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炙热的温度
阳光明媚的早晨,黑龙江省公安厅的大院里,摇曳婆娑的树影下,一个又一个身影来去匆匆。每天的这个时候,那个略显孤单的老者总会在其间倏然而过。
个子不高,头发雪白,布衣素履。偶尔有人注意到他,或许会在不经意间冒出疑问:这老人是干吗的?怎么能在全省公安机关的最高指挥部——省公安厅里这么随意地溜达?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就是一闪即逝而已。多数时候,这么一个老人不可能引起太多的关注。有的人在省公安厅出出进进二十几年,对这个老人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没人留意,是因为老人的低调。但是,一个又一个疑难案件现场知道他,一位又一位从他那里获得案件突破口的刑警知道他。张君特大系列抢劫杀人案、沈阳运钞车大劫案、郑州特大持枪抢劫杀人案……这些轰动全国的大案要案背后,都有老人清瘦的身影。那身影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张力,他主持的数千起刑事案件鉴定无一差错,他撕下了一张又一张罪恶的画皮。
他就是世界级的枪弹痕迹检验专家,在退休后第十二个年头获得全国公安科技突出贡献奖的公安部首批特邀刑侦专家崔道植。看着他矫健的步态,很难让人相信,他已是八十五岁的老人了。
八十五岁的老人应该什么样子?老态龙钟?疾病缠身?药丸一瓶又一瓶……任凭你想象,八十五岁的生命黄昏形态各异,但崔道植颠覆了所有的常规答案。
退休二十多年,一般人都在家里含饴弄孙了。可他不是一般人,二十多年来,他退而不休,每天依然按时上下班。加班熬夜最伤身体?八十五岁的崔老每天的工作量,不比一名“80后”警察少,而且动不动就像年轻刑警那样熬夜加班。
震惊全国的“白银案”攻坚时刻,八十多岁的崔道植从哈尔滨坐火车,一路辗转来到甘肃白银。
1988年至2002年间,高承勇在甘肃省白银市及内蒙古包头市先后残害女性十一人,作案跨度十四年,受害人中年龄最小的仅八岁。该案侦破跨度达二十八年,被称为“世纪悬案”。案件侦查期间,其中一起案件现场遗留的指纹异常模糊,无法作为串并案的依据,这个难点成为“世纪悬案”中的悬案。
随着DNA技术的发展,高承勇的一名亲属因违法犯罪被采集到血样,通过比对DNA,最终让高承勇进入警方的视线。但是,指纹比对无法串并的案件,DNA也解决不了问题。正是崔道植将模糊的指纹利用特殊技术予以恢复,很快就成为并案的确凿依据……
这个清瘦的老人既有一鼓作气的干劲,也有咬定青山的执着。六十余年的从警生涯,崔道植一路走来,初心不改,用共产党人持之以恒的坚韧信念书写了一名中国刑警的传奇。目前,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侦总队依然有一间一直属于崔道植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的门,每天早晚都会有规律地开关;那间办公室的灯光,在一个个深夜里陪伴着年过八旬的老刑警亮至天明。
所谓退休后返聘,一般情况下都是力所能及发挥余热,而崔道植却又一次颠覆了常规的答案——他对公安事业永远保持着炙热的温度。
一、不眠之夜成就的传奇
午夜养老院的灯光
午夜,哈尔滨江北一家养老院的九楼,一个窗口的灯光依然亮着,柔和的灯光下,一位白发老者正在忙碌。老人时而坐在显微镜前,时而又来到写字台前,眉头时皱时舒。
公安部传来鉴定样本,需要确定一支涉案枪支的产地。传到崔道植这里的鉴定样本,一定是疑难中的疑难,花费一番工夫是少不了的。数十年来,崔道植在工作上始终是个急脾气,只要是任务来了,没黑没白的战斗也就开始了。
黑夜,是大多数人的黑夜。这样一个黑夜里,崔道植脑海中自有一番惊涛骇浪,他在与一种隐形的邪恶博弈,他在努力为人们提供战胜邪恶的方向。从一起起震惊全国的国字号案件,到一件件走进死胡同的常规案件,数十年来,崔道植踏勘过数不清的疑难案件现场。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黑夜就会多出一扇夜晚长明的窗,那扇窗子里的灯光,就像黑夜里的星光,一次次指引侦查员找到破案的方向。
这一夜,崔老工作了整整一个通宵,最终通过某个细微痕迹,确定了枪支为前苏联生产。类似的黑夜,在江北这家养老院里已经成为了平常。
最近这些日子,崔道植正在整理数十年来参与侦办的刑事案件现场资料,做成一个又一个PPT案例。崔道植说:“生老病死的规律在那里,我的时间有限了,留下这些给后来人一些参考吧……”
“时间有限”——我深深记得,刚毅的老刑警崔道植说起这四个字时眼中闪现的泪光。
“崔老思维敏捷清晰,身体特别好,一百岁没问题……”这是崔老许多新朋旧故的感觉。
事实上,人们只是看到了崔老的“仙风道骨”与超凡的工作精力,却不知道他从退休那年开始,就因心律不齐始终怀揣救心丸。他常常会感到疲惫,在心脏突然不舒服的时候服下一颗救命药丸,然后继续工作……许多年来,崔道植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
是的,长期加班熬夜,心脏怎么会健康?但崔道植有一颗与众不同的心脏,他以坚守“初心”的强大精神力量,克服各种器质性病变,用这样的“心”之道,发挥出超常的“心”之力。
1951年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年,也是崔道植信仰的起点。崔道植的信仰与共和国同龄。
吉林梅河口有个叫“三八大”的村庄,十五岁的儿童团团长、朝鲜族少年崔道植手握红缨枪,英姿飒爽,他的恪尽职守与政治素养远近闻名。他觉得自己长大了,爷爷也觉得他长大了,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爷爷带着他来到附近的临江县政府,找到当地同为朝鲜族的民族科长。崔道植要参加共产党的军队,要加入中国共产党。
爷爷白衣白裤,黑色高帽——这是传统的朝鲜族装束,对民族科长说:“这孩子没爸没妈,我的年纪也大了,就把他交给组织吧,他自己也特别愿意,天天缠着我说这事儿。”
民族科长说:“打仗是要死人的,他太小了……”
爷爷说:“留下他吧,当个卫生员、通讯员也行啊……”
民族科长摸摸崔道植的头:“孩子,你这么小,为什么要参军呢?”
崔道植说:“共产党来了,我才有了饭吃,爷爷、姐姐和我才不再挨饿了;共产党来了,送我进了学堂,发我助学金。爷爷告诉我,长大了就要参加共产党的军队。现在,我长大了。”
民族科长笑了:“你还没有长大呢。这样,咱们约定,过两年你再来,我一定同意你参军。你是远近闻名的优秀儿童团长,我会记着你的。”
时间转眼过去了两年,1951年,崔道植又来到了部队申请参军。童年忍饥挨饿,崔道植瘦小羸弱,部队体检他没有过关。当时,朝鲜战场正战鼓齐鸣,崔道植一心想上战场,却眼睁睁看着别人顺利入伍,执着的少年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体检过关的年轻人都回家报信儿去了,按照要求,他们将于午夜在县政府集结,登上火车赶赴军营。
“孩子,你也回家吧……”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对崔道植说。
崔道植却没有走,一直在简陋的县政府门前坐着。黑夜来临,寒风刺骨,肚子咕咕叫,年轻的崔道植泪水滂沱,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又隐隐觉得他应该继续等下去。仿佛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一次等待,成就了他的心愿。
午夜,应征入伍的年轻人都回来了。嘈杂的人声,接兵人员的口令声,还有不远处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崔道植不再哭泣,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属于别人的光荣时刻。这时候,县政府的一个工作人员朝他跑过来:“你也去集合吧,有一个体检过关的小伙子没来,错过时间人家军列不等人啊,你通过了,入伍!”
那一刻,崔道植铭记一生,永志不忘。那一刻,爷爷还在家等他。邻居家的孩子体检过关的都回来报信儿了,却不见崔道植的踪影。在爷爷最为惦记他的时候,崔道植却已登上了闷罐车。蒸汽机车浓重的烟雾弥漫火车站,承载着跃跃欲试的英雄儿女奔赴军营。
列车经过自家村子的时候,崔道植挤到闷罐车敞开的门前,他看到大他两岁的姐姐正在路边张望。他兴高采烈地呼喊:“姐姐,告诉爷爷,我参军了,我参军了,部队要我啦……”
崔道植相信,姐姐一定听到了他的呼喊。他看到姐姐向他招手,他还看到,姐姐一边招手,一边不停地抹眼泪。姐姐的泪水刹那间冷却了他的喜悦……火车呼啸而过,他看着从小到大爱着他、护着他的姐姐渐渐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儿……
打仗,是要死人的。也许那一刻,姐姐以为这就是与弟弟的诀别了。
崔道植1951年入伍,次年入党。瘦弱的男孩儿没有辜负自己最初的信仰,随后的数十年里,这种信仰一直是他前行的动力,他用生命里的每分每秒坚守着自己的初心,悉心地呵护着他的“心”之道。
乌鲁木齐之夜
“白宝山案”是中国刑侦史上具有坐标地位的要案。在案件侦办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当时已经退休的崔道植接受公安部指令来到乌鲁木齐,在这里的一个不眠之夜,成为了突破全案的关键。
此案曾被公安部列为1996年1号案件,位居1997年中国十大案件之首,甚至被国际刑警组织列为1997年世界第三要案。但是,在崔道植介入此案之前,白宝山这个名字还没有进入人们的视野,侦查触角与白宝山之间还有着相当的距离。
白宝山落网后曾经做出如下供述——
“每次作案前,我都要把可能出现的问题想几遍,包括作案的方法,行走的路线,允许的最长时间,在作案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我怎样处理,等等。全部想好之后,我觉得有把握了,再行动。”
“我对如何防备公安的调查做过专门研究。别人可以犯错,我不能犯,一个小错,就可能断送掉自己的性命。我总是先往最坏处想,做好应付最困难局面的准备,所以,我不怕警察调查……”
“枪是一定要开的,而且一定要打死人,不然没有震慑力。”
白宝山心思缜密细致,自信百密无一疏,却没有想到自己的终极对手竟是一位瘦弱老者。
1958年出生的白宝山原是北京市石景山区第一电碳厂的一名装卸工。厂里民兵搞训练,白宝山参加过一次实弹射击,用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打靶,每人三发子弹,他居然打了个优秀。那次之后,白宝山对枪械产生了兴趣,千方百计向亲戚借到一支气枪,下了班就背着枪到附近的林子里去打鸟。一年之后,他的枪法练得极准,十五到二十米内,枪响鸟落。有时夜里睡不着觉,他就用气枪瞄着打老鼠,弹无虚发。于是,白宝山对自己的枪法拥有了极端的自信。
二十三岁时,白宝山结了婚。一年后,他得了一双儿女,龙凤胎。上世纪八十年代柴米油盐、粗茶淡饭的生活,在常人眼中是平淡,平淡中也怀着希望,而在白宝山看来却是绝望,要摆脱绝望,只有想办法弄钱。开始是小偷小摸,渐渐发展到结伙入户行窃,潜入工厂盗窃生产原料和成品……他心中的黑暗领地扩大了。1983年,白宝山以抢劫罪、盗窃罪获刑,因在新疆服刑期间“表现良好”,于1996年3月提前一年释放。
所谓的“表现良好”,实质上是“卧薪尝胆”。在新疆石河子新安监狱服刑期间,白宝山被分配到监狱的草场内放牧,对他的管制相对宽松,他有时间有机会和狱友、牧民交流,甚至搞到了七十五发步枪子弹、五十发手枪子弹。他表面上积极改造,暗地里却因为琐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了两名狱友。总之,白宝山在新疆服刑期间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为将来的暴力犯罪做准备,他要进行一场“战争”。
出狱后,他把那些子弹带回了北京,但光有子弹不行,必须有枪!
1996年3月31日晚,白宝山杀害了一家电厂的哨兵,抢走其五六式半自动步枪;1996年4月7日晚,白宝山开枪打伤装甲兵司令部留守处的哨兵,抢走一个枪套,结果里边并没有装枪;1996年4月8日晚,白宝山作案途中路遇防暴大队巡逻车,开枪打伤三名巡警后逃离;1996年4月22日凌晨,白宝山在北京某农场再次行凶,打死哨兵赵某,抢走手枪枪套和空弹夹……
不到一个月时间,白宝山连作四案,打死哨兵一人,打伤军警六人,此案惊动了中央,中央领导指示尽快破案。就在警方紧锣密鼓地行动时,白宝山的罪恶计划依然没有停止。
1996年7月,白宝山来到河北徐水,在夜幕掩护下袭击某兵营哨兵,抢得八一式自动步枪一支;1996年12月16日,白宝山在德胜门一个烟草批发市场开枪行凶,打伤一女两男,抢得现金六万余元。接着,他的犯罪触角回到了新疆。
1997年7月6日凌晨,白宝山伙同吴子明枪杀一名偶遇路人;1997年8月8日凌晨,白宝山伙同吴子明闯入新疆某农场宿舍,枪杀姜某及治安员时某,抢走五四式手枪一支;1997年8月19日早晨,白宝山伙同吴子明在边疆宾馆入口处开枪打死七人、伤五人,抢劫现金一百四十万元……
北京发生的系列案件得以并案,新疆发生的三起案件也得以并案,关键问题是,北京和新疆分别发生的系列案件是否可以并案?最初的鉴定结论表明,北京的作案枪支是八一式自动步枪,新疆的作案枪支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既然是两种枪,并案的可能性就渺茫了。
“老崔,干啥呢?能不能来一趟?”时任公安部刑侦局局长张新枫给崔道植打来电话。
那一年,崔道植六十三岁,他笑着回答:“您下令,我就马上去!”
于是,公安部急调已经退休的崔道植赴乌鲁木齐,以确定几起案件中使用的枪支是否同一。崔道植在乌鲁木齐工作了一个夜晚,便得出结论:新疆三起案件的弹头、弹壳均为同一支八一式自动步枪发射,而非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新疆三起案件和北京“1996?12?16”案现场弹壳均为八一式自动步枪发射……
八一式自动步枪、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使用的子弹都是五六式步枪子弹,所以从技术上来说,立足现场遗留弹头、弹壳的确不好区分是哪种武器发射的。但是,凭借多年深厚的枪弹识别技术,崔道植有一个区分两者的诀窍——在弹壳的某个细微处,八一式自动步枪有细小的横线,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没有这个横线。那横线特别细,灯光角度必须找好,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崔道植工作一整夜,外面有工作人员陪同,却无人敢打扰他,最终,他确认了细微的横线特征,为突破全案提供了方向。公安部专家组据此分析,作案歹徒很可能是在北京犯罪后被送往新疆服刑的人员,由此,白宝山进入警方的侦查视野。
崔道植的乌鲁木齐之夜,终结了白宝山的血色迷梦。
千禧年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2000年的一个又一个夜晚,崔道植总会在家里守着满满一箱猎枪弹壳彻夜琢磨。那个时候,已经退休多年的崔道植正在进行一个课题研究,即利用猎枪击发后的弹壳来分析判断是国内哪个厂家生产。崔道植和助手收集了全国各猎枪厂家生产的猎枪,每支猎枪都要进行多次实弹射击。
收集的弹壳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纸箱子。助手把所有的痕迹全部拍照,再研究弹壳痕迹形成机理。最后,所有弹壳都送到崔道植家里,逐一比对、把关。
在判断弹壳痕迹形成机理的时候,崔道植专门制作了动画,详细演示一颗猎枪子弹从上膛、发射到抛壳之后的整个循环过程,用动画体现出各个部件在弹壳的哪个位置能形成怎样的痕迹,以及每一个痕迹点上形成的衍生痕迹。崔道植做动画的时候,不可能像专业人员那样使用先进的软件,所有图画都由他亲手绘制,这是动画制作最传统的方法,对于枪弹痕迹研究来说,这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千禧年的那些夜晚,崔道植就是这样度过的。
2000年12月9日,郑州市发生一起特大持枪抢劫杀人案。四名蒙面歹徒冲入郑州市某银行,用炸药炸开营业柜台的防弹橱窗,抢走两百多万元现金。歹徒在行凶过程中使用的是猎枪,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猎枪弹道理论研究的空白刚刚被崔道植填补上。
凡是发生疑难枪案,崔道植绝对不会缺席。公安部请崔道植来到现场,崔道植根据他当年对猎枪弹道的研究,确定了作案猎枪的型号和生产厂家,为专案组指明了破案的方向。很快,警方抓获主犯张书海,并在其住处查获五连发猎枪一支以及猎枪子弹数百发,这支猎枪的型号、生产厂家与崔道植的鉴定结论完全吻合。
二、真正的战士
在养老院里依然不得闲
数十年来,崔道植持之以恒研究刑事痕迹学科,并成为全国著名痕迹检验专家。1992年荣获国务院颁发的“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证书,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4年退休以来,崔道植退而不休,每年公安部刑侦局、黑龙江省公安厅都要多次请他参与疑难案件的侦破工作。1999年,崔老被公安部聘为首批特邀刑侦专家,2006年,荣获全国公安科技突出贡献奖。
因老伴儿小脑萎缩,一年前,崔道植为照顾老伴儿方便,搬迁至松花江江北的一家养老院居住,还带去了全部痕迹鉴定设备。崔道植一边照顾老伴儿,一边以养老院的房间作为自己的办公室,不断接收公安部传来的痕迹鉴定样本和检材,鉴定完毕后再通过网络传至公安部。此外,八十五岁的崔道植每天都在整理资料,将以往的成功案例做成PPT,留给年轻一代刑事技术人员做参考,同时,还在推进非制式枪支建档课题的攻关。
2018年中秋节,崔道植带着老伴儿和老儿子来到黑龙江省公安厅刑事技术实验室,他让老儿子照顾老伴儿,自己则和年轻人一起开展课题实验。中秋节别人放假,崔道植却带着老伴儿来“上班”,选择这个时间来做实验,就是考虑到每天总是围着他转的老伴儿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崔道植整整工作一天才回去,那个课题就是上面提到的非制式枪支弹头痕迹研究。
养老院里的崔道植,给人的感觉是身体很好,精力充沛。事实上,崔道植的身体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好。自退休开始,心律不齐的毛病一直伴随着他,他的衣兜里总是揣着救心丸,难受的时候就会服药。老了就是老了,人毕竟要服从自然规律。退休后的二十多年,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边工作,一边想方设法对付各种老年病的困扰。
八十四岁那年,崔道植受公安部指派,为深圳发生的一起疑难案件做鉴定。就在接受任务的第一天,崔道植装笔记本电脑的背包带突然断裂,背包带上的铁卡子弹在他的左眼上,眼角形成了一个L形伤口。
他的右眼本就患有轻度白内障,左眼的伤痛更是给他的工作带来极大困难。为抓紧完成任务,崔老没有休息,连续三天三夜加班加点,累了就在沙发上打个盹儿。三儿子崔英滨来看望父亲,见老人两眼充血,二话不说强行带着父亲去哈尔滨眼科医院检查。那一次,崔道植的眼角缝了四针。
2017年初,哈尔滨市公安局刑事技术支队支队长李新明请崔道植帮助认定一枚指纹。每次李新明找崔道植帮着把关,都是很快收到回复,那天也没例外。只不过,崔道植那天给他解惑答疑的时候,眼睛里不断淌着眼泪。李新明问他眼睛怎么了,他说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
李新明听了,也跟着掉眼泪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让您看电脑呢?崔老,真对不起啊……”
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崔道植反而感到歉意:“没事的,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八旬老刑侦崔道植的敬业精神数十年如一,“现场论案”激情澎湃,中气十足,往往让人们忽略了他吞服药片的某个瞬间;“现场论案”也总是论据充分,思路清晰,往往让人们忽略了他已至耄耋高龄。
一次研究一个持枪杀人案,一时间难以确定是故意开枪,还是在争夺枪支时枪支走火。崔道植应邀到达现场后,首先组织现场复原、重建弹道。做实验的时候,需要有人拿枪,有人充当被害者。崔道植二话没说,主动充当受害者——受害者是个女的。在案发的小旅馆房间里,他就像受害女子那样趴在地上。年轻刑警不忍心,上来劝阻,崔道植却说:“你们来看,我身体瘦小,和死者差不多,挤这儿正好……”
大家敬佩崔老,又心疼崔老,舍不得又拦不住。接下来,崔道植给大家解析被害人是怎么倒的,尸体是什么姿势,子弹怎么穿过去又打到墙上再反弹……
作者在养老院对崔道植(右)进行采访
犯罪分子把情人杀了,落网后坚持说是枪走火,目的当然是为了逃避惩罚。崔道植曾在看守所里与凶手面对面,凶手非常嚣张,拒不认罪。但崔道植经过现场堪查实验已经确定——凶手是蓄意杀人。测量数据显示,弹道是向下的,而在被害女子遭枪击的位置,她的胳膊根本够不到枪!
那一曲《没有门牌号的客栈》
崔老是我1998年参加公安工作起便一直崇拜的偶像,年轻的我曾申请调入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痕纹检验科,但终究没有结果。那个时候我根本想不到,多年以后,我居然能和崔老在一个院子——省公安厅大院里工作,更没有想到,未来的某一天,我能面对面采访这位中国警界极具传奇色彩的老专家。
我到养老院里采访崔老。
崔老的房间充满生活气息。锅里煮着粥,电视里播放着早新闻,崔老一边跟我聊天,一边仔细打扫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每一天,崔老都会亲力亲为,重复着同样的家务。白发苍苍的崔老说,这是多年的习惯,也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有效方法,此类家务活儿,他是从来不会请保姆来做的。
八十五岁的崔老,看起来六十岁都到不了。崔老为我泡茶的时候,从茶叶盒子里拿茶叶,往杯子里倒开水,动作流畅又迅速。我心中感慨,此刻给我泡茶的不仅是一位高龄老人,还是享誉全国的资深刑侦专家,一位即使是柯南?道尔的神笔也刻画不出的现实版“福尔摩斯”。
据说,很多人都羡慕他越活越年轻,还问他有没有什么秘诀。崔老回答:“秘诀倒是有,那就是工作。每破一个案子,每攻下一个难题,就年轻一回。我的座右铭是——人生的价值在于奉献!”
阳光洒满房间,当崔老说“人生的价值在于奉献”时,那种赤诚令人动容。
我也见到了他的老伴儿金玉伊。崔道植的老伴儿似乎不喜欢有人来打扰,不过,她的情绪变化很快,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一会儿,又颤颤巍巍地做出一些朝鲜族舞蹈的动作,像是对我表示欢迎。崔老摇头叹息:“她以前是省医院脑电科主任、专家,没想到自己老了,却得了脑病……”
和崔老聊天的过程中,他的老伴儿经常过来“搅局”,一次又一次拿着老花镜来到我旁边:“哎……送你一个,拿着……”又时不时皱着眉头催促崔老,“吃饭,该吃饭了……”
崔老像哄小孩儿那样对老伴儿耳语:“不要闹,不要闹,来,看电视……”
生命暮年的苍凉令人心碎,可看着崔老和老伴儿相濡以沫,恩爱相守,让人既感动,又欣慰。崔老每一声细微的叮嘱,都让人清晰感觉到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和一种鲜有的耐心,人世间夫妻之爱的极致,就在这样一种互动中流露出来。
接下来,崔老的老伴儿又唱了一首朝鲜族歌曲,我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感觉老人唱得非常深情。我问崔老歌词大意,崔老告诉我说,歌曲的名字叫《没有门牌号的客栈》——
走啊走啊,没有定处的身影
走过来的每个足迹都被眼泪浸透
还给我青春吧,我那最美好的青春
似箭般的岁月,谁能留住它
还给我青春吧,我那最可爱最美好的青春
……
这是崔老本人四处奔走为公安事业奉献青春的写照,更是妻子在背后默默支持,多年辛苦持家的写照。
一路走来,步履铿锵
怀着一份坚定执着的信仰,崔道植一路走来,始终步履铿锵。
童年遭遇战乱,自幼跟随父母逃亡,忍饥挨饿,地主家锅底一块焦糊的锅巴,也要和姐姐推来让去,谁也舍不得吃。新中国成立,崔道植不再挨饿,还有书读,他深深记得共产党的好。
“进入组织大门的第一天,获取了支撑我一生的力量。”提起初心的起点,崔道植记忆犹新。“尤其是进入公安机关后,我先后到中央民警干校(现中国刑警学院)、哈尔滨业余职工大学、哈尔滨医科大学学习,组织上为我花费了很多精力与经费,我必须回报组织,必须知恩、感恩、报恩。”
如饥似渴地学习刑事科学技术,以及与之相关的医学等方面的知识,崔道植夯实了业务基础。1975年,公安部在郑州召开的全国刑事技术工作会议上,他与其他四个省的同行承担了“人手各部位长宽度与身高、年龄、体态的关系”的科研课题。经过四年不懈的努力,共搜集了十二万五千余份指纹卡,崔道植运用数理统计学对国人手掌各部位长宽度进行了系统的统计分析,首次测得了国人手掌各部位的正常值和它与人体身长、年龄、体态的关系,为利用现场手印分析犯罪分子某些生理特点提供了新的依据。
上世纪八十年代,崔道植围绕枪弹痕迹检验,先后撰写了《根据762mm手枪射击弹壳痕迹判断射击枪种的探讨》、《六四式手枪指示杆痕与五四式手枪抛壳挺痕位移的研究》、《枪弹底座痕迹拍照规范》、《侦破涉枪案件最有效的方法——建立枪弹痕迹档案》、《根据射击弹壳与射击物确定手枪射击位置范围》等论文,分别入选公安部《枪弹痕迹档案管理教材》、《枪弹痕迹检验技术教材》,并在国际刑警第十届年会上交流。同时,崔道植还开创了指甲同一认定、牙痕同一认定并侦破疑难案件的先河。
“我退休以后,依然常年在外工作,和老伴儿少了交流,她整天没人可说话,最后患上了小脑萎缩。如果每天我和她通个电话,她肯定不会患上这种病——你要吸取我的教训,和家里老人要常常通电话,调动老人的脑细胞;将来你老了的时候,也要常和老伴儿聊天、交流……”
采访期间,崔老给我建议的同时,也含着深深的自责。看看他退休后这些年的工作日程表,完全是“爆表”状态,我完全理解他为什么顾不上家人,但崔老却不能原谅自己。
1994年6月17日,原本是崔道植退休的日子,老伴儿在等待,儿子们在等待,孙辈们也在等待,大家期待着这个数十年来始终聚少离多的家庭,能够在崔道植退休后走上正轨。但是,这个日期并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成为一道重要而特殊的分水岭。在随后的日子里,崔道植依然忙碌如故。
长期从事现场勘查和痕迹检验工作,崔道植发现,有些犯罪现场遗留的痕迹或者经过显现的痕迹因反差不强、无法确定其特征而舍弃;有些痕迹垂视看不清,斜视能看清,但拍照后变形严重,不得已也只好舍弃;有些细微的工痕和枪弹痕迹只能进行形状比较,不能进行测角、测距等定量检验;而现场平面图、立体图的绘制仍停留在鸭嘴笔手工操作、费力费时的低水平上,他觉得不解决这些问题,就是没尽到自己的责任。
正是在崔道植本应退休的1994年,经公安部批准,“痕迹图像处理系统”进入立项研究阶段。研究这一系统,必须依靠计算机技术。可那时候电脑还未普及,崔老对计算机一窍不通。为了按时完成课题任务,崔老从零开始,向课题组合作伙伴、专家、教授们请教,向书本请教,六十岁的崔老终于可以熟练使用电脑了。
研究课题的两年期间,已过退休年龄的崔道植不但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忙了,经常连续好几天甚至十天半月不回家,工作在实验室里,睡在实验室里。经过课题组全员的努力,对每一项技术指标进行了上千次检验,1996年10月,该项课题任务圆满完成,并顺利通过部级专家鉴定。
专家们评价:“该项成果实现了从痕迹整体形象至微小特征的计算机检验,既能够对拍照变形的痕迹进行复原,对痕迹物证进行自动测量和标定,又能将模糊痕迹进行锐化、亮度对比度处理,使其显现出更多的特征,扩大了检验范围,极大地提高了痕迹的利用率和工作效率,该系统处于国内领先水平。”
该科研成果除了在黑龙江省公安机关普及,还推广到内蒙古、宁夏、甘肃等省区,获得省公安厅科技进步一等奖,并很快在实战中发挥了作用。
1997年3月,黑龙江省富裕县一家四口被杀,现场地面为水磨石地,留下了一枚灰尘足迹,垂直看根本看不清,逆光斜着看很清楚。县公安局将留有足迹的现场水磨石地块实物及嫌疑人王恒文的胶底布鞋一起送到省厅检验。崔道植先对现场足迹进行逆光斜角度拍照,再用“痕迹图像处理系统”进行校正,与嫌疑人王恒文的胶底布鞋进行比对,很快认定杀人现场灰尘足迹就是王恒文右脚布鞋所留,为破获这起重大杀人案提供了唯一证据。
立项研究“痕迹图像处理系统”,仅仅是崔老退休后工作的一小部分,崔老最为擅长的枪弹检验研究也在不断向前推进,大量疑难案件的现场鉴定工作更是从未间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