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爱而生

文/石钟山



天堂

比平时早了一些,四点半,宋杰把车开出了长坤生物制药公司。经过门岗时,保安小崔冲车上喊:“队长,接孩子去呀?”

街道上浅浅的一层落雪,有风吹过,雪花四处飘散开来。今天是儿子小满的生日。车到幼儿园,时间刚刚好,幼儿园的门开了,接孩子的家长都涌到门口。小满跟在一群孩子后面,看见他,立刻撒腿跑过来。他牵过小满的手,小满回过头:“老师再见。”

老师姓苗,二十出头。宋杰也冲老师点点头。小苗老师走过来叫了声“宋队长”。在公安局刑警队时,小苗老师这么叫他,现在他到了长坤制药公司的保安队,小苗老师还这么称呼他,仿佛在她看来,两个队长都是一个样子。小苗老师走过来,把一个糖果盒递给他:“今天是小满生日。”

宋杰要推辞,小苗老师说:“过生日的孩子都有,幼儿园的一点儿心意。”

宋杰这才收了礼物,和老师道别。

后排座上放了蛋糕,他就把小满抱到副驾驶位置上。车开了,小满仍死死抱着书包,看着窗外的雪。他说:“小满,爸给你买蛋糕了。”

小满只“嗯”了一声,情绪似乎不高。他问:“小满,怎么了?老师批评你了?”

儿子摇摇头,目光有些游离。妻子离开已经有一年了,也是落雪时节。他想,儿子一定是想妈妈了。

小满突然问:“爸,你说有天堂吗?”

他心里微微一紧。妻子刚刚离开的时候,他跟小满说妈妈出差了。后来瞒不过,只好说妈妈去了天堂。孩子太小,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可是,这样的谎言又能维持多久呢?妻子去世后,父母和岳父母都想把小满接过去,他拒绝了。孩子失去了母爱,不能再让他失去父爱。再难,他也要和孩子在一起。况且,他也需要小满,看到小满,似乎就看到了杨雪,看到了孩子的母亲。

小满把书包抱得更紧了:“爸,天堂很远吗?”

他透过车窗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在云彩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内心多么希望真的有天堂啊,那样的话,妻子就会一直在天堂里注视着他们……

回到家,他把蛋糕拿出来,点上蜡烛:“小满,许个愿吧。”

小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蛋糕上燃烧的蜡烛,然后闭上了眼睛。他注意到,从进门到现在,小满怀里仍紧紧地抱着他的小书包。等小满吹灭蜡烛,他把蛋糕切开,又伸手去取小满怀里的书包。小满没放手,跳下凳子:“我去放。”说完抱着书包跑进自己的屋里,出来时又把门带好,才放心地开始吃蛋糕。

晚饭后,他打开电视,调到播放动画片的频道。他还要回公司转一转,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小满却说:“爸,我不看动画片了。”

说完,小满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他不知道儿子这是怎么了,有点儿怪怪的。他轻手轻脚地站在儿子卧室门口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他提高声音:“小满,那我去公司了,有事给爸打电话。”

他走出楼门,回望了一眼自家窗口。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忙碌的身影,热气在窗玻璃上蒸腾,自己的家却是清冷的。他又想到了杨雪。妻子死于一场车祸,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出事的时候,他正在盘山路上跟踪一辆运毒卡车。接到队里的电话,他只能放弃跟踪。赶到医院时,妻子浑身盖着白单子,刚从抢救室里推出来……

公司保安值班室里,小崔和小李两人正在下棋,见他进来,忙把棋推乱了。小崔说:“队长,这儿没事,你早点儿回去陪孩子吧。”

他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突然问:“你们相信有天堂吗?”

小崔笑了:“我妈信佛,说信了佛死了就能上天堂。是真是假不好说,不过信了呢,日子有点儿奔头儿,您说是不是?”

小李说:“我信,队长,咱家嫂子一定上天堂了。嫂子是好人。”

他心里颤了一下,把半截烟在烟灰缸里掐灭,站起身:“王总还没走吧?”

“还在开会呢。”

二楼东侧公司会议室的灯果然亮着。他又下到地下车库,不仅王总的车在,于副总刘副总的车都在。他已经养成了习惯,看公司高管来没来,只要看车位上的车就行。从地下车库上来,他又向制药车间走去。几个制药车间连在一起,有很大一片。以前他都是开着车转,今天他想走走,雪似乎大了,他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老板

五十多岁的王文强是个工作狂,每天总是第一个上班,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在院里院外转一转,再去保安室看看。王文强一进保安室,所有人都站起来,齐声问候“王总好”。王文强并不说什么,在监控前看一会儿监控屏幕,拍拍保安的肩膀,掏出一盒中华烟,每个人递一支。

走出保安室,看到站在门口的宋杰,他招呼一声“宋队长”。宋杰注意到王文强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估计有事。他和王文强认识得比较早,最初在警察学院上学时,王文强多次去警察学院选人。警院虽说培养的是警察,但并不是每个毕业生都能当上警察。王文强很重视自己公司人员的素质,就连招保安也要高素质的。他看上了正在读大三的宋杰,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宋杰的确有点儿动心。但马教授的话让他坚定了当警察的信念。

马教授是德高望重的刑法专家,在全国都很知名,更是警院里学生们的偶像。马教授问他:“你来警院上学的目的是什么?”

宋杰毫不犹豫地答:“当一名优秀的警察。”

马教授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相信你自己,相信警察队伍。”

宋杰顺利地成为了一名刑警,在静海区公安局刑警队一干就是十年,从最初的懵懂无知,成长为刑警队的副队长。他和王文强继续保持着联系,每逢年节,王文强都要代表企业到公安局慰问,送些年货。王文强每次都说:“是警察保一方平安,才有我们长坤公司的今天。”

起初,长坤制药公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企业,转眼十年过去,发展为省里著名的制药企业,纳税大户。王文强是省人大代表,省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省市领导经常到长坤公司视察,公司会议室的墙上挂满了奖状证书。

“没有人才就没有我长坤公司的今天。”这是王文强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在其他公司,保安拿的是最低工资,道理很简单,保安这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人就可以干,人员素质更是参差不齐,老的少的,弯的直的,都能在门口站一站。长坤公司不一样,这里的保安是清一色的小伙子,不乏王老板从警院挖来的,还有部队的复转军人。

杨雪去世后,宋杰离开了刑警队,一度意志消沉。王文强再次力邀宋杰加盟,宋杰被王文强的诚意感动,成了长坤公司保安队的队长。他的待遇和公司中层领导一样,收入比刑警队只多不少。在长坤公司,哪怕是普通保安,也拿着一般职工的平均工资。有的保安年纪大了,不适合做保安工作了,公司会设法给他们调换岗位,收入不减。保安没有了后顾之忧,对公司更加尽职尽责。

那天在保安室门前,拧起眉头的王文强对宋杰说:“宋队长,你来一下。”

大多数员工还没上班,公司里很安静。宋杰跟着王文强去了他的办公室,王文强给宋杰倒了杯水,坐到宋杰对面:“采购部的小苏,昨天夜里被刑警队带走了。”

宋杰吃了一惊。采购部的小苏他认识,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一个年轻人,对谁都是微笑着说话。每天出入公司,不论熟不熟悉,都会跟保安打个招呼。

“小苏历来遵纪守法,他怎么会被警察抓去?你帮忙打听一下。”

王文强说得轻描淡写,但宋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刑警队干的不是派出所的工作,不会随随便便把人带走。他想到了分局局长高龙彬。

高龙彬

高龙彬是宋杰的伯乐。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宋杰和几个同学到静海分局实习。那会儿高龙彬是刑警队长。在宋杰眼里,高队长就是中国神探。不论什么现场,高队长的分析总能在法医的结论中得到印证,而凶犯落网后的供词,一次又一次证明高队长的推理几乎分毫不差。就是在那时候,宋杰有了留在静海分局刑警队的想法,可他只是个实习生,平时根本没机会近距离接触高队长。

马教授在讲课时曾提到过,高龙彬是他的学生。他去找马教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请马教授帮忙,但马教授并没有对他许诺什么。

这事过去没多久,几个实习生随刑警队出警。这是一个强奸杀人现场,照例,刑警和技术人员进现场勘查,实习生被留在了外面。现场勘查取证完毕,高队长出来了,冲几个实习生招招手:“你们去看看。”

这是宋杰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作案现场。屋内摆设很规矩,不见半点儿凌乱,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的,一条白床单把死者罩住。他走过去,掀开床单,尸体呈现在眼前,死者两眼似睁似合,上身的睡衣完好地穿在身上,下身赤裸,睡裤被扔在床的一角。片刻,他们从现场退出。高龙彬问他们几个:“都看过了?说说吧。”

几个实习生一脸茫然,只有宋杰喊了声“报告”:“报告队长,我的分析是熟人作案,而且是两到三人,死者是被闷死的。”

高龙彬点了支烟,头也不抬:“说说理由。”

宋杰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有条有理地陈述了自己判断的依据:第一,如果不是熟人,没必要灭口;第二,被害者是在自己家里,遇到危险,不会一点儿反抗也没有,但屋里没有丝毫搏斗的痕迹,说明凶手至少两人,很快制伏了受害者。而且,屋里的灯是开着的,现在还亮着,说明凶手离开的时候没关灯,作案时间应该在夜里。

一边说,宋杰一边注意着高队长的反应,高队长扔掉半截香烟,终于把目光投在他脸上。这个细微的变化给了他信心,他又补充:“死者穿着睡衣,如果不是熟人,她不会开门。进门时我看了下门锁,完好无损。”

高队长不置可否。看到法医提着工具箱从屋内走出来,他拍拍手:“收队。”

一周后,案子破了,宋杰的分析分毫不差,两名嫌疑人被抓捕归案。

实习结束,即将离开公安局的时候,高龙彬把宋杰叫到办公室:“你的档案我已经从学校要来了,毕业后马上到我这儿报到。”

宋杰在刑警队一干就是十年,从一名初出茅庐的刑警成长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而昔日的高队长,已成为静海分局局长了。如果不是妻子被害,他现在应该还在刑警队。

因为这一层关系,王文强让宋杰打探小苏的案子。凭经验他知道,刑警队出手一定有事,而且不会是小事。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王文强说了,王文强皱着眉头:“小苏是刚毕业两年的大学生,他能犯啥事?不过,现在人太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毕竟是我们的员工,我们去了解一下情况也是应该的。静海分局你人头熟,辛苦一下吧。”

长坤生物制药公司是省里数一数二的明星企业、纳税大户,王文强身为省人大代表,别说打电话给分局长高龙彬,就是打给市局局长也不在话下,连省长对他都客客气气。为什么还要绕个圈子,让自己去打听呢?他知道,这是王文强对自己的又一次试探。

走出办公大楼,他隐隐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自从来到长坤公司,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但他没有回头,径直上了自己的车。他要送小满去幼儿园了。

卧底

让他离开刑警队,是局里白纸黑字的决定。脱去警服他才意识到,自己工作了十年的地方,已经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了。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是个社会人了。

队长秦南坡在自己家里为他饯行。秦南坡安慰他:“兄弟,离开也好,你想想,你要是还在刑警队工作,怎么照顾小满?长坤公司收入高,压力也没这么大,树挪死人挪活嘛。”

另一个战友也说:“我们这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命,你走了,就算解脱了。”

秦队长跟宋杰干了一杯酒,打开音响:“今天给宋队长饯行,大家一起唱首歌。”随即,《驼铃》的音乐响了起来,大家齐唱:“送战友,踏征程……”

一首歌唱完,人人脸上都是泪水。

宋杰有两部手机,一部是平时用的,还有一部,是高局长专门为他准备的。这是一部老式手机,还是按键式的。宋杰拨通了高局长的号码,离开公安局之后,他还是第一次用这部手机和高局长联系。电话通了,高局长还是以往的风格,上来就一个字:“说。”

他说:“王文强的人被咱们逮起来了,他让我打听一下消息。”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一个小时后,我在新来茶馆等你。”

新来茶馆在公安局对面,生意清淡,安静又安全。不过,去茶馆前,他还是开着车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这是他以前办案的习惯,警察在明处,犯罪分子在暗处,必须时时提防。

当刑警的时候,他经常在新来茶馆和线人见面,时间久了,茶馆里的人都认识他了。前台的小姑娘见他来了,招呼一声,在前头带路,上到二楼一间包厢门口。

高局长正在里面泡茶。他坐在高局长对面:“高局。”

“苏林被我们抓了,他是长坤制药公司的采购员,却采购了一批化工原料。”高局长低着头摆弄茶具,“之前我们的判断是准确的,其他采购员也有类似的情况。”

“那就从苏林身上打开缺口,别让这条线索断了。”

高局长却摇摇头:“我准备把苏林放了,在苏林身上捞不出干货。王文强为什么没有给我打电话了解情况?他是在试探你。”

看来,高局长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之所以要把苏林放了,就是为了让宋杰送个顺水人情给王文强,让王文强放松警惕。

一年前,外省警方破获了一个贩毒团伙,这个团伙贩卖的毒品来自本省。刑警队循线调查,盯上了一辆运输化工原料的卡车。宋杰跟踪这辆卡车的路上,妻子出了车祸,他的跟踪也就此结束。

撞死妻子的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肇事司机没有逃逸,而是坐在车里拨打了报案电话。妻子被120拉走时,已经断了气。宋杰看过讯问笔录,这个司机叫刘大成,四十二岁,曾因盗窃坐过三年牢。

宋杰是受害者亲属,这个案子本该回避,但他忍不住想见见这个司机。秦队长劝他冷静,别干傻事,他也答应了,可见了司机的面,他还是动了手。因为司机没有一点儿愧疚,冷漠地说:“开车在外,谁也保不准会撞人,关我、判我就是了。”

他挥拳把肇事司机打翻在地。正好有记者在拘留所采访,这一幕全都落到记者眼里,又迅速在网络上传播。一时间,群情激愤,评论区里炸锅了。

肇事司机被判了刑,宋杰也被迫脱下了警服。高龙彬虽然舍不得宋杰离去,但这是市局的处理决定,无法改变。宋杰乞求:“让我查完这个案子再离开不行吗?”

高局长叹口气:“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去长坤公司吧,王文强对你很感兴趣,我把你离开的风声吹给他了。”

堂堂的刑警队副队长去做一个保安队长,宋杰无法接受。尽管宋杰对王文强谈不上反感,甚至还有几分尊重和欣赏。在他眼里,王文强和其他老板不一样,能从一个普通医药加工厂发展成为省里的明星企业,的确不容易。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沦落到去一家企业当保安队长的地步,当高局长提出这个建议时,他态度坚决:“我就是要饭也不会去当保安。”

“你不是想查制毒窝点吗?好多线索都指向长坤公司。撞死杨雪的那个司机,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有几个号码,这几个号码的机主和长坤公司的于浩然有联系。”高局长压低声音,“于浩然是长坤公司的人,如果他有嫌疑,那长坤公司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市局真的要开除你?领导们这么做是有考虑的。”

在市局的决定做出之前,宋杰就听到了风言风语。他不信,秦队长和刑警队的战友也不信。没想到传言成真,宋杰想不通,他的战友们也想不通。现在,宋杰明白了,脱掉警服,他成了卧底。

于是,他心平气和地办理了离职手续,情真意切地和刑警队的战友们喝了告别酒。很快,他的档案转到了长坤公司的人事部。

意外

和高局长分手,宋杰回到公司。王文强正在召开公司中层干部会议,研究对苏林的处理。宋杰进入会议室的时候,王文强正在讲话:“一个采购部的采购员,竟然胆子这么大,大到以公司的名义私自采购化工原料……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

宋杰的目光看向于浩然。于浩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窗外细密的雪。

“关于苏林的处理,人事部尽快拿出个意见。对这样的员工我们绝对不能姑息。”王文强讲到这儿,又扫了眼宋杰,“散会吧,于总和宋队长留下。”

众人鱼贯离开,会议室内只剩下王文强、于浩然、宋杰。宋杰掏出烟,看到会议室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犹豫了一下。王文强也抽烟,但他一般不在开会的时候抽,可这次他却向宋杰伸出手:“抽吧,给我也来一支。”

宋杰给他点上烟,王文强深吸一口:“到底是什么情况?”

“刑警队只说还在审查中,不过,他买的那些化工原料,刑警队核对过了,确认和我们公司生产的药品无关。”

王文强皱着眉头:“这个苏林,一定是吃里扒外,在帮别人干事。”

“按规矩,苏林还要在刑警队待上一阵子,不审出个结果不会放人。”宋杰说。

“于总,你负责采购部的工作,宋队长,你负责公司安保,这事你俩也拿个意见,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王文强说完,起身离去。

对于浩然,宋杰多少有一层亲近感。他知道马教授的女儿马晓雯在和于浩然谈恋爱。马教授不但是他的恩师,马教授的夫人吴言还是他和杨雪的介绍人,两家经常走动,串门的时候,经常赶上马晓雯和于浩然在家。两人是大学同学,都是学化学的,马晓雯毕业后当了中学老师,于浩然去了长坤制药。

王文强一走,于浩然问宋杰:“宋队长,公安局你熟,你看这事怎么办?”

宋杰说:“过几天再看吧,把事情说清楚,也许苏林就出来了。”

于浩然的思路却在另外的轨道上:“要不咱们给秦队长意思意思?你帮我把秦队长约出来,我和他谈。”

宋杰突然感觉于浩然很陌生,他这种社会做派让宋杰很反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放人也不是秦队长一句话的事,牵扯到好多层面。”

苏林是诱饵,用他能钓上王文强和于浩然吗?宋杰担心不会那么轻而易举。

第二天凌晨,他的另一部手机响了。电话那端高局长告诉他,苏林死了。

后半夜,宋杰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把小满送到幼儿园,便来到了保安室。前脚刚到,便接到了于浩然的电话,让宋杰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下,宋杰知道,肯定是因为苏林的事。

果然,于浩然对他说:“我和王总商量了,你负责去处理苏林的后事。”

“我?”

于浩然点点头:“全公司的人只有你去合适,只能辛苦你了。”

“不追查死因吗?”

于浩然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苏林肯定是自杀的,他瞒着公司做了好多手脚。”

“好吧,那我去趟刑警队,问问情况。”

于浩然嘱咐:“记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不能给刑警队找麻烦。”

宋杰来到刑警队时,已经快十点了。昔日的战友们见到他,都围了过来,队长长队长短地叫着。他跟大家说明来意,大家一听涉及案子,表情都有点儿复杂。小姚说:“宋队,这事你去问秦队吧。”

他理解,不对外人谈论案情是刑警的纪律。现在,他已经是外人了。

走进秦队办公室的时候,秦队下意识地把正在看的一份报告反扣在桌上。宋杰有些失落,看来,在秦队眼里,自己也是外人了。他虽然不知道那份报告上写的什么,但从纸张和格式上看,应该是验尸报告。他不想让秦队长有压力,在距离办公桌几步远的地方站住。

秦队长热络地把他让到沙发上:“为苏林的事来的吧?”

他点点头:“于浩然说你给他打过电话。”

“嗯,你们公司的采购员苏林昨晚死在了看守所。”但秦队长没透露死因。

宋杰委婉地问:“于浩然让我来处理苏林的后事,我该怎么跟他的家属说?”

“我和于浩然交代过,先不要通知家属,苏林的案子还没结。”

宋杰明白了,苏林肯定不是死于自杀。

回到长坤公司,宋杰径直去找于浩然,没想到王文强也在于浩然的办公室里。王文强问:“怎么样,刑警队的人怎么说?”

“刑警队说,苏林的事还没结案,暂时不处理后事。”

“苏林是怎么死的?”王文强追问。

“刑警队的人说,案子没结,不能下结论。”

当天晚上,宋杰的那部老式手机又响了。高局长说:“半小时后,老地方。”

他出门前,早早地就安顿小满上了床,床头柜的小灯开着。小满很乖:“爸,你去吧,我玩一会儿就睡了。”

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小满出奇地听话。

赶到新来茶馆时,高局长已经等在那儿了。高局长告诉他:“苏林死于氰化钾中毒。抢救时,苏林说出了于浩然的名字,但没来得及说出更多的内容。长坤公司肯定有猫儿腻,看来我之前的判断是准确的,把你安排到长坤公司是正确的。”

小满

没有妈妈的日子,小满很不习惯。以前都是妈妈叫他起床,给他穿衣服,做早点,送他去幼儿园。现在,这一切都由爸爸来完成了。小满想妈妈,经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每天晚上,他都能梦见妈妈,大声呼唤着妈妈醒来,却看见爸爸坐在他的床边,为他擦去脸上的泪……

妈妈离开后,爸爸给了他一部手机,手机里面存着爸爸的电话号码,以便有事随时联系。其实不用存,爸爸妈妈的电话他都记得很清楚。爸爸说妈妈去天堂了,有时候他就想,天堂里有没有电话呢?这么想着,他就拨通了妈妈的号码。

电话里一个阿姨告诉他,拨打的号码已不存在了。怎么可能?妈妈一直用这个电话,怎么就不存在了呢?他还记得以前有一次妈妈出差,他想妈妈,给妈妈打过电话。电话里也是这个阿姨,告诉他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问爸爸,爸爸告诉他妈妈在飞机上,打不通电话。

爸爸说妈妈在天堂,天堂很远,在云朵后面。也许,妈妈一直在飞机上。他就时不时地拨妈妈的号码,可电话里的阿姨总是告诉他,那个号码不存在了。

没想到有一天,电话突然接通了,他冲电话里急切地喊“妈妈”。对方是个女声,疑惑地问他是谁。他说:“妈妈,我是小满!你到天堂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小满?哪个小满?你是不是打错了?”

妈妈怎么不认识自己了呢?小满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妈妈!我记得你的电话。爸爸说你去天堂了,要坐好久的飞机才能到。我天天给你打电话。妈妈,我想你……”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儿哽咽:“小满,妈妈也想你……”

小满终于又找到了妈妈。

妈妈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在天堂出差,让他听爸爸的话。每次他都要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总是说:“妈妈还要工作,小满听话,明天再给妈妈打电话。”

妈妈在天堂里工作忙,每次只能跟他说一会儿话,但小满仍然很满足,毕竟,可以听到妈妈的声音了。每天放学,他都盼着爸爸早点儿接他回家,回到家他就躲进屋内,等爸爸去了公司,他就从书包里拿出电话,跟远在天堂里的妈妈说上一会儿。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自从和天堂里的妈妈联系上,他对那部手机异常珍视,因为手机里装着妈妈。手机放在书包里,书包里就躺着妈妈。以前他都是随随便便地把书包背在身后,现在他上学放学都把小小的书包抱在怀里。书包里藏着他和妈妈的秘密。有秘密的孩子是幸福的,小满的日子有了希望。

马晓雯

马晓雯的父亲是警察学院的教授,母亲是团市委副书记,退休后当了一所幼儿园的园长。从小受父母的影响,她热爱教师职业,毕业后,她就在本市一所中学当化学老师。

上大学时,她和于浩然一个班。大二暑假,马晓雯到麦当劳打工,碰巧于浩然也在那儿打工。于浩然打工是为了挣学费,马晓雯则是体验生活。目的虽然不一样,但在这个过程中,两人渐渐熟悉起来。马晓雯得知于浩然家不在本地,在几百公里外的大山里。

有时上夜班,下班时公共汽车都没有了,于浩然就主动送马晓雯回家。这家麦当劳距马晓雯家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马晓雯站在小区门口问于浩然:“我到了,你怎么办?”

“我有办法,不用管我。”于浩然淡淡一笑,挥挥手,转身消失在街角。

几次之后,她才知道于浩然是徒步走回学校的。

于浩然家在外地,又要筹集下学期的学费,暑期只能留在这儿打工。学校为了统一管理,把留校的同学集中安排在几间宿舍里。天一黑,宿舍一楼的大门就上锁了。于浩然每天回去都晚,宿舍大门锁了,他就爬树——宿舍楼外有棵树,顺着树干可以爬到二楼的公共洗手间。马晓雯知道这一切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于浩然还是淡淡一笑:“这都是小事,好多同学都这样。”

于浩然的乐观豁达感染了马晓雯。从那以后,两人恋爱了。以后的每个假期,她都和于浩然一起去打工,快餐店、服装店,什么都干过。她把自己打工挣的钱都交给了于浩然。于浩然非常感动:“晓雯,以后等我有了钱,一定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

马晓雯从小到大没为吃穿发过愁,无法体会像于浩然这样家境贫寒的年轻人对财富的渴望。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不要钱,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于浩然摇摇头:“相信我,我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

大四的时候,同学们都忙着找工作。学化学的学生就业的路子很窄,要么去和化学有关的单位,要么去当老师。马晓雯一门心思要当老师,可于浩然显然不是这样的想法。有一天于浩然告诉她:“我找到了一家公司实习,叫长坤制药。不过,这个公司在郊区,才刚刚起步。”

马晓雯没听说过这家公司的名字,但还是替于浩然感到高兴。那年寒假,因为离得远,于浩然的工作又忙,两人几乎没见面。新学期开学,基本上没什么主课了,即将毕业的学生心里都长了草。于浩然偶尔在学校露个脸,其他时间都泡在长坤公司。

毕业后,马晓雯如愿以偿,当上了中学老师。于浩然则正式到长坤公司工作。他说刚创业的公司机会多,果然,长坤公司渐渐成长为全省的明星企业,于浩然也从一名普通的员工升职采购部经理,现在,他已经是公司的副总了。于浩然得意地告诉马晓雯:“我是公司初创时候的元老,长坤公司有我的股份。”

马晓雯对股份不股份的没什么概念,也不感兴趣,只要于浩然好,她就高兴。马晓雯随于浩然去过一次他的老家,火车坐到县城,又租车往山里走了两三个小时,于浩然的父母就住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子里。村庄正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很明显是新盖起来的,鹤立鸡群。于浩然说:“这就是我家。”

她在那里住了两天,开门见山,抬头望山,从那以后,她理解了于浩然。要是自己从小住在这里,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走出去。旅行时望山看水是种欣赏的心态,长期居于此,只有逃离的念头。

马晓雯也领着于浩然见过自己的父母。马教授夫妇没有架子,对于浩然很关照——只要是女儿喜欢的,他们都能接受。他们对于浩然唯一的要求就是,对晓雯好。

于浩然的财富和努力是成正比的。他现在是长坤公司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给马晓雯描绘未来的前景,再过两年公司就要上市,那会儿他就是上市公司的股东了,会有花不完的钱。但马晓雯并不在乎这些。

马晓雯和小满

马晓雯的恋爱很单纯。她怀念大学生活,更加怀念大学时的爱情。假期里每天打完工,于浩然会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在路上,两人并不说什么,只是牵着手望天上的星星。于浩然站在小区门口,看着她走进去,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离去。有一次,她故意躲在一棵树后,看到于浩然踮着脚向小区里张望良久,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马晓雯哭了,那个时候,她是幸福的。

大学毕业后,于浩然去了长坤公司。她去那里看望过于浩然,要换三次公交车,单程近三个小时车程。那会儿,于浩然还是公司的技术员,两个月没见,他黑了,瘦了。她有点儿心疼:“太辛苦了,要不换一家公司吧?”

于浩然淡淡一笑:“我在押宝,这个公司成了,我就是创业元老。”

那段日子,他们有时好久也见不上一面,只是在晚上通个电话。他偶尔进城,办完公事,两人才能匆忙相见,说不了几句话,他又要坐末班车回公司了。当初是他送他,现在是她送他,看着公共汽车离站,他在车窗后向她招手。车远去了,看不见了,她才往回走。

好些同学都结婚了,她羡慕他们。她和于浩然提过结婚的事,可于浩然说:“现在条件不允许呀,等我创业有点儿成绩吧。到时我把婚礼办得漂漂亮亮的,谁也不会小瞧咱们。”

但她并不稀罕什么隆重的婚礼,只想要一个踏实的日子,只想跟于浩然在一起。

终于,于浩然进城了。此时的长坤公司麻雀变凤凰,在城里置地盖起了办公楼,员工也从十几个人发展到几百号人马,于浩然摇身一变,成了公司副总。马晓雯为于浩然感到高兴,她不在乎他当多大领导挣多少钱,只想着自己能和于浩然朝夕相处,早日成为一家人。

当他们再次走近时,她突然发现于浩然变了,变得野心勃勃。当年那个单纯的学生不见了,眼前的一切远不能满足他的胃口,此时他的梦想是让公司上市,那样一来,他就会立刻拥有几个亿的身家。如果仅仅是野心还没什么,但是,于浩然竟然吸毒……

那天晚上,他说好回来和她一起吃饭。她下班之后买了菜,早早来到于浩然新买的房子里,把饭菜做好了。她给他发短信,他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她以为他在加班。直到快半夜了他才回来,脸色疲惫,神情却亢奋着,满嘴不着调地胡言乱语。开始她以为他喝多了酒,可他身上却没有酒味。最后,他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扶他上床,自己悄悄离开了。第二天,他给她打电话,说昨天家里是不是来了田螺姑娘,桌子上怎么有饭菜?

他把昨天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晓雯并非生活在象牙塔里,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她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之后这种情况又出现过几次,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吸毒了?”

他的笑容很灿烂也很可爱:“别胡说,我怎么会吸毒呢?”

她审视着他,他却躲开她的目光,低下头说:“是我们公司的实验药品,不是毒品。”

这解释是如此苍白,恐怕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晓雯的心突然冷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郊区工厂的时候,偶尔学别人的样子尝一尝……”说这些时,他垂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然后他跪在她面前抽自己耳光。

她现在有点儿明白了,他们迟迟没有结婚,是因为他在吸毒,他在犹豫挣扎。但她还是原谅了他。她希望他变回以前的于浩然,可结果却是一次次的失望,于浩然根本戒不掉毒瘾。她的梦碎了。

父母多次催他们结婚,她每次都说浩然创业忙,再等等,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急。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在这期间,她再次发现于浩然吸毒,只得狠心去医院做了人流。每每想到那个尚未见过这个世界的小生命,她的心都要碎一次。

有一天放学后,她在办公室里批作业,突然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里面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妈妈,我是小满!你到天堂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最初的那一瞬,她以为是哪个孩子打错了电话,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小满是谁了,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听到小满的哭声,她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宋杰是父亲最得意的学生。每逢节假日,总会有几个学生来家里,聚在父亲的书房里谈天说地,其中就有宋杰。她上高三的时候,宋杰送给她很多高考复习资料,说这是当年自己高考时用过的。果然,书里做了许多标记。父亲说,宋杰以高分考上了警察学院,他的分数足可以考取北京的一流大学。她那会儿很好奇:“宋哥,你考这么高的分,为什么不去北京呢?”

宋杰的回答当时她还不能理解。宋杰说:“我喜欢当警察。”

后来宋杰和杨雪结了婚,两人依旧经常来看望她父母。再后来,有了小满。杨雪姐抱着小满来家里,胖嘟嘟的一个男孩儿,惹人喜爱。杨雪姐还跟她开玩笑:“晓雯,抓紧结婚吧,到时候你也会有个可爱的孩子。”

杨雪出事后,她伤心了好久,更替小满揪心。现在,小满在电话那头说:“妈妈,我想你……”

晓雯忍不住泪流满面:“妈妈也想你……”

此后,一接到小满的电话,她都要和孩子聊上一会儿。半个月前,她换了一次电话号码,谁知阴差阳错,竟换成了杨雪生前用过的号码。她在心里说,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要是自己的孩子不打掉,也该生了,自己就是当妈妈的人了……电话里小满一声声“妈妈”,让她的心融化了。

每次和小满通话,她都一遍遍叮嘱,要听爸爸的话。放下电话,她感觉既幸福又心酸。继而也会想到宋杰,又当爹又当娘真不容易。她曾跟母亲说过,让母亲再帮宋杰介绍一个女朋友。母亲说:“你爸和他说过,宋杰不同意。”

她几次想把和小满通电话的事告诉母亲,又担心被母亲说破了。她不想让小满失去希望,这是孩子的梦。时不时的,她会去幼儿园看看小满,给他带些小礼物。很快,小满就在电话里告诉她:“妈妈,今天晓雯阿姨给我带礼物了,有我最爱吃的黑森林蛋糕,还有一个毛绒小熊,我可喜欢了。妈妈,我好想吃你做的蛋糕……妈妈,你快点儿回来吧……”

一个周末,宋杰带着小满来家里,对她说:“晓雯,以后别给孩子买那么多东西,你看他,都给惯坏了。”

她笑笑:“哪儿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小满可乖了。”

宋杰只有叹气:“等你结婚时,我再还你这个人情吧。”

听了宋杰的话,她的心绪一下子复杂起来。以前她对爱情和婚姻充满了幻想,现在一下子放空了自己。于浩然是起点也是终点。

背锅

高龙彬又一次和宋杰在新来茶馆碰面。几日没见,高局长似乎又老了,鬓边又多了几缕白发,眼里血丝密布。他正在吸烟,平时很少有人能看到高局长吸烟。高局长说:“我们中间出了内鬼,有人策划了苏林的死,把压力甩给我们……撞死杨雪的司机,我们调查了他的家属。他小舅子的账户里多了二十万,现金已取出,送到了司机家里。我们会争取在司机的家属身上找到突破口……另外,苏林出事当天,接触苏林的那几个人也调查过了,嫌疑最大的是内勤王彪。我们已报上级,对王彪采取必要措施。”

宋杰了解高局长的办事风格,案件有了眉目,下一步就是收网了。果然,高局长说:“你的任务是盯紧王文强和于浩然,市局在省厅做了备案,机场、码头禁止二人出境,防止他们外逃。”

回到公司,他看到王文强正站在保安室门口。他把车停好,迎着王文强走过去:“王总,找我有事?”

王文强看看表:“送孩子去了?”

“嗯,和幼儿园老师说了几句,耽误了一会儿。”

王文强小声说:“苏林家属在会议室里,你跟我去一下。”

他跟在王文强身后,向公司大楼走去。大楼一二层作为库房,大部分员工集中在三四五楼办公,五层以上一直空着。王文强对此的解释是,原本想把五楼以上租出去,可公司的一些领导反对,怕太闹,所以就闲在那儿了。反正以后公司还要壮大,会用得上的。宋杰曾经想偷偷去五楼以上看看,可电梯到了五层就上不去了,通向五楼以上的楼梯也被铁栅栏隔断,还上了锁。

长坤公司选址闹中取静,不远处是一个综合商场。商场里很热闹,他们这儿却很清静。院子里是制药车间,工人们三班倒,井然有序。药监局、工商、环保、消防经常到车间来检查各项工作,一切都符合规范。

宋杰随王文强来到五楼的会议室。推开门之前,王文强轻轻叹了口气:“苏林的爱人可怜呢……”

推开门,会议桌一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女人的眼睛红肿着,泪水仍在脸上挂着。王文强坐在女人的对面,拉着宋杰也坐下。“小孟,宋队长之前在公安局做刑警队长,公安局那里他熟,苏林死在公安局的看守所,我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女人没说话,只是抱着孩子一个劲儿哭。王文强继续说:“小苏出了这样的意外,全公司都很痛心。一会儿你去一趟财务,把抚恤金领了。既然小苏是公司员工,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你不要担心。”

女人这才抬起头,目光转到宋杰脸上:“宋队长,拜托了,我们家苏林是老实人,他死得冤啊,一定是公安局的人刑讯逼供……”说着,她突然跪在地上,“苏林太可怜了,王总,宋队长,一定给我们苏林讨个说法呀,人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呀……”

宋杰忙把女人扶起来,王文强招呼会议室外的员工扶着她去财务室。等会议室里就剩下他们俩,王文强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是公司请公安局彻查苏林死因的申请,拜托你把这份申请递交公安局。”

此时此刻,因为苏林的死,网络上已经炸开了锅,矛头直指公安局。宋杰知道,在没有结案之前,公安局不可能公布真相,只能暂时背这个黑锅。

父亲

知女莫如父,马晓雯情绪上的一点儿变化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这大半年来,她像变了一个人,经常心不在焉,情绪低落。

对于浩然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马晓雯觉得自己是那么无助。有一次回家,父亲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望见了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目光中有质疑,有怜爱,还有别的什么。父亲不说话,就那么望着她。她终于控制不住,痛哭流涕,和父亲说了实话……

不用晓雯说,马教授也不会把女儿的秘密告诉妻子,妻子心地善良,性格单纯,无法承受这样的事情。父亲独自承包了女儿的痛苦。那些日子,马教授的神经完全被女儿牵引了,为她高兴而喜悦,为她痛苦而忧愁。

这期间,他单独约见了一次于浩然。是上班的时间,他来到长坤公司附近的茶馆里,给于浩然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于浩然叫了一声“爸”。这声“爸”叫得是那么自然亲切,马教授自己都不记得于浩然是什么时候改的口。那天,马教授在电话里说:“不忙,你就出来一下。”

几分钟之后,于浩然来到了他面前,神色没有丝毫异样。“爸,出什么事了?”

于浩然没来之前,他有一肚子话要问他,见他这样,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口是心非地说:“我路过这儿,歇歇脚,就想起你来了。”

于浩然一脸歉意:“爸,我好几天没回家了,让你们惦记了。”

马教授想到女儿的挣扎,他突然理解女儿了。怎么才能把女儿从这个怪圈中拯救出来呢?

秘密

宋杰又一次透过保安室的窗子研究长坤公司大楼。他曾以公司安全为名,向王文强提出去五楼以上检查,王文强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上面都没装修,没什么好检查的。”

办公大楼后面是几个制药车间,按部就班地生产着几种药物。宋杰进去过,知道这里装不下什么秘密。唯一有秘密的地方就是这栋办公大楼。宋杰多次在白天和夜晚暗中观察,五层以上永远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光亮和人声。宋杰有些困惑,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长坤公司时,这里却查不到任何疑点。

在员工的心目中,王文强是个好老总,有能力,对员工慷慨。不仅员工的工资比同级别企业要高出两档,各方面待遇也比其他公司要好。就拿苏林的后事来说,公司解决得很得体,苏林妻子和孩子的户口从外地调入了本地,他的妻子被安排到公司上班,还以工伤的名义补偿了她一笔钱。正是因此,许多人才都被长坤公司挖过来了。

王文强还是个低调的人,没架子。每每在公司加班,晚饭就和保安们一起在食堂吃。上级机关来公司检查工作需要宴请,大多安排在公司食堂。食堂专设了几个单间,就是派这个用场的。王文强每次都和客人强调:“在我们食堂吃,安全卫生。食材都是专门采买的,厨师都专门培训过,有几个师傅还有一级厨师证。”

王文强从不喝酒,每次宴请客人,他都从公司找来几个能喝酒的员工陪着。大家都醉了,他一直保持清醒,客人喝多了,他甚至亲自开车送客人回去。王文强的车是辆七座丰田,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很好。经常有人对他说:“王总,你这车该换换了,也为公司长长脸。”

他从后备厢拿出掸子,一边在车身上掸着一边说:“你们可别小瞧了这车,公司初创时期,这车可立了大功,不仅能拉人,还能拉货。”

高局长曾安排侦查员去小孤山镇——以前长坤公司的办公地,昔日的生产车间和库房已经变成了牛圈。当地人都说王总是好人,企业是好企业,为当地办了许多好事,这些牛就是长坤公司搬走时送给镇里的。

公司成为明星企业后,王文强先是当选市人大代表,再当选省人大代表。他在人大提案,呼吁制药企业在品牌上创新。在他的倡导下,公司成立了研发团队,还花大价钱从瑞士进口了一条最先进的疫苗生产线。虽然还没投入生产,却引起了行业内的震动。

宋杰暗地里跟踪过王文强,发现他每天的行走路线几乎雷打不动,早上从家到公司,晚上从公司到家。他住在一个中档小区,以他的身份来说,根本不招眼。

公司其他几个副总,大多是年轻人。只有马总工程师年龄和王文强相仿,五十出头。公司的人都知道,马总是和王总白手起家的元老之一。王文强曾经是一家医院的副院长,马总以前是一家药企的工程师,和王文强在大学时就是校友,一个是学临床的,一个是学医药的。两人创业时,一个负责经营管理,一个负责技术。马总不太爱说话,脸上的表情也不够丰富,在旁人看来有些古板。但古板的马总在公司里却是一言九鼎,王文强的许多决策都听马总的。

于浩然

于浩然能成为公司副总,是因为王文强对他的赏识。像他这样在城市里没根基的毕业生,找份满意的工作不容易。那会儿长坤公司才十几个人,坐落在小孤山镇,远离市区,没人愿意到这样的公司实习,但他没别的选择。多年媳妇熬成婆,如今,他也算公司元老了。长坤公司是怎么发展起来的,他一清二楚。

在小孤山的山沟里,有一个隐秘的山洞,王文强在那里生产摇头丸和冰毒。起初,他当然不知道这个秘密。他的目的只是挣到钱,留在这座城市。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观察,王文强对他渐渐了解,就找他谈了一次话:“小伙子,我可以帮你找个出路。”

于是,他进了生产冰毒的山洞。在这之前,他们生产的冰毒质量不过关,原因是化学品的比例和生产工序有问题。王文强正是看上了于浩然所学的专业。

于浩然虽然是化学系的高才生,但对生产毒品也没什么经验,制作出来的毒品他都要亲自试一试,找感觉。没多久,他就染上了毒瘾。他震惊于自己对毒品的无知,打算离开公司,是王文强改变了他的想法。王文强问他:“小于呀,你在这儿实习多久了?”

“五个月了。”

“下个月你就满实习期了,也该毕业了,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于浩然无语。除了继续漂着,他还能有什么打算呢?许多同学不都是这样吗?

王文强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你在我这儿干下去,我立马解决你的户口。”

于浩然目瞪口呆。落户在这座城市,他以前是不敢想的。他当然渴望留在这里,这里有他的爱情和梦想。

“公司现在才刚刚起步,我保证,不出两年,咱们公司就搬到城里去,成为万人瞩目的大公司,你还愁未来的发展吗?”

于浩然心动了:“可是……”

王文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是啊,毒品。你以为我愿意生产毒品吗?公司要发展壮大,可我们没后台没资金,靠走正路根本无法维持运转。生产毒品是暂时的,将来我们做大了,就转行生产真正济世救人的药品,算是赎罪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万一被发现了,这是死罪啊……”

“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呢,我是法人,责任由我来负。”王文强似笑非笑,但在于浩然的眼里,这笑容让他心惊肉跳,“再说了,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他的心沉了下去。之前他太天真了,是啊,自己知道了这么多秘密,王文强怎么会放他走?长坤公司进来容易,想离开,哪有那么简单?他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了。

王文强拍拍他的肩膀:“跟着我干,我保证不会亏待你,公司也有你一份儿。”

王文强说到做到,很快到工商局进行变更,于浩然在公司里占了百分之六的股份。毕业典礼刚刚结束,王文强就告诉他,他的户口有着落了。一年后,公司搬到了城里,迅速壮大,成了今天的样子。

公司表面上以生产药品为主,有中药也有西药。接触这一行之后他才明白,制药行业的竞争如此激烈,药监局对药品生产的审批极其严格,王文强为了拿到这些药品的批号,动用了许多关系,花了很多钱。而公司生产的这些药品,其实没一样是挣钱的。没有毒品撑着,公司根本维持不下去。

既然进入这个圈子就再也出不来,于浩然基本放弃了挣扎。苏林的死更是让他铁了心跟着王文强干下去,否则,那就是自己的结局。不过,有时候他也觉得很滑稽。他是著名制药公司的副总,居然对药品生产一窍不通,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制毒。现在他们生产的不只是摇头丸了,而是合成一系列的化学毒品。依据市场需求,产品也在不断升级。

一年前,宋杰盯上了他们运送毒品的卡车,让王文强和于浩然都吃惊不小。宋杰死咬住运毒卡车不放,他们只能安排人制造一起车祸,迫使宋杰放弃跟踪,他们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

从那以后,他们的行动更加隐蔽。王文强对办公大楼进行了改造,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地下室里建起了一个车间,暗道直通附近那家商场,并且和四通八达的人防工程连接在一起。商场里有他们的门市,表面上销售药品,其实是为毒品运输做掩护。办公楼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和电梯都被封死,要进入制毒车间,必须从商场的暗道里进来。商场地下的暗道更是隐秘,入口在长坤公司门市的库房里,外人根本进不去。这是长坤公司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于浩然在这条路上越跑越远,他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但他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乘着王文强这条船往前行驶,能行驶多远,他自己也不知道。每天如坐针毡,时时提心吊胆,只有吸毒才能暂时缓解他的焦虑。

他深爱着晓雯,越是爱,越是怕伤害她。自己吸毒的事被晓雯发现之后,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他尝试过戒毒,他让马晓雯把自己绑在床上,可毒瘾犯了,那滋味生不如死,他实在坚持不下去,求晓雯把他放开。看着晓雯失望的眼神,他无地自容。晓雯想报警,他苦苦哀求:“这事让外人知道我就毁了,这辈子再也过不上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没发现他吸毒之前,跟他商量过结婚的事,他总是以种种借口推脱。她发现他吸毒之后,他们都不再提结婚两个字了。他们都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有许多次,他们抱在一起痛哭失声。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结婚了……

小满

有一天,宋杰接小满回家,小满坐在后排座上突然问:“爸,十年有多久呢?”

宋杰一怔:“十年是三千六百五十天。十年后你就是大小伙子了,应该上高中了。”

小满想象着十年后的样子,天堂里的妈妈在电话里对他说,十年后她就回来了。他想妈妈,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他在电话里问妈妈:“天堂里有好多人,好多车吗?”

妈妈笑了:“天堂和人间一样。”

“我问爸爸了,十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天。妈妈,十年真的好久哇……”

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小满,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咱俩打电话是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也不能让爸爸知道。他们知道了,咱们就打不成电话了。”

最近,小满发现天堂里的妈妈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他就问:“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嗓子都哑了。”

“妈妈开会,说话多了,嗓子就哑了。”

“妈妈,你要多喝水,多睡觉。”他想起了以前他生病时妈妈说过的话,“你快歇会儿吧,我今天不和你说了。”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小满,今天过去了,就又少了一天。”她安慰小满。

每天晚上睡觉时,爸爸都会拿出他的电话充电。有一次,爸爸注意到电量少了很多,问他:“小满,你又玩游戏了吧?”

小满没玩游戏,但又不敢否认,怕爸爸发现破绽。妈妈说过,要是爸爸和别人知道了,他和妈妈就通不上话了。好在爸爸只是随便看了两眼,就插上了充电器:“以后少玩手机,对眼睛不好。”

从那以后,每天和妈妈通完话,小满学会了自己给手机充电,不麻烦爸爸了。

那天,他发烧了,爸爸手忙脚乱地把他接回家,在抽屉里找药让他吃。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爸爸却不在身边。他想起了天堂里的妈妈,哭着给妈妈打电话……

没多久,爸爸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晓雯阿姨。晓雯阿姨把他接到自己家,晓雯阿姨的妈妈,也就是幼儿园的园长奶奶给他做了好多好吃的。那天晚上,他是和晓雯阿姨一起睡的,晓雯阿姨给他讲美人鱼的故事,这个故事妈妈也给他讲过。他听着,渐渐闭上了眼睛,似乎又回到了妈妈身边。

内鬼

王彪招了,是他毒死了苏林。

这个消息,依然是高龙彬告诉宋杰的。但这次他们没去新来茶馆,宋杰开着车接上在路边等候的高局长,车开到僻静处,高龙彬让宋杰把车停下来。

“幕后指使的人呢?”宋杰期待的是,王彪招出长坤公司的人,比如王文强或者于浩然,这个案子便结案了。

令他吃惊的是,高龙彬却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聂远达收买了王彪。”

“那个聂远达抓到了吗?”

高龙彬摇摇头:“失踪了,市局已经上报省厅,马上全国通缉。”

高局长给他看了聂远达的照片。宋杰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什么背景?”

“不是本市人,户籍在邻省,没有固定职业,什么都干。他就是个替罪羊,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回家的路上,宋杰脑子里一直想着聂远达。回到家,他想小满一定睡了,轻手轻脚地进了门,隐约听见小满的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靠近房门,果然是小满在说话,但声音很小,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他推开门,小满忙把手机压到枕头下。他问:“小满,给谁打电话呢?”

小满神色惊慌:“是……是老师,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就给老师打电话了。”

他没有责备孩子,看到小满紧张的样子,他首先责备自己,大晚上的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孩子能不害怕吗?他忙把台灯关掉,给小满掖好被角:“小满,不怕,好好睡觉,爸爸回来了。明早早起,还要去幼儿园呢。”

从孩子的房间出来,他在客厅里点起一支烟,脑子里想的还是聂远达。突然他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在于浩然的车上见过这个人。

那天下午,于浩然开车从公司出来,不巧,有一辆垃圾车坏在公司门前,挡住了进出的路。于浩然把车停在公司门口,拼命按喇叭。宋杰从保安室里出来。于浩然说:“宋队长,我还有急事,能不能把车推开?”

宋杰就招呼几个保安推车,于浩然和坐在车里的另一个人也下车帮忙。垃圾车终于被推开,宋杰冲于浩然说:“谢谢了于总。”

说话时,他特意看了眼和于浩然同行的男子,那人年纪比于浩然大,头发有些稀疏。他冲这个人礼貌地笑笑,那人冲他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转身和于浩然一起上了车。

没错,就是他,和高局长手机上的照片是同一个人。想到这儿,他来到阳台上,拿出那部和高局长单线联系的手机,拨通高局长的电话。电话接通,高局长还是那句:“说。”

他说:“我想起来了,聂远达和于浩然有联系,他们坐过同一辆车。”

“明白。”高局长挂断电话。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的车辆仍在川流不息。突然,不知为什么,他开始怀念警队了。以往这时,正是他们工作最起劲的时候,要么在外面出警,要么在办公室里分析案情。警队办公室总是灯火通明。队长秦南坡体谅部下,总是在办公室里准备一大盒速溶咖啡。

秦队长是他多年的搭档。几年前,秦队长的妻子被查出得了乳腺癌,妻子做手术时,他在外地办案。后来妻子做化疗,秦队长依然没时间陪妻子。他们这些刑警在一起的时间,要比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

他又想起了王彪。刚到刑警队时他就认识王彪,第一次领取警服,就是王彪给他送来的。他离开警队的时候,警服也是王彪收走的,还包括警徽和领花。王彪接衣服时,只收了警徽和领花:“宋队长,衣服你留着吧,留个念想……”说着,王彪的眼睛红了,“宋队长,你太冤了……”

如果他没算错,再过一年,王彪就该退休了。他有点儿想不通,王彪怎么成了内鬼?

交锋

保安队有个队员叫崔植,以前是特种兵,素质不错,仍然保留着部队的作风,床铺叠得见棱见角。宋杰一到保安队就对崔植有好感。他找崔植谈过一次话,中心内容是想让崔植当副队长。崔植连连摇头:“你知道现在的副队长李大旺是什么人吗?他是王总的表弟。你来之前,他刚从公司办公室调到保安队。”

宋杰明白了,这是王文强有意安插在他身边的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换副队长的事。王文强既想拉拢他,又处处提防他,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李大旺三十出头,一身保安制服穿在他身上又肥又大,像个稻草人。这个李大旺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一笑便露出一口黄牙。宋杰刚来时,就是他带着宋杰熟悉公司情况。当天晚上,他还把宋杰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他一边给宋杰敬酒一边说:“宋队长,你可是大名鼎鼎呀,你来了,以后就没人敢到长坤公司找茬儿了。”

宋杰只是笑笑。这种话他听多了。

李大旺又说:“就这么个小事,公安局把你开了,这是公安局的损失。你在长坤公司干,收入不会比在公安局少,还不用那么累。我们干保安的,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宋杰忖度过王文强把他招到长坤公司的用意,如果当初他跟踪的那辆可疑卡车真的和王文强有关,现在他成了长坤公司的人了,王文强就少了一个对手。如果能为己所用自然最好,毕竟宋杰以前是刑警队副队长。如果宋杰真的对长坤公司有企图,放在眼皮底下,危险也会降到最低。

表面上看,王文强求贤若渴,为壮大自己的公司,到处不惜血本网罗人才。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保安队,也要找一个前刑警队副队长撑门面。但宋杰心里清楚王文强这么做意图何在——他不怕名声大,只有这样,他才安全。他的企业是知名企业,他是知名企业家,什么时候他全国知名了,那就更好了,谁会怀疑他这种身份的人贩毒?公司会议室里挂着他和省市领导的合影,这一幅幅照片,就是他的护身符。

自从知道李大旺是王文强的亲信,他对这个人就加了提防。他每次离开公司,李大旺就骑着辆电瓶车悄悄跟着他。在拥挤的街道上,电瓶车有优势,想甩掉他很难。只要不是去见高局长,宋杰从来不会把他甩掉,即便甩掉,也不会露出刻意的痕迹。侦查与反侦查是刑警的基本功,别说一个李大旺,就是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一段时间里,他每次外出,身后都有李大旺这条尾巴。时间长了,李大旺什么也没发现,渐渐对宋杰不那么警惕了,也懒得再跟踪了。

和高局长见面后没过几天的一个下午,他刚从幼儿园接回孩子,便接到了王文强的电话,说是想请他到公司食堂坐坐。安顿好小满,他如约而至。

包间里只有王文强一个人,王文强对他说:“宋队长,你在保安队屈才了,你这样的人能到长坤公司工作,是我的荣幸。你到公司时间也不短了,上上下下也熟悉了,我想请你当公司的副总。”

宋杰有些吃惊:“我?我被警队开除,是王总给了我口饭吃,什么屈才不屈才的,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王文强笑了:“十年前你在警院的时候我就想请你出山,可不仅仅是为了招一个保安队长。我说的是认真的,以前公司的管理都是我来抓,现在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呀,想找一个副总把管理抓起来。”

担任长坤公司副总的事,他还要向高局长请示。也许,这表明王文强开始信任他了?要不要利用这个机会呢?宋杰谨慎地回答:“王总,管理方面我可什么都不懂,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好,给你时间考虑。”王文强突然转了话题,“宋队长,夫人去世一年多了,你一个人带孩子也不容易,没想过再谈一个?”

“哪有这个心情……”宋杰真的没有想过,现在他一门心思就是想早日把案件破了,给妻子报仇,他时刻在盼着高局长的好消息。

王文强说:“我知道你这个人重感情,我就欣赏你这一点。不过,也要为孩子想想。你看,公司的孙秘书怎么样?”

王文强说的孙秘书,叫孙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每天上班下班,在门口碰见宋杰,总会跟他打声招呼。

“孙可是省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还在省报和好多刊物上发表过作品。”

宋杰知道王文强此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拴住他。他摇摇头:“我这样子,可不想拖累别人。”

王文强叹了口气:“我跟孙可说了,人家倒是愿意跟你交往。当然,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勉强不来。不过呢,我还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别忙着拒绝。”

从食堂出来,他驾车驶出长坤公司。过了几个路口,他在红灯前停下。紧邻的车道上有个亮光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旁边车上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在点烟,就在火苗闪亮的一瞬间,他看清了那人的脸——聂远达。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十年的刑警生涯,让他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红灯变绿灯,他故意落后一个车位,跟着聂远达的车追了上去。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按下了呼叫键。十几分钟后,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尾随而来的警车。接着电话响了,高局长命令他撤离现场。在前方一个十字路口,他向右拐去。刚驶出去没多久,他听见后面警笛声大作……

谜面

整个晚上他都在等着高局长的消息。只要聂远达归案,长坤公司的老底就露出来了,这个案子就了结了,妻子的仇也算报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把小满送到幼儿园,去往长坤公司的路上,他才接到高局长的电话:“聂远达还没招,你盯紧长坤公司。”

在公司停车场,他看见了王文强的车,却不见于浩然的。他心里又焦虑起来,也许昨晚聂远达是去和于浩然见面?把聂远达抓了,不是把于浩然惊动了吗?于浩然会不会出逃?

正在这时,王文强的电话打进来,让他去找一下于浩然,说于浩然还没来上班,打他电话也不接,会计师事务所的人来公司审计,就等他了。王文强很重视这次审计,这是上市前最后的准备。

宋杰心里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迅速开车前往于浩然住的小区,刚停好车,他就开始拨打于浩然的电话,没人接听。进入住宅楼,上电梯,按门铃,屋里没有任何反应。宋杰的心沉了下去。轻轻推了推门,门居然没锁,一碰就开了。于浩然倒在客厅的沙发旁,他穿着睡衣,胸前的血已经凝固……

很快,刑警队的人赶到了,带队的是秦队长。其他人立即开始现场勘查,秦队长则公事公办地问他:“你报的警?”

他点点头,倚在楼梯口,掏出香烟点燃,一边抽一边看着大家忙活。这样的场面他很熟悉,以前,自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秦队长没有马上进入现场,向宋杰伸出手:“出来得急,没带烟。”

宋杰掏出烟递过去,两人一起吞云吐雾。

“聂远达刚到案,于浩然就死了。”秦队长说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宋杰。

宋杰只有装糊涂:“聂远达是谁?”

“哦,忘了跟你说了,他就是收买王彪的人,昨晚落网的。”

宋杰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如果是聂远达干的,那就省事了。不过,还要确认于浩然的死亡时间,是在聂远达落网前还是落网后。”

法医出来向秦队长汇报:“一刀刺中心脏,凶器……还说不太好,不像寻常的锐器,回局里还要进一步分析。受害者没有抵抗伤,现场比较整洁,没有打斗痕迹,凶手可能是死者的熟人,趁死者不备突然下手。另外,我们在卧室里发现了毒品。”

宋杰的手机响了,是王文强的电话。他看了看秦队长,接通电话,然后打开了免提。对面传来王文强焦急的声音:“宋队长,找到于总了吗?”

秦队长冲宋杰微微摇头,宋杰会意:“王总,我敲门了,没人应,不行我去问问小区的物业,看他们有没有见过于总。”

王文强顿了一下:“麻烦你再去趟希尔顿饭店,问问前台,于总去没去过那里。”

挂断电话,秦队长说:“看来希尔顿饭店是他们常去的点儿。”

回到公司,宋杰根据秦队长的口径向王文强汇报,于浩然家里没人,希尔顿饭店也没有。他并没去希尔顿饭店,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王文强皱着眉头:“这个于浩然,干吗去了,电话也不接。害得我们把保险柜撬开了,才把公司的账拿出来。”

宋杰说:“是不是于总昨天喝多了,找个地方休息去了。”

“喝酒也不挑个时候……行了,反正早晚你也是公司的副总,审计的事你就帮我盯一下吧,省里有个企业家座谈会我还要赶去参加。”临走王文强又叮嘱,“不明白的事你就问孙可,这摊子事以前一直是她协助于浩然。”

瞅个机会,宋杰把王文强出去开会的事发短信汇报给高局长,接着就在会议室里陪着会计师事务所的人审计账目。这一忙就忙到了下班的点儿,他跟孙可打招呼,他要先去接孩子。孙可说:“我帮你去接吧,审计过的账目还要你签字,别让人家等着咱们。”

局面

两天后,公安局的通知送达长坤公司。

王文强召集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开了个会,宋杰也参加了。在这个会议上,王文强宣布,由宋杰担任公司副总,负责整个儿公司的管理工作。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虽然前两天王文强和他聊过这事,但他并没有答应。本想征求一下高局长的意见,没想到当晚聂远达落网、于浩然遇害,接二连三出事,他还没顾得上和高局长汇报。他明白王文强的用意。于浩然失踪,公司议论纷纷,王文强这时候宣布他的职务变动,有稳定军心的意味。

会后,王文强把他留下,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于浩然已经遇害。宋杰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遇害?怎么回事?”

“公安局会给咱们一个说法的。明天我要去北京出差,公司的事你帮忙盯一下,现在孙可就是你的助理,有什么事吩咐她做就好。”

很明显,所谓的出差,实际上是避避风头,万一情况不妙,说不定王文强就开溜了。他打电话向高局长汇报,高局长说:“我正要找你,下午三点老地方见。放心,王文强有专人盯着,跑不了。”

于浩然的办公室现在成了新任副总宋杰的办公室。孙可帮他打开门,于浩然使用过的所有东西,包括办公桌椅都换掉了。宋杰疑惑地看着孙可:“这是……”

“是王总关照的。”孙可压低声音,“您不知道?于总被害了……”

他点点头,看来于浩然被杀的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也是,这种事根本瞒不住。

下午,他还是在新来茶馆和高局长碰头。高局长向他通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聂远达承认是他收买王彪害死了苏林,指使他的人就是于浩然,但于浩然的死和聂远达没有关系。案发前聂远达找于浩然要钱,说是要远走高飞,于浩然坚持聂远达离开之后才能拿到钱,两人争执了一会儿,不欢而散。分手后,于浩然直接回了住处,然后就遇害了。聂远达的行动轨迹有比较完整的视频证据支持,他没时间跟到于浩然家里杀人。杀害于浩然的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看来是个老手。而且,于浩然家所在小区门口的监控探头恰好在案发时段出了故障……所以,线索断了。”

杀人灭口,熟人作案,宋杰马上想到了王文强。可高局长说:“我们已经查了,当晚你和王文强在公司分手,他直接回家了。案发时,他的车和人都在家里。”

“他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可能是他们共同熟悉的人……”

“问题是,没有线索直接指向王文强……我们遇到高明的对手了。”

“王文强有没有可能跑路?”

“于浩然死了,他还会跑吗?这次他去北京,是要见证监会的人,为公司上市做准备。”

宋杰疑惑地望着高局长,自己都不知道王文强去北京的目的,高局长是怎么知道的?高局长说:“他是和刘副市长一起去的,长坤公司是刘副市长亲手树起来的民营企业典型。本来我和你想的差不多,以为聂远达到案,这个案子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案子结束你就可以归队……现在看来,你只好继续漂一阵子了。”

马晓雯

于浩然被害的第二天,马晓雯便被刑警队传唤了。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于浩然出事。刑警队的人对她进行了例行询问,问她最近和于浩然有没有接触,但没有透露于浩然已经死亡的消息。

案发当天傍晚,她和往常一样来到于浩然家,帮他打扫卫生,然后给于浩然发了一条信息,问他是否回来吃饭。于浩然回复,晚上不要等他,他还要见一个人。于是马晓雯关灯锁门,坐电梯离开。

马晓雯在刑警队并不紧张,这里许多人她都认识,都是马教授的学生,经常到她家做客。找她了解情况的是大刘,她问:“刘哥,于浩然怎么了?”

大刘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于浩然因为吸毒被抓了。于浩然无数次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发誓不再吸毒,可过不了两天又把誓言抛在脑后。她从最初发现于浩然吸毒的愤怒和不解,到后来的无奈,现在,无奈变成了日常。被抓了也好,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一天早晚要来。

离开公安局,她试着拨打于浩然的手机,关机。看来,真的是被抓了。这事怎么跟父亲说呢?她的眼前浮现出父亲憔悴的面庞,自从知道于浩然吸毒的事,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父亲劝过她多少次,让她离开于浩然,她知道父亲是对的,可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爱情这东西是种化学反应,一旦发生了,想戒掉比戒毒还难。于浩然戒不掉毒瘾,她戒不掉对于浩然的心瘾,她也中毒了。

回到家,父亲正坐在书房里发呆。最近这阵子,父亲经常是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来到书房门口,父亲抬起头看着她。她艰难地说:“爸,我刚才去了公安局……”

父亲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盯在她脸上的目光却没动。她尽量轻描淡写:“可能浩然出了点儿小事……”

父亲的头微微点了下,并没有深问。

于浩然的死讯是第二天长坤公司的孙可打电话通知她的,请她去公司清理于浩然的私人物品。对于浩然的结局,她有过千万种设想,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被人害死。

她的世界混沌了。

……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