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经常去小马那里串门。
小马大名马开军,是上海刑警“803”的法医。我和小马同一批从警,新警集训时我俩睡上下铺,加之他心善、好客、真诚,符合做好朋友的一切条件,所以即便后来各奔东西了,也还是时常走动。
一个周六,我应约到他那儿打牙祭。刚迈进走廊,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灶上,正有一个钢精锅在汩汩冒着热气。
大棒骨汤?那可是补钙的上品。我喜出望外,拎起锅盖,贪婪地深吸一口香气,望着锅里翻滚的白沫垂涎欲滴。
不料小马竟猛地冲了过来,大吼一声“别动”,让我着实一惊。更气人的是,他面孔急得都变了形。这小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半晌,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这是从现场带回来的。”
“哐当”一声,我手一抖,锅盖应声落地。我猛然记起了他的职业,吓得连退好几步,顿觉头晕反胃恶心想吐,身心各种不适。
他竟然敢用钢精锅来煮检材,竟然?竟然?!
见我出离愤怒,小马赶紧摆出一副憨厚的笑容,眨巴着眼睛说:“这是我们法医的土办法,现场的人体骨骼包含许多信息,长时间熬煮,是为了高温分离骨头上的软组织,便于观察骨质特点,还要用上手术刀、漂白粉、双氧水……”
我依旧惊魂未定。这时,外面有人叫他:“‘马不停蹄’,下雨啦,快来收衣服!”他趁机逃了出去,抱回来的不是衣服,而是一捧长短不一的人体骨骼——看得出来,这些是他刚晒制好的“藏品”。据说,他前前后后收集了好几大箱骨骼标本,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就连换办公室也不舍得丢,比自己的银行存折保管得还好。
从此,小马熬骨这一幕,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现如今,我和他一起步入不惑。“803”给予他丰厚的滋养,物证鉴定中心成为他成才的土壤。二十年的文火,把一个毛头小伙儿淬炼成法医专家。随着他从当年的小马,变成法医室副主任、主任,继而是上海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副主任,已经没有人再叫他“马不停蹄”,可他这种马不停蹄的状态却延续至今。
公安部特邀刑侦专家、上海工匠、上海市新长征突击手、上海市青年岗位能手,他一次又一次站在新的起跑线上奋蹄疾驰;“肋软骨推断年龄”、“死亡时间推断”、“法医学图谱”、“硅藻检验”,一项又一项新方法、新技术得以推广,屡创佳绩。
更难能可贵的是,我认识的小马二十年未变,依旧是那匹不惜脚力的“马儿”……
上篇 伯乐识马
现场遭遇“下马威”
1975年出生的马开军是一位地道的农家娃。
他像一株野草,在安徽蚌埠的乡间肆意生长,无惧风雨。小时候,他曾遭遇疟疾的袭击,痛苦不堪时,村里卫生所的赤脚医生飘然而至,成了救命的“药神”。再后来,穿白大褂成为他的梦想——他也想当医生,去救更多的人。
高中毕业时,他特意报考了上海医科大学。可没料到,命运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如愿以偿进了医学院的大门,迎接他的却是法医系的老师——别看医生和法医只是一字之差,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职业——前者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和活人打交道的;后者主要和尸体打交道,让死者开口“说话”,解码命案现场。五年求学生涯后,马开军没能穿上医生的白大褂,却穿上了法医的勘查服,分到了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业内人称“803”)刑科所法医室。
当年有规定,新来的大学生要下沉基层,到一线锻炼一年。马开军被分到了当时的闸北公安分局巡警支队。在一群人中,马开军显得很“另类”。其他人操心的是怎么把眼下的活计给干好,唯有马开军“脚踏两只船”,领一份工资打两份工:白天上马路当交巡警,晚上回法医室跟值班组一起出现场。他在单位“安营扎寨”,白天吃单位的大食堂,晚上睡法医室的值班床,目的就是为了多跑现场——只要有现场,不管时间多晚,也不管是哪个组的活儿,他都主动请缨、百无禁忌。好多次我去探望他都扑了个空,或者正聊到兴头上,他却来了个紧急刹车——出现场去了。和他交朋友,你得有另一只靴子随时要掉下来的心理准备。
“803”刑科所藏龙卧虎,光法医室就有“三剑客”、“五虎将”之说。“三剑客”指的是王德明、阎建军、尤剑达,个个身怀绝技;“五虎将”指的是陈新、费耿、沈家健、江涛、王宏光,人人有一套绝活。老法师们有的擅长人类学,有的研究病理学,有的侧重水中尸体检验,有的专攻致伤工具推断,有的善于现场重建分析,有的精于推断死亡时间,各有千秋。
这个新来的小伙儿一在法医室出现,就深受老法师的喜爱。马开军国字脸,鹰钩鼻,皮肤黝黑,身材敦实,两道剑眉下扑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虽然其貌不扬,但勤奋有加。他头脑活络,手脚利索,不仅一个人身兼数职,把主刀、辅助、记录的活儿都给干了,而且会琢磨事,会去钻研其中的“道道”——要知道,光跑量不思考,还是“睁眼瞎”。就这样,一年工夫,马开军竟然跑了300多个现场,平均下来每天一个。要知道,这还全是利用晚上和周末休息时间去跑的,叫他“马不停蹄”真是没错。
1999年的一天,马开军跟着值班组一口气连出四个现场,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深夜,他带着一身倦意回到法医室,刚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出勤通知又来了:长宁发生一起命案。
去还是不去?马开军心中斗争起来。一个声音劝他,别去啦,今天都去了四个现场了,已经创纪录了,明天还要上马路执勤,节省点儿体力吧。再说了,你又不是当值法医,你现在只是个“打酱油”的新人而已。另一个声音反驳说,听说这个现场很蹊跷,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最后,马开军到底还是忍不住爬起来,冲把冷水脸,抹点儿清凉油,活蹦乱跳地出发了……
房间里,有一个男人仰面躺在地上,头顶上有一个不浅的洞。
初步检验结论出炉:死者是用螺丝刀凿自己的脑袋自杀的。他杀、自杀、意外,是法医最常见到的三种情况。虽然这种死法听起来有点儿离奇,但法医们见过的离奇事车载斗量,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死者身上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同行法医还做了个凿头的手势,说这个洞是反复凿头部形成的。在场的侦查员起初一愣,然后深以为然。
虽然眼皮直打架,可马开军的内心却在打鼓,不对劲,真的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回到“803”法医室时天已大亮,他赶紧拿着照片,去向老法师阎建军请教。
阎建军何许人也?他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法医、业界大咖,曾独创出“案情—现场—尸体三结合的命案现场分析法”,其“阎氏肋软骨推断年龄法”屡建奇功,是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全国劳模、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模。上海发生的每一起重大凶杀案现场,几乎都少不了他忙碌的身影。
看完照片,阎法医淡淡吐出两个字:枪伤。
枪伤?!这两个字,就像两颗出膛的子弹,重重击中了马开军。无论何种状况,只要扯上枪支,那就是一等一的大事。更何况,上海历来对枪支管制严格,之前无论是走访调查,还是现场勘查,都没人提到过枪支弹药。
阎法医还追问一句,口腔打开看过了吗?因为,只用螺丝刀就能在头顶凿一个洞,几乎是不可能的!
介于枪案的敏感性,“803”刑科所所长亲自带着法医、痕迹、照相等部门复勘现场。到了现场,阎法医眼睛像X光一样一扫;到殡仪馆,再扒开死者的嘴巴看看,脸上便有了不容置疑的神情。他进一步推断,死者是饮弹自尽的。
你看,死者口角有轻微撕裂,口腔里有火药痕迹,应该是口内射击时的强烈冲击波造成的,头顶上的洞是射出口。你看,头皮呈芒状撕裂,颅骨外板缺损大于内板……阎法医开启“现场教学”模式,对同行的几个小青年讲解道。
马开军一下子醍醐灌顶。这不正和书本上讲的枪弹伤一样吗?回想起大家当时又累又困,一看像是自杀,便只是草草查看了下体表,并没有深究,险些就铸下了大错。
果然,按照阎法医的思路,刑技人员很快在天花板上找到了一个细小的弹孔。虽然只是自杀,没有伤及他人,但这把下落不明的枪支却如一颗定时炸弹,让人心神不宁。最后,在民警的心理强攻下,死者的妻子被迫交出来一把手枪。她说她也不知道丈夫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原本一直藏于家中,丈夫开枪自杀后,她害怕受其牵连,赶紧把手枪藏匿起来,闭口不提。
那为什么不是他杀而是自杀呢?马开军扑闪着眼睛,虚心求教。
呵呵,你去闻闻,死者的手上留有火药味;再仔细看看,还有枪击时留下的黑色斑纹。马开军一闻一看,果真如此,心里顿时对阎法医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第一课”可谓振聋发聩。马开军寒窗苦读五年,跑过几百个现场,曾一度以为自己合格了达标了,没想到这个现场竟给了他一个“下马威”。阎法医所运用的专业知识无一不是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然而放到实际案件中,自己却迷失了、糊涂了,而且还想当然、粗枝大叶,看来还是修行不够啊。
从此,马开军成了阎法医的“小粉丝”,处处对他示好。可没想到,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阎法医却成了他的“大冤家”。
比方说,有一次,他和阎法医一道去华山医院太平间验尸。当时心急,他直接伸手从担架上抬尸体,被阎法医一顿痛骂,不要命啦,不怕传染病吗?小朋友,记住了,以后一定要穿好防护服,戴好手套,做好自我防护,切记切记!这让马开军在众人面前很下不了台,生气地想,什么小朋友大朋友,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有什么错误不能回去说吗?
没过几天,他就“梦想成真”了。那一天,马开军出完现场回来,大大咧咧地把白大褂一脱,随手放在桌子上。不料,后边跟着他进来的阎法医不高兴了,板着脸问他,小马,这件衣服你穿过了吗?
马开军如实回答,穿过了。
阎法医反问,穿过的怎么可以放在桌子上?!
马开军的脸腾地红了,他知道自己错了,因为现场很可能有不知名的污染物,穿过的衣服必须放在专门的地方,法医室有过专门规定,自己这次又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
一般人遇到这种状况,肯定是有多远躲多远。可马开军生性要强,他偏不,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但不躲着阎法医,反而还要抢着和他一起出现场。他倒要看看,你老阎到底能把我怎样?
没过多久,他又和阎法医一起进行尸检。检验中,他想图方便,来了个花式反手剪。正得意时,“啪嗒”一下,手背被狠狠敲了一下,钻心地疼。抬头一看,阎法医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不用多说,又是自己违规了。那一刻,他恨不得挖条缝钻到地底下去。俗话说,错不过三,自己屡屡犯错,这心里比手上更疼哪。
而更让马开军意外的是,在阎建军2000年升任法医室主任后,竟然把他调到了自己同一个值班组。
“完了完了,要被老阎‘折磨’死了。”小马给我打电话抱怨说。
“塞翁失马嘛,安知非福。”我心虚地安慰他。
阳台上的“坟”
其实,当时老阎正在物色接班人。小马让老阎眼前一亮,发现他是棵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有心给他来个“压力测试”,所以处处待他严厉,给他“做规矩”。好在小马胜不骄败不馁,抗击打能力超强。
法医的心理素质就是得强于普通人,不然,遇到那些个腐臭扑鼻的现场,见到那些个支离破碎的尸体怎么办?法医是公安最苦的警种,许多人都有过第一次出现场的狂吐,有过夜深人静时的后怕,有过旁人的嫌弃、家人的不解,甚至还有过对自己职业选择的迷茫,但只要挺过去了,就是一条好汉。当年小马班级里有18位同学,号称“十八罗汉”,能坚持到现在仍做现场法医的,还不足三分之一。
记得有一年我去“803”法医室随队采访,一路跟着跑了好几个太平间和殡仪馆,目睹了好几次尸体解剖,有刚刚去世的,也有被冷冻了好几个月的。到了晚上,当地同行盛情相邀,请大家喝上两杯。
酒上来了,是高度白酒。除了司机,人手一杯。
这也是当年的传统。传说接触过不洁的东西后,喝点儿白酒能够消毒辟邪。
一杯酒下肚,大家的话匣子纷纷开启,“显摆”起自己遇到过的各种瘆人场景。所有故事中,当属小马讲的那个最吓人。回到家后,酒劲过去,白天看到的那一个个死状各异的人,那一个个鲜血淋漓的器官,那钢锯、那手术刀,一齐在我眼前跳将出来,那浓重的尸臭味仿佛又重回我的鼻腔,那刺耳的电锯声仿佛又重新回响在我的耳际,扰得我夜不能寐。我甚至都想起了小马提及的那个画面……
那是2000年的盛夏,知了在树丛中呱噪,路面上蒸腾着热浪。
永兴路上有一户人家打电话报警说附近恶臭扑鼻,令人作呕,仔细一闻,气味好像是从隔壁的二楼邻居家散发出来的,而老邻居章阿姨也好几天没出门了,想请警察过来帮忙调查一下。
当地派出所迅速出警,敲门后,听闻家中有脚步声,却始终无人应答。无奈中,警察只得强行破门而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章阿姨的女儿一人在家,神色怪异。
警察巡视一番,发现屋里倒也整整齐齐,不见异样,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臭鸡蛋味。警察走到阳台上,发现阳台上有一个水泥包,正源源不断散发着恶臭。这其中定有隐情。
当日下午,马开军跟随老法医张文龙前去勘验。几位法医鼻子一闻,马上有了数,这不就是尸臭味吗?在经历了酷暑高温的“加工”后,这气味杀伤力倍增。
要想知道事情真相,只有一个办法——挖。挖开来看个究竟!
围观群众早已被这浓重的臭味熏得远远避开,周边邻居也是一脸痛苦。大热天的,谁愿意掺和这挖死人的苦差使啊?哪怕花再多钱,也雇不到人。
怎么办?时间不等人。张法医一撸袖子,对着马开军说:“我们自己来!”
于是,登门去借锤子、凿子、铁铲等工具。警察上门借工具,人家还是挺客气的,后来听说是挖死人去的,吓得连连摆手,说工具白送给你们了,拜托你们再也不要还回来了。
张法医、马开军等几个人轮番上阵,奋力挖掘。小马以前干农活的本领派上了用场,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就像个老把势。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水泥包才稍稍被削平了一点儿,露出一部分人体躯干。这时,臭味散发得愈发厉害,还不断有腐败污水渗出,招惹来大量蚊虫。三个人只得分工,一人驱赶蚊虫,一人负责打灯,另一人用力挖地。几人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天气闷热加上气味刺激,几近虚脱。马开军一阵阵反胃,心想,今天恐怕就是洗上十次澡也洗不脱这身上的臭味了,这气味仿佛钻进了衣物的纤维、皮肤的毛孔,经久不散。衣裤可以不要,头发可以剃掉,可这皮肤总不能换掉吧?还好自己单身汉一枚,还不至于拖累家人。头发早已湿透,汗水如小溪般从额头淌下,流到眼睛里辣辣的,落到嘴里咸咸的,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气味越来越不堪忍受,派出所民警特地送来几副防毒面具。可是,就算防毒面具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戴上它只会更加闷热,严重影响操作,众人只能弃之不用。
几个人从下午开始,一连挖了五个多小时,才让一具腐败多时的女尸重现天日。连夜运到法医检验所检验,虽然尸体已经高度腐败,但心细如发的法医们还是发现死者头顶有钝性工具打击造成的创口。而进一步检验表明,死者胃里有安眠药成分。
回到法医室后,马开军化身福尔摩斯,一步步展开推理:死者与女儿相依为命,同居一室,如果是他人作案,按说闹这么大动静早就被女儿发现了,但女儿没有报案,所以女儿一定是知情甚至参与的。难道是女儿下的毒手?但从现场来看,一人作案难度太大,凶手应该不止一人。难道还有其他关系亲密的嫌疑人?他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陷入沉思中……最终,他定性此案为凶杀,且推断是身边人所为。
法医的鉴定结论增强了刑队侦查员的信心。不久,真相水落石出。原来,死者章阿姨对23岁的女儿管教严苛,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恶的种子渐渐在女儿心中生长发芽,终有一日爆发出来。女儿伙同闺蜜,用药迷倒母亲,趁其昏迷之际,用磨刀砂轮和椅子狠击头部……为了隐匿罪行,她竟然埋尸阳台。加一层水泥,浇一些水,待水泥凝固后,再加一层水泥,浇一些水,如是反复,几天下来,在阳台上筑就一座水泥的“坟”。
真相大白后,马开军唏嘘不已,为作案手段的残忍,也为母女亲情的冷漠。东野圭吾在《白夜行》里说,世界上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可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女儿对生她养她的母亲痛下毒手?这些,对才二十几岁的小马来说,着实难懂。
……
时隔多年,小马依然不能释怀,感叹说:“如果死者会说话就好了。”
说什么呢?述说自己的悲苦不幸,欣慰自己的沉冤昭雪吗?毕竟生命才是最宝贵的啊。
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虽然死者不会说话,但其实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作为法医,你有责任去读懂他。抓住更多的凶手,就相当于‘救’了更多的人。”
小马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这时,不知是谁家的音响,飘出许巍动情的歌唱: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经想仗剑走天涯的少年郎啊,难以抵挡现实的残酷。
老阎与小马
在考察多时后,2003年,阎建军正式“官宣”:收马开军为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直到这个时候,小马方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原来那些个“不待见”都只是伏笔,是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
阎建军是“阎师”,也是“严师”,传道授业有自己独特的阎氏风格。
你要问他,法医的工作从哪里开始,是人到现场吗?不对,他会告诉你,其实从你接到出警命令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法医先要熟悉案件情况,自己给自己提问。那到了现场先干吗,查看尸体整体情况?又错了!是观察环境,把现场情况印刻在脑海里,形成瞬时记忆。记得有一回出的是一个室内凶杀现场,勘查完毕,老阎问小马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房间里有几样家具?是不是有点儿剑走偏锋?
和许多领导、长者不同,老阎总是催小马快点儿找女朋友,早点儿结婚,甚至还拜托同事老大姐给他介绍对象。难道年轻人不是要以事业为重吗?老阎却说,没有稳定的家庭,工作就没有坚强的后盾,所以,人生关键词的排序应该是做人、成家、立业。首要的是做人。老阎认为,如果连做人都做不好,自己歪瓜裂枣的,要找个好老婆也难。所有这些,都对小马影响至深。
于是,工作没几年,我们就接到了小马的喜帖;再过两年,又收到他喜得贵子的短信。成家后,小马飞快地成熟,举头投足间更加稳重。
他告诉我,每次回家前,不管再晚再累,他都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出现场时穿的衣服从不带回家。车上在放着一个现场勘查包的同时,永远备着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有一次,因为怕把浸染了现场血迹的鞋穿回家,他竟然脱了鞋,赤着脚上楼……他觉得,这是一个七尺男儿对家庭的责任。很长一段时间里,家人只知道他是在“803”当刑警的,并不知道他的具体工作内容。偶尔妻子问起,他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在逼得急了,就推脱说是保密需要。直到后来有一天,小马的事迹上了报纸,妻子看了后才大吃一惊,原来丈夫竟然是一名法医……
小马的“小心翼翼”是有出处的。
那是新婚不久后的一个深夜,小马临时接到了出警指令。他借口说外出办案,匆匆离家。刚穿戴整齐准备开工,手机响了。妻子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只问他何时能回家。当时小马心急火燎的,哪有心思管这些啊,敷衍几句潦草了事。尸检持续了一夜。清晨,小马归家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原来,妻子夜里因食物过敏死去活来,咨询丈夫无果,只能一个人去医院开药、挂水,折腾了整整一宿。而当时,小马正在另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里检验尸体,直线距离不过三公里。
这下小马傻了,觉得正有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缓缓划过自己心头,那疼痛一点儿一点儿散发出来……要知道当时两人新婚燕尔,正处在蜜月期,那婚礼上的誓词还言犹在耳,那定情时的承诺还历历在目,而他却辜负了。他发狠地咬着嘴唇,自责、愧疚、难受……
我常说,小马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个好娘子。
虽然后方安稳了,但可怜的小马在前行的路上还要时刻担心被师父“挖坑”。
记得有一次出命案现场,小马主检尸体,老阎负责记录。没想到,等尸体解剖完毕,老阎却把记录本一合,说什么也不给他看了。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案情分析会的会场,老阎突然把小马叫到前排说,小马,今天就由你来汇报吧。
哎呀呀,又被师父给“坑”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小马暗自叫苦。放眼望去,对面坐着市局副局长、刑侦总队领导、区公安分局局长,满满一屋子人啊。刹那间,所有人的眼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令他如坐针毡。
小马只能心一横、牙一咬,硬着头皮,把尸检情况原原本本讲解了一遍,起初还有点儿紧张不安,在说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后,开始渐入佳境,娓娓道来……汇报完,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
说来神奇,渡过这一“劫”后,小马的自信心爆棚,哪怕再大的“坑”、再突然的袭击也不怕了。类似的事又发生过多次,每次他都化险为夷。
2005年2月16日,大年初八。春节的喜庆还没有散去,下午时分,上海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了一个“110”报警:浦东新区高行镇高行村一农宅内突发凶案,小徐一家五口全都倒在血泊中……
这起灭门惨案引起了社会的高度关注。各种警车接踵而来,各级领导悉数到场,各路记者闻讯赶来。市公安局局长当场发话:“全力侦查,尽快破案,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
由于案情重大,法医室几乎全体出动。案发地是一个农家小院,中间是一幢自住的二层小楼,周边有几间出租房。风驰电掣赶到时,刑技人员正沿着楼梯,一格一格采集血样、拍照、录像。
局长见状,急得大叫:“其他人让让,快让让,让阎法医他们先上去!”
刑技人员在楼梯上铺好踏板,搭出一条临时通道。大家脑海里满是问号:到底有几个凶手?凶手究竟是什么人,杀人是为了求财,还是个人恩怨?还有,几位死者都是什么时候被害的……
老阎、小马他们健步上楼,进入二楼中心现场。卧室里躺着五具尸体,分别是小徐、徐父、徐母、徐妻和徐的儿子。现场十分凌乱,床上、桌子上、抽屉里、杂物间,包括二楼的客厅、厕所,到处都留有血手套印,而且是两种血手套的印痕。同时,地板上还遗留有两种带血的鞋印。现场翻动明显,有一千余元现金及部分物品不见踪影。他们发现,五位死者中,徐父、徐母、徐妻穿着整齐,似要外出或者刚外出回来,小徐穿着睡衣被害,徐的儿子死在了被窝里。另有线索表明,徐妻每天都是16时准时下班回家的。
在场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兵贵神速,破案往往是在和时间赛跑。当务之急是确定作案动机,推断凶手人数,刻画凶手形象。而现场留下的两种血手套、血鞋印似乎表明,作案人不止一个。
在法医检验所,几位法医一边检验一边议论,都说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凶手至少在两人以上。不过,且慢,小马并没有被眼前假象和他人的观点所误导。他一边解剖,一边按照师父传授的“案情—现场—尸体三结合分析法”细细琢磨起来。
——从几位死者衣着、尸体现象、胃内容物及膀胱排空情况,基本可以判断小徐和其儿子是尚未起床时被害的,徐父、徐母死于上午12时左右,徐妻死于下午4时多,因此,五人是在从早上到下午4时这样一个较长的时间段里依次遇害的。要知道,首先确定死亡次序对推断凶手人数很有意义,如果五人同时被害,则一人难以完成;而如果五人分批死亡,那就存在一人作案的可能性。如果凶手单纯是为钱财而来,则很难想象他会冒着风险从早晨一直等到傍晚,这说明凶手针对人而来的可能性较大,或是人财兼顾。
——徐父、徐母、小徐、徐妻头部都有钝器伤(锤子伤),五人颈部都有锐器伤,并且,小徐胸前的刺创伤应是匕首类单刃利器形成,结合现场痕迹可以判断,现场至少使用过两种工具:锤子、单刃刀。
——钝器伤在五人头部和面部,杂乱无章,说明了这是一个动态过程,而锐器伤集中在颈前,部位比较集中,位置也都比较相似,说明这是后加工而形成的一个静态过程。小徐胸前的多处刺创伤也印证了静态过程,不排除凶手有对死者发泄仇恨的心理,且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
案情讨论时,老阎故技重施,有意让小马先发言,想借此再考考徒弟。
小马眨眨眼睛,镇定自若地汇报起来:“首先,从五人分三批被害的死亡次序来看,一个人作案是完全可能的;其次,钝器伤的杂乱、锐器伤的后加工形成,在手法上具有一致性,部位上具有相同性,符合一个人作案的特点,如果是多人作案就很难达到这样的同一性;再次,如是多人作案,死者头部的钝器伤、颈部的锐器伤就会杂乱不齐,不可能都是现在这样从头、面部攻击;最后,凶手在现场对尸体的包扎,对血迹擦拭和冲洗上都体现出了鲜明的个人风格和排他心理。”说到这里,他摸了摸下巴,有意提高了声调,“因此,我个人认为,应是一人作案!”
这一次和以往完全不同。以前是说几句,眼神就会下意识地瞟瞟师父,想通过观察师父的表情来判断自己说得对或不对。而这一次仅仅略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完全是一气呵成。因为,他已经胸有成竹。
老阎轻轻颔首,眼里满含喜悦:徒弟可以出师啦。
后来,阎建军在专案分析会上据理力争,力排众议,坚持认为是一人作案。你们不是想知道作案工具吗?老到的他刷刷几笔,画出了作案工具——奶嘴榔头和水果刀。侦查员进一步分析推断,凶手为一青年男性,心狠手辣、身体强壮,应是被害人的熟人,可能有前科劣迹。
48小时后,租客杨辉被侦查员抓获。原来,杨辉始终经济拮据,从年初一到年初四,身无分文的他饥寒交迫。而此时,房东小徐还一直在向他催讨拖欠的房租。见他拿不出钱来,竟在大年夜把电给切断了,让他在一片漆黑中过年。这让杨辉恨得牙痒痒的。
2月15日早晨,怀恨在心的杨辉戴上纱手套,潜入二楼卧室,挥舞榔头,杀害了小徐和他儿子,又用水果刀残忍割喉,翻到了1000多元现金和其他物品。中午时分,他脱下沾满鲜血的拖鞋和纱手套,换上屋里的干净手套和鞋子,用榔头和水果刀杀害了两位老人。下一个遇害的,则是下班回家的徐妻……
次日一早,杨辉若无其事地叫来一辆厢式货车,把血衣、凶器和自身物品一股脑儿搬走,想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在杨辉的新住处,侦查员找到了那把杀人用的水果刀;在垃圾中转站,侦查员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翻出了那把罪大恶极的奶嘴榔头。
“2?16”专案让马开军名声鹊起,戴上了人生中第一枚三等功奖章。
“阎师”出高徒。“2?16”一案让老阎意识到,小马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于是,他主动找到领导,说,我年龄大了,应该主动让贤,把舞台留给年轻人,而我,还是全心全意去当一名“阎法医”吧。刑科所的领导慧眼识才,让马开军主持法医室工作。那一年是2006年,小马才31岁。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