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探

(长篇小说连载)

文/舒中民



第一章

“我们的结论将被推翻了……”肖可语对罗卫说。

罗卫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天一夜了,晒得黑泥鳅似的,手臂皮肤干裂燥痛。这时候出现证据印证当事人家属的猜想,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儿。罗卫一口气喝干捂得发烫的半瓶子矿泉水,转身走出闷热的客厅:“肖教,怎么回事?”

“嗯……你还是去现场看看吧。”

肖可语是梅雁派出所的教导员,梅阳分局十年不败的警花。没等罗卫回答,肖可语就转过屋角,绕着现场警戒线一路小跑,罗卫只得紧跟其后。

围着黄色警戒带的现场是一栋七层楼房,三间门面,中间一道楼梯。楼房正在做基础装修,楼梯口堆着建筑垃圾。沿梯而上,楼面更是一片狼藉,断裂的砖头乱糟糟地散落着,遍地的混凝土碎块里露出的钢筋、玻璃碎片,对上楼的人都是威胁。即使是最具经验的物证收集专家,对这种现场都感到棘手。出事时,楼房装修已经停工三个多月,但死者丈夫坚持楼里有人,妻子死于他杀。

在这里忙了两天,侦技人员已经完成任务回局里了,罗卫留下来继续做死者丈夫的工作,他不知道肖可语仍留在现场。

走在前面的肖可语钻过警戒带,跃上垃圾杂陈的楼梯,一边走一边拿出勘查手套戴上。罗卫忍不住问:“肖教,究竟发现了什么?”

肖可语没有回答,更没有停下脚步,步履矫健地爬上七层楼,左转走到顶层露台的脚手架下,灵活地绕开地面上杂乱的工具。她停下来时,罗卫没收住脚步,差点儿撞到她的后背。

“看这儿。”肖可语说。

罗卫蹲下身子,接过肖可语手里的放大镜仔细看了看,不由心里一沉。“这事还真的有点儿麻烦了。”

罗卫从警九年,其中七年在派出所,当过副所长、教导员,去年调到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他的事业基本走上了正轨——至少学尽其用,但也并非完全无忧无虑。如今的刑侦工作更多地依赖于科技,几年甚至几个月一次的科技革命让警官大学的培训教材永远落后一大截。就像同事们调侃的那样:“侦查工作都是技侦、科信、网安在做,刑侦队变成附庸啦。”

眼下,罗卫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名叫刘群的女人坠楼身亡,警方调查认为是自杀,可她丈夫老皮坚信是他杀。现在在坠楼处发现了血迹,也许,警方错了。

罗卫取了血样,急匆匆赶回局鉴定中心。路上,他问肖可语:“痕迹组都没有发现,你是怎么发现那些血迹的呢?”

“苍蝇,”肖可语耸耸肩,“我在楼顶看见了苍蝇,然后就想,是什么东西吸引苍蝇过来的呢?”顿了顿,肖可语问,“要向胡队汇报吗?”

“当然。”罗卫皱了皱眉头,“你觉得这会扭转案情吗?”

“恐怕会。房主说楼上三个月没进人了,但血迹很新鲜,与刘群的坠楼相呼应。”

坠楼事件发生在周四清晨。刘群有晨练的习惯,这也是她的丈夫老皮觉得她不会自杀的原因。一个如此热爱生活的人,怎么会毫无征兆地自寻绝路呢?

不过,刘群自杀的原因还是存在的。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唉声叹气,抑郁得不行。有时却又恨得牙痒痒,说什么扔个石头甩破天也没能耐啊,怎么办呢?可老皮问她为何如此,她又不说。事件发生后,老皮清查刘群保管的家庭存款,发现只剩下几千元钱。家里的钱哪里去了呢?那可是他们的土地被征用之后国家发放的补偿啊,安置楼的装修、儿子的抚养和家庭开支全靠它呢!接着,要好的邻里、朋友陆陆续续透出口风:几个月前,刘群加入了一个投资微信群,跟着别人炒股票,把钱全亏了。

难怪……老皮想起近一个月来跟妻子要钱的情形。不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开口,每次都以吵架收场。他一直以为是妻子节俭,怕他乱花钱,是妻子要省钱办大事。抚摸着妻子的尸体,老皮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扇自己的耳光:“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怎么就没想到呢……”

案发后,梅阳分局成立专案组,刑侦大队长胡志远任组长。专案组下设三个小组,除了勘验组外,肖可语任现场调查组组长,罗卫任嫌疑对象控制组组长。后来,调查组和控制组合二为一,一起协助勘验组收集证据。

毛坯房周边虽然没有安装电子眼,但不到一百米的四个方向都有治安监控,没发现可疑者;同楼邻居反映,刘群出门情绪低落,竟然没打招呼;楼道及顶楼没有挣扎反抗的痕迹;从出门到坠楼,除却正常的步行时间,只有不到十分钟空隙,犹豫时间很短,给人一种直赴黄泉的感觉。专案组在电脑上模拟了坠楼前后的经过,过程清晰简单,令人感叹命运的诡秘和奇异。

走进鉴定中心,技术中心主任沉着脸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接过血样;然后,罗卫才看到闻讯赶来的胡志远,他比任何人都要心急。三人走进隔壁的休息室,远离技术中心的同志。胡志远始终将同事当兄弟,但在私底下训斥起来毫不留情:“查了两天才发现,你们这是退化了吗?”

“血迹在砖石下面。”肖可语说,“翻开砖石才能看到。勘查时说过不准动现场砖石,如果不是我心里一直存疑,现在也不可能发现。”

在美女面前,胡志远也会心软,终于没继续数落罗卫。“忙活了两天,现在才发现,之前的工夫都白搭了……”

肖可语说:“这也正常。去年的失踪案,还有年初的电信诈骗案,哪一起不是几经反复,最后还不是在您手里水落石出?”

这马屁受用。胡志远沉吟片刻:“楼顶就这一处血迹吗?”

罗卫答道:“我又搜索过一遍,就这一处。”

“会不会是死者本人的呢?”

罗卫看了一眼肖可语:“即便是死者本人的血,我们的麻烦依然存在。”

痕迹技术员被重新召拢,带着勘查工具出发。胡志远想亲眼看看现场,没准会幸运地发现其他线索。不是搬动过砖石吗?说不定凶手来不及戴上手套呢。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天黑了,他们将聚光灯搬上楼顶,准备打持久战。但结果令人失望,要么除了刘群,楼顶委实没其他人去过;要么,挟持刘群上楼的人是个绝顶高手,没再留下别的痕迹。

胡志远看着肖可语:“整个楼顶几乎没有人为活动的痕迹,那处血迹就刚好滴在砖石下面?”

“那些砖石不久前被动过,是刻意掩盖的模样。”

“既然掩盖,为什么不抹去呢?”胡志远再次质疑,他原地转了个圈,仔细看着挡风墙,“这就是刘群坠楼的地方,”他指着墙体内面灰尘脱落的地方,“她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大约稍有迟疑,然后两手扶住墙。这么矮的墙体,她不需要站上墙,俯一下身就跃过去了。”

“现场还原大致是这个样子。”肖可语说,“她站的地方跟发现血迹的地方很近,血是从她衣服上滴落下来的也未可知。”

“她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胡志远再次俯下身,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地面。

肖可语往前凑了凑,想给队长指点指点,不料踩到一块斜翻的砖头上,身子一歪,倒在胡志远怀里,背后响起一片暧昧的嬉笑声。

胡志远却没有“吃豆腐”的感觉,也没有“吃豆腐”的心情。肖可语也没有尖叫,她顾不上疼痛,迅速从胡志远身上弹起来,指着他的脚下。胡志远看清了,肖可语踩翻的石头下面,有他们正在寻找的东西。那块砖头是镶嵌在墙脚的,如果不是恰巧踩翻,任谁都会认定它是墙体的一部分,痕检人员不可能把墙体拆了进行检验呀。

砖头下面,是薄薄的一层塑料膜包裹着的银行卡和几张发黄的单据。

收队之后,胡志远打了几个电话,向分局局长黎政汇报了新发现,跟银行卡的发卡行进行了接洽。罗卫更在意血迹的鉴定结果,直接去了鉴定中心。之前,他把中队长林立仁留在这里,但林立仁一直没有打电话汇报情况,让他有些担心。就能力而言,林立仁他是十分放心的,不过,林立仁与罗卫的妻子高媛是警官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曾是高媛众多的追求者之一。这一层关系,让罗卫对林立仁始终有些别扭。

林立仁告诉他:“结果还没有出来,鉴定中似乎出现了异常情况。”

罗卫没有答话,隔着玻璃看鉴定法医的脸色。当然,表情里没有他要的结果。高媛一直在给他发信息,告诉他儿子又踢她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罗卫想象着高媛两手搭在腹部的准妈妈动作,怀孕的辛苦是男人无法体味的。

林立仁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罗队,您先回去照顾嫂子吧,这儿有我呢。”

自从高媛结婚后,林立仁就改口了。为此,高媛臭骂了他一顿,但他不为所动。罗卫恼火地看他一眼,以命令的口气说:“就目前的情况看,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走吧,我在这儿等着。”

罗卫到家已经十二点多了。茶几上的水杯是满的,他一口气灌下一大半。水杯下压着一张便条,上面有高媛画的漫画,一个女人抱着男孩儿睡着了,灯亮着,等待丈夫归来——高媛深信自己怀的是一个男孩儿。罗卫却希望要个女孩儿,他和高媛经常争论女孩儿好还是男孩儿好,当然高媛有优势,因为双方的老人都盼着要男孩儿,争论没结果,只有产后见分晓。

高媛在警官大学学的是网安专业,毕业后在派出所干了两年,调到市局网安支队。他们的婚姻是典型的警察婚姻,更多的是在研究案件的会议上见面,在破案时一起战斗,能安安静静过家庭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数。刑侦工作永远是连轴转,网安更是公安机关目前最当紧的部门,高媛去年底提了教导员,工作只有更忙。两人都热爱自己的工作,都了解彼此的工作性质,彼此也给对方空间。

但是,高媛怀孕后,一切都变了。她十分羡慕机关民警按时上下班、出双入对的生活,渴望罗卫能守在身边。市局警令部需要写材料的人,综合科长虽然不是很适合罗卫,但他文笔好,适应性强。写材料当然也辛苦,但毕竟有时可以在家里写。孩子出生后,也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罗卫明白她说的有道理,但他做不到。

放下漫画,罗卫快步走进浴室。他一身汗臭,衣服上还有福尔马林的味道。他将衣服换下来,浸在水桶里,洒上洗衣液,一边淋浴,一边将衣服揉搓干净。晾好衣服,他摸黑穿过走廊进入卧室。

高媛已经醒了,见罗卫上床,顺势滚进他怀里,轻声问:“查到其他线索了吗?”

“血迹既不是死者的,也不同于她衣服上的第二份血样。”

“那不又有麻烦了?”

罗卫将妻子轻轻搂在怀里,手自然地抚摸着她的肚子。他能感觉到孩子在里面蠕动,耍拳踢腿,充满活力。“好事啊,多了一条线索。”

朦胧中听到妻子在打电话:“现在是凌晨两点钟,罗卫才躺下不久。那个女人想见他,或许只是托词,你知道的。”

罗卫的睡意全没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高媛躲在床角,拿着他的手机:“深更半夜的,大家都要休息嘛。你先派个人守着就是。”

显然,对方不想按高媛的意见办。高媛还想和对方争论,罗卫伸过手来。高媛只好把手机递给他,解释说:“是肖可语,他们所在夜查中抓到一个妓女,说有重要消息,点名要见你。但她又说不认识你,这不是胡扯吗?”

罗卫接过手机:“我来处理吧。”

高媛说:“你十二点多才回来,这一出去又是一整夜……”

罗卫没跟她争论,迅速起身下床。“我去去就回来,你安心睡,没准儿你还没睡着我就回来了呢?”

高媛知道她根本拗不过罗卫,干脆转过身不理他。

四个月前,高媛就在为他调市局的事活动。两个月前,警令部主任到分局考察,但罗卫一句话,办完手头的案子再考虑。罗卫有一摊待办的案件,还兼着科技信息的一摊子事。市局成立了科信支队,分局的相应部门挂靠在刑侦大队,就罗卫和林立仁两个人,负责智慧警务、侦查大数据以及银行、通讯、交通等相关情报资料的收集汇总。

每个人都有家庭,每个人都要生儿育女,刑侦一线部门有那么多女警,有的甚至挺着个大肚子还在勘查现场呢。因为妻子怀孕而调动工作,让罗卫情何以堪?罗卫回避市局的考察后,高媛有两天没搭理他。

梅雁派出所前临梅溪江,背靠雁岳山,坐落在一片高楼大厦之中。虽然只有五层楼高,但前有院后有园,宛若一只彩色的蝴蝶栖翅在竹林里。

已是后半夜,所里依旧灯火通明,许多办公室传出响声,透露着忙碌的气息。出门刮起的风,这时夹起了雨点,罗卫从车上下来,小跑着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教导员办公室在五楼,略显杂乱,左边户籍档案盒堆了一地,右边两排书柜顶上堆着参差不齐的文件。不过,肖可语的办公桌还算整洁,一台灰色的电脑终端,一部红色电话,一个印着纪念字样的水杯,一小沓待处理的文件。肖可语穿着便装,却是规范的套裙,显得稳重大方,一头秀发整齐地披着。一夜未睡,眼睛周围隐约浮现出黑眼圈。

“走,我们见见她去。”肖可语起身带路,罗卫紧随其后。“我们是午夜抓住她的,当时她醉醺醺地从歌厅出来,一个男人趁机揩油,民警赶过去给她解围,没想到从她身上搜出一粒‘蓝精灵’。”

罗卫知道,“蓝精灵”是最近时兴的一种兴奋剂。肖可语接着介绍:“这种女孩儿见多识广,可真不好对付,问不到一句实话。说真的,我开始也以为她找你只是想为自己开脱,但多问几句,似乎真有隐情。”

罗卫问:“人关在哪儿,在执法办案区吗?”

“在讯问室。死活不肯说毒品的事,还反咬民警栽赃,可让人恼火了。”

穿过两道门,讯问室里果然坐着一个女孩儿,尖削的下巴,额头有些突出,罗卫的第一印象,这女孩儿即使没有几进宫,也是常跟警察纠缠的货。女孩儿敌意地看着罗卫,带着明显的抗拒情绪。“我没犯罪,别想审问我。要想让我提供情况,就得给我平等的说话机会。”

罗卫没有说话,将提包放在讯问桌上,从包里拿出录音笔和笔录纸,看了一眼腕表,在笔录纸上记下时间。他放下笔,仰靠在椅背上打量对面的女孩儿,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女孩儿果然有耐心,但罗卫比她更有耐心。终于,女孩儿两手在身上乱摸,大约想抽烟,接着意识到身上的东西都被搜走了。

“想抽烟吗?”

“谢谢。”女孩儿说,“不过,看样子你是个不抽烟的男人。”

呵,说对了。这是风尘女特有的功夫——客人有钱没钱,大方小气,一眼就可做出判断。罗卫不说话,掏出一包烟,点燃一根递给她。女孩儿接在手里猛抽一口,然后隔着烟雾清了清嗓子。

问话记录上,女孩儿的名字叫李花花。“李花花,今晚吃过几颗‘蓝精灵’?”

“我从不吸毒,而且非常讨厌吸毒的人。我身上不可能有那东西,只能是别人栽赃。”

“酒喝多了?”

“那时有点儿——现在早醒了。”

“嗯,晚上干什么去了?”

“朋友请我去喝酒跳舞,然后准备坐车回家,却被带到了这里。”

罗卫打量了一下李花花的穿着——上身一件白色乔其纱短装,领口开得很低;下身一条紫色裙子,裙子又短又闪,几乎露出大腿根。罗卫打量的同时,女孩儿下意识地向下拽了拽乔其纱,腰侧和后背的红肿露了出来,是捏咬的伤痕。罗卫指着她的腰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

“留下疤痕可不好了,让肖警官给你抹点儿药?”

李花花不说话,只是挑衅地勾了勾头。罗卫直起身,收好录音笔和笔录本,看样子是准备打道回府了。

“你是干什么呢?”她生气地吼道,“半夜三更跑来,就发支烟,看我几眼?”

“我才冤呢,半夜三更被人叫起来,你却说你什么都没做。既然万事和我无关,我还留在这儿干什么?我们素不相识,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名字的,但这次我原谅你,以后不要没事半夜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拜托。”

“我真的有话跟你说……”李花花的语气绝望。

“我来了十几分钟,你什么都没说。你得给我留下来的理由。”

“我……害怕。不说我怕他害更多的人,说了他会杀了我。”

“谁?酒吧门口拖你的男人?”

“不是。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是说,不知道他的真名。他说他叫达摩,达摩祖师的达摩,你知道,现在的网名……叫什么的都有。大家都叫他老师,但其实他是骗子、杀人犯。他骗女人上床,不给钱,还打人。”她的语气变得急促,“但如果你愿意陪他上网玩炒股期货什么的,他就会很大方,五十一百随便塞。”

“一边炒股,一边……”罗卫斟酌着措辞,“玩?”

“有时是。网上投资那些事我不懂,说不清他具体在干什么,反正他是行家,盯准买进去,然后就赚钱了。他喜欢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抱着你玩。不高兴就捏你,高兴起来就塞钱……”

罗卫真受不了她,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可以让肖可语对她进行收容教育。“所以只要有钱,你就愿意?”

李花花意识到了危险,把脸扭到一边:“我……害怕。”

“你这种人才真的可怕,浪费我一晚上时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花花的眼泪下来了,嘴唇颤抖着说:“娟子……救救娟子。她被达摩害惨了,现在都不知道被那个男人抓去了哪里……”

罗卫坐回椅子,摊开笔录本,准备进行正式讯问。李花花看着他的笔头,惶恐地说:“我是没什么,主要是娟子,但我说出来,我就没命了……你要保护我。”

“我怎么保护你?”

“电视里是这么说的。我提供线索,警察就该保护我。”

“可是,我看不出你提供了什么有用的线索。”罗卫说,“如果你能够提供被我们认为是重要的线索,我们才能谈别的事。”

“要多重要?”

“先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吧。娟子的真名是什么?”

“她叫李娟,是我的本家姐妹,大家都叫她娟子。人很善良,也很活泼,只是……”李花花难堪地笑笑,“她交往有些滥。其实,就是她介绍我认识达摩的。”

“你有多久没见到她了?”

“一个月吧。”

“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状况?”

“哦,那是晚上十点多钟,达摩骑着摩托车带着她。”

“什么样的摩托车?汉洲城区是禁止摩托行驶的。”

“哦,那可能是电动车,也许是改装的。车身是白的,座垫是黑的,把手部分是蓝的,看起来很霸气。”

“型号?”

“不知道。”李花花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不懂车。”

女孩儿很鬼,可能说一半留一半。罗卫问:“有车牌吗?”

“没印象……他的车换得很频繁,每次可能都不是同一台。”

“他的长相呢?”

李花花咬了咬嘴唇:“三十多岁,面相有点儿帅,一米七五吧,很有力气,手掌很粗,结着很硬的茧。”

“有什么容易让人记住的特征吗?”

李花花看似苦苦回忆着,然后摇了摇头。有些人的长相就属于那种一旦离开视线,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记住的类型。

“其他地方呢?”停顿片刻,罗卫又补充,“我是说身上。”

“我根本不看他们的身体……”她罕见地露出一丝尴尬,“也包括他。不过,他总是戴着一顶帽子,不固定是什么帽子,从未露出头发,说不定是秃头,或者头上有疤。”

“衣服呢?”

“春秋天一般都是牛仔裤,灰色或者棕色夹克,夏天是沙滩短裤,条纹T恤,街上到处都能看见的那种。他有钱,但不讲究,没见他穿过什么好衣服。”

“口音?”

李花花迟疑了一下:“普通话,带点儿北方口音,偶尔露几句本地方言,可能是新学的。”

“你觉得他读书多吗?”

李花花没正面回答:“他对网络、投资什么的挺在行。”

“你也做过投资吗?”

“以前跟着姐妹们炒过股,把老本都亏了……他不仅懂炒股,还懂期货、外汇、黄金。有一次我说投资那些东西容易亏钱,他还生气了,说要看跟谁炒,如果跟对人包赚不亏……”

“你跟他炒了?”

“没有。”

“他让你拉人投资?”

“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意思。”李花花的情绪突然变得很差,“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个废物……”

罗卫不打算跟着她的情绪走。“在这一个多月里,你还见过达摩几次?”

李花花低下头,吭吭哧哧地说:“见……见过一两次。”

“每次都有交易?”

“不记得了。”

“每次都是去哪里?”

“没有固定地方。只要跟着他就行,没准儿去一家民宿,或者……安静的地方,要看他的心情,一边走一边谈价格,还谈怎么做。情绪一来,停下车就……”

“他恐吓过你吗?”

“也说不上是恐吓。不过,他一定恐吓过娟子。据我所知,他给娟子的钱不多,但娟子总跟他在一起,肯定有缘故。”

“所以,你觉得娟子的失踪跟他有关?”

“因为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跟达摩在一起。我问过达摩,他把娟子怎么样了,他吞吞吐吐,还威胁我不要在外面乱说。”

“那个达摩经常在哪里出现?你能不能帮我们找到他?”

李花花摇了摇头。

“那我就没办法了。”

李花花不满地看着罗卫:“你不相信我吗?我说的都是实话,娟子是我的朋友,她有危险,他可能伤害了她,接着可能伤害我,他必须进监狱!”

“我很赞成你的说法,可我需要证据。”罗卫说,“至少你要告诉我你的真实情况,比如真实姓名,住在哪里。”

“为什么总要我证明自己?我现在说的是娟子,是达摩,达摩可能把娟子杀了,你们是警察,应该去抓他。”

罗卫面无表情:“那我问你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找我?”

李花花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罗卫会这么问。“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你,说你如何如何厉害,抓了多少坏人,破了多少大案。我觉得你一定能抓住达摩。”

“没有任何证据,凭臆测去抓人可不行。”

“我有证据。”李花花好像终于下了决心,“半个月前,达摩找我的那天晚上,他衣服里掉出这个东西。当时他没注意,我就捡起来了。”李花花警惕地看了看门口,接着,她把手伸进乔其纱里,在胸口掏了半天,拿出一枚玉饰。“这是娟子的吊坠,从不离身,哪怕睡觉或者洗澡也不摘下来。所以,你明白了吧……”

那是一块很普通的玉坠,朝上的一面刻着字,可能佩戴时间久了,字迹有些模糊,仔细辨认,是“龙呈祥”三个字。“谁还见过娟子戴这个玉坠?”

“不知道,她没说过。”

“你跟别人说过达摩拿了娟子的玉坠吗?”

李花花的声音突然大了:“怎么可能,我不要命了?”

罗卫摆了摆手,让李花花平静一下。“可以留给我们当作证物吗?”

“可以,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个。”李花花说,“现在可以立案了吗?”

罗卫摇了摇头。

李花花几乎要跳起来:“为什么?你要证据,我拿了;你要情况,我也说了。怎么就不能立案呢?”

“这不过是一枚普通的玉坠而已。你说是从达摩口袋里掉出来的,这需要查证;你说是娟子的,同样需要证实;而且也没有其他证据表明达摩伤害了娟子。”

“你这种态度对待群众报警,我要投诉你!”

罗卫尽量耐下心来:“李花花,我反复跟你说过,立案需要证据。再多给我提供些信息,时间、地点,其他能证明娟子跟达摩在一起、证明她戴过这枚玉坠、证明她确实失踪了的知情人,或者帮助我们找到达摩。只要找到足够警方立案侦查的证据,我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

说完,罗卫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李花花痴痴地坐着,一脸受伤的表情。罗卫走时,李花花也站起来,好像要送他似的。这时,罗卫发现她怀着孕。“几个月了?”

李花花困惑地看了看他,两手自然地搭在肚子上,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五个月。”

罗卫想起高媛,心里漾起一股柔情。他理解怀孕女人的脆弱、烦躁和焦虑,哪怕李花花是做“那事”的。他从包里掏出一张警民联系卡放在桌上。“这上面有我的电话。”

乔爷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似乎总看到妻子阿英站在卧室敞开的窗前,正朝外面看着花园,长长的秀发迎风飘荡。

他又想阿英了。妻子活着,是他的生活保姆,死了,仍然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们在一起五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彼此。即使养育了三个子女,子女也只在身边生活二十多年,然后各奔东西,余下的日子都是他们两个人过。七年前,他中了风,留下偏瘫后遗症,都是妻子一手服侍。人们都赞叹阿英服侍得好,却没想到,这样过了五年,阿英却走在了他前面。

现在,只剩下乔爷自己了。上海的儿子和深圳的女儿都希望他过去住,加拿大的儿子还发来中国老人在那边居住的视频,希望他过去看看,说那边的医疗条件比国内先进。但是他哪儿都不去。这儿是他跟妻子生活的地方,也是他最后的归宿地。

儿女怕他一个人生活不便,请了一个全职保姆。但他只让保姆做跑腿的事,几乎不让保姆进门,怕保姆坏了阿英营造的气氛。

乔爷从床上下来。夏天日长,好像午夜刚过,已然黎明。他慢吞吞地把脚伸进拖鞋,摸索着抓起拐杖。他的身体老化得厉害,除了中风腿脚不利索,身体所有的关节都疏松了。他慢慢地走进厨房,煎了两个鸡蛋,然后烧水煮面。他的一日三餐绝对守时,这让他感觉妻子仍然活着。

阳台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黑影在玻璃门外闪了一下。保姆或者清洁工经常来打扫卫生,但他知道,这次不是。煎好鸡蛋,分别放进两个碗里,再煮好面,同样一式两份。乔爷把早餐端到餐桌上,却没有马上坐下。他拄着拐杖穿过客厅,拔开阳台的门闩,用力拉开门:“出来吧,姑娘,吃早餐了。”

没有动静。

“我知道你在这儿,不用害怕,如果你想借宿,跟我打声招呼就行。”

姑娘大约十七八岁,面目姣好,苗条清秀,却一副备受折磨的样子,两手拢在胸前,肩膀蜷缩着,浑身颤抖。半个月前,她就出现在隔壁的平台上,偶尔翻进乔爷的阳台。这次,终于让乔爷逮着了。

“您好……”姑娘怯生生地说。

“你这样会被蚊虫咬死的,快进来吃点儿东西,以后别再躲在阳台了。”

姑娘犹豫着,眼睛却盯着桌上的早餐。乔爷返身走向餐厅。即使拄着拐杖,仍蹒跚得厉害。“来吧,我刚下的面。你叫什么名字?”

“琳琳。”

“来吧,琳琳。我姓乔,叫我乔爷吧。”

姑娘轻手轻脚在乔爷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煎蛋和面条的香味儿吸引着她。乔爷将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姑娘狼吞虎咽吃面时,他又找出一瓶风油精。

“乔爷爷,”女孩儿很快吃完,放下碗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不然就没有下次了。”

肖可语在派出所门口等着罗卫。罗卫没有靠拢过去,大半夜被她叫到派出所,熬到凌晨,问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问题。罗卫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现在他只想找个地方睡会儿。肖可语却没有放过他,迅速将他拉进她的汽车。“问得怎么样?”

罗卫摇头:“可能是做了无用功……”

“我有个预感,我们所对社区民警需要做好的‘五知率’履行得比较好,群众有事都愿意跟我们说……”

罗卫打断她:“肖教,我也在派出所工作多年,派出所民警需要做什么就不用向我普及了。”

“好吧,直接说。我感觉我们身边正发生着重大诈骗案件,有人出走,有人自杀,有人抑郁绝望……”

罗卫皱着眉头:“什么叫感觉?自杀,出走,抑郁,难道都是因为某一事件引起的?”

“可能是。她们都是些家庭妇女,投资失败,所以出现了种种情绪失控的状态。”

罗卫反驳:“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这是每一个投资项目都提醒的话,谁叫她们贪图快钱呢?”

“你说得没错,这些人贪图小利,容易轻信。正是这样才可怜。你说,一个家庭妇女,把丈夫在外面呕心沥血的钱全都亏掉了,她们受得了吗?当然,你可以说她们咎由自取。但只要有这种可能,我们为什么不帮帮她们呢?”

“立案靠的是证据,不是感觉。我们各司其职吧。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拿出证据来。你说的一群家庭妇女,有名有姓、能找到住址、能叫过来问话的有多少?如果能够收集一些问话材料,有同一指向的有多少?”

肖可语撇了撇嘴:“有同一指向,对象明朗,那还用找你?她们是受害者,伤心欲绝,羞愧难当,别说警察询问,就是她们的丈夫逼问,她们都不会说。”

罗卫从肖可语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不满。其实他不是不想帮她。思忖片刻,他问:“你既然怀疑有重大诈骗行为,多少得有点儿依据吧?不会都是像李花花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吧?”

“怪我没有向你汇报清楚。”肖可语说,“半个月前,有人塞了一卷单据在办公室门缝里,没留什么纸条,只有四五张银行流水单,用一个信封装着。”

“银行流水单?”罗卫想起在刘群坠楼处的碎砖下面找到的东西。

“工行的、建行的、交通银行的,都是真名实姓,而且都是女性。我核查了一下,钱都转入了某个网络交易平台,但这个交易平台却查不到踪影。一周前,我在汽车里发现了一个信封,里面还是四五张银行流水单据。这次查出问题了,其中有张单据上的名字叫吴美凤,三十五岁,居住在本辖区,前不久自杀身亡了。”

“单据上的其他人呢?”

“一共九张单据,涉及六个人,联系上了四个,都在外面打工或者随丈夫跑生意,问起投资的事都吞吞吐吐。”

“也就是说,你还是没查出什么问题。”

“所以说服不了所长,也就不敢往分局报……”

罗卫沉吟片刻:“两次递送单据,说明有人想把这事捅破,想引起警察的注意。”

“是受害人,还是分赃不均的同伙?”

“这些投资者之间会不会有一个共同的联络人,联络人收集了他们遗弃的单据。也许这个联络人也成了受害者,或者觉得后台老板给钱太少,想烂老板的事……”肖可语接着分析。

罗卫脑子里飞速地梳理着整件事情。九张单据,只能说明钱的进出,并非诱导或强迫的证据;涉及六个人,一人自杀,一人失联,四人外出,连单方面的控诉都没有。两个信封装着“诈骗”的某个环节,骗子不会寄,难道受害人都害怕直接和警察联络?罗卫又想到了李花花。李花花提到一个懂投资的男人,声称有个同伴被这个男人拐走或伤害了,而且坚持只跟罗卫谈。

李花花让罗卫很困惑。他破过不少案件,但因破案上电视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像李花花这样的人,估计很少看新闻。

肖可语看着罗卫:“李花花有没有提到单据上的这些人名?”

“让你失望了。李花花只是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每句都经不起推敲,我怀疑她的名字都是编的。”

“那她到底说了些什么?问了一个多小时,总有些收获吧?”

那枚玉坠凉凉地贴着他的裤褪。他决定先回去调查一番再说,暂时对肖可语保密。“李花花没有提到单据上的名字,”这倒是实话,“她提到一个凶恶的男人,说她的同伴失踪了,可能遭到男人的挟持和伤害。她的同伴叫娟子,大名李娟,你听说过吗?”

“这个名字太普通……不过,不要紧,我会下社区摸排,没准儿能找到线索。”

“你关注这事多久了?”

“半个多月,接到第一封信开始调查的。”

“所长不支持你调查吗?”

“他手头的工作很多,我也有我的工作。”

罗卫喜欢这份坚持和执着。他推开车门,玉佩又贴在大腿上,凉凉的。

第二章

他站在梅阳广场的盖亚国际大酒店客房的窗前,看着黎明时分的汉洲城。霓虹还在闪烁,似乎在与黎明的阳光竞炫,正好体现出过度浮躁的人心。

五岁那年,父亲撇下他和母亲不知去向。大家都说他长得酷似父亲,但母亲并没有保存“混账丈夫”的照片,像与不像,他根本无从考证。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像母亲倒是真的。母亲身材矮小,而他小时候个子就蹿得超过常人,一身嶙嶙瘦骨和肌腱。

他父亲是个酒鬼,同时也是个风月高手,据说是跟着一个富婆走了。邻居说他遗传了父亲的聪明劲,性格却比父亲好几百倍,而且比任何人都爱他的母亲。他母亲虽算不上贤惠,但从此再未结婚,即使是家里经济最拮据的时候,都没有露骨地通过接触不三不四的男人来渡过难关,直到遇上他目前为之服务的恩人。

恩人供他读到高中毕业,他入伍当了边防武警。只是,他在部队并不太守规矩,好好的转志愿兵的机会,让一次打架处分给报销了,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恩人说,退役就退役呗,跟着我干还会饿死人?他没有选择,进了恩人的公司。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他还没尝到上班的甜头,恩人破产出局,他不得不又回到了家里。网吧收容了他。他进网吧不仅是玩游戏,还着魔似的反复拆解、重组电脑上的那些程序,每每把网吧里的一台台电脑搞得死机又复活,复活又死机。他没有正儿八经学过电脑,但他对电脑位元、虚拟内存、网关、代理服务器之类的电脑术语,熟悉得像母亲手里的针线活似的。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智商不低,问题到他手里,只须看一眼,便迎刃而解。

尽管如此,他却没找到相关的工作,毕竟他不是科班出身,纯粹江湖野路子。如此闲荡了几年,恩人再次出现,他得以在恩人新成立的商务公司效力。

机场巴士再过十分钟就会抵达。他拿起手提箱,再次在房间里检查一遍,对可能接触的部位进行了处理,确定没有遗留物品。他推开房门,听见窸窣的纸张声音响起,低头看见地上散落着一堆报纸。蓦地一惊,他迅速扫视走廊,见好几个房间门把手上都塞着相同的报纸,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弯腰捡起厚厚的报纸,一边走向电梯一边随意浏览,头版的犯罪现场照片映入他的眼帘。一时之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站在电梯跟前,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关闭……

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报纸上的消息打乱。这个消息意味着给他另行分配了任务,他必须完成,必须留下来。

罗卫再次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一个半夜了。高媛看上去很疲惫,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五官也蒙了一层听天由命的阴影,面对罗卫,只是强打精神而已。这让罗卫很愧疚。进卫生间时,他突击看了几眼手机,记下几个笑话。但高媛没给他机会。

“今天调查怎么样?”高媛的语气平淡。

罗卫哑了一瞬:“她……交给我一枚玉坠,上面刻着‘龙呈祥’,应该是定情信物之类,另一半‘凤呈祥’不知在谁手里。还有一幅很小的鸳鸯戏水图片,图片里含着一个‘李’字。玉坠的背面刻着‘金钰’两字,是制造商的名字。你记不记得,以前我送你的那个玉坠,也是这家店的。”

“怎么不记得。不过,‘金钰’在很多大城市都有分店,业务很多,恐怕不好查。”

“所以我想到上网去找。录入‘龙呈祥’,还有它的照片,一比对,在网上找到了。定制人叫李楚轩,汉洲人,但原住址已经拆迁,街道不复存在。我还找到了一个论坛里晒的图片,晒图人叫李娟,晒图的目的有二,一是咨询价格,想卖掉;二是寻找相配的‘凤呈祥’,希望持有‘凤呈祥’的人主动跟她联系。这个信息跟李花花的供述对上了,那块玉坠还真是李娟的。只是论坛没有跟帖,‘凤呈祥’没有露面。”

“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熟悉的旋律突然响起来。罗卫看了一眼高媛。高媛哼了一声:“你的。”

罗卫四下寻找声音的方向。在他的手提包里。他从提包里摸出手机,瞟了一眼屏幕,像是个外省的电话,判断不出区号。这年头,陌生号码大概率是推销或者诈骗,但罗卫还是摁下接听键:“你好。”

电话里传出干扰音。过了一会儿,罗卫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救命……”

“请问你是谁?你在哪里?”

“救命……”

罗卫看了一眼高媛,示意她递纸笔过来。“我是刑警罗卫,请告诉我你的名字,现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我立刻来救你。”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

高媛疑惑地看着罗卫,她听出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

接着,电话断了。罗卫回拨过去,无法接通。他放下手机,困惑不解。高媛问:“会不会是那个李花花?”

“应该不是,不像她的声音。”

刚睡下没多会儿,手机又响了。蒙眬中,罗卫想都没想就坐起身,打开台灯,拿起手机。高媛听到电话一响,也紧张了。她也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始终睡不踏实。瞟了一眼钟,才凌晨两点。她拿起笔和笔记本,准备随时为罗卫记录重要线索。

屏幕上显示的还是难以分辨区号的号码。他对高媛点点头,然后点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和免提模式:“我是罗卫。”

电话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也没有挂断。片刻,传来一阵似咳似喘的呼吸声,接着有了微弱的人声:“哦……”

罗卫瞥了高媛一眼,将电话放在两人之间,耳朵靠近电话,不料手机里的声音却突然变大,暧昧的呻吟声、喘息声,还有低沉痛苦的呜咽。高媛红着脸扭过头去,罗卫也呆住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却又难以判断到底是自愿还是被侵犯,更无法确定是录制好的,还是现场直播。

“啊……”一声尖利的呼叫,紧接着传来金属的撞击声,可能是手铐与床头铁管的碰撞,有人在拼命挣扎、反抗。罗卫迅速在笔记本上写了三个字:“追踪它”。

高媛拿过自己的手机,跳下床去了客厅。

“你很清楚我需要什么!”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啊……嗯……不……”

“只是要你愉快地给她们打电话而已。愉快,知道吗?就像这样……嗯,这样!跟朋友们说,帮她们赚钱,你不是已经赚钱了吗?钱,谁不喜欢呢?不用工作,只要投入一些资金,钱就哗哗地来,我保证你过得比以前好。”

又是一声尖叫,接着是长长的痛苦的哀号。男人的声音:“准备好了吗?”

“我做不了……”

“我不想伤害你。但会不会伤害她,我就不知道了。”男人说,“你想听到她的尖叫吗?”

“不,不,求求你……”

“求人不如求己,知道吗?这世道一切都得靠自己!你做好了,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不都好了吗?我高兴,老板也高兴,你还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呢?否则,大家难堪……”

“求求你,别伤害她!”

女人的哭泣声,金属的撞击声,还有一次又一次的尖叫……罗卫看看客厅方向的高媛,高媛冲他摇摇头,追踪还没有结果。

片刻,罗卫放下手机:“算了,别追踪了。”

“挂了?”高媛的心怦怦直跳,“结束了?”

“不,一切才刚开始。”

她一定处于困境中。乔爷跟琳琳接触几次后,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他不是个能够排疑解惑的人,不过,他了解人性,他知道人可以做出的最坏的事情是什么。尽管自己风烛残年,很难阻止伤害的发生,但他还是要帮助琳琳。

先要准备丰盛的食物。女孩儿体质太弱了,不多吃点儿怎么扛得住折磨?他不想惊动保姆,决定自己上超市去。他相信,如果阿英还在,也会支持自己。

妻子阿英最是乐于助人。有一次,她在家门口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儿,就把她带回家,让女孩儿洗了澡,吃了饭,然后问明身世,联系警察。女孩儿在他家住了一晚,觉得他家条件好,死活不肯回乡下的家里去,还是警察把她带走的。

乔爷住的这条街离阿波罗商场不远。二十年前,高耸豪华的阿波罗商场是汉洲的地标式建筑,时过境迁,如今高过它的大楼已经鳞次栉比。二十年前,乔爷居住的楼虽不气派,却还洋气,如今也成了别人的裙楼,而且设计不合安全规范,主楼的阳台高出裙楼几分,轻易就可以翻越进来。乔爷不了解建筑上的技术问题,也不经常和邻居来往,邻居跟建筑商在这个问题上的争吵他没参与。

退休后,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是清静无为。但乔爷知道女孩儿是从哪里来的。隔壁主楼设了好几家公司,有的挂了个牌,常年不见人;有的通宵亮灯,人来人往,电话吵得像菜市场似的;有的出入豪车,人五人六,也不知道做的什么生意。女孩儿就是从那家拥有好几台豪车的公司里爬出来的。

阿波罗商场的地下两层是食品超市,鸡蛋、牛奶、面包,还有火腿肠、巧克力、薯片、果冻、牛肉干、闲趣饼干,装满了整整一购物车。收银员是个小姑娘,看着他往收银台放的那些零食,笑嘻嘻地说:“大爷,您家孙儿孙女挺多的吧?”

“呵呵,总得为他们备着。”

结了账,乔爷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么一大堆东西,自己怎么搬回家?姑娘明白他的意思:“爷爷,您家住哪里?我这就开派工单,让人送您家去。”

有人送,回家就快多了。到了楼下,乔爷坚持不肯让送货员上去。再苦再累,也得自己提上楼,以免陌生人知道自己的房号。这是最基本的防范。

只有一层楼,乔爷爬了好长时间。他气喘吁吁,两条腿有点儿打晃。天热闹的,回家喝杯水应该会好些。打开门,乔爷发现面前突兀地冒出一个人来,吓得手里的食品袋子掉在地上。

是琳琳。这次她没有待在阳台,而是直接进了客厅。听到门锁响,过来看个究竟,却把主人吓了个半死。两人全都一脸惊吓地盯着彼此,乔爷先缓过神来,弯腰捡拾地上的东西。接着,琳琳接过乔爷手中的袋子,放在餐桌上。

“姑娘,你知道不经允许进入别人家是犯法的吗?”

琳琳勾着头不敢吭声,一枚玉坠从胸口溜出来,吊在前面晃荡荡的。

“下次准备怎么进来?”

“先……先敲门,得到您的允许后,再进来。”

“这就对了。不过,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今后我特许你自由出入。”乔爷费力地坐在餐桌前,指指食品袋,“这都是给你买的,你先吃着吧,哦,顺便给我倒杯水……”

“我知道,你认为那是一个伪造的现场,我也怀疑过,可是没有证据,谁能如此天衣无缝地伪造现场呢?”胡志远不给罗卫插嘴的机会,“还有那个半夜三更的电话,这年头,只要有台电脑,付几十块钱,想让你的手机显示什么号码就能显示什么号码,小孩儿都能办到,还没法追踪。”胡志远又转向肖可语,“对于李花花,你们应该第一时间采取收容教育措施。”

“那个失踪的女孩儿娟子呢?还有那些投资失败出走或自杀的女人?”罗卫见缝插针地问。

“有没有娟子这个人还不好说;所谓投资失败,自从股市走熊后,胡乱投资的人还少吗?我们管得了吗?”

“可万一是真的呢?”罗卫不甘心,“能不能让技术部门安排一条专线追踪电话?”

“目前案子太多,安排专线占用太多资源。”负责技术的教导员曾全反驳,“你昨晚接到的电话只能定性为骚扰,谁没接过几个无厘头的骚扰电话?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这的确不是普通的骚扰……”

胡志远示意罗卫少安毋躁:“你说的那些情况,我来帮你总结一下,你看对不对。首先,肖教认为,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正在引诱,或者利用别人引诱无知的家庭妇女参与投资。有人匿名给肖教寄了六个妇女的银行流水单据,这六人一人自杀,四人外出,一人下落不明。第二,李花花告诉你,她的一个朋友娟子,可能也是同行,这个叫娟子的女孩儿失踪了。一个月前,她看见娟子跟一个叫达摩的男人在一起,那男人似乎是某个交易平台的经纪人或者操盘手。李花花在达摩那里发现了娟子的玉坠,这玉坠应该是一对中的一个。第三,就是昨晚你接到的两个骚扰电话。第一个可能是为了测试设备,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半夜的第二个电话才是重点,是不是这样?”

罗卫点点头:“再补充一点,我认为昨晚打电话的人就是李花花。尽管声音听起来不像,但我请教了技侦的同志,他们说有专门的软件可以改变人的声音。而且,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没准儿她是想证明她说的话才这么做的。”

胡志远依然皱着眉头:“那么,录音里遭受性侵、威胁的女性,到底是李花花还是娟子?”

“总能调查出结果的。”罗卫有点儿底气不足。

胡志远的目光转向教导员曾全:“网络电话也得有网址,是现场还是录音,应该也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辨识吧?”

“网址调查和录音辨识都有不确定性。网络电话不是靠基站,可以盗用任何一个IP;录音辨识需要背景音,如果环境十分安静……”曾全耸耸肩,“那就没办法了。”

胡志远问肖可语:“你收到两个信封,涉及六个人,但没有跟其中任何一个人正式接触过。联系到罗卫接听的电话,你觉得她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是电话里男子威胁女子去做的事?考虑到这些事情已经发生,昨晚的电话会不会是几个月前的录音?”

不等肖可语开口,曾全抢着说:“有这个可能。”

胡志远耸耸肩:“现在大队负责的案子太多,好几个案子上级催办得紧。我们必须有扎实的证据,否则……”

罗卫说:“刚才谈到的几个证据……”

“那都算不上证据,充其量是情况反映。”

“那玉坠……”

“它不能自证是某起案件的证据。”

“李花花的供述呢?”

“前后矛盾,你信吗?我反正不信。”

“昨晚的电话不论是录音还是现场,那情景总是真实的吧?一个女人被性侵、被威胁,还有一个被挟持,我们能坐视不管吗?”

胡志远瞪起眼睛:“我们这是坐视不管吗?”

“可坐而论道有用吗?”

“不,我决定了,这事必须查。肖教在这里,线索是肖教先得到的,那就由派出所初查,调查投资情况,追踪李花花和娟子的下落,没准儿还能找到电话里的男人。”胡志远看看罗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手里还有四五起案子待查,抓紧时间办结了,我给你请功。”

毕竟是同意调查了,总比不调查好。但罗卫还想再争取点儿有利条件:“刚刚说的专线追踪……”

胡志远和曾全对视一眼,曾全说:“我会给你一条专线,随时听候招呼。不过,资源有限,还要市局技侦的支持。”

梅阳证券公司经理吴小毛是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头子,焦黄的眉毛下一双老鼠似的眼睛,滴溜溜的,比老鼠还警觉。他穿着纯白的衬衣、笔挺的西裤、锃亮的皮鞋,但举手投足不论如何拿腔作调,总有些像卡通片里走出的人物。罗卫确信自己一辈子不会跟这种人交朋友,如果不是办案需要,甚至不会跟他打交道。

“请理解我的难处。”吴小毛讨好般地对罗卫说,“证券公司要保护客户隐私,员工也一样。理论上讲,我们对警察也不能提供有违规定的东西。对于投资者来说,这里延续着他们的梦想和生命。”

“也许,对于刘群来说,这里剥夺了她的梦想和生命。”

“对她的死,我也很遗憾。但跟我们没有关系。”

“我没说跟你有关系。”罗卫突然十分生气,“但你去过她坠楼的现场吗?从七层楼掉下来。或者给你看看照片?你也体验体验利害关系?”

“不不不……”吴小毛一个劲儿摆手,嗫嚅道,“也许,我们可以私下里聊聊,非正式的……”

“你记得刘群吗?”罗卫问。

“记得,三年前从另一家证券公司转过来的,因为我们手续费低。”

“一定有介绍人吧?”

“有,叫吴美凤,是公司最早的客户之一。”

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她们俩是什么关系?”

“看起来像是闺蜜。吴美凤相当于公司的业余客户经理,那些年给公司拉了不少客户,基本上是家庭妇女,她们掌握着家里的财权,又无所事事……不过,吴美凤差不多有一年没来公司了,户头空了半年多。”

肖可语说的六人中有个叫吴美凤的,死在刘群之前。罗卫知道,自己的调查路子走对了。“刘群常来吗?”

“不常来。不过,刘群住在公司附近,有时能遇见,她的账户偶尔有交易。”

“资金量大吗?”

“吴美凤离开后,刘群也把绝大部分资金抽了出去,我打电话给吴美凤问过这事,她吞吞吐吐,说行情不好,只亏不赚,不想炒了。”

“刘群为什么抽走资金?是不是有人介绍了更好的投资机会?”

“可能吧,她好像有搞投资的亲戚。”

“你见过这个人吗,那个搞投资的亲戚?”

“她带来过一次,但那男人好像不太愿意。”

“叫什么?长什么样?口音?”

“叫……达摩,怪怪的。”吴小毛迟疑了一下,“三十来岁,长得还挺帅气,身材中等偏上,看上去比较强壮。听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安徽或河南的可能性大。”

达摩竟然跟刘群在一起,让罗卫更加困惑。这和他预料的不一样。“你确定是安徽或河南人?”

“相当确定。我走南闯北,哪里人没见过?不管他讲什么话,中文、洋文哪怕文言文,他的淮北口音是无法改变的。”

“刘群从你公司抽走资金是认识这个男子之后?”

“这个我不能确定。我只能说她认识这么个人,投资的情况我哪里知道呢?跟你说实话,刘群出事后,我首先想到的是因为婚外情。”

“他们很亲密?”

吴小毛笑了,在罗卫看来,笑得有点儿猥琐。“如果你看到,你也会这么想的。”

吴美凤有一个读小学的儿子,丈夫庄鑫原来开了一家制鞋代工厂,因为接不到单,目前赋闲在家。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丧妻,又没了工作,在家哪闲得住,于是在街坊茶馆跟邻居打小牌。打牌跟借酒浇愁一样,只会愁上加愁。罗卫来到茶馆门口,庄鑫不用他多说,便推了牌局。

“吃过了吗?我们去小店喝一杯?”说完,庄鑫又自嘲似的嘀咕,“哦,警察中午不准喝酒。”

罗卫点点头:“如果你还没吃,我陪你去。”

“算了。”他说着,转头往一栋旧家属楼走去,“去我家喝杯茶吧。最近手头紧,只有自己家里不收费。”

庄鑫家的房子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格局,小厨房、小厕所、小客厅,面积尽可能地放在卧室。客厅布置得像灵堂,压抑的气氛让罗卫透不过气来。好在谈话不是在客厅进行,庄鑫把罗卫请进了书房。

树蔸式实木茶桌占了书房的大半面积,带四个笨拙的茶凳。庄鑫对沏茶很上心,每一个步骤都中规中矩。但是,动作里似乎注入了阻隔剂,僵直、机械。谈及妻子,他的眼里溢出泪水。庄鑫觉得,妻子的坠楼有他的责任,他对妻子疏于关心;而另一方面,他又怨恨着妻子对财产的肆意处置。

端起第一杯茶时,罗卫切入正题:“我刚去了证券公司,听说你妻子在股市投资金额不小。”

“投资?简直是败家!背着我将存款全投入股市不说,还卖了我以她的名义新买的住房,不然我们怎么会还住在旧屋里?”

“她在哪家公司炒股,或者做其他什么投资,你清楚吗?”

“我哪知道?都是背着我干的。那阵子我生意不好,几次向她要钱开支她都不肯,当时还以为她是担心我赔钱。其实我应该想到的……”

“是哪个熟人拉她投资的,你知道吗?”

庄鑫的神情突然警惕起来:“你是为我打人的事来的?”

“打人?”

罗卫惊讶的表情让庄鑫释然了,他端起茶壶,分别给两个杯子续满。“那个娟子,这半年多一直往我家跑。后来听说她是干那行的,还到处骗人。凤妹子跳楼后,她假惺惺地来悼念,我就扇了她两耳光。”

“哪个娟子?”

“还能有哪个娟子?经常在梅阳路酒吧一条街拉客的那个李娟呗。”

驾车回分局的路上,罗卫脑子里一边想着庄鑫,一边想着应该给高媛打个电话,关心关心她,别像庄鑫一样,当醒悟自己关心不够时已经晚了。这个案子牵涉到很多普通家庭,很多普通的希望过上美好生活的妇女,她们的追求、她们的欲望其实很简单,一个稳定的家,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妻子跟她们是一样的人。

高媛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呢?是不是案子有进展?”

“就是想你了……”罗卫嗫嚅着,这种话对他来说很陌生。

高媛有点儿惊讶:“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难得啊。”

找到相约的西餐店,肖可语正姿势优雅地对付一块牛排。罗卫调侃:“有意思,这块牛排可不像你一个人吃的。”

“嘿,我一个人吃怎么啦?”肖可语从牛排上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酱汁。“你要不要来一份?“

“我吃过了。”罗卫坐下来,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怕在吴美凤家耽误时间,离开证券公司先把肚子的问题解决了。你儿子呢?”

“他奶奶家。我只负责生,没怎么带。他爸爸走了之后,他奶奶看得更紧,我想单独带出去逛逛他奶奶都不肯。”

“怕你拐走?”

肖可语的目光闪了一下:“不论她怎么想,反正是我儿子。”

“那是。”罗卫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肖可语是这个案子的主办人,让肖可语先开口更合适——谁都不愿别人越俎代庖。

果然,肖可语埋怨起来:“罗队,我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你,你却只告诉我一个人名。还有那个玉坠,你居然连我也瞒着。”

罗卫合上笔记:“我也觉得受了骗——李花花指名要向我提供情况,你却从中横插一杠子,吓坏了她,结果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了。”

“好吧,咱们彼此彼此。不过,鉴于我们还要合作下去,以后还是希望你开诚布公。那个玉坠到底怎么回事?”

“李花花给了我一枚玉坠,说是娟子的。我查到玉坠的定制人叫李楚轩,玉坠原本是一对,仅此而已。上午我去了证券公司,经理告诉我吴美凤跟刘群是闺蜜。刘群认识了一个搞投资的男人,经理怀疑他们是情人关系。然后我去见了庄鑫,他说这半年来吴美凤跟娟子走得很近。庄鑫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吴美凤手机里有一个讨论投资的微信群,里面有几十人,她出事当天晚上那个群还很活跃,不知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那个群突然解散了。”

“群里都是些什么人,他了解过吗?”

“庄鑫说里面都是些古怪的网名,什么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失恋九天、不如不见,诸如此类。另外还有一个群,里面只有八九个人,也有人提到投资的事,但更多的是倒苦水。这几个人的聊天都提到了一个人——娟子,说是被她所害,但说得不太明确,既没说是怎么害的,也没说害了什么。我推测是拉拢这些人投资,结果这些人亏了本。”

“但是,据李花花说,娟子被一个叫达摩的男人控制,她也是受害人,怎么去拉拢那些家庭妇女投资呢?”

“我也不太明白。还有我接到的那个电话,不知道能不能跟娟子联系起来。如果是录音,为什么能录音却不报警?”

“没准当时被控制着,偷录的。现在有点儿自由了,便想起了你这个神探……”

罗卫没在意肖可语的戏谑:“那个娟子应该是关键。可问题是,那个女声也不是娟子的。庄鑫下载并保存了两段娟子在群里的语音,虽然简短,但音色和语速跟我接到的电话完全不一样。当然,前提是没有用某种软件对声音进行伪装。庄鑫说这个娟子被派出所抓过好几次,进出派出所像家常便饭。”

“那就应该有案底,但肯定不在我们派出所的辖区,否则不会查不到。也许在其他派出所,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找到她,调查她与其他投资者的关系。”

“找到娟子恐怕不那么容易,其实,我们还有一个直接线索——李花花。”

五点刚过,罗卫就离开了办公室,此时,第一滴雨已重重地打在了挡风玻璃上。他看着空中厚厚的云层,风在耳边呼啸。汽车拐上梅雁大道,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罗卫想印证一个传闻,这是他在下午的调查中获知的,其实不过是街坊之间的闲话——庄鑫在代工厂养小蜜,吴美凤跑到工厂捉奸坠楼。虽然听上去有点儿离谱,但他不想让自己调查的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

胡志远并不支持罗卫去调查此事。代工厂在梅溪辖区,梅溪分局已做了结论,兄弟单位提出质疑便是大忌,何况跨区暗查。最后他们两个都妥协了,但彼此都不是很高兴,这也是所有妥协的通常状态。

代工厂远在城郊,有些偏僻,罗卫带着手枪,还特别加了个弹夹——手机里的性侵录音时不时从他脑海中跳出来,提醒他面对的是一个危险的对手。风越来越大,旁边的树都被刮弯了,他不得不减速行驶,又担心到达工厂的时候天黑了,很容易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手机导航播报汽车已经来到代工厂附近的时候,天还是黑了下来。所谓代工厂就是几所荒弃的民居,唯一的六层楼像一管灰色的烟囱,直指黑暗的天空。窗户被木板封着,院子里杂草丛生。罗卫穿过边道,拐了个弯,花了大概十分钟才找到他要找的那个地方——吴美凤坠下的地坪。

听说她是从六层楼的顶楼跃下的。那时,代工厂早已停工,平日里只有一个保安守着几架少得可怜的机械。传说那天庄鑫养的小蜜去了代工厂,因此吴美凤追踪过去。小蜜并未出现,吴美凤却坠下了楼顶。即便可疑,似乎也牵扯不到庄鑫身上。那天,他正在外地收一笔欠款,本来说好中午回的,但外地客户不仅爽快地还了账,还留他喝酒。结果,他醉得第二天才醒。

吴美凤坠楼后,庄鑫变卖了加工机械,辞退了保安,这里已完全废弃。周围的树叶飒飒作响,如诉如泣。听不见过往的汽车声,也看不见远处居民区的灯光。雨已经停了,月亮并没有出现,唯一的光线来自汽车的两个前灯。那是他特意留着的。

罗卫掏出警用手电扫视着四周,茂密杂乱的灌木丛里,不时伸出几枝野花艳艳的红;参差不齐的树木在黑暗里紧紧挤在一起。他能感觉到整个山野都在微微颤抖,那是一份悲凉和孤寂,是夏夜的呼吸。他不能想象,一个女人有胆子独自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不过,吴美凤一定知道自己爬上楼顶的结局。

最为吴美凤伤心的人是谁?父母、儿子、姐妹,还是庄鑫?他又想到了刘群……吴美凤坠楼后发出绝望的尖叫了吗?刘群是有的,住得近的邻居作了证。但在这个荒弃的代工厂,竟没人记住她最后发出的声音。

罗卫转过身,朝汽车走去,手机响了。来电显示还是那个无法确认的区号,他的心沉了下去,片刻,他划开屏幕:“我是罗卫。”

他以为还会像上次一样听到“啊”“哦”之类的感叹词,还有受折磨的痛苦呻吟,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只有一片沉寂。

又等了一会儿,他好像听到了呼吸声,低沉平稳,不像悲剧的前奏,也没有传播危险因子。“我听到你的呼吸了,你一定听到我的话了,对吗?”

对方依然不说话。

“你遇到危险了吗?你在哪里?”

终于,手机里传来微弱的声音,紧张、急促:“他掌握你的一举一动。”

“谁?”

“他什么都知道……他要扫除障碍,你是下一个,你要小心……”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可以帮助你……”

对方挂断了,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