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寒冷的冬夜,北平市警察局外五分局巡官宗向方骑着自行车,在七拐八绕的胡同里穿梭。拐过一个弯儿,他把自行车扔到一旁,左右看看无人,利索地跳过一堵矮墙。墙那边,就是外五分局机要科长郑朝阳的家。
郑朝阳家独门独院,三间正房,前后两个院子,都不大。东屋的窗户忽明忽暗,屋里,郑朝阳正在往一个大号火盆里扔着文件。十年前,郑朝阳根据上级指示,在日伪警察局长期潜伏。这是个十分能混的人,日本人在的时候就一路升迁,日本人投降了,警察局被国民政府接收,重庆来的警察和留用的日伪警察分成南北两派相互死掐,可郑朝阳丝毫不受影响,周旋于南北两派之间,官至外五分局机要科长。
但今天,他显然是混不过去了。宗向方给他带来一个要命的消息:“刚才万鬼子亲自带队到警察局抓你,估计现在已经奔这儿来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咱们是警察训练班上下铺的兄弟。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宗向方所说的“万鬼子”,是“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组长万林生。说话间,远处传来隐隐的汽车引擎声。郑朝阳问:“那你呢?”
“我有办法,你快走!”说罢,宗向方匆匆离开。
郑朝阳看了一眼地上的铜盆,里面的文件已经烧成了灰。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没走正门,而是翻墙出了后院。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引擎声到了自家门口……
看看身后没人跟踪,郑朝阳去了西四八道湾胡同,中共北平地下党总部机关就设在那里。
“老罗,陈建叛变,我暴露了,你也得赶紧转移!”
罗勇是个有着二十年党龄的老地下工作者,也是郑朝阳的直接领导。他说:“机关刚刚接到消息了,你和我们一起走。”
“我不能走。徐宗仁那边一直是我单线联系,我走了这条线就断了。”
“可以派别的同志接替你。”
“徐宗仁是个老狐狸,临时换人他会怀疑的。我必须留下来,拿到他手里的潜伏人员名单。”
“太危险了!”罗勇担忧地说,“这次组织被破坏得很严重,咱们的交通站已经瘫痪了,你在警察局这么多年,认识你的人太多……”
郑朝阳语气坚定:“这是我的地头儿,猫狗都和我有交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撤退路线,你不用担心。”
“愚蠢!”“保密局”北平站长王辅成用手指敲打着桌上一份打开的档案,档案第一页上就是郑朝阳的照片。“这个郑朝阳从警十余年,从普通巡警干到机要科科长,上下关系极深,是个极难对付的人,你居然蠢到去警察局抓人?”
万林生笔直地站在王辅成面前:“卑职失职,自请处分!”
王辅成叹了口气:“沈阳丢了,东北完了,老头子正在发火。国军五大精锐丢了三个,傅长官首鼠两端、阳奉阴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北平的共党地下组织如果不能肃清,共军兵临城下,北平难保,华北难保!”
“卑职已经下令全城搜捕郑朝阳,他跑不出去。据陈建招供,郑朝阳一直在秘密联络我们的一位高层,试图策反……”
王辅成死死盯着万林生:“不管他是谁,把他给我挖出来!”
二
“保密局”到处搜捕共产党人,整个北平城笼罩在恐怖之中,被军警打伤的人不断送进医院,一时间,医院里人满为患。
郑朝山坐在一辆三轮车上,焦急地看着手表。拉车的是郑朝山的邻居耿三儿,郑朝山不住催促:“三爷,麻烦您快点儿,医院里有好多伤员。”
“得嘞。”耿三儿边说边拼命按着铃铛。
很快,耿三儿的车停在医院大门口。郑朝山要给车钱,耿三儿不要:“得了吧郑医生,这点儿事还能收您钱?回见您。”
耿三儿风一样骑车走了。郑朝山走进医院,楼道里到处都是被打伤的学生和老师。青年民主促进会副会长韩东升教授迎了上来,一把拉住郑朝山,痛斥特务野蛮,到学校胡乱抓人打人。郑朝山急着要去做手术,又不忍心丢下韩教授,直到护士长白玉兰过来帮他解围。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便衣,把郑朝山围在中间:“郑医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周围的师生们不干了,韩教授上前拦住特务:“郑医生是我们青年民主促进会的总干事,你们没有证据胡乱抓人,我要到傅总司令那里去控告你们!”
便衣把他扒拉到一边:“我们是奉命行事,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有学生高喊:“特务打人啦!”
现场一时大乱,局面马上就要失控。郑朝山大喊:“大家不要乱!”又冲几个特务说,“你们不要对学生们动手,我跟你们走。”
“保密局”的刑讯室里摆满了刑具,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保密局”北平站行动组组长万林生坐在桌子后面,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郑朝山。郑朝山表情淡定,伸手在火盆上烤火。万林生觉得,这个人如果不是盲目自信,就是佯装镇定。他倒是真想看看,面对“保密局”的刑讯,出国喝过洋墨水的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知道你一个堂堂市立医院的医生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吗?”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因为你弟弟是共产党!”
郑朝山心里一震:“朝阳是共产党?!”
“不仅是共产党,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角色。你是他亲哥,应该知道他去哪儿了吧?”
郑朝山摇摇头:“日本人来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要抗日,结果却进了日本人的警察局。我省吃俭用供他上学,可不是想让他给日本人做事。打那以后我们就没什么来往了,连逢年过节都不照面。”
万林生用一根马鞭敲打着自己的皮靴:“没来往?你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我娘死得早,父亲又常年在外,朝阳是我一手带大的。这小子从小调皮捣蛋,可很听我的话。没想到,他却铁了心进警察局给日本人做事。我这人第一讨厌汉奸,第二讨厌警察,所以,就不来往了。”
“别耍滑头,这儿不是警察局,是保密局,弄死你挖坑埋了,你顶多算是北平城的失踪人口!”
郑朝山的语气里透着鄙夷:“如果他真是共产党,会傻到告诉我他在哪儿?这么多年不来往,他就是怕出了事连累我。”
“我现在怀疑你也是共产党。”
“那你可是抬举我了。”
万林生啪地把鞭子拍在桌子上:“郑朝山,你是斯文人,我是军人,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任务。最好别逼我动粗!”
“暴力是愚蠢的遮羞布。”顿了顿,郑朝山又补充,“爱默生说的。输不起砸桌子那是下三滥,这是我郑朝山说的。”
“呵呵,真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伶牙俐齿。”万林生突然站起来走到郑朝山面前,一把掐住他的下颌,“一口的好牙,不知道拔下来几颗会怎么样。来啊,伺候着!”
两个打手一左一右按住郑朝山,另一个拿起一把老虎钳子,直接伸进郑朝山的嘴里,钳住一颗牙晃动着。
门打开了,文书进来报告:“万组长,您的电话,内线加急。”
万林生一摆手,打手放开郑朝山,郑朝山狠狠地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
三
“保密局”冀热辽站站长徐宗仁府邸会客室里炉火正旺,满室温暖。郑朝阳手里拎着烟酒点心,登门拜访。徐宗仁大吃一惊:“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到这儿来?!”
郑朝阳笑道:“有了您的金鈚箭,我才好出门叫小番啊。”
“你还笑得出来?知不知道满城都在抓你?”
郑朝阳坐到沙发上:“那又怎么样?龙行大海虎跃深山,这儿有北海也有香山。”
徐宗仁不住摇头:“你们这帮共产党,我算是领教了。”
“徐先生,来杯茶吧。时间很充裕,可以慢慢聊。”
桌子上的香茶雾气氤氲,徐宗仁背着手在屋里踱步。郑朝阳不紧不慢,作为资深地下工作者,他太知道徐宗仁这种老牌特工的谨慎。他要做的是慢火炖透了,再急火收汁。
“我党的政策,徐先生应该是很清楚的。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只要能幡然醒悟,回归正途,为人民解放事业做出贡献,我们保证既往不咎。”
徐宗仁在窗前停住脚步,没有搭言。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东北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即将挥师入关,蒋介石全力要保住江南半壁,根本无心守住华北。蒋介石想叫傅长官率军南下,可傅长官犹豫不决,两下里拉锯,平津其实已经是一块死地。这时候让你来接手北平站,意味着什么,徐先生最清楚吧?”
徐宗仁不由得微微点头:“是来当替死鬼。”
“你是东北军出身,自从少帅被蒋介石囚禁以来,东北军四分五裂,被步步蚕食,军长师长都不能自保,何况你一个小小的保密局站长。徐先生,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光明之路,黑暗之路。何去何从,要想清楚。”
“我决意投诚!只是,现在的北平如同铁桶一般,你怎么出得去?”
“共产党胜在万众一心,国民党败在一心七窍。所谓的铁桶,在我眼里就是个大眼儿筛子。徐先生尽管放心。”
徐宗仁终于下定决心,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微型胶卷,放到桌子上。“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望海楼位于什刹海边,是个大馆子,雕梁画栋,很是气派。望海楼二楼的包间里,万林生坐在八仙桌前嗑着瓜子。叛徒陈健供认,郑朝阳要在这里和接应他出城的人会合。万林生早早布置下陷阱,酒楼里的食客和外面的商贩,不少都是“保密局”特工装扮的,这次,真的是万无一失。
郑朝阳一身富家公子打扮,大皮帽子大墨镜,拎着鸟笼,叼着烟嘴,趾高气昂来到街口,不远处就是望海楼。郑朝阳用余光打量周围,并没有异样。正准备过去,他注意到路边的一个馄饨摊,摊主衣衫破旧,但脚上的皮鞋却擦得锃亮。郑朝阳信步溜达过去,放下鸟笼:“来碗馄饨。”
摊主也不招呼,给郑朝阳盛了一碗馄饨,眼睛不住地四下扫瞄,显然心思不在做生意上。郑朝阳叮嘱:“多放虾皮啊。”
摊主随手抓了一大把虾皮撒在馄饨里。郑朝阳又说:“再来点儿香油。”
摊主把香油瓶子蹾在郑朝阳面前:“自己倒!”
郑朝阳断定,这个摊主是假冒的。再打量四周,周围的几个商贩也是举止异常——卖报纸的不要钱就叫人快走,崩爆米花的一声巨响之后,附近起码有三个人的手伸向了腰间。
过不了多久,负责接应的郝平川就会到望海楼跟他见面。这时候已经没法儿通知郝平川了,没办法,只能拼了,不然老郝就悬了。郑朝阳的手下意识地伸向鸟笼的底部,那里藏着一支手枪。正准备冲出去给望海楼门口的特务几个连发,制造混乱,给老郝预警,忽听附近传来莲花落的声音,几个乞丐拿着牛骨在一家饭馆门前打板儿乞讨。旁边的一座火神庙门口,还有不少乞丐在墙根儿下晒太阳。郑朝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片刻之后,郑朝阳一身饭馆伙计的装束来到火神庙外,把一张红纸贴在墙上,上写:“望海楼卅年庆典,烂肉面一百碗免费吃,先到先得”。
四
郝平川1939年参加八路军,在冀中和平西一带打游击,重点配合北平城里的郑朝阳。几天前,他接到郑朝阳的指令,到城里隐蔽,准备接应郑朝阳出城。此刻,他一身泥瓦匠的装扮,带着几个同样装束的部下出现在望海楼门口。正准备进去,突然,大批的乞丐冲了过来,把郝平川撞到了一边。
领头的乞丐大声吆喝:“就是这儿,兄弟们,吃啊!”
楼上下来的一个特务上前制止:“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出去……”
话没说完,已经有乞丐躺在地上哭爹喊娘:“打人啦,望海楼打人啦,胳膊折啦,打死人啦……”
一群乞丐立时将那个特务围住大打出手。望海楼门口一片混乱,跟着警笛声大作,大批警察向望海楼跑来,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郝平川意识到这个接头点暴露了,冲几个手下使个眼色,几人会意,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冼登奎手里揉着钢球、嘴里叼着雪茄烟走进客厅,管家谢汕急忙迎上来:“老爷。”
冼登奎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怎么着,昨晚还动了响火了?”
“刘老三兄弟俩想黑吃黑,在楼梯上绑了炸弹安了拉弦儿想炸死我们,结果跑的时候忘了,倒把自己炸死了。事情做到这么绝,就别怪我们手黑了。人我们打死了,东西都带回来了。”说罢,谢汕打开箱子,箱子里都是烟土。
冼登奎点点头:“杀就杀了,省得道上的人觉得我们好欺负。东西收了,照常例给稽查大队留两成。剩下的散出去,不过价格得往上提五成。”
“五成?”谢汕有点儿为难,“太多了吧?下面的毒虫要是闹起来很麻烦啊。”
冼登奎一瞪眼:“闹?谁敢!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局,能有的抽已经是他们祖宗积德了。谁敢闹,你就给我敲断他的踝子骨!”
这时,下人进来通报:“老爷,郑朝阳在外面求见。”
郑朝阳坐在门房看报纸,一身青布长衫,打扮像是个大学老师。冼登奎的独生女儿冼怡走进大门,看到郑朝阳,顿时笑容满面:“朝阳大哥,你怎么来了?”
郑朝阳微笑起身:“来找你爸爸啊。”
“走,先到我屋里去。”冼怡拉住郑朝阳,见郑朝阳迟疑,冼怡嗔怪,“唉,换身衣服就非礼勿视啦?我爸的事情待会儿再说,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我弄了张八大山人的真迹。”
郑朝阳被冼怡拽着往里面走,迎面遇到冼登奎。冼登奎说:“八万,你干吗呢?”
冼怡埋怨:“爸,和你说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八万!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居然管自己闺女叫八万,这还当着朝阳大哥呢。”
冼登奎上前一把搂住郑朝阳,异常亲热:“朝阳兄弟是自家人,当着自家人,叫啥都无所谓。兄弟,你可是老没来啦,怎么,来找哥哥喝酒啊?走,里面谈!”边说边拽着郑朝阳往客厅走,又回头叮嘱女儿,“我和你朝阳叔叔说话,女孩子家可不许偷听啊。”
“谁稀罕你的破事。”冼怡撇嘴,“什么叔叔!讨厌!朝阳大哥,完事了一定到我屋里来,我真有好东西。”
拉着郑朝阳进了客厅,冼登奎的脸马上沉了下来:“郑朝阳,你可真有种,知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说着一摆手,“来人!”
话音刚落,谢汕带着七八个黑衣打手围住郑朝阳。郑朝阳不慌不忙:“刘家兄弟的爸爸黑旋风……”
谢汕吃了一惊:“是刘家兄弟自己放的炸弹,想黑吃黑!”
“那现场我可亲眼见过,爆炸的是美制MARK2手雷,重一斤一两,杀伤半径五米。这种手雷只有国军才有,刘家兄弟这样的土包子,顶多就用用木把儿手榴弹。不过我倒听稽查大队的人说,有人曾经卖过这种手雷,是谁来着?你让我想想……”
冼登奎马上冲谢汕使个眼色:“傻站着干吗?还不上茶!”
郑朝阳坐到沙发上,看到茶几上的雪茄烟盒子,不客气地拿出一支点燃,皱着眉抽了一口:“你对雪茄的品味还是这么差。”
冼登奎打着哈哈:“打仗打得饭都快吃不上了,这还是以前的存货。这年头,哪行生意都不好做。实话说吧,兄弟,我帮不了你。”
“不见得。你冼老大手眼通天,肯定有给自己备用的道儿,冲以前的交情,借来用用吧。”
冼登奎坐到郑朝阳对面,也点燃一支雪茄:“这雪茄味道虽说不是很好,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抽的。你现在不是警察了,也许我该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还能换俩钱儿,买几盒上好的雪茄。”
郑朝阳笑了:“死囚临上刑场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允许他抽支烟,你冼老大气派啊,雪茄也成。”
冼登奎狐疑地盯着郑朝阳:“你什么意思?”
郑朝阳拿出一张纸放到茶几上:“自己看。这玩意儿,我那儿留了不少。”
冼登奎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药材公司的出库单,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搐了几下。
郑朝阳说:“这可都是你的大北药材公司出来的。这几年咱们合作得不错,往外面出了不少中药西药。”
冼登奎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是共产党,你在警察局能开路条,我……”
“谁能证明你不知道我是共产党?这些就是你通共的铁证。其实,咱哥儿俩都拴在一根绳上。”
冼登奎气急败坏,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郑朝阳把茶几上的火柴往冼登奎面前推了推:“烧了吧,烧了才干净。我朋友那儿还有,我要是出事了,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剿总司令部。”
冼登奎颓然靠在椅背上:“郑朝阳,算你狠……得了,我送你出城!”
第二章
一
西黄泥村位于河北省建屏县,距离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只有咫尺之遥。滹沱河从村前缓缓流过,河东的东黄泥村是中央社会部所在地,对岸的西黄泥村,就是社会部举办的情报人员培训班所在地。
根据党中央的指示,中央社会部要求西北局、华北局、华东局、晋绥分局选调县团级以上、具有初中以上文化、身体健康的保卫干部一百人,到西黄泥村报到。1948年9月17日,训练班在十分简陋的条件下正式开学。新中国的第一批公安民警,就在这里诞生。
郑朝阳和郝平川报到的时候,学习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让两人意外的是,他们在北平的老上级罗勇是训练班的领导。
今天的课程不太一样,黑板上写了八个字:“如何当好一个警察”。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十分斯文的学员正在台上发言:“大家好,我叫代数理。我爸爸想叫我当个数学家,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他想不到我会参加革命,更想不到我会当警察。而我认为,当警察和学数学是一样的,讲究的都是精准,警察是一个堪比数学的职业……”
代数理发言的时候,郑朝阳的目光在四下逡巡。郝平川轻声问:“你找什么呢?”
“有股香味儿……”
郝平川抽抽鼻子:“哪儿有啊?”
郑朝阳的目光落在坐在自己前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姑娘齐耳短发,穿一身非常时髦的列宁装,但看不见面貌。郑朝阳悄悄指指女孩儿:“香水儿。”
郝平川撇嘴:“小布尔乔亚……”
台上的代数理发言完毕,敬礼下台。罗勇说:“刚才小代同志的发言非常有见地。宋代名相包拯说过一句话: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公安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第一道防线,所以我赞成小代的说法,警察就是一个像数学一样精准的职业。下面,还有谁想要发言?”
郝平川捅捅郑朝阳:“你去,这里就你当过警察。”
郑朝阳整整衣帽准备上台,发现前面的女孩儿已经举手。罗勇说:“啊,白玲同志,请上台来。”
白玲起身走上讲台。郑朝阳觉得,这是一个十分不像警察的学员,十足小家碧玉的样子,如果不是穿了一身列宁装和标志性的齐耳短发,郑朝阳会以为她来错了地方。这么一个风一吹就倒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台上的白玲落落大方:“大家好,我叫白玲。我认为当好一个警察,需要的不仅是革命的激情,也不仅是数学的精准,更需要机器的冰冷。所以,刚才大家的发言,也对,也不全对。”
此言一出,下面的学员议论纷纷——
“这人谁啊?这口气也太大了吧?”
“听说是莫斯科回来的……”
“喝过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啊……”
郝平川一副夸张的表情,压低声音:“不得了啊不得了,小布尔乔亚的大论调也能惊天动地。”
白玲不理会下面的骚动:“当警察需要理性的判断,就像机器一样。我们如果先入为主地认为某人是罪犯,那么在调查取证当中,就会不自觉地寻找支持这种判断的证据,这种调查的结果就有可能与真相背道而驰。比如说,就在刚才,有两个同志闻到我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就主观断定我是个小布尔乔亚。”白玲拿出一个小荷包,“事实上呢,我用的不是什么香水。我是军人,军人有纪律。但我又是个女孩子,所以我自己做了这个。这是用艾草、丁香和槐花提炼制作的一种草药,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本草纲目》上有配方,只不过闻上去有点儿像香水的味道……”
郝平川问郑朝阳:“她说什么木?”
“《本草纲目》啦,是一本医书。”
郝平川喃喃自语:“这姑娘说话跟天书一样……”
台上白玲继续侃侃而谈:“那么在这种预设下,如果他在犯罪现场捡到一方很精致的丝绸手帕,本能的反应,就会认为这手帕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是小布尔乔亚,我就应该用精致的丝绸手帕。但事实正好相反,因为我对丝绸过敏。”
下面一片笑声,郑朝阳和郝平川面面相觑。
午饭时间,郑朝阳、郝平川坐在操场上,就着咸菜和白菜汤吃窝头。郑朝阳问:“老郝,我叫你派人到城里打听我哥的事,怎么样了?”
郝平川摇摇头:“还没消息。”
郑朝阳的情绪有些低落:“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受连累。”
郝平川安慰说:“你不是说你哥哥也算是个大人物吗?留德医学博士,还是啥民主党派的总干事,应该没事吧。”
代数理端着饭盆凑过来:“老郑,算上你们几个从北平来的,咱们这儿正好是一百零八人。好啊,梁山一百单八将啊。”
不远处,白玲也在吃午饭。和别的学员或蹲着或就地坐着不一样,她自带马扎,膝盖上还铺着一块布,显得十分另类。一边吃饭,她一边翻看着一本小册子。
代数理指指白玲的方向:“这姑娘可不简单,莫斯科中央大学毕业,学的情报专业,后来到咱晋绥边区当了情报组长。”
郑朝阳点点头:“情报组长啊,了不起,那就是一丈青了。”
正说笑着,白玲朝他们三个人走过来,上下打量郑朝阳一番:“听说你是从北平来的?”
郑朝阳急忙站起来:“是……”
“请教你一个问题,‘内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点一口钟’,这是什么意思?”
郑朝阳说:“内九外七皇城四,说的是城门。北平城分皇城、内城和外城,里外一共二十个城门。”
“钟是钟鼓楼,八点是什么?时间吗?”
“点是一种响器,内城九个城门,除了崇文门外一个城楼一个,所以叫八点。崇文门上挂的是钟,崇文门敲钟,其他城门就打点,每次关门打三下,每打一下门关上一截儿,三下打完完全关闭。所以老百姓都说,城门响点不等人,出城进城要紧跟。”
白玲恍然:“原来钟也不是钟鼓楼,那为什么只有崇文门上是钟呢?”
“以前主管京城卫戍的九门提督衙门就在崇文门,所以钟点以崇文门为准。”
“你果然是老北平啊,以后我得多向你讨教。”一边说着,白玲一边往手中的本子上记了几笔。
“讨教不敢当。”郑朝阳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本子,“你那个本子上都记的什么?”
“都是些北平的掌故,我自己整理的。”白玲把本子向郑朝阳亮了亮,郑朝阳看到了封面上的四个字,用毛笔写的“北平手册”。
上课铃声响起,几个人一起往教室的方向走。郑朝阳随口问:“白玲同志,你那个提神醒脑的草药,真是《本草纲目》上的吗?”
白玲笑了:“本草上是有这个药方,可不是这个味道。”
“那你刚才……”
白玲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香水。“你刚才闻到的是这个,这是我从苏联带回来的,给北平苏联领事馆的翻译叶琳娜的礼物。我们是莫斯科的同学。”
郑朝阳张口结舌。
“给你点儿教训,以后别这么主观,还小布尔乔亚……”白玲白了郑朝阳一眼,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这不是我说的啊……”郑朝阳回头看着郝平川。
郝平川急忙竖起食指。
二
1948年11月17日,北平市公安局在保定正式成立。鉴于平津地区很快就会解放,中央紧急决定,培训班提前结业。因为战事的缘故,中学放假,培训班学员暂驻保定中学。保定驻军对培训班的到来非常重视,特地拨出一个排的战士里外守卫,门口都是双岗。
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从培训班驻地中学里出来,他是学校的维修工老黄。这次为了接待培训班的学员,校方特地把他叫回来,对学校的设备进行简单的维护。老黄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在街道上穿行,不久,在一家住户前停下车。
屋里,尚春芝正对着镜子梳妆,桌子上摆着很多化妆品,一枚凤凰图案的戒指放在粉盒的旁边。作为“党通局”(即改组后的“中统”)保定情报站的站长,尚春芝身上的特工气质却十分淡薄。一身藏青色棉布旗袍,白色羊毛坎肩,乌亮的长发挽成发髻,别着一枚十分古旧的银簪,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北方中产家庭的少奶奶。
女仆秦招娣敲门进来:“太太,您表哥来了。”
进门的是修理工老黄。尚春芝一边画眉毛一边对秦招娣说:“你先回去吧,换洗的衣服都在这儿了,晚饭先不用做了。”
秦招娣从门边的木桶里把尚春芝换洗的衣服拿出来,装进一个蓝布兜子出了门。老黄看到尚春芝对着镜子专注的样子,不由皱眉:“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个!”
尚春芝在镜中看了老黄一眼,继续画眉毛:“大明星阮玲玉画一条眉毛要两个小时,我这才多长时间?活儿得干,脸也得要。查清楚了?”
老黄点点头:“从西柏坡过来的,住在中学里,警卫很严,来头不小。”
“既然是共党的精英,就给他们精英的待遇。”尚春芝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轻轻放到桌子上。
郑朝阳和郝平川走进临时驻地的副局长办公室,向罗勇敬礼。郑朝阳激动地说:“老首长,这次咱们又在一起工作了!”
罗勇说:“我这个副局长不好当啊,任务很重,你们也一样。局里决定,在侦讯处下面成立侦查科,你担任侦讯组组长,郝平川担任行动组组长,白玲担任电讯组组长,以后你们要负责全市重大案件的侦破。进城后,你们要马上把北平各处的警察所都控制起来。我们人数不多,要充分利用现有的警力,对旧警察,只要不是罪大恶极,都要给他们自新的机会,引导他们为人民政府效力。”
郝平川有点儿不乐意:“首长,这些黑狗子给北洋政府当狗,给日本人当狗,又给国民党当狗,都成了精了。照我说,干脆一个不留,全开除!”
“开除?你说得倒是轻巧。咱们这百十号人就能管得了北平啦?”罗勇把一份材料递给郑朝阳,“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除了国民党‘保密局’、‘国防部二厅’和‘党通局’这三大系统的特务,还有国民党北平市党部、河北省党部、三青团等反动骨干分子,在北平的潜伏人员总数不下一万六千人。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些特务全部肃清,任务非常艰巨。这是一场硬仗,你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郑朝阳立正:“放心吧领导,保证完成任务!”
罗勇一点儿不客气:“光是这句话可不行,你们要尽快拿出方案来。”
从罗勇办公室里出来,郝平川小声跟郑朝阳嘀咕:“警察我们可以从自己的队伍里找,不说别的,光游击大队就有上百人。”
郑朝阳说:“老郝,当警察和打游击是两回事。”
“我觉得都一样,不就是站岗放哨抓特务嘛,什么样的流氓地痞见了他们都得哆嗦,比那些黑狗子要强。”
“我们的队伍里有不少都是从国民党军队里投诚过来的,不是一样打老蒋,何况这些旧警察?进城了,思想也得变变了,就从你这个黑狗子的叫法开始。”
这时,一个小战士气喘吁吁跑来:“有人中毒了!”
三
学校厨房里,大锅煮好的羊汤还冒着热气。排长汇报:“幸亏警卫排的两个战士因为要上岗,提前喝了两碗羊汤,这要是等到午饭的时候……”
郑朝阳问:“两个战士怎么样了?”
“送医院了,还在抢救。炊事班已经暂时限制行动,等待领导问话。”
郝平川问:“这些人都是什么政治背景?”
“领导对你们来保定很重视,不敢大意,挑选的都是政治可靠的老同志。唉,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
郑朝阳从汤锅里盛出点儿汤来闻了闻,低头看到地上有一张不大的四四方方的黄纸,捡起来仔细查看一番,接着,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郝平川问:“老郑,闻出什么了?”
郑朝阳不答,扭头问排长:“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可疑的倒是有一个,叫齐拉拉,是咱们一位炊事员的远房侄子,来这里帮厨。有人看到他往汤锅里倒东西。”
“这个齐拉拉现在在哪儿?”
“在警卫室。”
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一起来到警卫室,警卫室里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几个黄纸包、一包糖豆、一个墨绿色的弹球、一个军用指南针、一副军用望远镜,还有一张陈旧的地图。
三人在桌子后面坐定,齐拉拉被推进来。郝平川猛地一拍桌子,把旁边的郑朝阳吓了一跳:“说,谁叫你下的毒?”
齐拉拉一脸无辜:“下毒?我没下毒,我往汤锅里放的是十三香。”
郑朝阳拿出从厨房里捡到的黄纸:“是这个吗?”
“哎,就是这个,是我包十三香的纸……”
郝平川冷笑:“可惜,白忙活了。”
“这位首长,我齐大壮行得正走得端,腰缠万贯不怕贼,坟地里睡觉不怕鬼。”
“还一套一套的。”郝平川把墨绿色的弹球拿起来,上面坑坑洼洼的。“这是什么?”
齐拉拉有点儿着急:“这是我爹给我的传家宝,正经的和田玉,您能还给我吗?”
郝平川把弹球放下:“把事情说清楚了,这些都会还给你。”
“首长,我放的真是十三香。共产党讲政策,不兴草菅人命。”
郝平川拿起指南针和望远镜:“这都是军队的玩意儿,你个江湖混子哪儿弄到的?”
“指南针和望远镜是我爹给我的,他以前是民兵队长。再说了,鬼子投降的时候,鬼子家属满大街卖这些东西,你到保定随便哪户人家看看,都有。那地图是我买的,说是啥鬼子的秘密仓库,我寻思找时间去看看呢,兴许里面的东西能卖上俩钱儿。”
“你爹是民兵队长?”
“对啊,我爹是石头村的民兵队长,当年带着几十个民兵在保定一带和鬼子转圈儿地打,后来把自己的命都打没了。”
“那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
“我爹没了,我娘改嫁了。我不愿跟着我娘,没人管我,我就自己讨生活呗。”
听着郝平川跟齐拉拉越扯越远,郑朝阳赶紧把话题扯回来:“你说你往汤锅里放的是十三香,谁能证明?”
齐拉拉想了想:“这还真证明不了。可首长,我干吗要下毒啊?好歹我爹也是民兵队长啊,算起来,你们和我爹都是打鬼子的,咱们都是一事儿的。你们说我下毒,我可冤死了……”
齐拉拉被带出去了,郑朝山、郝平川和白玲一起分析案情。郝平川说:“我看就是这小子干的,鬼头蛤蟆眼儿,瞧着就不像好人,什么民兵队长的爹,胡扯。”
郑朝阳说:“听着倒不像是假话。”
“老郑,你这人就是心软,看他岁数小穿得破,我告诉你,这种人最能装了。”
白玲突然插话:“下毒的不是齐拉拉。”
郑朝阳和郝平川都看着她,郑朝阳问:“根据是什么?”
“齐拉拉一进来我就在观察他,正常人在紧张思考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面色潮红,不经意摸自己的脖颈或鼻头,双脚交叉,等等。但齐拉拉没有,他从始至终都很坦然。”
郑朝阳不以为然:“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务来说,这些都不难。”
“可齐拉拉才十七岁,具备这种心理素质,他得多大就当特务了?”
郝平川说:“我十三岁就扛枪打鬼子了,这有什么新鲜的?凭着几个动作就断案,你还真成神仙了。”
白玲皱眉:“如果真是训练有素的特务,郝平川,你第一句话就已经露馅儿了。”
郝平川不服气:“你倒说说,我哪儿露馅儿了?”
“你上来就是一句,是不是你下的毒。”
“这怎么了?”
“如果你有确凿的证据,根本就不需要问这句话,问了,就说明你没证据。你这话就相当于告诉对方,只要顽抗就有出路。”
郝平川愣了:“有这么夸张吗?我们审犯人一向是虚实结合,诈一诈也不算露馅儿吧?”
“可在齐拉拉身上起作用了吗?而且,你犯的错误不止一个。”
“我还有哪儿说错了?”
“你错的多了!在训练班的时候我就讲过,不要预设前提。案子还没办,就先给人戴上凶手的标签。就因为是个混混儿,混混儿就一定是凶手吗?混混儿就一定有胆子杀人吗?你们这种凭主观办案的思路必须要改!”
郝平川看看郑朝阳:“她说的对吗?”
郑朝阳点点头:“对,不过,我的依据跟她不太一样。”
白玲顿时来了兴趣:“那你说说看。”
郑朝阳说:“两个战士从喝了羊汤到毒性发作,时间大概是半小时。为什么需要这个间隔呢?一是为了有时间叫所有的人都能喝上,二是便于下毒的人逃走,可齐拉拉没走。”
白玲马上反驳:“没走不等于他不是凶手,也许他是过于自信,以为能蒙混过关,所以才不走的呢?我觉得,这不是你最终的理由。”
“没错,让我最终排除齐拉拉的,是这个。”郑朝阳拿起那张包十三香的黄纸,“这是最普通的十三香,大街上很容易买到,里面的配料里没有杏仁,可我在羊汤里闻到了一股杏仁的味道……”
白玲瞪大眼睛:“杏仁?你说毒药是杏仁?”
郑朝阳微微一笑:“这个等会儿再告诉你,现在我们先要查清楚一件事,食堂开伙后有谁离开过学校。”
四
警卫排长向郑朝阳报告,这段时间只有一个人离开学校——维修工老黄,他来学校修水管。
郑朝阳、郝平川、白玲来到水池边上,郑朝阳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于是顺着水管的走向来到一排屋子后面的自来水管阀门处。阀门完好,水管也完好,不过,郑朝阳发现水管阀门处有扭动的痕迹,地上还有两枚清晰的鞋印。
白玲拿着相机把整个儿现场都拍了下来。郝平川碰碰郑朝阳:“你们警察办案都这样啊?这得浪费多少胶卷?”
郑朝阳示意郝平川闭嘴,找来扳手拧开水管,还把鼻子凑近闻了闻,然后掏出一个不大的布包,从里面拿出镊子,用镊子挑出水管里一根棉线的线头。白玲走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十分袖珍的放大镜仔细查看。
“这是氢氧化铝。”白玲说。
郑朝阳点头表示认可:“据我估计,作案者先是用扳手拧开阀门,把包裹着氢氧化铝的药丸状毒药放在这里,为防止药丸跑动,在药丸上系一根棉线,把棉线在阀门上绕几圈,然后重新拧上阀门。接着,他就在这里观察,等齐拉拉来接水,所以留下了这两个清晰的鞋印。”
郝平川不解:“你们说的什么驴,还化驴?”
白玲又好气又好笑:“哪儿有什么驴?是氢氧化铝。氢氧化铝遇水即溶,罪犯把毒药包裹在氢氧化铝里面,等氢氧化铝溶解……”
郝平川依旧不明白:“他干吗不直接把毒药放到水管里?包一层你们说的什么驴,有什么用?”
郑朝阳轻轻敲击着一截新换的水管:“这里只有这根管子是新的,其他的管子都很陈旧。新换的水管里有锈迹,有脏东西,需要放一段时间的水才行。罪犯是算好了时间的。”
一个警卫战士跑来递上一份检验报告。郑朝阳接过看了看:“羊汤里的毒物是美军常用的一种毒药,有砒霜的成分,所以才会散发出淡淡的杏仁味道。现在看来,水管维修工老黄有重大嫌疑。”
白玲有点儿担心:“他会不会已经跑了?”
郑朝阳说:“不一定。这个人想把咱们一锅烩了,是个厉害角色。任务没完成,他舍不得走。最主要的,我们抓齐拉拉的事,差不多整个儿保定都知道了,这是个现成的替死鬼。”
郝平川摩拳擦掌:“我这就带人去把他抓来。”
“少安毋躁,”郑朝阳制止,“目前敌方情况不明,我们不要打草惊蛇。”
“不抓人?那我们现在该干啥?”郝平川的牛眼瞪着郑朝阳。
郑朝阳的目光却转向白玲:“这个,还需要白玲同志帮个忙。”
大杂院里住着六七户人家。老黄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小心地整理爆炸装置。窗外传来说话的声音,老黄一惊,急忙把没完成的炸弹塞到床下。
“就是这个院子,您来看看。”管理员带着郑朝阳走进院子,郑朝阳身后跟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白玲。管理员说,“房子是旧了点儿,可您看这石料,上好的红砖,只要收拾收拾,就跟新的一样。关键是位置好,临街。”
白玲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英语,郑朝阳皱着眉头,一口山西话:“别上了几天洋学堂就忘了本了。”
“我看还不错,不过要看仔细,回头货比三家。”白玲一边说,一边挽着郑朝阳的胳膊各个屋转悠。
老黄躲在窗口,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死死盯着这几个人。很快,三人来到老黄的门前。
管理员敲门:“老黄,是我,开门啊。我带人来看房子。”
“我这屋有啥可看的?”老黄打开房门抱怨,“而且这屋我还住着呢。”
“你不是就要退租了吗?”管理员挤开老黄,对郑朝阳和白玲说,“您二位里边请。”
屋子不大,进门后,四个人在屋里显得有些拥挤。郑朝阳假意四下打量,暗中观察老黄。老黄的右手始终插在裤兜里,也死死盯着郑朝阳。白玲有点儿紧张,额头微微出汗。她下意识看了看郑朝阳,郑朝阳却十分镇定,很轻松地帮白玲摘下帽子,像扇子一样帮她扇着:“这屋里还挺热……”
老黄催促:“你们看完了没有?”
“完了完了。”白玲敷衍着,注意到床下露出箱子的一角。
郑朝阳也看见了:“差不多了,再看看别的屋。”
白玲被郑朝阳先让出屋子,管理员跟在郑朝阳身后,最后是老黄。管理员的身量稍高,遮挡了老黄的视线。白玲走在最前,心跳加速。她想回头看郑朝阳,刚侧过身,就被郑朝阳推了一下,只得又转回身去。几个人陆续出门的瞬间,心思各异,空气几乎凝固……
郑朝阳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地面问管理员:“那是你的钱包吗?”
管理员刚刚低下头,郑朝阳一拳挥出,结结实实打在老黄的左侧太阳穴上。老黄被打得天旋地转,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手雷,眼看就要拉开保险栓。白玲目瞪口呆,一时间僵在原地。而郑朝阳出手如电,一个反手擒拿把手雷夺了下来,又在老黄脑袋上补了一拳。老黄摔倒在地,人事不知。
郑朝阳迅速解下鞋带,将老黄的两个大拇指拴在一起。此时,管理员已经吓得钻进了桌子下面,白玲则抄起门闩站在郑朝阳身后以防不测,只是她的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郑朝阳站起身,想从白玲手里接过门闩,却发现白玲把门闩攥得死死的。郑朝阳安慰:“好了,没事了。”
白玲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全身都要虚脱了。郑朝阳转身进屋,从床下取出箱子打开,发现里面全是雷管和炸药。管理员依旧战战兢兢:“好汉爷,我就是一看房子的,不关我事啊……”
郑朝阳说:“你别害怕,我是警察。去门外的张记杂货铺,让那里的人过来。”
管理员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郑朝阳拿起一杯凉水泼到老黄脸上。老黄醒了过来,一脸懵懂地看着郑朝阳。郑朝阳指着箱子里的炸药:“没毒死我们,就想用炸药炸死我们?呵呵,我看你的任务是完不成了,我代表北平警察……”
话没说完,只见老黄脸上现出一副决绝的表情,突然使劲咬牙。郑朝阳瞬间意识到什么,立刻掰老黄的嘴。白玲也明白过来,想帮忙,可郑朝阳和老黄紧紧纠缠在一起,她根本插不上手。
这时候,郝平川赶到了,白玲语无伦次,指着郑朝阳和老黄的方向:“快!快……”
郝平川冲进屋里,只见郑朝阳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而老黄七窍流血,看样子已经没救了。郝平川还是过去探了探老黄的鼻息,郑朝阳摇摇头:“毒药藏在他的后槽牙里,我疏忽了……老郝,叫同志们在外面守着,保护好现场。”接着,他又冲门口招呼,“白玲。”
白玲从外面进来,和郝平川、郑朝阳一起对现场进行仔细检查,又发现了电台和两支手枪、四颗美式手雷。桌子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有新烧过的纸灰,是很完整的一片纸灰。郝平川遗憾地说:“这上面应该有有用的情报,可惜烧了……”
白玲走过来看了看:“我试试。”
郝平川不解:“已经成灰了,还能看出什么?”
“我在苏联学习的时候听老师说过这种方法,不知道成不成。”白玲从窗户上取下纱窗,用剪刀剪下一小块,将整块纸灰小心翼翼地放到纱窗上,接着,点燃一支蜡烛放到纸灰下面,纸灰再次变得通红,尽管上面的字迹转瞬即逝,他们还是看清了——那是“黑松林”三个字,后面还有一行数字。
郝平川简直难以置信:“白玲,你真神了,只是,这黑松林是什么意思?”
郑朝阳说:“看来,得找个专家了。”
五
回到驻地,郑朝阳把从齐拉拉身上找到的那张旧地图展开,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和纸灰上的内容完全一致。
白玲说:“黑松林是地名的代号,数字,应该是经纬度。”
齐拉拉被带了进来,嬉皮笑脸地说:“各位首长好。”
郝平川问:“你这张地图是哪儿来的?”
“从一个日本娘们儿那儿买的。她男人死了,这日本娘们儿在大街上卖东西,好多旧书旧杂志旧报纸,我看挺好,就买回来想倒手再卖出去。”
“现在那些东西都在哪儿?”
“都在我家呢。”
很快,那些东西都被取来了,郑朝阳和白玲一样样检查。
郝平川对那些旧书旧报纸不感兴趣,问齐拉拉:“你干吗天天把地图带在身上?”
“我不是想找个棒槌蒙俩钱儿嘛,就说是日本人的藏宝图。”
白玲从旧书中找到一个笔记本,打开,只见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花舞真纯”。
“花舞真纯的笔记本?!这女人是花舞真纯的老婆!”白玲吃惊不小。
“谁?”郝平川一头雾水。
“保定日军的建筑师,保定周边很多地方的军火库和仓库都是他主持修建的。”
郝平川接过笔记本翻来覆去端详,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难不成真是日本人的藏宝图?”
郑朝阳说:“可能是日军一个非常重要的仓库,比如军火库之类。”
白玲仔细看了看地图:“所谓的黑松林,应该就是城东的大虎沟,国民党的虾兵蟹将一定在那儿搞什么名堂呢。”
窗帘拉着,屋里光线昏暗。尚春芝已经换了一身十分普通的粗布衣服,正在对着镜子梳妆。女仆秦招娣急匆匆跑进来:“完了,黑松林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兵……”
“别着急,慢慢说。”尚春芝依旧对着镜子画眉毛,画得很慢很仔细。她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鸡蛋。
秦招娣气喘吁吁:“共产党怎么知道黑松林……”
尚春芝微微一笑:“先不说这个,招娣,你忘啦,今天是你生日。”
秦招娣愣了一下:“姐你还记得啊,我自己都忘了。”
“咱们是好姐妹,我怎么会忘呢?桌上是我刚刚给你做的长寿面,趁热吃了吧。”
秦招娣的眼圈儿红了,低头吃面,边吃边说:“姐,还是你想着我。当初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没命了。这么多年你一直照顾我,比我亲姐还亲。”秦招娣很快吃完面,放下碗,“姐,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尚春芝点点头:“你去里屋换件衣服,咱们马上走。”
秦招娣听话地进了里屋,尚春芝依旧在不紧不慢地画眉毛,像是对秦招娣,又像是自言自语:“招娣,中统局里只有我知道你的军统身份。你这么笨,害得军统整整一组的人被日本人端了。本来是要按团体纪律处置你的,我救了你一命,而且一直带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都说咱俩长得有点儿像呢,仿佛是姐妹俩。这些年我也一直把你当姐妹,其实啊,我也是有个小私心,因为你家里没人了……我想啊,关键时候也许你能派上用场。”
说着,尚春芝起身走进里屋。秦招娣坐在地上,靠着床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流血,已经断气了。尚春芝过去为秦招娣合上眼睛,把秦招娣手指上凤头图案的戒指摘下来,把自己手上兰花图案的戒指戴在秦招娣手上,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打啊杀的,我也真是累了,早就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我想和普通女人一样,找个好男人嫁了,安稳一辈子,你应该能理解的,是吧,招娣?”
尚春芝撸起自己右臂的袖管,她的右臂上缠着绷带。她缓缓解开绷带,露出一个伤疤。“把这个伤疤做得和你身上的一模一样还真不容易,以后,我就是秦招娣了,我会替你好好活。”
六
秦招娣的尸体躺在医院的停尸间里。一个特务眼神呆滞地看着秦招娣的尸体,郑朝阳、郝平川和白玲站在他的身后。
郑朝阳问:“是她吗?”
“长官,我只知道她的代号是凤凰,没见过她,都是通过电台联络,有时候是老黄来。不过,这个戒指是她的。”
郑朝阳从尸体上摘下戒指,仔细端详,口中喃喃自语:“凤凰?”
1949年1月22日,北平和平解放。根据上级指示,来自西黄泥村的培训班学员负责接管原国民党北平警察局。载着学员们的车队缓缓开进城门,郑朝阳心潮澎湃。几个月前,他乔装改扮逃离虎口,而今,他堂堂正正地回来了,瞬间,郑朝阳的眼眶湿润了。
北平外五分局人心惶惶,所有的警察无论官职大小,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会怎么处置我们。
郑朝阳的身影出现在警察局门口的时候,所有的旧警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原来的同事和长官,后来的“匪谍”和逃犯。今天,这个人又回来了。郑朝阳在分局长的陪同下,在旧警察的注目下,走进了警察局。
郑朝阳身后的郝平川也挺胸抬头。作为一个常年在平西一带打游击的老游击队员,进出北平是常事,他没少和这些被他称为“黑狗子”的旧警察打交道。在他眼里,这些“黑狗子”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正规军更可恨。今天,他在这些人的眼里看到了恐惧。
走进分局长的办公室,郑朝阳看到墙上依旧挂着蒋介石的画像,分局长急忙让人把画像摘了下来。郑朝阳坐在分局长的椅子上:“徐局长,或者,我该叫你徐专员?”
分局长愣了一下:“朝阳兄,哦不,郑长官,您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共事多年,你以为这点儿事我能不知道?你不光是警察分局的局长,还是保密局的情报专员,中校啊,比你分局长的级别可高多了。”
分局长的额头渗出冷汗:“郑长官,我也是迫不得已,你说,他们找上我,我敢说个不字吗?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那好,现在正是你立功的机会。”郑朝阳把一沓笔录纸推到他面前,“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老徐,咱们都是警察,明人不说暗话,要么挤牙膏,要么竹筒倒豆子,选择哪种,您自己掂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