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市委宣传部网管办技术顾问江心洲大步走出会议室,看到副部长夹着包走来,他立即迎上去接过包,目光快速扫视室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会议是网管办召开的,梅阳公安分局局长黎政和市公安局网安支队支队长季亚明都在座。江心洲轻咳一声,脸上露出自己主导一切的表情,下面一片纸张的窸窣声,圆珠笔的按压声。
“昨天下午,题为‘网络魔女肆意掠夺孤寡老人,十多亿棺材本灰飞烟灭’的消息横空出世,幕后黑手肆意炒作,跟帖几十万条,并强行推上雁南官网、汉讯新闻。据初步查证,消息纯属谣言,是对我市王牌企业康馨集团的恶意攻击。目前,该消息已被屏蔽,但未斩草除根,恶劣影响仍在继续。”江心洲的视线在一张张脸上移动,最后停留在季亚明背后的小苏脸上。“因为未能及时封杀,还不知道接着会造成什么后果。”
“这种事情,交给季亚明不就万事大吉了?”政府办副主任说。
江心洲耸了耸肩,没有接话。过去十几个小时的努力被证明是无用的,失败就写在小苏涨红的脸上。
副部长开口了:“刚才江顾问已经说明了事件的复杂性。市委主要领导下了死命令,彻查此事,严肃处理,这就涉及在座各位的责任范围。黎局长,公安方面摸到什么情况了吗?”
“我们已经安排专人调查谣言里提到的被骗老人……”黎政向身后一个女警察点点头。
这个女警察就是黎政所谓的“专人”——肖可语。在这样的场合,肖可语有意让自己隐形。但江心洲只要一看到她,目光就立刻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满脑子想入非非,尽管他自己早就有女朋友,而且他最近听说肖可语也有男友了。
黎政的汇报打断了他的思绪:“从目前的调查看,老人受骗购物,跟志愿服务者没有关系,康馨集团也仅限于宣传高科技器械与养生保健的关系,没有高价推销的意思。”
小苏犹豫着举起了手:“网上那条消息里提到了推销电话……”
江心洲打断小苏的话:“今天的主题是非法平台和负面舆情,只要确定一切跟康馨集团没有关系,推销电话可以先缓缓,季支队长,你看呢?”
季亚明点了点头:“呃,那条消息里提到的推销电话,目前还没有人报案。”
“在打击方面,公安有什么计划?”副部长问。
“我们正在对那个散布谣言的非法平台进行追踪,一旦找到服务器,立即关停。”季亚明说,“小苏就是专门配合这项工作的。”
“得有一个专班。”副部长语气郑重,“散布谣言的人是什么目的,会不会向康馨集团敲诈勒索?这是网络黑恶势力,必须严厉打击!”他又转头看着政府办副主任,“打击只是一方面,与康馨集团的协调沟通也很重要,政府办要派专人负责,以免节外生枝。”最后,他的目光又转向季亚明,“你手下有个人名气很大,前些日子在黎局那里破了个大案,哦,他叫什么来着……”
“部长,”江心洲插嘴,“那个人不熟悉这一块业务。”
季亚明本想给“那个人”解释一句,但品着江心洲的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丁杨的工作室在配楼的顶层,与主楼隔着一道架空天桥,有一整面玻璃墙,被同事们戏称为“鸟笼”。周末,季亚明穿过天桥,来到了丁杨的“鸟笼”。“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儿……”
老季的情绪仿佛不太好,丁杨问:“又出麻烦了?”
“都是水军闹的。有个网站又就康馨集团一事纠缠不休。”
丁杨耸了耸肩。康馨集团全称是康馨医疗保健器械制造有限公司,专门生产中老年医疗保健器械,拥有多项高科技智能专利产品,号称能帮助老年人延年益寿,大大提升老人的获得感、幸福感,免除老年病痛和生命危机。康馨集团的高频宣传,引发了老年养生热,也引起很多人反感,一些自媒体平台不断曝光它的负面消息。对付负面舆情本是宣传部网管办的事情,网管办管网却不懂网,很多事都要公安网侦处理。
“不是有小苏吗?”丁杨说。支队的各项工作职责明确,分工很细,彼此很少插手对方的业务。“您老亲自登门,就是为了这事?”
老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机:“封杀一个非法网站,清除所有垃圾信息,最长多少时间?”
这话不应该出自支队长之口。丁杨沉吟片刻:“前些日子侦破梅阳网络诈骗杀人案时,锁定‘硅谷’虚拟外汇交易平台后,我用了大约两个小时进行清剿,但那个平台设置了‘绞肉机’防火墙,注册端口有几千个。”
“要是遇上取得某服务器信任的平台,得用多长时间?”
“如果包括追踪锁定程序在内的话,那就更费事一点儿。需要先植入木马进行精准分析,借助智能数据分析模型锁定,然后用清剿软件进行拦截……”
“用了多长时间?”
“小半天吧。”丁杨不知道老季为什么对时间这么纠结。
老季点点头:“也就是说,再难缠的黑客网站,无论设置怎样的密码和隐身手段,利用我们新颁布的两个软件,加上辅助工具,只需要小半天而已?”
“应该是。不熟练的话,一整天也有可能。”
老季明显犹豫了一下:“你说的那几个软件,我都用上了……”
丁杨的眉毛挑了挑:“你是说,你用它们对付非法网站,却没封杀?”
“昨天上午宣传部副部长召开会议交代任务,小苏十点钟开始工作,十二个小时劳而无功。晚上十点半左右,我接手处理,到现在足足二十四小时了……”老季欠起身,坐到丁杨的电脑前,快速输入指令,进入自己的专用账号界面,一个黄色的对话框跳了出来,显示出季亚明的追踪时间:12小时19分33秒。
支队长的网侦水平不容置疑,丁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查杀过木马和病毒吗?也许是你的终端遭到攻击,防火墙出了问题……”
“安全程序运行正常。”
“数据分析模型呢?”丁杨盯着屏幕,支队长的专用界面是他调试并维护的,如果存在故障或遭到破坏,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老季摇着头说:“一切正常。而且,这个平台看上去也十分普通,它的防火墙是一个锁扣。”
“锁扣解不开?”丁杨还是不明白。所谓锁扣不就是密码吗?哪道防火墙不设置密码呢?理论上说,破解密码就是一个运算过程,对于运算能力超级强大的计算机来说,无论多么复杂的密码都能破解,只是时间问题。
但老季丧气地说:“这个锁扣……解开了,但是不起作用。这个锁扣可以一层层地解,解开一层又一层,循环反复……也许我们的追踪软件已经破解了密码,但它还是无休无止地继续破解下去——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已经破解了密码。”
丁杨目瞪口呆:“这东西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非法网站?”
“货真价实,是网管办的江心洲移交过来的。”老季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尽管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个网站非比寻常,发布负面消息,想搞垮我市的王牌企业,市委市政府都给惊动了。”
丁杨明白老季来找他是什么意思了:“网站这方面不是我的专业,对此我有常识性断层,何况……”他的目光停留在支队长的脸上,“你不会是让我去跟江心洲打交道吧?”
他们是情敌,这是公开的秘密。
二
“爷爷,我来了,开门呀!”
肖继中从沙发上撑起身子,拄着高科技手杖往门口走。他戴着骨传导技术助听器,耳尖得很,而且,他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个女孩儿。
门口站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二十岁出头,穿着粉红的连衣裙,脸盘尖尖的,白里透红,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仿佛会说话。她伸手扶着老人往屋里走:“爷爷,风凉着呢,别感冒了。”
盈盈是个志愿者,并非亲人,刚开始,他有些不放心,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报道呢。他说:“姑娘,谢谢你的好心,我没有钱,付不起工资。”
“爷爷,我不要您的钱!只要照顾好您,我在志愿者协会就能有个好成绩。如果我哪儿做得不好您就说,我立马改正!”
盈盈几次上门之后,老人打消了疑虑。儿子肖谦在国外工作,家里就他一个孤老头儿,国家给安排一个姑娘义务照顾他,是社会的进步呢。
盈盈每周来三四回,一进门,脸上就笑开了花,帮老人洗衣、烧开水、搞卫生,帮他做饭、炒菜,帮他掏耳朵、泡脚。老人身体不适,带他上社区诊所,天气好时,逛公园散步赏花。偶尔,盈盈也跟老人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他知道盈盈刚职院毕业,在一家叫康馨集团的公司上班,参加了康馨志愿服务协会,协会组织了一项“给孤寡老人送亲情”的活动。
邻居们都夸他有福气,儿子不在家,来了个比亲孙女还亲还孝顺的志愿者,肖继中安然地接受了她的照顾。他原来是设计院的工程师,是个电脑迷,只要儿子有空,两人就在网上视频通话。肖谦在国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亲。他曾以帮忙办理出国手续为条件,嘱托表兄弟达一路照看父亲。达一路虽然不时去看望,还在他家住过小半年,但跟父亲处得并不好。现在家里有了盈盈,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几个月下来,姑娘啥也不图,没花过他一分钱,反倒时不时地给他带菜带水果,为他花费。时间一长,肖继中老人有些离不开盈盈了。一两天不来,他就心里忐忑。
盈盈不来时,有个姑娘时不时地给肖继中打电话。姑娘声音柔婉,讨人喜欢,像盈盈,也像盈盈一样对他嘘寒问暖,但没两次便露出了狐狸尾巴——她开了家网店,专卖医疗保健器械。她在电话里暗示,如果不买她的产品,志愿服务很难继续下去。
每当接到姑娘的电话,肖继中的脑海里就自然地将它与盈盈的声音进行对比。他辨识出电话里的姑娘并不是盈盈,但他有些怀疑是盈盈指使的,是盈盈的意思,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盈盈,发现她近日有点儿心事重重的样子,问她原因,她却不说。老人上网看了看电话里的姑娘提供的商品,都是些高科技的医疗保健器材,比如骨传导助听器、全能拐杖、调温水床……他跟盈盈聊这些产品,谁知盈盈对产品的性能十分熟悉,说对老人的身体有益。
老人试着买了一副骨传导助听器,效果不错,又买了一根全能拐杖,很称手。虽然价格比市面上的同类产品翻了好几倍,但看着得知他买了产品后盈盈如花的笑靥,觉得值了。老人自以为心知肚明,始终没有点破:盈盈除了搞志愿服务,还有一份推销工作,如果她无法完成公司的销售任务,怎么能来陪伴他呢?
为了让盈盈高兴,肖继中狠狠心,花十多万买了一张高科技水床,接着,又买了一个睡得香枕头,一副嚼得动假牙,一台舒服按摩器……老人用着这些东西舒心,看着盈盈的笑脸更欢喜。不知不觉之中,银行卡上的数额越来越少。
丁杨的手指凝雕般悬浮在电脑键盘上,两眼盯着显示器,发际线上都爬满了惊讶——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否则,光标不会像皮球似的弹来弹去。诊断分析,“麻烦”网站的设计者一定不是个普通的黑客。此人从未设置身份验证,唯一的武器就是密码,设置得机智而大胆,几乎把密码当成艺术。
这个网站的加密法甚至让丁杨着迷。他的工作就是对付网上的非法活动,决不相信有破解不了的密码,不论是论坛还是自媒体,都源于某个IP,这才是克劳德?香农的大数据理论。而这个黑客的加密风格,丁杨觉得似曾相识。
“麻烦”网站还有一个迷惑人的名称——“法治进行时”,设置了留言栏,可以转载新闻,发布评论。
“该网站没有注册,属于非法平台。近日,它针对康馨集团的慈善活动和志愿服务制造谣言,颠倒黑白,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严重败坏了我市王牌企业的声誉。”丁杨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支队长季亚明交代的话。
对网页中的评论里提及的来自“魔法鹦鹉”的曼妙女声,丁杨也感到莫名其妙。肖可语在电话里告诉他:“‘魔法鹦鹉’是一种电子玩具,可以记录下父母或者保姆的声音,再智能生成类似的声音,安抚婴儿的情绪。”
“这种智能应用倒是不足为奇。”丁杨说,“问题是,它跟‘诱惑高价销售’有什么关系呢?”
“它不是发出曼妙女声吗?”肖可语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个美女劝你买东西,你买不买?”
丁杨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掉进坑里。这时候,屏幕上有了反应,他自主编写的软件追踪到一个邮件地址,丁杨将其输入相应的搜索框。支队长的电话紧跟着来了:“情况怎么样?有突破吗?”
丁杨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支队长居然也犯了低级错误,在追踪非法网站时,使用新旧两个追踪软件,结果两次误入连环锁扣的陷阱——他大概是把两个程序的数据字段弄混了。但马上,他又为自己对支队长心生轻视感到内疚。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谁能包容自己的各种毛病,那一定是支队长季亚明。老季总能不可思议地从他的小过失里找到闪光点,比如去年,他私自参与侦查梅阳分局的网络诈骗案,是老季力挺,他才没有被追究责任,而且还获得了嘉奖,被派到省厅参加了半年的集训。
“追踪程序已发出。”丁杨回答。
“尽快抓住它,谣言就不攻自破了。”老季说,“一旦找到真相,你可以直接发布到网上。”
丁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至少不用再跟网管办的江心洲联系了。也许他真的心胸狭隘吧,自从跟江心洲结冤,他便不再参与处理负面舆情,这类事情就一直由同事小苏分管。这次如果不是支队长让他参与,他才懒得跟江心洲打交道。
“‘志愿服务者引诱老人高价购买产品’的假新闻已经被封杀。”丁杨一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一边向季亚明汇报,“清剿软件起作用了。”
“好,五分钟后我要参加一个会议,有什么情况,随时发到我手机上。”季亚明挂断了电话。
丁杨查看U盘上的指示灯,中间一点绿色,软件运行正常。他决定待会儿去找肖可语,一起去悦荟商厦度过晚上的时光。屏幕上的变化再次吸引了他的目光,追踪软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丁杨点开自动存储文档,不禁皱眉自语:“‘魔法鹦鹉’的同声翻译和录音资料?这是搞什么……难道真有一个这样的后台程序?”
电脑主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呼吸灯不停闪烁。没错,是“魔法鹦鹉”的录音资料,发送时间、时长都一清二楚。点击播放键,曼妙的女声流淌出来,娇柔、甜腻。丁杨又打开另一个文件,“志愿服务培训指南”、“语音档案”、“服务指导方案”……他一目十行地读下去,刚才语音播放的内容跟文件里的“服务指导方案”如出一辙。
一定是平台伪造的内容,应该把这个情况向老季汇报。他知道季亚明在开会,于是给他发信息请示,但一直没有回复。他还记得老季之前的交代,许可自己可以直接把查明的非法网站情况发布到网上,但他还是想从支队长那里得到再次确认——及时汇报总是没错的,而自己以前在这方面吃了太多的亏。
任何一个领导都不会喜欢凡事自做主张的下属。但是,任何一个领导也都不会喜欢凡事反复汇报的下属。总之,两难。
丁杨暗暗叹了口气,开始执行程序。转瞬间,锁扣成功破除,网站崩溃。丁杨移动鼠标,双击桌面上的图标,将非法平台被封杀的情况发布到网上。
三
“小丁,你的信。”经过秘书科的时候,丁杨被里面的人叫住。
这年头居然还能接到信?丁杨纳闷儿:“哪儿的?是广告吧?”
“不知道。”秘书科长大概也觉得新鲜,“居然是手写的信封,不过没有落款,没有邮戳。”
接过那封信,丁杨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封首“内详”两个熟悉的纤秀字迹勾起了他所有的回忆。信封里是两张文化娱乐中心的门票,后附一张便笺:“这是我在本地的首场演唱会,如果你还记得我,还愿意见我,到后台找我……”
末尾的署名是“蒙兰兰”。
丁杨匆匆离开办公区,一路低着头,生怕别人看出他的激动。他本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现在这个情形,已经没心思了,只能任凭自己的思绪在回忆中沉浮。
他们的相遇十分平凡——大学时他参加了她组织的康馨志愿服务协会。她是热心的组织者,他是最醉心活动的成员。那时,他们都走在拼命奋斗、不甘平凡的路上:他们在散发着文人不羁气息的魏源广场义卖;他们在繁华的路口宣讲交通法规和文明礼仪;在养老院,他们陪伴孤独的老人,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唱歌跳舞;在重大节庆活动上,他们像交警、像环卫工一样做好服务,尽一份力……
空闲时相约,他弹奏吉他,她即兴唱歌。他发现她歌唱得很好,却不知道她本来就是一名歌手。他工作很忙,她应酬很多,但只要两人在一起,他们就是天地间的唯一,周围的世界只是舞台上的布景。
可惜好景不长,有人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或明里警告,或暗地干预。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康馨集团总裁的独女。她忙,她天南地北地飞,排练、演出,是为一炮打响做准备。她的身份和她背后的势力,有理由让他感到自卑,甚至恐惧。他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更害怕置身其中的无力感……
他选择了退却……
第二章
一
一直以来,丁杨都捉摸不透肖可语对江心洲的态度。听说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江心洲从未停止过对肖可语的追求,但她大学一毕业便与同学结婚生子。在获知她丈夫牺牲后,江心洲又开始对她下功夫,她的态度是既不接受又不拒绝。
丁杨不希望自己爱的人身边蜂来蝶往,更不喜欢她跟人玩暧昧。偏生江心洲是个多事的家伙,不论丁杨是不是跟肖可语泡在一起,他随时会出现在肖可语身边,照旧献殷勤。终于有一次,丁杨忍无可忍。
那是3月份一个晴朗的周末,丁杨和肖可语跟几位同事去城郊踏青。刚刚到达景区,后面追上一台小车,车上的人居然是江心洲。熟悉的同事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有人相邀呗。”江心洲笑呵呵看了一眼正和丁杨手牵手的肖可语,突然伸手揽过肖可语的右臂。
丁杨不备,肖可语的左手从他的右手掌里脱出,身子也自然地靠在了江心洲身上。江心洲完全不在意丁杨的感受,就势搂住肖可语的腰。肖可语正要挣脱出来,丁杨的动作更快,右掌化拳,直接砸到江心洲笑得花一样的脸上。
事后,肖可语没有责备丁杨,也没有做什么辩解,似乎那起冲突根本没发生过。他们照旧相约一起散步、吃饭,谈论工作、探讨虚拟世界……
丁杨绕过车尾,坐进肖可语的“小猎犬”里。“小猎犬”是一台沃尔沃S60,那是前夫留给肖可语的念想之一。每次坐这台车,丁杨都有些别扭,但他不能阻止肖可语对前夫的回忆。
今天,这份别扭似乎获得了平衡,因为丁杨心里也装着一个人。四年来,丁杨一直在刻意忘记她。他做到了。不关注乐坛,回避有关她的新闻,在工作里寻求自己的宁静。但在破解“法治进行时”非法网站时,她反复出现在网站发布的信息里。
蒙兰兰是过去四年来汉洲音乐界出现的最激动人心的女歌手。她的父亲是一名医生、慈善家和成功的医疗保健器械行业的企业家。幼年起,蒙兰兰就显示出不凡的音乐天赋。从音乐学院毕业后,二十二岁时因夺得“我是歌手”大奖赛第一名崭露头角。一年后,她在“星光大道”首次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最近一次新闻发布会上,人们将她和邓紫棋相提并论。
蒙兰兰的父亲就是“法治进行时”攻击的主角,康馨集团总裁蒙礼勤。这对父女的成功,毫无疑问是相辅相成的。蒙礼勤的财富让他们跻身上流社会,而蒙兰兰的成就则是他们进入精英圈子的入场券。
让丁杨感到意外的是,非法网站公布的那些照片里,有一张他与蒙兰兰的合影,两人都穿着志愿服务的马甲,背景是一个广场。照片里的他们都很放松,很愉快,说不清是他们在一起很愉快,还是一起参加这样一次活动很愉快。他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他想找活动情况的记载,但是没有。他很少质疑自己的记忆力,如果自己曾与她合过影,那就应该记得。
非法网站对蒙兰兰近年来的公开活动都有详尽记录。去年一年中,蒙兰兰在全国各地演出四十余场,还在汉洲等地组织志愿服务三十余次。丁杨惊讶于蒙兰兰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仔细研究了一下网站上那些资料,他笑了——同一个时间,怎么可能既在北京演出,又在汉洲组织志愿服务呢?
不过,平台主人对蒙兰兰仿佛并没多少恶意,至少和对康馨集团或蒙礼勤的态度明显不同。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对蒙兰兰手下留情呢?或者说,他也是蒙兰兰的歌迷?网站上有关蒙兰兰资料的详尽程度以及各种照片的丰富程度倒是能够印证这一点。甚至,已经超出了歌迷的范畴,简直可以说是痴迷。
有关蒙兰兰的最近一条记录就在今天:4月12日,汉洲慈善演唱会。
丁杨看了看肖可语,她专心地驾驶着“小猎犬”,看上去情绪不错,也许,正想象着带儿子在悦荟玩乐的情景。临时改变约定对她真的很不公平,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决心:“可语,我们去看一场演唱会吧?”
二
蒙兰兰给的票座离舞台很近,几乎连歌声引起的空气振动都能感觉到。这是丁杨第一次打量舞台上的她。至少此时,她看上去与过去大不相同。她化着很浓的妆,头发朝后梳着,一袭靛紫飘红的长裙,在舞台的灯光下,红唇轻启,歌声像幽谷春流飘入耳中,似真似幻,似乎正在向他倾诉衷肠。
整场演唱会两个小时,经过导演精巧的构思,完美演绎了人的一生:童年的欢乐,青年的奋斗,中年的抗争,老年的孤独和病弱……唯有爱不能辜负,唯有希望能破解那侵蚀一切的孤独。爱和希望自然是演唱会的重心,又出色地混合了悲情的元素。蒙兰兰不仅是歌星,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演员,她的精彩演绎,让许多观众控制不住感情,泪流满面。
其中也包括肖可语。演唱会结束,她依旧痴痴地坐着,两颊都是泪。这时,两个人来到他们的座位前,一个是江心洲,另一个丁杨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丁杨有些不爽,这个江心洲真是不知高低,难道还想在这里搞事?
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对不起,打扰一下。有人想请两位到后台一聚,不知两位有没有时间?”
不待丁杨回答,江心洲抢着解释:“是兰兰,她想当面对丁专家表示感谢。”
丁杨挽起肖可语。在江心洲面前,他必须表现出对她的体贴和尊重。他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地征询她的意见,直到她点头,才示意青年带路。
他们穿过后台和化妆室,进入一个大型宴会厅。这里是各式晚礼服的海洋。江心洲大概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很快就失去踪影。带路的青年一边领着他们在冷餐桌旁绕圈,一边自我介绍叫封翎,是康馨集团的副总,蒙兰兰的表哥。
桌上的食物很丰盛,西式甜品、中式点心、进口水果,还有各种酒水。封翎给他们一人拿了一杯香槟。丁杨注意到,几个气质优雅的女士在肖可语周围绕圈,显然,她们在设法接近她,跟她搭话。肖可语也意识到,这几位女士是专门照顾她的。她不能总跟着丁杨转悠,妨碍丁杨跟蒙兰兰会面。于是,她拍拍他的肩,转身跟女人们八卦。
封翎首先代表公司感谢丁杨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公司的声誉,封杀了非法网站,制止了谣言的扩散。接着他暗示,如果丁杨感兴趣,可以以原始股价买到康馨集团首次公开发行的股票,日后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回报。毫无疑问,这是蒙兰兰的意思。随后,封翎又聊起了蒙兰兰,说她虽在汉洲出生,却一直在北京成长,在音乐学院就读期间就开始了演艺生涯,成功踏上“星光大道”的舞台……他有意跳过了蒙兰兰在汉洲待业的半年。
丁杨假装没听出来,他看穿了封翎的居心。这时,大厅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他察觉到背后发生着什么事,于是转过身。
“是兰兰。”封翎说。
人们热烈鼓掌,然后像海水一样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蒙兰兰挽着父亲蒙礼勤的胳膊,像婚礼上挽着父亲的新娘。她仍是舞台上的装束,举止自若,一颦一笑充满自信。蒙礼勤也完全配得上这个出色的女儿,他一米八的个头,运动员一样壮实挺拔的身材,唯一暴露年龄的是鬓角的白发。
两人一出现,蒙礼勤立即被一群男人围住,蒙兰兰则走向丁杨。丁杨没有动,看着蒙兰兰向自己走来,一路上不时礼貌地回应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尽管她的胳膊仍然瘦瘦的,深黑色的眼睛依旧摄人心魄,但在丁杨眼里,她早就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志愿服务者了。如果联系到非法网站里暴露出的信息,她甚至可能是有污点的。想到这儿,丁杨再次审视眼前的一切,觉得不过是一场闹剧。
转眼间,蒙兰兰已来到他身边。封翎在几米外跟别人闲聊,所以眼下他们算是单独在一起。她向他伸出白皙纤细的右手,这只手,丁杨曾紧紧地握在掌心,暖在怀里,现如今,感觉熟悉又陌生。尽管室温很高,这只手却凉凉的,滑腻有余,粘性不足,浅浅一握就收了回去,和她说的话一样有分寸:“您好,丁专家,谢谢您能来。”
他耸耸肩:“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财富。”
“但财富不是人类共同的音乐。”
丁杨有点儿意外,自己多年前的戏谑之语,她居然还记得。蒙兰兰朝丁杨凑近了一点儿:“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滳。”
“我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的。”蒙兰兰笑了。
丁杨想虎起脸,可是做不到,这让丁杨更加恼火。但马上他就意识到,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
“聊什么这么开心?”封翎出现了,十分自然地挽起蒙兰兰的手臂。
蒙兰兰没有挣脱,依然保持微笑。丁杨突然想起来看演唱会的本意,如果这时提起,有些恶作剧的意味,但现在不提的话,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说:“我们在聊那个恶作剧的非法网站。对此,不知封总有什么看法?”
蒙兰兰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丁杨假装没看见。封翎问:“你不是全处理好了吗?”
“关于幕后操纵这个网站的人,你们有没有什么嫌疑对象?”
蒙兰兰更加吃惊:“你指的是谁?”
关键时刻到了,如果丁杨说出那两个名字而她或者他没有反应,那他今晚就算白来了——他委屈肖可语作陪,不过换来了一杯香槟,两小时的演唱会,还看了一眼旧情人而已。“你们认不认识‘达摩’或者‘雷神’?”
“网名吗?”蒙兰兰一脸茫然看看他,又看看封翎,“这名字这么奇怪……”
“您也不认识吗,封总?”
封翎微笑着摇摇头:“没听说过。”
不过,丁杨觉察到他微笑的面孔有一瞬间的僵硬——如果你成天与撒谎的人打交道,你的观察力就会变得十分敏锐。
市公安局党委会议室的桌面上摊着几张报纸,阳光照亮了头版上蒙礼勤的笑脸和几个醒目的标题:“网探为康馨正名”、“谣言不攻自破”;也有最简短同时也最有力的:“真相”。
老季一大早就觉得头痛欲裂,这时他小心翼翼地按着太阳穴,心里抱怨江心洲昨晚大半夜给他打电话,啰啰嗦嗦说了半个小时,害得他失眠。他想闭上眼睛,但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唐学军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他看见唐局长的嘴巴不断开阖,老季却像是频道没调准,对领导的话接收不良,听得断断续续的,诸如:“在这次事件的处置中……作为一名公安民警……有功有过,甚至功不掩过……”
他的脑子里依旧嗡嗡乱响,但心里明镜似的:丁杨没错,但有人认为丁杨错了。本来是网管办处理不了的棘手局面,才请网安支队出手。自己和小苏没能封杀掉非法平台,不得已,找到了本不愿掺和进来的丁杨。丁杨干净利索地遏制了流言的扩散,现在却要挨批评,甚至可能受处分。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逆转,就是因为丁杨昨晚应邀出席了蒙兰兰的演唱会,演唱会结束不久,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就接到了康馨集团的投诉。投诉包括两方面,第一,丁杨清剿非法平台后,不加辨识,擅自将清剿信息发布到网上;第二,丁杨用他掌握的那些负面信息威胁康馨集团高层,恐吓蒙兰兰,给蒙兰兰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因此,今天召开这个会议,是讨论应该怎么处理丁杨。
“结论是……”唐局长说到这儿,大概是为了强调讲话的分量,有意停顿了一下。
季亚明的心往下沉,“恐吓”、“威胁”这类字眼儿都用上了,丁杨恐怕凶多吉少。
“等等……”分管网管办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突然插话,“我想,唐局长在下结论之前,是不是容我先做个汇报?”
唐局长是副市长,职务比副部长高,讲话被打断,不禁微微蹙眉。不过,副部长的所谓“汇报”代表的是谁,他心里是清楚的。“那就烦请部长再介绍介绍。”
副部长说:“这次事件,因为没有敲诈勒索,没有找到始作俑者,只是一起普通的负面舆情……”他的目光转向季亚明,“那个丁专家现在怎么样?”
“哦,他的认识态度很好。他很清楚这次事件的敏感性,跟封翎和蒙兰兰说起,也只是出于关心,没别的意思,我觉得这恐怕是个误会……”老季想为丁杨辩解几句,但被副部长抬手制止。
“希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副部长说,“那么我就向各位简短汇报一下最新情况。康馨集团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对于那位丁专家的不当行为虽然感到失望,但他们表示,只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他们可以不追究,毕竟他制止了流言的扩散,帮了康馨集团的大忙……”
老季知道,这只是场面话,重要的是后面的“但是”。在对方的“但是”说出来之前,他试图为丁杨挽回一点儿局面,尽管可能是无用功。于是他又不识时务地插了一句:“那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丁杨应该没关系吧?就说著名歌星蒙兰兰原谅了他,这样,他也可以放轻松点儿。”
副部长白了老季一眼,大概是恼火他的装傻充愣,连唐局长也皱起了眉头。谁都清楚,副部长的话真假参半,如果真的传到丁杨那里,很可能经不起跟蒙兰兰对质。副部长干咳一声:“我想,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蒙兰兰跟丁杨毕竟不是一路人,如果丁杨问起来,怕她脸上挂不住。”
“除此之外,康馨集团还有什么想法?”问话的是唐学军。
“这正是我接下来汇报的重点。”副部长说,“蒙总高度赞扬了季支队长对非法平台的快速封杀。”
“是丁杨使用他自编的软件清剿的。”老季纠正。
副部长不接这个话茬儿:“另外,康馨集团董事会专门召开会议讨论过,对封杀非法平台过程中查出来的内部问题,由他们自己展开调查,并承担所有责任。”说到这儿,副部长看了看唐学军,唐学军并未表示反对。他接着说,“按说,封杀非法平台的网警对于清剿出来的信息进行辨识是必要的,尤其是那些可能有损集团形象,可能造成负面影响的信息。不过,我听说丁专家接到的命令就是将所有清剿的信息发布到网上,以证明公司的清白,因此他不做辩识,也说得过去。回过头来看,其实应该由康馨集团承担没有及时辩识的责任。幸运的是,康馨集团的领导层经过讨论,也对此达成了一致。”
“这是不是说,”政治部主任安饮冰听出了一点儿苗头,“康馨集团也认为公安方面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副部长说:“在企业可能因谣言遭受巨大损失的紧急情况下,网安支队,尤其是那位丁专家,突破技术壁垒,攻破非法平台,挽救了企业。尽管后来他的行为有些失当,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老季隐隐听出了这位副部长的言外之意——不仅不处理丁杨,而且还要树个典型!他简直难以置信:“我是听错了,还是我没抓住重点?”
唐局长和政治部主任对视一眼,谁都不言语,其实他们心里也是山呼海啸。他们终于领会了副部长的意思,毫无疑问,康馨集团对丁杨是非常不满的,但是,如果处理了丁杨,就等于承认他封杀平台的工作做错了,连带的也就表示宣传部和公安局做错了,甚至有可能让局外人产生不当的联想,是不是康馨集团真的有问题。
对丁杨来说,这是遇难呈祥。但老季觉得丁杨不会高兴的,因为领导们最终决定,把丁杨调到治安支队去——不在网侦,说不定能少惹点儿麻烦。
三
电脑发出“滴滴”的声响,靠在沙发上打盹儿的肖继中被惊醒了。“滴滴”声在继续,是QQ语音的连接提示。应该是儿子吧,这里是晚上,但儿子所在国是白天。点开QQ,却不是儿子,而是一个陌生号码要求通话。
“是肖继中老先生吗?”一个女声,标准的普通话,语速很快,听上去有些失真。“你不认识我,我知道跟你通话有些冒昧,但请你好好听我说。”
肖继中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你是哪位?”
“一个主持正义的人,看不惯那些诈骗老年人钱财的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受害者,而且你搜集整理了他们诈骗你三十多万元的线索,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你懂电脑,懂网络,你破解了他们实施网络诈骗的软件密码。你跟踪了他们实施网络诈骗的全过程,保存了的证据。现在,骗子知道您掌握了他们的情况,您的处境很危险……”
“什么?!”老人听到了自己问这句话的声音,空洞、嘶哑,声带由于畏惧而颤抖。
这人是谁?他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对方只有一点没说对,肖继中不是破解了密码,而是编写软件的人胆大妄为,借助他的网络向外发送源代码时被他捕获。
对方继续说:“请您按我说的做,也许还来得及……”
肖继中迅速出了家门,穿过走廊溜进电梯。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轻率的、由恐惧引起的行为,可是他无法自控。这个家已经不安全了,家里的网络也不安全了,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儿子的新房。儿子人在国外,但他给儿子买了一套住房,毕竟还是要回来的嘛。小区的安保十分严密,高高的围墙,高科技门禁,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从老人的住处到儿子的新房,步行有半小时路程。他拐出街角,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五十米外的一个黑影让他警觉起来。那里有一条休闲长凳,黑影背对老人坐着,远远的路灯斜斜地照下,可以看清那人块头很大,穿灰色风衣、蓝色牛仔裤,头戴鸭舌帽。他大概是在玩手机,身前透出一束亮光。
他不是这片街区的。肖继中暗暗嘀咕,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弯,他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玩手机的黑影竟然跟在身后!肖继中不由得加快脚步,呼吸也急促起来。他不知道离开家是不是个严重错误。他曾打算找小区保安,但那个女声警告他,不能报警,到处都有“他们”的人,“社区、志愿者跟电话里骗你购买高价器械的人都是一伙的,知道你在收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他们联起手来想要除掉你”。他不愿意相信,但她的话击中了他恐惧的神经。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
老人惶恐地走在马路上,担心等不到出租车,或者出租车也是要害他的人安排的。玩手机的男子仍然跟着他,不紧不慢。突然,刺耳的刹车声把肖继中吓了一跳,紧接着他意识到那是一辆公交车进站了。老人迅速上车,车里有不少下了晚自习回家的高中生,他松了口气,这辆公交车就是老天派来救他的。可是,没等公交车起步,那个男子也跟上来了,依旧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别疑神疑鬼,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你,或许就是个普通的行人。肖继中对自己说。
下面几站,高中生陆续下车,玩手机的男子没动窝。肖继中想跟着高中生下车,可街上行人寥落,如果我落了单……还是在公交车上安全些,再过几站,就到儿子的新房了。可是,老人的膀胱不争气,他突然觉得内急……
几分钟后,公交车停靠在下一站,肖继中跟随几个年轻人下了车。几个年轻人径直往一家KTV走去,肖继中不敢落单,只有跟着他们,再说,他还要找厕所。
公交车轰然启动,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最后一名乘客——跟随老人一起过来的男子也下了车。肖继中的心跳再次加快。那个人下车之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时看看手机。
肖继中终于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跟着前面的几个年轻人,准备在KTV里解决内急问题。还有,那里人多,如果有个什么变故,在人多的地方,坏人不敢对自己下手……
四
孙倩倩站在丁杨家楼下,治安支队长车小宁派她来找丁杨。她上楼按过门铃,没人应答。或者是丁杨有意不开门——孙倩倩相信丁杨在家。所以她就等着,要么丁杨请她进屋,要么她就站到天亮。丁杨终于熬不过她的执着,二楼一扇窗户的窗帘拉开了一道缝,露出丁杨的脸。
“嘿。”孙倩倩抬起头,“我一直在等你,刚才按过门铃。”
丁杨打量着她:“你不是江顾问的女朋友吗?”
“对啊,你的病假到期了。”孙倩倩说,“车支队长希望你明天去上班。”
“我不想去。”
“别傻了,是好事。”
“哈,”丁杨自嘲地笑了,“我还能有好事?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不会让你为难。”
“那就说好了,明天八点见,丁副大队长。”孙倩倩冲楼上招招手,转身走了。
“副大队长?”丁杨冲着孙倩倩的背影喊,“什么意思?喂喂……”
孙倩倩没有回头。
KTV后门的皮帘下蹲着一个黑影,像守候猎物的蜥蜴。他将安装着女性电子音对话软件的手机放进口袋,为自己成功将老人引诱出门而暗自高兴。他并不觉得自己设下的陷阱多么精巧,可那个老人竟然听从了电话的指示,尽管那些话漏洞百出。
一切按哥哥的指令行事。以前给他下达指令的是“父亲”,现在“父亲”死了,另一个跟他一样叫“达摩”的兄弟接替了“父亲”的位置。哥哥比“父亲”更有手段,也更加无情。他知道,还有很多个“达摩”在执行着哥哥的命令,他们都是隐形人。
达摩掏出一次性注射器和一小瓶药水,悄悄地撕开包装,将药水吸入,然后走出阴影,从后门溜进了KTV。
绞索已经准备好,只等猎物把脖子伸进来。
五
上飞机之前,肖可语一直在给丁杨打电话,可对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自从丁杨被调离网安支队,她便一直担着心。她知道丁杨不愿意离开网侦,她害怕他一时想不通,再做出什么傻事。事实已经证明了,上次陪着丁杨去听演唱会,就是犯傻。
“女士们,先生们,”机舱里的广播响了,“航班已经离开汉洲,前往南都。我们为您准备了午餐,祝您旅途愉快……”
这时候已经没办法打电话了。肖可语看着舷窗外越变越小的汉洲城,满脑子都是丁杨。这家伙去哪儿了?
此时,丁杨正在康馨集团现代化的会展中心执行会展安保任务。自从来到治安支队,外出执行勤务成了常事,直接跟小偷小摸打交道的机会也越来越多。比如眼下,他和孙倩倩就要对付一个在会展中心偷东西被现场抓获的小偷。
小偷被押在保安室里,顶着一头彩色尖刺,黑T恤背后印着狰狞的骷髅,牛仔裤很久没洗了,分不清是蓝色还是黑色。小偷不敢和丁杨对视,神情紧张,脸色愈加苍白,像多年没见过阳光。
“你叫强超?”丁杨拿起他偷的两个电子元件,“你想要这个?几十元钱的东西。”
小偷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叫崔久道,我没偷东西。”
孙倩倩对比着身份证上的照片:“为什么改姓崔?”
强超直勾勾地望着孙倩倩:“我没偷东西,那两个小玩意儿是我从地上捡的。你们是警察,不能随便冤枉人。”
丁杨对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小年轻一般都很有耐心和同情心。他自己经历过贫穷,知道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犯错都出于无奈,有的则是出于好奇。他抓起小偷的手,指尖果然有粗糙的茧,一个典型的网虫——是不是他的机器上缺了两个元件,兜里又没钱?
“我劝你最好端正态度。不论是警察,还是遭受损失的公司,都希望你首先能有个好态度。”
“你也知道这两个东西就值几十元钱,这也算损失?再说,它们就搁在那儿,说不定是他们公司里什么人随手丢的,我就是捡起来而已。”
“既然不值几个钱,怎么不去店里买?”
“这是自动拨号机连接器,一般店里没有。”
丁杨意识到强超不是一个普通的网虫,而且,很可能是自己的同类。他不想这么随随便便把他打发掉,也许,自己能帮他一把。“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盗窃的事实是存在的,而且人证物证俱在,你自己也承认。眼下,你必须不折不扣地照我说的去做,才能救你。”
“没人会为了这两个破玩意儿把我关进监狱。”强超不以为然。
“你是想试试吗,强超?”
“崔久道。”他纠正道。
丁杨没时间再跟他磨蹭了。如果录了口供,移交到派出所,一切就太迟了,不关也会留下案底。“好吧,崔久道,你现在必须听我的,因为我是个想救你的警察。”丁杨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强超手里,“跟我来,按我说的做。”
他拽着强超的手来到保安队长面前。“队长,小强已表示愿意真诚悔改,他有话跟你说。”
队长转脸看着强超,而强超正打算挣脱丁杨的手。“把钱给队长,”丁杨手上加了点儿劲儿,强超疼得龇牙咧嘴,用那只没被抓住的手递过票子。
“现在,把你想对队长说的话说出来,道歉也行。”丁杨的手上依旧没有松劲儿。
“对不起,我很抱歉……”强超无奈地说。
“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对不对?”
“是……再也不会了。”
保安队长看了丁杨一眼,把钞票叠好,放回强超的口袋里。“看在丁警官的面子上,下不为例,走吧。”
丁杨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江心洲,江心洲正冷冷地观望着这边发生的一切。他肯定看得出来,这都是丁杨的意思。丁杨向保安队长道谢:“就算是给这小子一次机会吧,年轻人教育为主。”
强超挺了挺腰,想要开溜,丁杨却没松手。“还不向江顾问和队长说谢谢?”
“谢谢……”强超含混不清地说。
离开保安室,丁杨才把手松开。强超一脸苦相:“你用那么大劲儿干吗,都快疼死我了。”
丁杨淡淡地问:“是进监狱疼,还是被我掐着疼?”
“就这俩破玩意儿,能送我进监狱?”
“你也许很懂电脑,但你对法律还不太了解。你这个行为,可以给你一个星期的治安拘留,并处罚款两千元。”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等着你父母赎你。”
“我没有父母。”
丁杨皱了皱眉头,没有再问。强超的脑子也在转。感激别人对他来说是个相对陌生的概念,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想通。“嗨,老哥,谢谢你。”
“不客气。”
“那么,搜走的东西会还我吗?除了你的五十块。”
“全带走吧,算我请客。”
强超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表情:“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年头儿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少见。”
“我只是不忍心让你关在拘留所里,跟强奸犯、抢劫犯一起睡在通铺上,像你这么秀气的男孩子,在晚上可是最受欢迎的。”
强超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好吧,算我欠你的,不过,我也没本事还你的人情。”
“谁说没有?”丁杨递过一张卡片,“上面是我的电话,我也有你的号码。也许,我会找你帮忙。”
强超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们这帮警察,果然没安好心。”
会展执勤一结束,丁杨便拨打肖可语的手机,关机。难道她又忙得忘了充电?丁杨干脆直奔梅阳公安分局。去年丁杨帮梅阳分局破获了网络诈骗杀人案,而且协助罗卫击毙了达一路父子,他在这里自然受欢迎。刑警大队长胡志远让苏南给他去泡咖啡:“你这是刚执完勤吗?来了就不要急着走,一起吃饭。”
“我是来问问肖可语要不要我接送奇奇,她手机关机。”
“你看我这脑子,她特地交代我跟你联系,一忙就忘了。她刚刚出任务,去南都市了。奇奇不用担心,她已经安排好了。”
丁杨想问出什么任务,但忍住了。肖可语现在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派她出什么任务都是应该的,即使她是丁杨的女朋友。好在,胡志远真心不拿他当外人:“有人往南都发了个邮件,黎局让她去追回来。”
苏南一边端着咖啡进门,一边跟胡志远倒苦水:“一直搞不定,怎么办呢?”
胡志远嘿嘿一笑:“这不来救星了吗?”
苏南一拍脑袋:“我都快被那个防火墙逼疯了,快快,机房里请!”
胡志远说:“别忙,先喝完咖啡。”
丁杨知道胡志远言不由衷,起身跟着苏南往隔壁机房走,那类地方对他总是有无尽的吸引力。苏南走进一个卡座,桌上并排摆着两台电脑,一台是临时安置在这儿的。丁杨坐下,拿出工具包,里面有他的工作U盘。五分钟后,他发现帮助苏南解决问题并不容易。
“是不是很麻烦?”苏南问。
“也许只是需要点儿时间。”然而,仔细研究一番,丁杨刚开始的自信劲儿没了。“这个用户是一个高级黑客,拥有高端的攻击程序和防御措施。他的防火墙对自己攻击的对象也是严加防范的,他要确保自己入侵的对象不会反过来追踪到他的终端,调查他的身份。他没有硬件加密措施,比如掌纹或虹膜识别,用的是密码,这个密码很疯狂,足有三十多个字符。不能破解密码,就不能查实他内存里的数据,也就没法儿锁定他。”
苏南瞪着丁杨:“你不是有一个最新版本的‘解密王’吗?利用自动词典式搜索,将数字和单词轮番组合。我们机房有强大的计算机机组,一起运行可不可以?”
丁杨沉吟着:“这种超级运算,你们机房的计算机还不行,也许把‘解密王’分散到几个平台上,再将市局的主机运行起来……”
“市局?”苏南的语气有点儿沮丧,“估计没戏……”
半小时后,丁杨一边吃着乏味的午餐,一边皱着眉对胡志远说:“我现在是治安警察,下午得回去上班,可能帮不上你了。”
胡志远点点头,但说话的语气充满刺激意味:“放弃了?”
丁杨站起身,在那台电脑前来回踱步。“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下班再来。”片刻,他又问,“这台电脑的主人是谁,有这么重要吗?”
“是个老人,有人发现他死在一家KTV楼上的厕所里,死前往南都寄出了一个邮件。我们怀疑那个邮件跟这台电脑有关,可能是一块储存芯片。”
六
肖可语一下飞机就径直打车赶往邮件寄达地岭南路宜梅苑。一路上她都在考虑见面的方式,却没想到,找到收件人班一鸣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两名当地刑警正等着她。肖可语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死者的遗物呢?”
其中一位中队长冲沙发努了努嘴,那里有一只皮箱和几双鞋子。“都在这里。”
肖可语在两室一厅空荡荡的住房里转了转,里面似乎刚刚搬空,只有一张床铺着卧具,书桌、书柜都是空的,客厅有电视机,其他地方连张纸都没有。她打开皮箱看了看,只有一些夏天的衣物、洗漱用品和几本书。
班一鸣也是汉洲人,前天才在南都租下房子,协议半年,大约是准备到这里过夏天。除了房东,周围没有一个相识的邻居。肖可语翻了翻复印来的案卷。案情十分简单,报案人听到隔壁有异响,出门看到死者倒在门前挣扎,看起来像是患了心脏病。他立即拨打120,但医生赶到时,死者已经没有生命体征。
黎政的指示非常明确——拿到汉洲寄过去的邮件。没有邮件,她就不能回去。中队长问:“去不去看尸体?”
肖可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确定他死于心脏病?”
“应该是。不过要解剖之后才能有确切结论。”
“我想见见那个报案的邻居。”
邻居很快就过来了,肖可语问:“你看到他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收到什么快递或者信件?”
“快递?”邻居突然一脸恍然的样子,“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个快递,不过,我当时不知道就是死者的。”
肖可语心里一沉:“什么样的快递?在哪儿?”
“发现出事的时候,过来的人不少,有医生护士,还有看热闹的。有个男人手里拿着个快递盒子,跟医生护士挤在一起,结果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好像是项链之类的东西。当时到处都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这些……”
“那个人呢?”
邻居摇摇头:“不知道,脸生,我觉得不是我们小区的人。”
丁杨环视办公室,对面书架上摆着整齐的法律书籍和鲜艳的奖励证书,正想上前看看到底是些什么证书,治安支队长车小宁走了进来。
“怎么样?”车小宁问,“来支队这些天还适应吗?”
“会习惯的。”丁杨说。
丁杨目前的工作除了带队执勤,所有往来的报告及侦查卷都由他初审。车小宁的指示非常明确,除非报告废话连篇,否则都要呈报上级。换句话说,丁杨的工作是过滤劣质报告。他手里目前积压着三份报告,第一份来自综合大队,有一套新型电子监视设备无人操作,原因是提供设备的公司破产了;第二份说市场上出现了假冒伪劣的康馨集团产品,怀疑有贴牌公司;第三份是网安支队移交的,说多个论坛里有网民热议,康馨集团欺骗消费者,天价销售医疗器械,康馨志愿服务协会也有渔利嫌疑。
后两条都与康馨集团有关,丁杨觉得应该让车小宁知道,就过来直接汇报。车小宁翻了翻丁杨送来的报告:“你怎么看?”
“我有一个怀疑,”丁杨说,“后两个报告可能跟梅阳的案子有关系。”
“什么案子?”
“一起杀人案,受害者是一个退休工程师。”
“哦,我想起来了。黎政给我打过电话,说有台电脑里的数据涉及一起谋杀案,想借你过去。他说的就是这起案件吧?”
“对。中午我去分局找人,他们让我帮着看了看老人的电脑,发现他多次黑入康馨集团的网站,搜集的信息有的涉及假冒伪劣产品,有的涉及天价销售。而且,那个老人多次购买过康馨集团的医疗保健器械。”
“所以你认为这两份报告跟谋杀案有关?不过,丁副大队长,”说到“副大队长”时,车小宁特意加重语气,“现在那不是你的工作。”
“也许吧,我也只是想提供一点儿思路,建议负责核查这两份报告的人追踪康馨医疗器械的生产和销售记录。”丁杨又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纸,“这是今年以来市场监督部门收到的有关假冒伪劣康馨产品的举报清单,举报内容十分具体,销售这些产品的人是前康馨员工,现在南都打工。”
“你去过市场监督部门了?”
“我请孙倩倩联系过他们。”丁杨不由有些忐忑——自作主张,这是他的老毛病,而且犯到了新领导手里。
车小宁的目光在丁杨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接过那张打印纸:“打假确实是我们的职责范围,而且涉及保护本市王牌企业的利益,上级一定是支持的,这件事交给你们大队经办也不是不可以……”说到这儿,车小宁停顿片刻,微微叹气,“我知道你是想重操旧业,我也理解。”
丁杨想解释两句,被车小宁抬手制止:“反正案子交给你了,怎么办是你的事。既然你认为报告上的事跟梅阳的命案有关,也去向黎局长汇报一下,如果需要你配合侦查,那你就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