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个深圳

文/张运涛



80年代

出门

枣花很白,衬得血管的青色格外耀眼。吃罢晚饭出来,她会换上一条皱巴巴的裙子,料子不好,上面还印着大朵大朵的牡丹。但她露出来的小腿,像藏了几千年的白瓷,让人不敢多看。姊妹五个,没有兄弟。也许就因为这个,枣花格外早熟,多大了还喜欢过家家的游戏。她当妈妈,经常摸男孩儿们的头或脸,莫名其妙地抱紧他们,亲他们……无论是责骂还是亲热,动作都很夸张,明显带着表演的成分。有一次,她还让一个男孩子趴在她身上。冬天是农村最无聊的季节,枣花偶尔会叫一帮人去打牌,就在她家的厨屋里。天一黑定,大人们都睡了,厨屋还留着烧饭时的余温,并不太冷。

后来就出事了,长旺和枣花搞到一起了。还有人说得更详细,说抓牌的时候长旺手快了点儿,碰住了枣花的手——也可能是枣花快了一点儿,碰到了长旺的手,年轻男女谁都抵抗不了那种原始的欲望,缠在厨房的稻草堆里。稻草白天吸收的太阳味,让他们留连忘返,烈火轰地一声燃起来……大铁听到动静,出来狠狠揍了长旺一顿。枣花从此不见了踪影。

枣花是王畈第一个闯深圳的人。她没有边防通行证,“二线关”被卡住,被人引到宝安一个小厂,做磁片,计件,一月一百多元工资,勉强够吃。枣花不会说白话,又不敢捏着嗓子说普通话,很少出门,下班后就坐在厂门口的草地上看天,看星星。她不知道深圳离王畈多远,只知道走了两天,先坐车到信阳,再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深圳,再转四次公交车……逾半年,终于敢撇普通话了,趁着外面到处开山平地,辞职到工地上送盒饭。很快攒下一笔钱,尝到自己做老板的甜头,转而租下一间房子,开理发店。

阿龙领着人来给小店装闭路电视,至中午,枣花烧了一桌菜留他们一起吃饭。阿龙是典型的深圳土著,老渔民的后代,黑,个子也矮,枣花一开始并没有留意他。交往多了,外在的东西渐渐被忽略……

得知枣花怀孕,阿龙拿来一千块钱让她打掉,他有老婆。枣花哭了几天,骂阿龙是骗子,强奸犯。冷静下来后,她还是决定生下孩子。

是个儿子。阿龙态度大变,将枣花接回家,六层小楼的第三层给他们母子住——二层住着阿龙和原配。

儿子周岁,枣花带他出去拍照。晚归,发现路边霓虹闪烁,卡拉OK歌舞厅似一夜之间长出来,漂亮女孩儿挤在门外,袒胸露乳招引路人。枣花一边担心阿龙,一边感叹这座城市的魔幻。

儿子进幼儿园,枣花无聊,想出去找事做,阿龙不同意——他们家征地补偿上千万,不差钱。恰逢村里承包荒山,三十年合同,价格又低,枣花觉得划得来,再补植点儿荔枝树,山上水果的销售收入差不多就能抵得上承包费。阿龙不愿她如此折腾,觉得没面子,枣花说自己不用做,转手就能挣钱。

果然,翌年一个台湾老板想在山上开饭馆,出价几乎是先前的十倍,想签下十年的合同。阿龙喜不自胜,满口答应。枣花却不同意,地价飞涨,一天一个价,她要一年一签。

钱像流水涌来,枣花用不了那么多,给父母在老家造了一座两层小楼,余下的在宝安买了商铺。第三个孩子满月时,适逢香港回归,阿龙家大摆宴席,大铁老两口也在场。阿龙不避他们,三个老婆一起在一楼大厅用餐——阿龙后来又找了个小三,生了一男一女,住第四层。枣花也不闹,半真半假地威胁阿龙,你要是不用,我也不能老闲着——别怪我到时候给你戴绿帽子。

小儿子大学毕业那年,枣花诊断出淋巴癌,已经扩散到肺。大铁老两口去看她,枣花神情委顿,与先前的强势利落判若两人。那时候她已和孩子们搬出来独居,自己买的海景房,复式。楼上楼下都是医院的检查单、CT片、胃镜片、活检结论、B超片、药……

临终前,枣花把阿龙、儿女们叫到一起,宣布自己的遗嘱:儿女各一套房子,商铺两个儿子一人一间,存款三兄妹每人一百万,剩下六十二万给爹娘养老。阿龙好歹是孩子们的爹,两辆车留给他,也算个念想。

大铁把女儿的骨灰带回王畈。葬礼异常热闹,枣花的棺一起,炮仗就没停过,一直到墓地。大铁还破了王畈那一带的先例,请了唢呐。近了墓地,才发现头天上午打好的坑被谁填上了。

大铁其实心里有准备,他反复问过阴阳仙,能不能把下葬的时间再朝前提提。头天晚上村里就有人叨叨,说枣花姓王不假,但毕竟出了门——王畈这一带,女孩儿出门即出嫁——不能进祖坟。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人们暗里臆测枣花得的是艾滋病。她是村里最早跑深圳的人,后来突然发财了,突然挣到大钱了——挣大钱在王畈特指做皮肉生意——大铁家的小楼就是明证,方圆十里第一家。大铁听了,后悔没把枣花的诊断书拿回来,贴到大路上。

大铁指挥人清理坑里的土。唢呐又重新吹起来,直到几个老头儿老婆来到墓地。都是跟大铁差不多年龄的人,精神气儿倒十足。大铁啊,枣花的事我们也难过,年纪轻轻的。可这祖上的规矩你也知道,是吧?

大铁给他们作揖,枣花没结过婚,还是咱王家的闺女啊。

没结婚,孩子从哪儿来的?有人问。

大铁一时气短,其他几个趁势都嚷起来。

枣花不能埋在祖坟里!要是冲撞了先人,影响了姓王的后代,谁负责?

我们也都是快入土的人了,破了王家的风水殃及后代那可是大事!

……

丧事不得不再次停下来。大铁这边的女眷可能觉得委屈,嘤嘤哭起来。那几个老头儿老婆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为所动。

枣花她娘早在一旁跪着,俯着身子哭。枣花的小儿子见外婆跪着,也跟着跪下。遗像扣在地上,大铁上去扶起来,用袖子擦去灰尘,靠在外孙身上。枣花的面容重又清晰起来,她乜斜着眼,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大铁转身从包里摸出一沓红票子,一人数五张,塞进那几个老头儿老婆兜里,嘴里念叨着什么,却被悲凉的唢呐声吞没,谁也没听清……

木棉花开

从初中到高中,鲁国中和方丽娟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个人的交集缘于一次意外,方丽娟进教室时误撞到鲁国中身上。同学起哄,说鲁国中和方丽娟拥抱。两人再见面,便扭捏起来,像是真有什么隐情。

方母打探到鲁家穷困,爹娘又懦,难有出头时日,阻止他们交往。但高考结束,方丽娟就谎称去会同学,隔三差五住进鲁国中家。等方母发现,木已成舟。两家商量好日子,鲁国中带上母亲准备好的猪坐盘和两百块钱礼金,去接方丽娟。回来的路上,天刚亮,太阳还没出来,方丽娟坐在自行车前梁上,车后面带着方母送的被子枕头。自行车跑起来,方丽娟身上宽大的幸子衫像鼓起风帆。鲁国中下巴抵在方丽娟头上,以为世界就此在他面前展开,速度越来越快。时不时地,还会像个贪吃的少年,揽过方丽娟的嘴巴,边骑边吻。

生活渐渐稳定下来,鲁国中不甘心,年后又进了复读班,想再试一次。方丽娟嘴上说支持,心里却极度失望——鲁国中并没把她放在心上。方母听到女儿埋怨,正中下怀,偷偷托人帮她流了产,在家休养一月后远走深圳。高考之前,鲁国中两次收到方丽娟的汇款,没有地址。

鲁国中再度落榜。屋里没有了方丽娟,鲁国中心下恍惚。他想象从前屋里有方丽娟的日子,她穿着无袖圆领家常汗衫,慢声细语地说话,在屋里走动时身上散发出清新的香皂味,衣物摩擦时的窸窣声……既遥远又亲切。听人隐约说到方丽娟好像是在坪山一家制罐厂,鲁国中顾不上秋收,寻了过去。

鲁国中以为坪山最多像他们县城,楼房多,路多,绕一圈得十几分钟。没想到,一下火车便被挤入人海。周围厂房摩肩接踵,汽车川流不息。鲁国中惶恐不安,心想这才是真正的世界。

坪山不大,也不小,制罐厂就有好几家,却都没能找到方丽娟——换了名字也说不定。那一个星期,鲁国中在桥底下住过,楼道里也将就过,还得躲查暂住证的。一个相熟的老乡劝他先找个工作,立下脚再慢慢找。

义秋花厂看他字写得好,让他在办公室做文员。工作倒是清闲,单调枯燥,刚好对得起那份工资。两个月后,又转到一家塑胶厂,做主管。很快就是春节,鲁国中趁着放假回了老家,希望能碰上方丽娟。方丽娟没见到,倒是遇到一个远房亲戚,大学刚刚毕业,分配到县城水利局工作,工资还不到鲁国中的十分之一。鲁国中本来无意再回深圳,发现大学生竟没有他一个打工仔的工资高,也不纠结高考失利了,铁下心继续打工。

方丽娟却越来越远,一是鲁国中要专心工作,二是身边向他示好的姑娘应接不暇。逾数年,鲁国中转至一家具厂,做厂长,工资说出来没人敢相信。眼看已近三十岁,胡乱挑了个姑娘娶了,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安下家。

1999年春杪,女儿出生,鲁国中回老家陡沟做满月。逢集,邮政所门前人头攒动,取信的,寄信的,领汇款单的,取款的,还有存款的……墙上新刷了标语:出门去打工,回家谋发展。不远处,学校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黄磊的歌:“我想我是海,宁静的深海,不是谁都明白。胸怀被敲开,一颗小石块,都可以让我澎湃……”人群中,鲁国中突然瞥见方丽娟,仍细皮嫩肉,圆鼓鼓的胳膊,圆鼓鼓的胸脯,圆鼓鼓的嘴唇。尤其是嘴唇,丰润鲜红,似秋天成熟的果实。

可是,一眨眼就不见了,恍如电影画面。鲁国中怅然若失,在邮政所附近徘徊至中午,人都散去,集也散了,他才回去。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新世纪初,鲁国中从厂里出来,自己做图书批发。生意不理想,又转到一家生产灯具的大型国有企业,做业务代理。

方丽娟的信息倒是没断过,她嫁了一名支边教师,跟丈夫定居在青海。她弟弟也跟了过去,在姐夫的学校承包食堂。两个儿子,一个刚刚考入大学,另一个还在读初中。她信了基督教,在固定的时间去教堂做礼拜……但找不到方丽娟的电话,听说她特意嘱咐过朋友,不得将自己的信息透露给鲁国中。

2015年,鲁国中终于联系上方丽娟。两个人都在深圳,方丽娟在宝安她妹夫的公司帮忙,鲁国中在龙岗。微信聊了几天,方丽娟才同意见面。

鲁国中做了精心准备,刮了胡子,染了头发,还新买了一件T恤。见面的地点就在家里,那是鲁国中2009年买下的房子,当时深圳的房价刚刚开始上涨。屋里也有布置,桌子上摆着花——他在网上搜了好久,才决定摆上白玫瑰。墙上是刚刚网购回来的画,睡莲,上学时方丽娟说她喜欢莫奈。晚餐准备了菜心、排骨、多春鱼,还有老鸭汤——鲁国中实在想不起来方丽娟喜欢吃什么。他们那个年代,能吃上肉就不错了。当然还有红酒,产地是法国波尔多梅多克。

方丽娟在微信里说,还有五站路。鲁国中敛衽正襟,坐立不安。他站在窗户前,外面路灯跳亮,满眼都是正在盛开的木棉。今年木棉开得格外早,浓到看不清巷道。鲁国中又坐回去,端详方丽娟高考准考证上的一寸证件照——他们俩没办结婚证,因此也没有结婚照。照片上,方丽娟短发,脸上还有点儿婴儿肥,但双目圆睁、紧张兮兮的样子与她的年龄十分匹配。算下来,方丽娟应该四十有六。鲁国中公司里有个阿姨正好也四十六,脸上皮肉松弛,手背上还有老年斑,不能细看。人都说,年轻时漂亮的女生老了更难看。鲁国中不信,他想象不出方丽娟老了的样子。

鲁国中打开电视机,调到电影频道。他盯着电视屏幕,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电影上,不敢再想。

盼长金

潘长金弟兄俩,弟弟叫潘长银,爹娘的意思是盼儿子这一辈能长出金子银子,老师同学不解其意,都念成了长短的长。也可能正是因此,潘长金快三十岁了还穷得叮当响。

老婆是邻村的,小名凤妮,肩阔臀肥的,立在那儿,像一棵桩钉下来,既能劳作又有生育相。家里地少人多,潘长金又好打牌,凤妮生下女儿后就赶他出去寻生活,多少给家里挣点儿补贴。

过完年,潘长金跟着村里人来到深圳。那时候深圳的工厂多招女工,即使招男工也要求初中以上学历,潘长金只好到工地上当小工,一天八块钱。干了一个多月,潘长金去跟工头说,他也会绷线、垒角,想改做大工。工头不允,小工做得好好的,转眼就能成大工?潘长金只好转投另一个工地,终于当上大工,工资翻了一番。年终一下子领了一千多块钱,当晚没买到回去的车票,在工地上与人打麻将。天亮,一千多块钱还在,只是全进了别人的口袋,潘长金反倒欠了人家九十元。

隔一年夏杪,屋里传来喜讯,凤妮又生了儿子,让潘长金起名。潘长金搜肠刮肚,一夜未眠,终于想出个万全的名字,潘才。辗转找到回老家的老乡,捎口信解释说才通财,潘才潘财,两头都要占上。

潘才三岁那年,潘家果然开始长金长银。老板手里活太多,怕误了工期,将贴地板砖的活儿分给了潘长金。潘长金找了十几个熟练的老乡,一天五十元(时价三十),晚上还管老乡喝酒。天一亮就开工,挨黑收工,晚上就睡在毛坯房里,还省了房租。三个月不到,工程顺利完工,除去工人工资,潘长金竟然落了两万多块钱。从此他告别打工生涯,专门找工地包活儿。一年下来,收入近二十万。除去打牌输掉一些,仍有十几万进项。

潘才在家里茁壮成长,十五岁时已膀大腰圆,手机比老师的还好,走到哪儿后面都有两个小跟班。秋季开学,却死活再不愿踏进校门一步。凤妮打电话给潘长金,让他回来管教。潘长金年初包下的六栋楼的内粉工作正进入攻坚阶段,还有两个月必须交工,逾期罚款不说,坏了信誉以后谁还再敢跟你合作?没办法,只好趁夜开着新买的大众回家。到家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车门一开,外面暑气逼人,空气黏湿。老家是闷热,不像深圳,风一吹,气温就下来了。凤妮一见面就开始数落儿子的罪状,星期一给他的钱,星期二就花完了。问他花哪儿去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上学不走正路,兜兜转转专挑河边小道走;考试他不会,趁交卷时把同桌的试卷拿过来改成自己的名字;老师在上边上课,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歌……外面割稻子的收割机轰隆隆开过,吞没了凤妮后面的话。收割机远去,凤妮又要聒噪,潘长金不耐烦地挥挥手,多大的事儿啊。凤妮惊讶,还不大?一个学生娃,这还不算大事?潘才盼才,我怕你盼了一场空……潘长金又累又瞌睡,只想一头攮到床上,没好气地说,没有才不是还有财吗?正碰到潘才回屋,潘长金也不说话,上去一脚踢到他腿弯,高梁编的笤帚打到不见穗子才罢手。

睡到傍黑,潘长金起来发现脚上的皮鞋张了口,可能踢潘才时用了力。脱掉扔到垃圾堆里,换上一双旧布鞋。转脸督促发怔的凤妮,还不收拾东西?都跟我去深圳吧。凤妮眼红红的,潘长金在外也不容易,连双好鞋都不舍得买。潘长金装着不在意,哪有时间逛商店哦。又催潘才。凤妮停下来,问,不上学了?潘长金说,上个屁啊!看他这样子,再上也是白费功夫。让他掂泥包去吧,哪儿找不到口饭吃?

干了两天,潘才嚷着大腿酸疼,胳膊发麻。凤妮嘴上不说,晚上床头吹风,让潘才看工地吧。潘长金心里也已松动,反正工地上正需要人手。潘才成了工地上的监工,活儿轻松了,权力也有了——工人们都在他的监督之下工作。

两个月之后,老板跟潘长金结账,现金给工人发工资,剩下的钱用两套小公寓抵账。潘长金想想也不吃亏,深圳房价一万三千元左右,老板却按每平方一万一千元折算。再说他们正好没有房子,可以留一套自己住。凤妮却坚决不同意,说谁住这里?将来你自己住?咱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找不到活儿西北风都喝不到。潘长金嘁了一声,哪儿没有西北风?只要活儿做得好,人家都是找上门。

2012年春,还不到十八岁的潘才搞大了小姑娘的肚子,仓促结婚。第二年生下女儿,两年后又生了儿子。孩子都留在老家交给凤妮管,小两口仍在潘长金的公司混日子。

转眼就是2017年,凤妮一想到房子就后悔不已,当初非要现金,现在一家人还在租房住。深圳的房价像坐上了高铁不说,建筑公司虽然每年都有进项,但运营成本也不低,还要预留周转资金,再加上一大家人吃喝拉撒各项开支,余钱不多。潘长金牌打得越来越大,输赢上万眼都不眨一下。潘才虽不仿他爹,但花钱也如流水,出了门就称自己未婚(因为年龄不够,两人未办结婚证),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潘长金换下的旧车给他用,一个月不到他竟拿来三千块钱油票。潘长金一气之下收回旧车,与潘才分家——两个小装修公司给他们,自己挣钱自己花,随他们折腾。儿媳妇倒踏实稳重,就是太懦,管不住自己老公。女儿大学毕业也来投奔潘长金,还带了个男朋友。潘长金让他们管财会,经营这一块仍不肯放手。毕竟,女儿是人家的人。

谁都指望不上,潘长金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退休生活。他在老家路边起了一座楼,用了深圳一个别墅的图纸,计划建成方圆几十公里独一无二的住宅。三楼封顶那天,潘长金爬上楼顶,亲自指挥。一切就绪,楼上只剩下他自己。天色将暮,四周房屋和庄稼都暗下来。对面就是传说中西汉时期的点将台,幼年时,潘长金他们还能在那里捡到一两枚锈得看不清字样的铜钱。日蚀月销,点将台早变成一处略高于周围田地的小岗。小岗存不住水,不适宜种庄稼,随便插了白杨。如今白杨一人多高,遥若一排排雄姿英发的少年,风一吹,似向着潘长金偷笑。

橘子园

陈新华第一次收到朱莉的来信是1988年。他不认识她,但从信里可以看出,他们是初中上下届的同学,她在深圳的一家玩具厂打工。陈新华礼貌地回了信,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友。你来我往,通了十几封信,朱莉还附了几张照片。陈新华的心被勾起来,跟同桌黄真商量,反正考大学希望渺茫,干脆,一起去深圳。

下了火车,又走了大半天,才到葵涌镇。玩具厂不大,很快见到朱莉。也许因为折腾了一天,陈新华对深圳的激动都被劳顿抵消,对朱莉也颇失望——她个子不高,脸也没照片中的白,穿着一件大一号的工装,看不出身材。朱莉可能没看出来,也可能装着没看出来,热情地带他们去吃饭,找住的地方。

玩具厂不招人,旁边的纸箱厂要介绍费,朱莉借了二百块钱让陈新华去送礼,陈新华不好意思丢下黄真,两个人只好转到坪山碰运气。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单车厂,做搬运工,一小时五毛钱。诸事安定,黄真让陈新华抽空去葵涌找朱莉,陈新华说不喜欢她。黄真诧异,为什么?

她,陈新华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骗我。

她骗你什么?

陈新华踢开脚下的健力宝盒,照片都是假的。

黄真醒悟,问,朱莉寄给你的照片都是她不?

是啊。

这不就得了。这是经济特区,人穿得好,风景也好,照相的技术又高,出来的照片跟真人难免有差距。

两个人正闲扯,朱莉找过来。黄真嘴甜,我们正商量怎么去你那儿呢。朱莉说,我们村有人在这一带开摩的,正好捎我过来。

朱莉送给陈新华一个毛绒玩具狗,说是他们厂的新产品,一拍,会叫。过了两天,陈新华才发现玩具狗的不寻常——两只狗眼睛里都有陈新华的名字。他们研究了半天,闹不明白那三个汉字到底是怎么弄进去的。

不久,单车厂失踪了一个女孩儿。有人说看见她坐一辆摩的走了,也有人说她是被一个男人拖走的……陈新华有点儿紧张,捎信跟朱莉说,千万不能再坐摩的。

如此大半年,两人同时被单车厂炒掉。他们那个年龄,自尊心正强,一说要赶他们走,连理由都不想问。衣服还没收拾好,就有人在门口等着占他们的位置。后来才明白,那时候的工厂都这样,隔不多久就会炒掉一部分人,一是让员工有危机意识,二也有利益输送。

转了几个厂,不是要高中毕业证就是不招男工。还有两家,直言不要河南人。捱到黄昏,街灯次第跳亮,黄真在草丛里找了张席片,想到山上将就一夜——山下怕查暂住证。正朝上爬,听到上面有人吼,“你何时跟我走,何时跟我走”,下面马上有人应和,“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到了山顶,满眼都是人,或坐或躺,像小时候躲地震。陈新华松了一口气,拣个空地摊好席。邻居也是河南人,再远一点儿,还有湖南四川的。

旬余,仍没找到工作,积蓄将罄,黄真让陈新华去找朱莉求援。走不多远,见一半山腰有橘子园,近前摘了几个橘子填肚子。未几,两个看园人提着棍棒巡视过来。陈新华他们趴在草丛中,待人家走远,才敢现身。他们决定在橘子园栖身,看园的是河南老乡,真被抓到,也不至于送他们去派出所,早晚还有橘子吃,能省下两顿饭。如是一周。某日深夜,黄真听到山下有人喊救命,摇醒陈新华,飞奔下去。

山下早混战起来,一边是湖南人一边是河南人。黄真手里有棍,一跃冲进人群。陈新华返回去拿了把铁锨,刚要冲上去,被黄真拦下。对方有人被打坏了,快跑!

不敢朝山顶上跑,怕被人家围住,尽拣半山腰的小道狂奔。隐约听到哭声,还有警车鸣笛,陈新华知道不好,神情愈加紧张,鞋也跑掉了,身上被树枝刮得到处是血。天亮时已到龙岗,陈新华一屁股坐在地上,脚底板上扎满了刺。黄真这才道出原委,河南人见湖南人身上有钱,想抢,双方因此撕扯扭打。河南人多,又不明真相,抓住对方一人死命地打……

找到第二份工作之前,两个人在外流浪了四十五天。模具厂每天工资五块五,扣除房费、饭费,一个月只剩下五十多块钱。拿到钱,陈新华躲到暗处大哭了一场。星期天,他买了盒化妆品去葵涌。朱莉从厂里出来,离老远见一男人,双颊凹陷,缩着胸,像是连身上的旧外套都撑不起来。黯然半晌,鼻子一酸,扑进他怀里。

陈新华问她喜欢他什么,朱莉握住他的手,你还记得不,有次我去厕所,你看到有个男生站在外面解手,上去踢了他一脚:“你就是狗,看到有人也得避避啊!”陈新华想不起来,我有那么坏?朱莉手紧了一下,不是坏,那时候我就觉得这样的男人错不了……

坚持了半年,模具厂台湾老板看他有文化,调他去当仓管。逾数月,陈新华辞了工作,开始学着台湾老板给其他工厂提供化工原料。

朱莉开过录像带租赁店,继而改卖传呼机,后又改租碟片,生意兴隆。陈新华嫌赚得太少,又耗人,将店转租出去,让朱莉做全职太太。他们和黄真在龙城同一个小区买了房。两家人不时小聚,从布吉到坪山,吃遍了惠深路(后改为龙岗大道)两边的餐馆。黄真看他闲,邀他加盟鹏程印务——好歹是个实体,倒买倒卖都得靠别人,终究不可靠。咱兄弟俩联手,有什么搞不定?回去跟朱莉商量,反正化工生意越来越难,大陆产品取代了台湾产品,原料便宜了,利润空间也小了,只剩下几个客户,索性全交给朱莉打理,自己出来试试。

一日晚归,陈新华买了玫瑰回去。朱莉想不起来什么日子,问,你干了什么坏事?

陈新华嘁了一声,我能干什么坏事?

不年不月的,买什么花?

奖励你跟了我二十多年。陈新华叹了口气,黄真又离了。

为什么?

家务事,说不清。

这是他第四个吧?

第三个——第二个只是同居,没领证。

黄真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是后悔阿里巴巴上的业务没来得及找人跟进,都被那个女人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呗,夫妻一场,还计较这个?

说得轻巧,每月一二十万的单子呢。黄真本来已经给了她八十万,一辆车。

不多,女孩子的青春不是钱能衡量的。朱莉摆出饭菜,我算是摸透了你,你是怕我分你的钱才不敢胡来不敢离婚。守财奴!

那是!陈新华笑,我累死累活才挣了千把万,再分给你一半,想得美!

小气,朱莉也笑。

陈新华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偶一抬头,看到远处高楼里灯光星星点点,像浮在半空中,忽又想到橘子园那段时光。一晃,已经二十六年。

良家妇女

周末,王秋月在厂门口等公交车,看到一个穿着厂服的长发女孩儿,上去搭讪。

你哪里人啊?

河南。

做什么?

缝纫工。你呢?

裁断工。

工资多少?

一百八。你呢?

二百。

加班多不?

不多。

……

新元鞋厂是个大厂,员工之间见了面都这样,哪里人,做什么,工资多少,很少问名字。因为黄国美的普通话有一种熟悉的乡音,王秋月又多问了一句,河南哪儿的?黄国美说确山。王秋月笑,说我是你邻居,正阳的。王秋月出来早一年,这也是她比她多二十块钱的原因。

王秋月说她1987年进厂时,一个月挣一百六十块钱。那时候新元刚建厂,门口没有公交车,电视机只能收两个台,跟野地一样。对面还有一个咖啡厂——我没喝过咖啡,可只要一走出去,咖啡的味道就往鼻子里钻……黄国美打断她,你多大?王秋月说,我72年的。哪个月?黄国美又问。十二月,王秋月说,十二月初四,天寒地冻的。黄国美追问,阴历?王秋月点头,阴历。

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个人旋即成为朋友。

逾二年,黄国美想跳槽到宝安,说那边是个模具厂,工资能拿到二百六。王秋月跟她一起辞了工,由她的一个同事带着,去宝安。路上晕车,王秋月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低着头,两眼紧闭。好不容易到了站,还难受,胃里老有东西想向上翻。怕影响黄国美,王秋月硬撑着。没想到上当受骗了,那个同事把她们带到了按摩院。黄国美转身就跑,剩下王秋月,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被困在那里。

一开始受不了,王秋月刚刚十九岁,还是个处女,捏疼了她就哭。稍后,能忍了。没有客人的时候,她思来想去,觉得这都是命,怪父亲除夕夜跟母亲吵架,冲撞了鬼神,要不,人家黄国美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就跑脱了?好在王秋月资质好,老鸨觉得在按摩院浪费了,将她转送到一个假日酒店的俱乐部。

最初只做迎宾,人家也不勉强。王秋月和另外十五个女孩儿穿着亮闪闪的金色细吊带晚礼服,分两排站在门口。有客人来,就鞠九十度的躬,齐唱欢迎光临。酒店房顶的射灯发出红蓝绿光,划着大大的弧线扫过夜空,甚是抢眼。迎宾女孩儿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被拉下水,有的离开了。王秋月不用谁拉,反正破也破了,一次跟一百次有啥区别?又不是面,搲一瓢就少了。

第一次进房间,王秋月大开眼界。她被一个瘦子选中,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贴着他坐下。请客的老板从包里抓出一把钱,站着的服务生每人一百,坐着的二百。唱罢喝好,瘦子带她出去开房……第二天回去一算,小费就拿了一千元,抵她在新元厂半年的工资。

六年,很少见天日——白天睡觉,晚上灯红酒绿。渐渐有点儿人老珠黄,客人明显少了。她决定跳出这个行当,金盆洗手。还专门逛了一下午内衣店,新买了好几个贴身的胸罩——之前为了吸引客人的眼球,选的胸罩都带着厚厚的海绵。妆也不化,素面朝天,跑到深圳的另一边,坑梓。一家公司看她仪态端正,想让她做接待。王秋月想了半晌,良家妇女不能抛头露面,还是进了厂。第一个月的工资条她一直保存着,三百四十二元。基本工资:三百元;加班费:二十二元(十一个小时);膳食津贴:十元;工种津贴:十元;水电津贴:十元;车费津贴:六元;扣电费:十元;扣医疗费:六元。钱不多,之前她甚至一天挣的就比这个多,但这是她人生的新起点。王秋月不在乎钱多少,主要是厂里与她相当的男人多。她的目标是外地人,外省的更好。结了婚,回老公的老家,开个小店,无声无息地过完余生。

靳长虹是自己主动贴上来的。他是厂里的客服,比王秋月大三岁。十年前在工厂冲压胶合板时,切掉了两个手指头。找人试探王秋月,问她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王秋月会意,说没什么条件,聊得来就行。

靳长虹是真喜欢她,王秋月慈眉善目落落大方,一看就像见过大世面的人。两个人互相珍惜——靳长虹是因为自己的残疾,很少有女人正眼看他。王秋月则因为自己的过往。第一次上床,王秋月忍着,连呻吟都不敢有,生怕自己忘了形。完事后,靳长虹看到床单上的血污,搂着王秋月半晌不语。王秋月也不解释,那一天正好是她月事的最后一天——她们以前经常这样糊弄男人。

婚礼是在靳长虹湖南的老家办的。说是礼,其实也就是一顿宴席。王秋月买了水仙牌洗衣机、康佳28英寸彩电、VCD,说是娘家的陪嫁。

倏而怀孕,第二年生下女儿向兰,隔两年又生下双胞胎兄弟向阳、向天。人生中的每一次重大转变,王秋月都会想起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儿,她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老公是老家的吗?有没有孩子?几个?还在不在深圳……有一次她去龙岗,顺便拐到新元鞋厂。鞋厂早没了,代替它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旁边开超市的说,都搬走了,搬到东莞了。后来回正阳路过确山,王秋月又想起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她是哪个乡了。想起来又怎样?去找她叙旧?让她勾起自己那段不能示人的经历?

向兰在深圳上的幼儿园,小学时才转回老家。她说普通话,唱歌跳舞样样都行,是村小学的明星。但功课一年比一年差,六年级升七年级时,两门功课只考了三十几分。王秋月气极,劈手打了她几下。靳长虹护小孩儿,尤其护女儿。他把向兰拉到怀里,揉揉头发,抹掉脸上的泪。好了不哭了,大不了来深圳打工,我们打了一辈子工,不也过得好好的?王秋月回想自己的打工经历,火气更大。靳长虹,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天天加班加点每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才挣三千块钱也叫好?看看人家写字楼里的那些白领,出门就叫出租车,风刮不着太阳晒不着,那才叫好!不好好读书,打工能挣几个钱,难道去当……

说到这儿,王秋月倏然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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