说这人不地道,嫂子怎么跟他那么熟?”

“以前一诺当场长时就认识他,遇到行情不好时,他就找我帮他卖猪,但他心眼多,唯恐我从中赚了他的钱,总是避开我去要收猪老板的电话,然后就自己私下联系。结果那些收猪老板给他开的价反而更低,他又不得不找我帮忙。我从来没有想要他的好处,可笑的是,一次他送我一部手机,说是特地让他儿子在网上买的,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呢,你猜怎么着?”

“不会是他用过的吧?”王开来问。

“呵呵,还真是。他还装在新盒子里,打开手机一看,通讯录里的电话都没删掉。”

“那阿布呢?”王开来又问,“听你们说话的意思,好像是个傻子?”

“这个……说来话长。”

对眼前的形势,徐一诺也是忧心忡忡。听江沐恩说,这两天,毛猪价格已突破十二块,能涨到什么程度真不好估计,这可是前所未有啊!这样的涨势,更加说明如今疫情极其严重,网上报道都是轻描淡写,实际情况应该是全国已大面积缺少猪源了。如今来拉猪的老板,根本不会再说一百二十公斤的标准,更别提体型如何了,只要有猪,全要。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而徐一诺更直观的感受是,菜市场排骨都买不到了。不过,昨天倒是有好消息。农业农村部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是为了稳定民心,也为了缓解市场压力,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大力支持养户发展养殖业。但徐一诺也明白,远水不解近渴,养猪是需要漫长周期的,哪里是说养就养出来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养殖户人心惶惶,都对前途没信心了。比如,眼前愁眉苦脸的孟忆昶。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宽慰他。

“算了,听天由命吧。”孟忆昶叹息,“这些天焦头烂额,昨天是我七十岁生日,我自己没想起来,别人也没有……”

“真对不起,是我的疏忽,迟到的祝福,生日快乐!”徐一诺赶紧吩咐店员,中午多做几个菜,为孟忆昶补过生日。

孟忆昶感慨:“十八年前,我们作为重点招商引资项目来到南安市,落户在吴宁县,一转眼,我都七十岁了。我还记得,那一年,接待我们的是你的同学,漳河镇书记杜凌云。如今……”

“我订个蛋糕吧,今天补一下,这可是大寿啊!”徐一诺怕孟忆昶感时伤怀,拿出手机给蛋糕店打电话。

午餐时间,徐一诺让大家斟满了酒:“让我们一起祝孟总身体健康,事业顺利,生日快乐!”

孟忆昶一句话没说,含着泪,一仰头,把满满一大杯啤酒喝了个精光。

“非洲猪瘟”,这个在2018年8月份开始进入国人视线的名词,很快就上了热搜榜。2018年8月3日至15日,辽宁沈阳、河南郑州、江苏连云港三个相隔很远的地区,接连发现三起非洲猪瘟疫情。十个月后,疫情几乎遍及全国,据官方数据显示,比较严重的十多个省份生猪存栏量已减少85%以上。

顾名思义,非洲猪瘟是最早在非洲发现的一种危害养猪业的传染病,于1921年首次出现于肯尼亚,20世纪中叶侵入欧洲,蔓延到南美和加勒比地区。2007年以来,在全球多个国家扩散、流行。非洲猪瘟是一种急性、热性、高度接触性动物传染病,其强毒株对生猪致病率高,目前尚没有可用于治疗的特效药,也没有可用于预防的疫苗,一旦发生非洲猪瘟疫情,必须对猪群进行扑杀并做无害化处理。世界动物卫生组织(OIE)将其列为法定报告动物疫病,我国将其列为一类动物疫病,是重点防控的外来病。非洲猪瘟不是人畜共患,感染猪肉在烹煮处理过程中较易失活,七十至七十五摄氏度加热三十分钟以上,病毒就会被杀灭,也就是说,只要把猪肉煮熟煮透,即使有病毒也会很快失去感染力……

徐一诺每天把关于非洲猪瘟的情况在县养猪协会的几个群里发布,只是偶尔有人回复,大家的恐慌情绪已难能用言语去平复了。正在整理省协会转发的关于召开省2019年畜牧业博览会的文件时,孟忆昶打来电话:“一诺,我在去玉屏镇的路上,遇到了点儿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郭律师,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徐一诺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孟忆昶已挂断了电话。她找到郭律师的电话打过去,郭律师说:“我已经听说了。他欠别人几万块木材款,在法院里挂了几年,也没执行到位。人家把他堵路上了,还报了警。现在法院出面,要他必须还钱,否则就拘留。”

“可是,他现在真的没钱。您知道的,玉屏镇因为疫情,已封锁几个月了,他那几百头小猪如果能够出售,也能卖几十万,但现在卖不了呀!他今天刚从S市回来,火车票都是我垫的钱……”徐一诺恳求,“麻烦您无论如何再帮帮他……”

紧接着她又打给江沐恩:“孟总可能出事了,你能回来吗?”

江沐恩赶到法院,先垫付了一万元钱,才把孟忆昶带出来。晚上,孟忆昶给徐一诺发信息表示感谢。徐一诺回复:“您没事就好。”

放下电话,徐一诺不由黯然,那个曾经叱咤南安市养猪行业的风云人物哪里去了?在这个行业中,还有多少人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记忆如风,恍惚中,徐一诺似乎回到了过往的岁月……

第二章 南下招商

2003年9月10日,凌晨。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上坐着五个人,显得整个车厢极为拥挤。前排偶尔传来两三句对话,是司机宋学兵和孟忆昶在讨论路线。从S市到南安市一千三百公里,最后的两百多公里尚未通高速。他们计划着当天就赶到目的地,于是,凌晨4点钟就出发了。

后排坐着三个人,最左边是身材高大的东北壮汉秦少宫,中间是精明干练的浙江包工老板黄忠,他们一上车就扯起了呼噜,此起彼伏,让最右边靠窗位置的徐一诺心烦意乱。前方未知的路,让她心中惴惴,而踏上这条路之前,她和丈夫江沐恩一直战事不断。

“我们结婚还不到半年,你就要弃我而去吗?”

“放着大城市的生活不过,那个偏远的地方就那么有吸引力?”

“那个男人到底安的什么心,非要把我们拆散……”

吵闹、争执、恶语相加,夹杂着各种猜疑和揣测。徐一诺的解释,江沐恩根本不听。两个南辕北辙的人,根本无法沟通。徐一诺经常苦恼地想,自己怎么就嫁给江沐恩了呢?

徐一诺农学院毕业后,由学校推荐进入S市昌茂(集团)公司实习。昌茂(集团)公司拥有高档的写字楼、高档的海鲜酒楼、汽车出租车队,还有七个养殖场和一个供港场。

公司负责人孟忆昶身材高大、风度翩翩,对待下属非常温和。徐一诺住在公司海鲜酒楼二楼的宿舍,经常和孟忆昶照面,在她的印象中,孟忆昶似乎从来就没有休息过,周一到周五在公司,周六周日开车在各个养殖场之间奔波。一次偶然的机会,孟忆昶在海鲜酒楼吃完早餐,正要出门时看见徐一诺,便笑问:“周末准备干什么呀?”

徐一诺答:“闲着无聊,我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报的学习班,利用业余时间充充电。”

孟忆昶微微颔首:“要不,我带你去看看,省得你没目标乱跑。”

那天,孟忆昶带着徐一诺到S市师范大学附近转了一圈,又带着徐一诺去了离S市市区最近的供港猪场。

“我对养猪是十分有感情的。当年下乡插队,就与猪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一直在和猪打交道。”

徐一诺说:“我们安徽老家也养猪啊,开春养一头猪,过年卖了,大概就是一家孩子的学费了。”

“猪场可不是这样,这叫工厂化养殖。这个供港场每年供应香港大概五万头猪,如果放在农家养,恐怕是完不成任务的。”

换上工作服,穿上过膝水鞋,走过消毒通道,徐一诺跟着孟忆昶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了猪场。这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家乡的猪圈潮湿肮脏,任猪一身泥巴乱滚,吃食也是乱七八糟的,有剩饭剩菜,或者就是番薯藤打碎的饲料。而猪场里的猪真是太幸福了,一排排整整齐齐地躺着,浑身干干净净,自动饮水器供水,有专用料槽,吃喝拉撒都有定处。

在产房里,徐一诺第一次看到刚刚出生的小猪,浑身油光闪亮,眼睛眯着,小嘴巴不停地拱着,还发出孩子般的哼哼声。饲养员介绍:“别看这猪小,它的鼻子特别灵,自己就会找到水源,咬住饮水器喝水,还会找到固定的地方大小便,可爱干净了。一窝小猪仔,第一次吃哪个奶头,以后每次都吃那个奶头,从来不会乱。”

徐一诺惊讶得合不拢嘴:“一直以为猪好笨好脏,原来是冤枉了它呢!”

孟忆昶笑道:“总算看到有人喜欢猪了。以后每周末,有空就跟我下猪场好了,多了解猪,你就会越来越喜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孟忆昶极其忙碌,并没有再带徐一诺去农场。她几乎很难看到他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晚上,临下班前,孟忆昶进了办公室:“小姑娘,今晚有课吗?”

“哦,没有,孟总。”徐一诺赶紧站起身。

“那,有约会吗?”

徐一诺脸一红:“哪里有啊……”

孟忆昶哈哈一笑:“对,女孩子不要大学一毕业就急着嫁人。中国人总说‘丑媳妇怕见公婆’,那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先下点儿工夫,把自己打造成精英,见公婆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了。我跟我女儿就是这么说的。”接着他话题一转,“晚上我有几份文件要签,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打字吗?可能要做一些修改。”

公司办公室距海鲜酒楼只有一站路,徐一诺匆匆吃完饭便赶到公司。孟忆昶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男人,看来已经跟孟忆昶聊了很久了。那天他们忙到很晚,几份文件和合同被数次修改,直到另一个人说“可以了”才结束。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徐一诺经常被孟忆昶安排去加班,每次都是修改文件和合同,只是每次来的人都不同。徐一诺偶尔会提出一些建议,每次都说到点子上,让孟忆昶非常惊讶:“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看来,我是找对人了。”接着又叮嘱,“加班的事情和打字的内容不要给任何人说,加班工资我会单独给你的。”

徐一诺郑重点头:“放心,我不会说的。我也不要加班费,您这是在给我提供锻炼的机会,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五一”。

这天上午,徐一诺在办公室和一个女同学通电话,正聊得开心,孟忆昶敲门进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神秘地说:“你中午找个时间把它寄出去,按这个地址,不要告诉任何人。”

看徐一诺把文件袋装进自己的背包,孟忆昶才离开。

吃完午餐,公司来了七八个西装革履的客人,看大家个个神经紧绷的样子,徐一诺偷偷溜出门去了邮局。回来时,那帮客人和孟忆昶一起不见了,各个办公室出奇地安静,大家个个表情古怪,有的还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知说的什么。徐一诺回到办公室,将邮寄回执放好,准备再见到孟忆昶时给他。

但直到下班,她也没见到孟忆昶。徐一诺收拾东西,关上电脑正准备离开,突然与一个瘦瘦的男人撞了个满怀。徐一诺一边道歉,一边弯腰去捡散落在地的杂志:“对不起,我没注意……”

“呦,徐小姐,你还有心思看杂志呢?孟总出事了,中午那帮人是纪委的,你没看到孟总被带走了吗?”来人是被称为“袁小头”的副总经理,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从明天开始,你要听从我的调遣,不要随便离开办公室。听说最近你参与了公司很多合同的拟定,和孟总走得很近……”

徐一诺似乎听到心脏破碎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恍惚。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孟忆昶会做违法的事。在她心目中,他就像父亲一样和蔼可亲。可是,回想这些日子,孟忆昶的确有些异常,他似乎提前知道要出事,一直在做善后,只是,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拾妥当,就被带走了。

回到宿舍,徐一诺辗转反侧。突然想起今天去邮局帮孟忆昶寄文件的事,那是一个香港的地址,是从未听说过的人名和地名。她想,这应该是对孟忆昶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就急急地在抽屉里翻找,终于找到一张孟忆昶的名片,上面有他家里的电话。她知道,他的妻子是个大学教授,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看看闹钟,已是凌晨一点十分。徐一诺犹豫片刻,换好衣服出了门。她有海鲜酒楼后门的钥匙,蹑手蹑脚绕过值班室,直奔孟忆昶公司的办公室。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徐一诺打开所有的抽屉,把她认为有必要带走的材料统统打包。

回到海鲜酒楼,她拨通了孟忆昶家中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女声,一定是孟忆昶的妻子程欣了。

“程教授您好,我是孟总办公室的小徐……很冒昧,我有一些东西要亲自交给您,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方便?”徐一诺紧张得有些结巴。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吗?”程欣问。

“是……一些文件和合同,或许这些东西对孟总有用……我也不知道。如果您需要,我马上给您送过来。请您放心,这件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我过来取吧,二十分钟就到。小徐,谢谢你。”

“孟总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这是我应该做的。”

长假过去,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袁小头”笑眯眯地出现在徐一诺的办公室:“这几天放假玩得怎么样?今天要收收心了,公司里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好的,袁经理。”徐一诺机械地答应着。

“听说孟总时常带你去猪场,他有没有给你说起过什么?你仔细想想,如果想起来就马上告诉我。”“袁小头”审视的目光聚焦在徐一诺的脸上。

“袁经理,您知道的,我有几个校友在畜牧场,只是偶尔搭孟总的车去看看他们。”

“你可不要糊涂,孟总是犯了事才被抓的,有什么事情千万别隐瞒,不然到时连累了自己,那就不值了。”

“谢谢您的提醒,我要是想起什么情况,马上向您汇报。”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里乱作一团,财务室不时捧来一大堆账本,徐一诺根据要求把其中做好标记的票据复印下来。“袁小头”也不时拿过来一些文件、资料让徐一诺复印。徐一诺没有心思去看其中的内容,只是顺便将全部资料多复印了一份。

下班前,“袁小头”拿来一沓厚厚的文件:“把这个寄出去,是寄到香港的,很急,你马上去办。”

地址是上次孟忆昶给她的地址,收信人也是同一个人。徐一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接过来塞到包里。然后,一边慢吞吞收拾东西,一边注视着门外的动静,确认“袁小头”已走远,她迅速将门关上,打开复印机,把那沓厚厚的文件一页页复印下来。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才镇定地开门出去。

当天晚上,徐一诺把所有复印的文件交给了程欣。程欣对她说:“谢谢你的帮助。小徐,你刚从学校出来,还不懂世事险恶。老孟出事了,是有人要陷害他,你这么聪明,一定也看出来了,大家都说他是‘自己用肉养肥的狗咬死了自己’,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你要当心,千万不要因为老孟连累到你,这帮人现在抓住谁都不会放过。你还小,没必要卷进去,听我的,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次日天还没亮,徐一诺拖着两个重重的背包离开宿舍,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徐一诺再次见到孟忆昶,已是2003年。正月十五那天,还在放寒假的弟弟给她打来电话:“姐,你猜谁来我们家了?是你以前公司的那个孟总,你等等,让他跟你说话。”

徐一诺瞬间有些恍惚,怎么可能?孟忆昶不是出事了吗?当时网上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新闻:非法集资15亿,被判处六年有期徒刑……

“一诺,我是孟忆昶。”电话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时隔三年,那声音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

“孟总?真的是您?”徐一诺的眼角突然有些湿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呵呵,我回来了,来找你了,你还好吗?听你弟弟说你年前结婚了?真不好意思,我连一份贺礼都没给你准备……我今天就回S市,明天晚上请你们夫妻吃饭……”

第二天,他们在“七宝印象”相聚。席间,孟忆昶拿出一份资料,让徐一诺回家后有空看看。那天他点了好多菜,徐一诺一个劲儿阻拦,说吃不了吃不了。可孟忆昶坚持:“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这算什么?”

晚上回到家,江沐恩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然入睡。徐一诺坐在客厅里,仔细地翻阅孟忆昶给她的《关于赴南安市发展养猪场的可行性报告》。养猪这个行业对孟忆昶来说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这半年里,他已三次到南安实地考察,当地政府也非常重视。报告里说,南安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毗邻广东、福建,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可形成天然的屏障,气候温和、资源丰富,发展大型养殖业,可以就近供应广东、福建和香港,大大降低了运输风险和成本。南安市有数百万亩闻名全国的脐橙果园,果园需要大量的肥料,可以发展“猪—沼—果”养殖模式,解决环保问题。当地人工费用低廉,一般饲养人员的工资只有五六百元。最大的优势是,中国是猪肉消费大国,约占全球消费总量的50%,年人均消耗猪肉量四十至五十公斤。而南安市九百万人口,每年需要上市四百五十万头生猪,当地的小散养户总数相加,每年可供应不到一百万头,实际生猪缺口约二百五十万头。当地政府根据国家相关政策,对畜牧养殖业扶持力度极大,但至今尚没有一家大型的规模养殖场落户。

报告中对于投资所需资金及收益情况也有详尽阐述。孟忆昶的一个朋友是香港五丰行的主要负责人,因供港指标难以达成,特别寻求在当地有合作的基地。香港五丰行属于上市公司,在实际操作上有很多的制约因素,所以希望孟忆昶能够到南安市发展大型养殖场,作为供应香港的一个基地场。这才是孟忆昶在南安市发展养殖业的信心所在。

三个月前,孟忆昶帮助一位香港朋友在S市开发区购买了上千亩土地,作为酬谢,他得到了一笔两百万元的资金。孟忆昶便和香港五丰行的人三次到南安市考察,看中了一块山地,交了定金。

对照报告中的数据,徐一诺进行了仔细计算,正常运作四年收回成本完全没问题。

研读完这份报告,已是凌晨一点。她感觉眼睛有些痛,脖子也有些发酸,可她却没有一点儿睡意,似乎有一股火苗在她心里燃烧。是的,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有奋斗,有目标,有盼望,有曙光。而不是像现在,浑浑噩噩,一日三餐,似乎一天就是一生。回头看看床上那个被称作“丈夫”的男人,她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孟忆昶和徐一诺每周都见一次面,讨论南安之行的具体规划。徐一诺对未来充满期望,总是催促:“咱们什么时候去呀?”

“你和家里商量好了吗?你们才结婚不久,去了南安,可没那么容易回来,你们都要有心理准备。”

“没什么好商量的,这是我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主就可以了。”

“你现在有家了,怎么可能一个人做主?”

徐一诺黯然。和江沐恩相处的日子,她甚至不敢去想,不愿去提。怪他吗?她没有理由责怪他。他是那么热烈地爱着自己,为了追求她,他放弃了优越的工作,为了她,他甚至不惜和父母反目……

她对他的感情刚开始也并不单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拿他作挡箭牌的,他知道,却甘心情愿……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嫁给江沐恩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习惯,总之,现在已经嫁了,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三章初具规模

第二天中午,孟忆昶一行到达目的地——南安市吴宁县。当汽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时,已有五六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那里等候。为首的漳河镇党委书记杜凌云上前和孟忆昶握手:“孟总一路辛苦。”

接着就是互相介绍。最后介绍到徐一诺,杜凌云愣住了:“一诺?”

徐一诺的表情瞬间凝固:“学长?”

“怎么,你们认识?”孟忆昶有些吃惊。

杜凌云急忙向众人介绍:“我学妹徐一诺,我毕业那年,她大一。”

“原来你们是校友啊!”孟忆昶很激动,“真是缘分呐!没想到在这里小徐也有熟人,还是我们的地方父母官,这下我可更好开展工作了。”

在众人的寒暄中,徐一诺还没回过神来。她没想到在千里之外会遇到杜凌云,她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呢。杜凌云曾是她喜欢的男人,在农学院时,杜凌云是学生会主席,徐一诺是宣传部长,只短短接触了半年,两人就坠入爱河。两人商定,待徐一诺毕业就结婚。可杜凌云毕业不久就没了音信。后来听说,杜凌云已经结婚,女方的父母都是领导干部。徐一诺不得不面对现实,忘掉杜凌云。这段简短的恋爱在徐一诺心里留下了阴影,直到遇见江沐恩。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青春岁月,徐一诺自以为已经彻底把杜凌云忘了,他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猝不及防。往事潮水一般涌来,徐一诺感到窒息,身体也站不稳了。

“晕车了?房间都订好了,我让人带你们去休息。”杜凌云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大家说。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温柔体贴;人还是那个人,高大帅气;性格还是那个性格,成熟稳重。但一切都变了。徐一诺竭力压抑着自己。在她的想象中,杜凌云安顿好其他人,会来看自己。到时她会质问他,为什么食言抛下自己?为什么和别人结婚?为什么?为什么……可直到司机宋学兵打电话叫她下楼吃饭,杜凌云也没有出现。

接风宴规格不低,吴宁县县委郑书记都出席了,可见地方的重视程度。但席间说的都是闲话,喝酒是主题,再就是杜凌云和徐一诺的邂逅,也引起了众人的兴趣。徐一诺不能喝酒,可这种场合,她又不能不喝。而只要一端起杯子,肯定就放不下来了——这位敬的酒你喝了,那位敬的酒你能不喝?喝完了还要一一回敬……杜凌云有心帮她挡几杯,也是徒劳。

那天徐一诺喝多了。不过,醉酒也是有益处的,比如,忘掉过去,忘掉所有的烦恼。徐一诺在酒精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竟是黎明。拿出手机,刚刚凌晨四点,未接电话竟然有一百多个,全是江沐恩打来的……

一早,杜凌云来到酒店接他们下乡考察。有了昨天的教训,徐一诺感觉杜凌云对她已经没有了昔日恋人的感情,虽然对她很关照,却只是校友、朋友之间的友情。所以,她也把他当做漳河镇的党委书记对待,客气而不失礼。他们一起出发,去看一个即将接手的畜牧场。

畜牧场位于县城西南方向,靠近大门是一栋三层楼房,楼房外是一个大花园,里面除了一棵桂花树长得正旺,其他全是杂草了。再往里,是一口极深的水井,水井旁有一间小屋子,摆放着香炉和几尊佛像。

“这场原来是一个香港人投资的,委托他的广东女婿管理,他女婿只知道吃喝玩乐,硬是把一个企业败光了,还欠了银行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就开溜了。不过,他们倒是对神明特别相信,看,关公像也有,妈祖也有,如来也有,观音也有,真不知道这些神仙会不会和平相处。”杜凌云笑着说。

“这里选址有点儿问题,在国道边上,不利于防疫。以后我们再建设猪场,要在深山老林了,这个场只能作为过渡场。”话虽这样说,孟忆昶对这个老畜牧场心里还是十分满意。

“这个场是国有土地,属于工业用地,县里为了支持养猪业招商引资,近四十亩的地,只要八十万元。县里已下了文件,所有办证费用全免,这也体现了县里的诚意。”杜凌云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水源,水文资料显示,这个场的位置属于缺水地区,还要打一口深水井。”

十六栋猪舍一一看遍,绕到后门,便是一片果园,那是吴宁县特有的果树脐橙,如今已是硕果累累。杜凌云手托着一只脐橙介绍:“这可是我们县里的宝贝,在香港市场它是打败了美国脐橙的。吴宁县人口不多,只有九十万左右,面积三千平方公里,下辖十八个乡镇,其中五个乡镇富含稀土。就是因为稀土,让吴宁县种植的水果与众不同。再加上吴宁县是盆地地形,进入十一月后昼夜温差大,特别适合脐橙种植。”

跨过半个果园,再通过一个涵洞,后面是一条河。河面不宽,河水缓缓流淌,两边是高大茂盛的小叶桉树。杜凌云介绍:“这是我们县的母亲河——桃江河,县里的自来水就是桃江河的水。”

“离猪场这么近,会不会污染……”徐一诺不假思索地接话,却被孟忆昶轻轻拽了下衣角。她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多言了。

为了按计划在12月底进猪,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每个人像是上足了发条,不分昼夜加紧工作。S市第一批已订购的母猪约三百头,大部分是已怀孕的母猪,元月份将陆续生产。母猪一旦开始生产,就意味着很快会有收入,这将大大缓解资金压力,并能够继续扩大养殖规模。

猪场改建是最重要的工作。为了合理利用好现有的十六栋猪栏,不但要重新规划公猪栏舍、空胎母猪栏舍、重胎母猪栏舍、产房,以及断奶小猪栏舍,还要重新修排水管、修建室外运动场、建保温箱,屋顶也要重新修缮,工程量大且复杂。好在黄忠在S市做过类似的场房多年,只要招到工人,其他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畜牧场附近的农民大多在家闲着,有村书记号召,一下来了一百多人。按照当地工资标准,小工每人每天十五元,大工三十元。但他们做事的效率却极低,黄忠每当看到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抽烟,仿佛闲得无所事事,就忍不住要大声训斥。领头的队长不以为然:“谁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天过的?你着急,能一下子跨到后天吗?”

白天磨洋工,到了下班时间,大家立即停工,给加班费都不干,这把原本全面铺开整改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勘测队也已经勘测过了,根据猪场满负荷运转时需要的水量估算,就是打下去三百米也无法满足需求。猪场用水量极大,加上生活用水、消毒、冲栏等,每天至少需要三四吨。孟忆昶只好与他们商量按现有的规模重新深挖,并着手从畜牧场后面的桃江引水,做一个三级消毒过滤池。

徐一诺忙碌着办理各种证件,招聘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和饲养人员,在本地招收门卫、司机、仓管、会计、做饭的阿姨等。此时,徐一诺才体会到办企业的不易。

孟忆昶问徐一诺:“我想让你父亲去S市供港场学习技术,然后来帮助我管理猪场,你看怎么样?我接触过他一次,他做过村干部,能力很强,人品也好。”

徐一诺满心欢喜,如果父亲肯来,那自己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父亲徐智宁在煤矿上班,本来因为身体不好,在地面上工作,可弟弟马上要上大学了,徐智宁坚持要到井下挖煤。工资是提高了,但实在危险,母亲天天为他担心。如今听说可以来猪场工作,工资比煤矿还高,自然一说就通。于是,孟忆昶便安排徐智宁去S市供港猪场学习。

终于,12月初,畜牧场各个岗位人员基本就位。畜牧场平日里要严格消毒,严禁外出,一般都会招聘一对对的夫妻就业,如此,畜牧场中就建立了许多个小家庭。

营业执照已审批通过,孟忆昶为畜牧场取名“南安欣欣畜牧场”,投资人姓名是徐一诺。徐一诺有些不安:“怎么用我的名字呢?”

孟忆昶说:“我蹲过监狱,用我的名字有诸多不便,你当法人我放心。”

在孟忆昶的力挺下,徐一诺成为南安欣欣畜牧场场长,拿到了吴宁县政府颁发的“外商绿卡”。投资款陆续到位,孟忆昶与县政府正式签订了兴建存栏母猪三千头规模的大型养殖企业的合同,又与距离县城三十公里的漳河镇签订了租赁林地一千五百亩的合同。

因为是南安市第一家大型养猪企业,南安欣欣畜牧场一下成为整个南安市的焦点,每天都有市里、县里领导来参观。徐一诺忙于接待,她在学校练就的演讲口才此时派上了用场,落落大方的讲解受到参观领导和客户的一致认可,电视台也做了重点报道。一时间,徐一诺成了吴宁县的名人。

让徐一诺感到不适的是每天轮番安排的宴席,作为场长,她不得不出席,喝酒更是免不了,几乎每天都有一餐是在酒桌上过的。

食堂做饭的阿姨叫蓝绒花,典型的广东人,是司机徐子荣的妻子。说是阿姨,其实不过三十多岁,却已是四个女孩儿的母亲了。徐子荣和徐一诺同姓,徐一诺便亲切地称呼蓝绒花“嫂子”。

这时候,蓝绒花正怀着第五胎。徐一诺问她:“怀孕是不是很辛苦?”

“是啊,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都活得不对劲。”蓝绒花笑,“可女人就是要生孩子啊,不但要生,还一定要生男孩儿,不然,在家里没地位不说,还有可能被赶出去。”

“凭什么呀?”徐一诺愤愤不平,“生男生女又不是女人决定的,怎么要让女人承担责任?再说,女孩儿就一定比男孩儿差吗?”

“你们城里人不看重这个,可是在我们农村,一定要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啊。”

“身体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得生……”

两位技术员也陆续前来报到,一位是来自湖南的兽医沈言,一位是来自广西的配种员张申,都有在大型猪场工作的经历。

徐智宁夫妻是在12月底到达吴宁县的。孟忆昶安排他们在徐一诺楼下住。母亲对徐一诺说:“你二姨想让你表弟也过来,你看行吗?”

“他身上不是还有官司吗?听说公安局还在找他呢,说不好听点儿,他是个逃犯啊。都是亲戚,我们举报他当然不合适,可是,他来我这儿,惹了麻烦怎么办?”徐一诺不无担心。

“他不是还小吗?又不懂事。你严加管教就是。”

徐一诺拗不过母亲,一周后,表弟闵冲带着老婆何冬苗一起到了猪场。

元旦刚过,第一批从S市运过来的母猪到了,同时到的还有江沐恩。徐一诺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谁让你来的?”

“是我。”一旁的孟忆昶说,“小江一直在和我联系,说要到吴宁来。我想,你们夫妻团聚也是好事……”

徐一诺暗暗责怪孟忆昶事先不跟自己商量,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赶走,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母猪入栏已是中午,食堂开饭,徐一诺左右看看,没发现老爸的影子,便去猪舍寻找,终于在第五栋栏找到了。徐智宁满手血淋淋的,看到徐一诺就笑:“多险啊,到了圈里就生了,再晚一点儿就要生到车上了。”

徐一诺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哇,这小得像老鼠一样的猪仔真是太可爱了,浑身油亮亮的,闭着眼睛,在母猪身边不停地蹭着,发出如婴孩般的声音。徐智宁正在为刚刚生下的一头小猪打着脐带结,这已经是第九个了。徐智宁按了按母猪的肚子:“估计应该还有两三个,今天是开张大吉啊!”

因为这窝小猪仔的降生,孟忆昶心情大悦,晚上特地让食堂加了菜,还买来几箱啤酒。何冬苗始终围着孟忆昶转,不顾闵冲在场,不停地给孟忆昶敬酒。闵冲一直盯着何冬苗,何冬苗视而不见。

饭后,孟忆昶招呼大家一起到会议室,宣布了场里的人事及工作安排:徐一诺任场长,主要负责对外协调关系;徐智宁任副场长,负责场里的生产;两个技术员配合徐智宁做好防疫、消毒、配种工作。此外,沈言在做兽医工作的同时,带一个徒弟江沐恩,张申也带一个徒弟闵冲;何冬苗负责饲料和兽药仓库的管理和统计;徐一诺的母亲饲养产房母猪,负责养猪的还有来自江苏连云港的孙兵夫妻和孟平夫妻。

孟忆昶最后强调:“我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在S市,这里全权委托徐一诺场长负责,在场里,她完全代表我。若不能听从工作调派的,那么,不好意思,我只能请他离开这里……”

徐一诺也站起来表态:“感谢孟总对我的信任,既然让我当这个场长,我也先同大家说两句:公司刚刚起步,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希望大家能够同心合力,工作上尽心尽力,生活中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彼此照应。”

没想到,江沐恩却第一个唱反调:“我不想参与猪场的工作,我不感兴趣。”

徐一诺一愣,刚想开口,被孟忆昶制止了:“好,你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现在不就是讨论工作吗?为什么要会后讨论?徐场长,你说呢?”江沐恩歪着头,挑衅地望着徐一诺。

“如果你不接受,可以离开。”徐一诺压抑着怒火,冷冰冰地说。

“什么意思?我是多余的人吗?你别忘了,不管你当什么,也是我老婆!”江沐恩狠狠一踢身边的凳子,摔门出去了。

散会后,孟忆昶专门找江沐恩谈了一次。江沐恩表示不愿养猪,想跟黄忠做工程。没办法,孟忆昶只能答应。

徐一诺得知这个结果,埋怨孟忆昶:“您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让他过来了?他来这儿不是扯我后腿吗?”

孟忆昶叹息:“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你们俩之间有点儿不对劲儿。可毕竟是两口子……自从你跟我来吴宁,他天天打电话、发信息给我,说我破坏你们的婚姻,要去告我……我知道他不过是一时之气,但这话传出去对你我影响都不好啊!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来,让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他也就放心了。”

徐一诺没想到江沐恩这么过分,不由得怒火中烧:“谢谢您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全,他的事就这样吧,我也想通了,能过就过,实在过不下去,就分!”

“你千万别冲动。其实,小江这孩子没有坏心眼,他是家中独子,看样子是被惯坏了,又太过看重你,你要和他多沟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徐一诺和司机徐子荣到南安市饲料大市场了解当地饲料、兽药、疫苗等情况,并与几家经销商洽谈采购合作事宜,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钟了。

上楼时,徐一诺发现孟忆昶房间的灯还亮着,便想去汇报一下工作情况。推开门,竟然看见何冬苗坐在孟忆昶床边帮他叠衣服。孟忆昶正在喝粥,看见徐一诺进来,笑着说:“你这个弟媳很有心,知道我今天喝了酒没吃饭,特地煮了红豆粥送过来。你要不要来一碗?”

徐一诺看了一眼何冬苗,见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说:“我有点儿晕车,先去休息了,明天再给您汇报工作吧。”

第二天一早,孟忆昶在食堂看见徐一诺,对她说:“小何想让她姐、她姐夫来场里上班,说是给你说过几次了,你不同意。昨天她是为了这事……”

“您是老板,您说了算。但我要先说清楚,她那姐夫很不靠谱,到时候要是惹出事,您千万别怪我没提醒。”

中午,徐一诺正坐在电脑前查资料,母亲上来了:“这个冬苗,一个劲儿地哭呢。”

徐一诺心中一凛:“她要干什么?还是为了她那个姐夫?哭也没用,妈,你千万别心软,动不动就敢动刀子的人,谁敢要他?”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谁没有犯错的时候?你得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呀。不然,她没完没了地缠着你爸和我,我们两头作难。再说,当初你不同意冬苗和闵冲两口子过来,说闵冲是逃犯,怕给你惹麻烦,你看现在,闵冲不是挺乖的吗?”

徐一诺叹了口气:“看来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好吧,我还是那句话,到时候他惹出什么事来,我可不管。”

没几天工夫,何冬苗的姐姐姐夫何冬梅、胡一尕两口子来到了畜牧场。徐一诺暗暗摇头,先有何冬苗,再有胡一尕,这两个都是是非精,场里恐怕消停不了了。

县委郑书记携夫人蔡芬陪同省农业厅已退休的徐副厅长前来参观调研,陪同的还有县农业局副局长廖三民。徐副厅长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紧紧握住徐一诺的手:“都说畜牧行业难有女英雄,看来这话是不对的。今天我可是看到了,不但是畜牧行业的女英雄,还是年轻漂亮的女英雄,而且我们还是一家!”

徐一诺笑道:“老领导今天可要好好指点,待以后真正成为英雄,才不辜负您的期望啊!”

“这是我们南安市第一家大型养猪企业,准备建设存栏母猪三千头的猪场,一年可出栏六万头生猪。”郑书记说着走进消毒池,对身后一行人挥手道,“你们要遵守场规,像我这样消毒,还要在紫外线下烤十分钟才能进来啊!”

徐一诺忙说:“谢谢书记理解支持。请进!”

蔡芬是县刑警大队的中队长,一副男人派头,她拍拍徐一诺的肩膀:“听说你们这里的公猪有特殊待遇,是不是比男人还宝贝?”

“是啊,蔡队,公猪每一餐要喂两个鸡蛋,还有鱼肝油。现在的猪场是改建的,条件还不具备,待新场建好后您再来,那时候公猪就住进空调房了!”

徐一诺引领大家到会议室坐下,一边喝茶,一边介绍公司的规划以及选择吴宁县的原因。徐副厅长边听边点头:“这条路你们是选对了,中国人向来对养猪很有感情。看看中国字‘家’的结构,我们就知道,养猪的历史源远流长。有了一间房子,再养一头猪,就构成了一个家。我多年来一直很关注这个行业,也相信我们这个农业大省,一定会在养猪方面有极大的发展。小徐,你们公司开了个好头,在南安市落户是对的!”

临近春节,第三批母猪运送过来了,整整五百头,整个猪场爆满,原本比较清闲的人员也都加重了工作量。天气越来越冷,徐智宁一边督促黄忠抓紧时间改造最后两栋栏舍,一边让门卫老徐联系购买旧麻袋和稻草,为仔猪保暖。看着渐渐多起来的小猪,徐一诺希望尽早出售仔猪,这样不但可以缓解栏舍紧张,更主要的是缓解资金压力。

章长军是吴宁县人,在红星饲料厂做业务员已经六七年了,对吴宁县的散养户情况了如指掌,听徐一诺说要出售仔猪,立即帮她联系了几个客户。徐一诺很感激,真诚地对他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按理我也应该照顾你的业务,只是,我要向老板汇报,等老板定夺。”

章长军笑答:“不急,你们在这里长期发展,我们肯定有机会合作。我们公司是南安市最有影响力的公司,你可以抽时间到我们公司参观了解一下。”

不几日,章长军果然带来几批客户,看了小猪后,都很满意。三户小散户,共卖了四十五头,另两户雇了三轮车来,每人购买了六十头。猪价是按照章长军的建议,每头三百元,当天下午收入四万多元。

徐一诺一边开票、一边验钞,心里满是兴奋。只要有小猪不断地出售,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收入,孟忆昶就不必为资金犯愁了。她知道孟忆昶回S市,除了因个人问题要“按时报到”外,主要为的是筹集资金。

章长军临走时说:“我再介绍两个做中介的给你认识,让他们帮你联系客源,不过他们是要中介费的,每头大概是两块钱,你自己把握一下。”

徐一诺十分感激。在异地他乡能得到别人的真心帮助,真的很温暖。

因为赶工建产房,江沐恩的手不慎碰到了切割机,小手指受了伤,人马上被送到了医院。好在手术很顺利,手指保住了。之后几天,徐一诺尽心照顾着江沐恩,这是从结婚到现在从未有过的。

过了小年,全场大工小工都不愿意再上班了,说是要预备过年的东西,加工资也不肯。无奈,只能入乡随俗,让他们全部放假,改建工程暂时停止。江沐恩借机对徐一诺说:“这活儿也不适合我干,不如我们住到县城去,开一家奶茶店。我已经看好了,刚开发的人民广场是个好地段,有两个小学在附近,又是步行街,对面是一个大型超市,开奶茶店绝对能火。”

徐一诺瞥了江沐恩一眼:“预谋已久了吧?场里吃住不必操心,在外面房租、吃住、工资,都是开销,我们又没什么积蓄,怎么开?”

“结婚时你没要的彩礼,我去问爸妈要……”江沐恩嗫嚅。

“别。”徐一诺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不稀罕。你如果想开店,差多少钱,我向我爸妈借。”

江沐恩摆摆手:“算了,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一头母猪不明原因死亡。徐智宁让饲养员把死猪拉到后门外的消毒池旁,准备剖腹检查。刚好有客户来看仔猪,徐一诺打电话让徐智宁挑选几头,就离开一会儿的工夫,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死猪已不见踪影!

有饲养员说:“八成是让附近的农民拉走了。算了,给他们吧,反正是死的。”

“不行,必须报警!万一吃出问题来,追究我们的责任怎么办?”徐智宁拿出手机打了110。

镇派出所黄所长过来了,徐智宁将情况如实说明,黄所长说:“八成是杀猪佬干的,别急,我把村长叫来问问。”

一行人到马路对面的加油站等候村长,加油站老板娘出面招待。老板娘是江苏泰兴人,身材微胖,化着浓妆,能说会道。待徐一诺赶到,村长已经在加油站的餐厅和黄所长一起喝茶了。村长对徐一诺说:“我保证,不管是谁拉的,都让他乖乖送回来。”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对村长耳语了一番,村长哈哈大笑:“小徐,别担心,是我一个远房侄子的朋友弄去的,给他说了,是死猪,怕有病,让他处理了,不能吃。”

“可是,万一……”徐一诺还是不放心。

黄所长说:“过年了总要买肉,这些人肯定是图省那几个钱。这样吧,我让司机去,亲自看他们埋了。”

眼看到了中午,为了答谢,徐一诺留村长和黄所长在加油站吃饭。席间,加油站老板娘一直殷勤劝酒,还叫来两个加油站的女孩子作陪。

黄所长对徐一诺说:“这个女人可是了不起,加油站红火的时候,有一百多号服务生呢。最近通了高速,这条国道才冷落下来。你们是邻居,以后有什么客人要招待,就到这里来,捧捧场。”

老板娘叫柳安妮,嗲声嗲气地对徐一诺说:“你们场里女人少,男人多。我们这里倒是女孩子多,不如我们搞些联谊活动,或许能成全几对呢?”

徐一诺知道,S市的猪场就是这样做的,每年招进来的人男女都有,这样大家才能安心工作。建议是个好建议,不过,提建议的是柳安妮,这个女人总是让徐一诺有点儿不放心。

还有件让徐一诺不放心的事。蓝绒花吃了打胎药,说是女孩儿,生下来老公也不会养。徐一诺问:“你怎么知道是女孩儿?”

“我老公昨天去算了命……”

吃药后蓝绒花腹痛不止,徐一诺担心出人命,叫了救护车。医生给蓝绒花做了刮宫手术,蓝绒花却死活不肯住院。徐一诺知道她是怕花钱,对她说:“我先给你预支工资,你就安心养几天!”

蓝绒花靠在徐一诺的肩膀上痛哭:“女人怎么这么苦哇?我难道就是为了给他生儿子的吗?他说,生不出儿子就不和我结婚……”

“你们不是结婚很多年了吗?”

“乡下都是先同居,等生了儿子再办结婚酒席,生了女儿就要继续生,这样计划生育就管不到……”

蓝绒花住院期间,她老公徐子荣根本就没露面,连电话也没打一个。徐一诺想不通,这徐子荣平时看着挺厚道一个人,在生儿子的事上,怎么这么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