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计划

(长篇小说连载)

文/封凯明 张宝中



第一章 高速公路上的枪战

3月1日上午,凌海警方接到来自云南警方的绝密情报:一名凌海籍中年男子和缅甸头号大毒枭桑昆来往密切,该男子年龄、体貌特征和凌海市赛江贸易公司董事长曹向东极为吻合。近日,一百公斤四号海洛因已从缅甸北部地区经云南运出,3月7日将在凌海完成交易。运送毒品的是桑昆身边一个重要人物,接货方基本可以确认就是曹向东。

对凌海警方来说,这是最近几年以来少有的好消息。

凌海是中国南方沿海省份的省会城市,也是一个港口城市。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这里的吸毒人群日渐庞大。目前全市一千一百万人口,在册的吸毒人员数量超过十二万人。参照国际上广泛采用的吸毒人员显性与隐性比例,估计实际吸毒人员超过八十万人。这个数字是相当惊人的。

凌海的吸毒人员这么多,其中一个客观原因是本地有一个绰号“毒蛇”的大毒枭。二十多年来,“毒蛇”源源不断地从缅北购进毒品,不但控制了凌海和周边部分地市的毒品市场,而且还通过凌海的港口把大量毒品走私出境,卖到了日本、韩国甚至美国。

多年来,警方只是知道有“毒蛇”这么一号人物,但不掌握丝毫具体情况。“毒蛇”隐藏得太深,要把他挖出来,警方有点儿“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感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却不见成效。

八年前,凌海警方实施了针对“毒蛇”的卧底计划。时任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长王青林到省警官学院物色了五个身体素质、心理素质、政治思想素质都非常过硬的大一新生,把他们集中在省公安厅所属的一处培训中心,对他们进行了为期四个月的封闭训练。训练结束,经过体能、心理、应激反应等方面的测试,五个人当中,只有代号001的年轻人顺利过关,其余四人都被淘汰。

001成功打进了贩毒组织,但所在层级较低,一直没机会进入组织的核心层,更无法接触到有关“毒蛇”的任何线索。王青林对卧底的要求是:保持静默,不要操之过急。

这一静默就是八年多。凌海警方内部开始有了不同声音,有人主张召回卧底,王青林的意见是,计划已经实施了八年多,也许很快就能见到成效了,如果这时候撤回来,所有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争执不下的时候,云南方面传来绝密情报,这意味着001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凌海警方马上对赛江贸易公司进行秘密调查,发现该公司多次从包括缅甸在内的东南亚国家进口柚木、大理石等货物。如果走私毒品,这是非常好的掩护。凌海警方判断,曹向东极有可能就是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

在公安部禁毒局的协调下,云南警方和凌海警方联合开展代号为“飓风”的秘密缉毒行动,不但要抓捕“毒蛇”,还要彻底切断从云南到凌海、从凌海到日韩美的毒品交易链。

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是凌海市公安局现任副局长王青林。王青林今年四十二岁,是凌海公安系统里的少壮派,有多年的刑警经历,心思缜密,行事果断,用人也不拘一格,尤其喜欢重用年轻人。他最得意的弟子陈思伟从省警官学院毕业不到五年,年仅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刑警支队一大队的大队长,负责全市的重特大案件。

王青林如此器重陈思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刚入警的时候,负责“传帮带”的师傅是邱荣发,也就是陈思伟的父亲。十六年前,邱荣发在抓捕毒贩时牺牲,为了保护他的家人不受毒贩的报复,邱荣发的儿子邱思伟便随了母亲的姓改叫陈思伟。邱荣发救过王青林的命,王青林知恩图报,再加上局长赵孟春和邱荣发也是多年战友,陈思伟的仕途就格外顺利。和他同年入警的年轻人,多数还没有一官半职,而他已经是大队长了,何况还是重案大队,那是刑警支队的尖刀。这自然也遭到了一些非议,有人把“任人唯亲”的帽子扣到了赵孟春的头上。好在陈思伟争气,刚上任就破了几个大案,立了几次功,堵住了众人之口。

陈思伟办案能力强,这是公安局里公认的。但他也有一个备受诟病的弱点——对毒贩太狠。在抓捕毒贩的行动中,如果毒贩威胁到警察的生命安全,他开枪毫不犹豫。当然,很多毒贩犯下的罪行死有余辜,抓住了也是死刑,击毙他们一点儿都不冤枉。况且那些毒贩也知道贩毒是重罪,面对警察的时候总是要负隅顽抗,可毕竟把毒贩打死了,线索也就断了。而且社会舆论对警察开枪总是有偏见,每次出现这类情况,公安局少不得要对媒体对公众解释,多半还费力不讨好。陈思伟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很可能给公安局惹麻烦,只有尽力克制,但事到临头,往往又把这些顾忌抛到九霄云外。

凌海市公安局没有禁毒支队,禁毒方面的工作都是刑警支队承担。这次抓“毒蛇”,身为刑警支队一大队大队长的陈思伟自然是领队的最佳人选,行动小组的成员也都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局长赵孟春要抓“毒蛇”的活口,专门让王青林叮嘱陈思伟枪下留人,或者干脆不让他参加行动。王青林据理力争:“这小子不参加,我心里没底。局长放心,他要是敢乱来,我饶不了他。”

陈思伟很快就查到了曹向东的两个手机号,通过技术手段进行布控。曹向东只要随身带着手机,不管走到哪里,都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在盯这两个手机号的时候,出现了异常情况——两个手机号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很明显,曹向东没有使用“双卡双待”的手机,两个号码不是他一个人在使用。要么他本人用一个,另外的人用一个;要么,两个号他一个都没用。

继续往下追踪,终于查明这两个手机号的使用者是他公司的两名员工。看来,曹向东的反侦查意识很强,为避免在交易前被警方通过手机号锁定,玩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让他的员工顶着他的“壳”在警方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自己却藏起来了。

侦查员往赛江贸易公司打电话,以客户的名义找曹总,接电话的人说曹总出差了。但机场、车站、码头都没有曹向东离开凌海的记录,各个进出凌海的公路卡口也没有他的影子。陈思伟判断,曹向东并没有离开凌海,而是躲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等着3月7号那天从缅甸毒贩手里接货。交易结束,他自然就“出差回来”了。

曹向东突然失踪,最着急的是局长赵孟春。从十年前担任局长开始,赵孟春曾多次向省厅领导打保票,一定要把那个隐藏在凌海的“毒蛇”揪出来。可十年过去,他的黑发变成了花白,都快退休了,连“毒蛇”的毛都没见一根。如果这次还抓不到“毒蛇”,退休前可能就没机会了,他的职业生涯会留下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对他来说,“飓风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毒贩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凌海完成了交易,又把毒品从凌海卖到日韩美,那凌海市公安局局长赵孟春的老脸就丢到太平洋对岸去了。

3月4日,距离毒贩在凌海交易还有三天,可警方对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点等情况一概不掌握。下午三点,赵孟春召集王青林和行动小组成员开会,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

会议进行了十分钟,除了赵孟春的几句开场白,还没有人开口,包括王青林和陈思伟在内,大家都低着脑袋。赵孟春看看这个脑袋,又看看那个脑袋,干脆直接点将:“青林,你说说。”

王青林抬起头,眉头紧锁,脸色沉重,目光没有和赵局长交流,而是游移到天花板上,好像天花板上写着破案线索似的。陈思伟也下意识望了一眼天花板。从省警官学院毕业后,他就在王青林手下工作,五年来第一次见王青林如此犯愁。半晌,王青林收回目光,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把本子往前一推。大家都看到了,那两个字是:卧底。

“赵局,我有三条建议。第一,调查赛江贸易公司近期的交易清单,看看他们进口了什么货物;第二,继续摸排曹向东的行踪,同时监听他公司重要人员的电话;第三,启用卧底。”

前两条建议都属于常规性质,在座众人也想到了,至于第三条,那是王青林的底牌。现在,他终于决定启用卧底了。

赵孟春点头:“就按你的意思,把所有探组都撒下去。”

调查赛江贸易公司进口了什么货物,是想看看这些货物有没有可能夹带毒品,木材、水果等货物里是很容易暗藏毒品的。但经过调查,赛江贸易公司近期没有从国外进口任何货物,最近的一次进口交易还是半年以前,进口了一批热带水果。赛江贸易公司重要岗位员工的电话,包括办公室主任、司机、秘书、副总,能监听的都监听了,没有人提到“曹总”、“老板”等标示曹向东身份的字眼。

两天过去,前两项调查依然没有任何收获,能不能抓到曹向东,就看卧底的了。3月6号晚上六点,卧底终于传出了情报:毒贩将在云岭高速凌海段进行交易。

这条情报提供了毒品交易的地点,但没有交易方式和具体时间。而且,交易地点也不确切,“云岭高速凌海段”不是一个具体地点,而是凌海市行政区内长度为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路段。尽管如此,也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想必卧底为此承担了巨大的风险。

在“云岭高速凌海段”抓毒贩,怎样布控呢?这是个难题。高速公路那么长,交易双方都开着车,通过手机保持联系,到了某个车辆少的地方,车在路边一停,十秒钟之内就可以完成交易,然后各走各的路,没有监控录像,没有卡口抓拍,也没有目击证人,调查取证都无从下手,警方上哪儿去抓他们?

3月6日晚饭后,赵孟春召集王青林及行动小组成员开最后一次调度会,研究如何对毒贩进行布控。会议从晚上七点一直开到十点,也没研究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大家七嘴八舌,提了不少建议,稍微靠谱的有两条。一条是佯装车辆故障,借故在高速路边停靠。对于这个建议,赵孟春不置可否。王青林沉吟片刻,否定了。理由很简单,“恰好”出现的故障车一定会引起毒贩的警觉,反而弄巧成拙。第二条是制造交通事故,实施交通管制,对车辆实行单通道放行,便于布控和抓捕。这条建议也被王青林否了,他认为现场一旦出现警察——哪怕是交警,毒贩也一定会放弃交易。

所有建议都被否定了,王青林的目光瞄向了陈思伟。刚才大家七嘴八舌提建议的时候,陈思伟一直没吱声,以王青林对陈思伟的了解,估计他大概是有想法了。果然,陈思伟提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蹲点。

蹲点是刑警抓捕犯罪嫌疑人最常用的手段之一,但很显然,因为没有隐蔽物,在高速公路上无法布点蹲守。陈思伟的方案是,既然不能“定点”,那就“动”起来。具体说,就是让侦查员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转悠,毒贩谁遇见谁抓。只要警力动起来,就不会引起毒贩的怀疑。这个办法听上去似乎笨了点儿,然而应对目前的情况,却又是最有效的。

陈思伟说完,王青林的目光中已经露出了笑意,其实,陈思伟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他起身来到地图前,指着云岭高速凌海出口处:“如果我是毒贩,我选择的交易地点一定会是这里,我们就在这个地方设伏!”

他的理由是,这个地方容易逃跑。长达一百多公里的云岭高速凌海段,只有这里有三个逃跑的方向可供选择,其中两个方向是邻市栾阳和穆城,一个方向是从凌海出口下高速进入凌海市区。

赵孟春微微点头,对这个方案表示认可。但这仅仅是确定了布控地点和方式,那交易时间呢?

王青林认为毒贩在凌晨交易的可能性不大。这个时间段,高速公路上的车辆较少,很容易被警方盯上。早晨六点到晚上十点之间,车流量较大,便于隐蔽,毒贩很可能在这个时间段交易。因此他建议,从早晨六点开始布控。赵孟春担心毒贩提前交易,建议从凌晨三点开始用警比较保险。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时,王青林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机,立即向赵孟春请假,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具体是什么事,他没说,赵孟春也没问。但谁都能猜到,深夜十一点了还出去,极有可能是去秘密约见那个卧底。卧底计划是绝密,由王青林全权负责,连赵孟春都没有权力过问。

这次行动的临时指挥部设在高速公路凌海服务区。高速公路管理部门很配合,专门收拾了一间面积四十多平米的办公室。3月7日凌晨两点,王青林入驻指挥部,他只在沙发上眯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起来督导巡控情况。

服务区距离凌海出口大约十公里。王青林把四十名便衣分成二十个巡控小组,每小组两个人,一辆挂民用牌照的汽车。每隔一分钟,就有一辆车从服务区出发,经凌海出口出高速,二十分钟后从另外的入口转回来,形成一个“闭环”。在服务区和凌海出口处这十公里以内,有七个小组的警力在流动。每两个小组之间相隔一公里,在一公里的视野内,如果有可疑车辆路边停靠或者并车,都能看得见。同时,在栾阳、穆城两个邻市方向上安排了三组警力布控,还有十组警力在临时指挥部随时待命。按照这个部署,毒贩只要出现在高速公路上,就没有逃走的可能。

可是,直到7日上午十一点,八个小时过去了,每个巡控组都转了二十多圈,每个人都把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一样,依然没有发现可疑情况。有人开始怀疑卧底提供的情报不准,或者是毒贩更换了交易地点。如果真是这样,四十名刑警开着车这么转来转去,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两样了。坐镇指挥部的王青林却没有丝毫懈怠,他用电动剃须刀剃了胡子,洗了脸刷了牙,尽管几乎一夜没休息,依旧精神抖擞,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没有丝毫撤岗的意思。显然,他对卧底提供的情报深信不疑。

陈思伟和他的搭档、副大队长潘龙海一个小组,两人轮流开车。他们第N次从服务区上路后不到五分钟,看见前面大约一百米处有一辆绿色丰田越野车,正打着双闪慢慢往路边停靠。两人的第一感觉是一样的:毒贩就要现身了,好戏就要开始了。

这时开车的是潘龙海。陈思伟让潘龙海放慢车速,他拿起对讲机呼叫指挥部:“01,01,02呼叫,02呼叫。疑似目标出现,一辆绿色丰田越野车,距离凌海出口一公里,正准备在路边停靠,车牌号……”

对讲机里传来王青林沉稳的声音:“01收到。02继续前行,03盯紧。”

王青林的意思是让陈思伟的车往前开,不要停留,让后面那辆车上的两名刑警把这辆绿色丰田越野车盯紧。如果越野车上的人是毒贩,不会起疑心。

从这辆绿色丰田越野车旁边经过时,陈思伟和潘龙海都扭头仔细观察车上的人。车上下来一男一女,都二十多岁的样子。小伙子身材挺拔,古铜色皮肤,蓬松的头发焗成了酒红色,穿红色T恤、米黄色外套、棕色休闲裤。女孩儿皮肤白皙,漂亮性感,穿牛仔风衣、牛仔短裙、黑色陆战靴。小伙子打开了汽车前盖,一股白烟冒了出来,看起来像是水箱开锅了。他的表情很沮丧,掏出手机打电话,应该是在请求救援。

陈思伟和潘龙海没看出什么异常。不一会儿,他们听见后面那辆车的刑警通过对讲机向指挥部汇报:“01,01,03呼叫,应该是车辆故障抛锚,没有其他车辆靠近。”

王青林安排后勤组核实了那辆绿色丰田越野车的情况。该车所有者是邻市穆城的一家贸易公司,车辆状况一切正常。潘龙海空欢喜一场,有些泄气,忍不住低声骂了毒贩几句。但骂归骂,该怎么转圈还得怎么转圈。陈思伟也有点儿着急,但尽量克制着情绪,不在搭档面前表露出来。

二十分钟后,他们再次转回来,一辆清障车停在越野车前面,正准备将越野车拉走。看见清障车,陈思伟脑子里“铮”地响了一声,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到底哪儿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他问潘龙海,有没有感觉清障车有点儿奇怪。潘龙海瞪大眼睛:“奇怪?没看出来啊……不过,我上次在市区抛锚,也叫了救援,一个多小时清障车才到。”

这句话点醒了陈思伟:“就算最近的清障车赶到这里也不止二十分钟,这辆车来得太快了。”

潘龙海也反应过来了:“刚才我看见服务区加油站里停着一辆清障车……”

陈思伟使劲拍了一下大腿:“这就对了!”他立即拿起对讲机向指挥部汇报,“01,01,我是02,怀疑清障车有问题,建议排查。另外,怀疑越野车是套牌,请核实。”

这时,临时指挥部里的王青林也不那么淡定了。接到陈思伟的汇报,他立即安排人给车辆的所有者、穆城市龙卷风贸易公司打电话,询问那辆越野车去了哪里。如果那辆车今天在家,或者去了别的地方,那么高速公路上的这辆越野车就是套牌。反馈很快就来了,查号台登记的穆城市龙卷风贸易公司的两个电话号码都是空号。

凭直觉,王青林判断这辆车就是运送毒品的车,可又不敢完全肯定。查还是不查,他拿不定主意。如果毒品没在这辆车上,查车就会惊扰毒贩,他们就不敢交易了。可如果不查,毒贩就可能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完成交易。

四十名刑警都在等待王青林的命令,而王青林在等卧底的消息。他拿着手机,在屋里不停地踱步,每隔几秒钟就把手机摁亮一次。

巡控组通报,清障车已经将绿色丰田越野装上车,即将离开;一辆白色奔驰轿车停靠在路边,越野车上的一男一女上了奔驰车,准备离开现场。抓还是不抓?王青林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来了一条短信,只有六个字:“绿色丰田越野”。他立即下达命令:“各小组注意,迅速拦截清障车和白色奔驰!”

距离清障车最近的是05巡控组,在清障车前方不足四十米。05巡控组的两名刑警立即将他们的黑色捷达车横在道路中间,下车隐蔽在车后,通过喊话器要求清障车靠边停车。清障车和奔驰车不但没停下,反而加大油门冲过来,从捷达车的一侧逃离。两名刑警鸣枪示警,酒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从奔驰车的天窗探出身子,手持56式冲锋枪向两名刑警疯狂扫射,捷达车被打得千疮百孔,两名刑警受伤。

听到对讲机里传来的密集枪声,王青林下令:“02、03,从前面封住路口!06、07,给我咬住它!记住,务必留活口!”

“02”是陈思伟和潘龙海。此时,他们在清障车和奔驰车前方大约二百米。接到命令,他们调头逆行,会同另外三个巡控组实施拦截。四辆车把高速路堵得死死的,十几辆社会车辆也被堵住了,车里的人惊恐万分,女人孩子大呼小叫。

高速路上没有掩体,陈思伟知道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无辜群众很容易被误伤。转眼间,清障车和奔驰车已经冲过来了。奔驰车上有四个人,除了那对年轻男女,还有两个中年男子。车窗两侧探出两支56式冲锋枪,加上车顶年轻男子的一支,三支冲锋枪向警方的防线猛烈开火,试图掩护清障车撞开缺口逃跑。

眼看清障车越来越近,陈思伟举枪瞄准清障车司机连续射击,司机中弹,清障车打了个晃,一头撞到了护栏上。奔驰紧急刹车,几个毒贩迅速下车,其中一个直奔清障车,钻进驾驶室,试图再次发动。众刑警朝清障车的轮胎开火,几枪将轮胎打爆,清障车彻底趴窝。几名毒贩躲到清障车后,用56冲锋枪向警方猛烈扫射。陈思伟等刑警用的是手枪,火力上处于劣势。加之56冲锋枪穿透力强,警车无法起到防弹作用,瞬间又有两名刑警负伤倒地,其中一名伤势严重。

看着战友在自己身边倒下,陈思伟把王青林留活口的命令抛到了脑后。那对年轻男女在其他毒贩的掩护下,翻越高速路边的护栏,准备逃进周围的庄稼地。陈思伟对潘龙海大喊:“掩护我!”

凭借潘龙海的掩护,陈思伟快速朝清障车方向移动。子弹“嗖嗖”地从他耳边飞过,他闪转腾挪,瞅准机会开枪,击毙了一名中年毒贩。

支援警力陆续赶到,将毒贩包了饺子。很快,另一名中年毒贩也被击毙。酒红色头发的年轻毒贩嘴角一直挂着挑衅的笑,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害怕。他一边开枪,一边示意女友快逃。陈思伟瞄准年轻男子,两枪将他击毙。女孩儿见男友倒下,折回来趴在男友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潘龙海准备抓活口,提着手枪向女孩儿靠近。正在痛哭的女孩儿突然起身,手中冲锋枪的枪口正对着潘龙海的脑袋,两人距离不到三米。千钧一发,陈思伟果断开枪,女孩儿一头栽倒,身体顺着护栏下的斜坡滚了下去。潘龙海吓出了一身冷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他长出一口气,冲陈思伟咧了咧嘴:“哥,你这是救了我一命。”又扭头看看护栏下女孩儿的尸体,“不过吧,哥,不是我说你,你可是一个活口也没留啊……”

直到这时,陈思伟才恍然明白过来,五名毒贩全部被击毙,他自己就打死了三个。他本来是想着抓那个女孩儿活口的,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潘龙海被打死啊。

警方在绿色丰田越野车的备胎里发现了一百公斤四号海洛因。被击毙的五名毒贩的尸体摆在路边,其中却没有曹向东。

曹向东没现身,王青林感到很意外。根据云南警方提供的情报,曹向东应该亲自来接货的,他为什么没来呢?抓不到他,这次行动无论击毙多少毒贩、缴获多少毒品,都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还付出了两名警察重伤,一名抢救无效牺牲的巨大代价。

赵孟春听说毒贩都被击毙,当时就拍了桌子,要撤了陈思伟的职。王青林一再解释,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陈思伟当时别无选择,否则还会有民警牺牲。况且,陈思伟自己也差点儿挂了——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头皮,战斗中陈思伟没察觉,打扫战场的时候潘龙海才注意到,鲜血从陈思伟的头发根儿流下来,把衣服领子都浸透了。

好在只是皮外伤,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陈思伟斜倚车头,看着战友们清点现场。这时,手机响了,不是陈思伟熟悉的铃声。循着声音一看,原来是从那个酒红色头发的年轻毒贩身上搜到的“苹果7”手机。潘龙海把手机递给陈思伟,来电显示的人名是英文字母,但拼写方式很古怪,看不懂什么意思。陈思伟迟疑了一下,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好像是东南亚国家的语言,也许是泰语,也可能是缅甸语。陈思伟只是听着,不搭话。对方突然沉默,片刻,换成了带云南口音的普通话:“你是谁?”

对方声调低沉,估计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陈思伟反问:“你又是谁?”

“我是桑昆。这部手机是我儿子的,我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被击毙的年轻男子是桑昆身边的重要人物,这一点陈思伟估计到了,却没想到自己亲手击毙的是桑昆的儿子,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和桑昆这个“国际贩毒界”的名人通电话。他稳住心神:“我是中国警察。你儿子涉嫌贩卖毒品,持枪拒捕,已经被我亲手击毙。他的尸体就在我旁边,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你。顺便警告你,你最好悬崖勒马,否则你的下场和你儿子一样。”

桑昆的呼吸有些急促,陈思伟完全可以想象到这个消息对一个父亲的打击是多么沉重。对方干咳了两声,显然在极力克制着:“你叫什么名字?”

话不多,陈思伟却感觉字字透着杀气。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如果说了,自己就成了桑昆的人肉靶子,必然会引来疯狂的报复;如果不说,就丢了中国警察的尊严。想到这里,他一字一顿地说:“我叫陈思伟,中国刑警!”

桑昆的语气竟然很平静:“嗯,陈思伟……我记住了,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陈思伟毫不示弱:“是的,桑昆,我们一定会见面的,我比你更期待这一天!”

通话的时候,潘龙海一直在旁边听着。电话挂断,潘龙海的焦虑溢于言表:“我的哥哎,你疯了吗,怎么能把名字告诉他?”

陈思伟淡淡一笑:“我就是不说,以桑昆的能量,还能查不出来?躲是躲不过去的。我倒希望他亲自来找我,否则我们怎么抓他?”

在临时指挥部里,赵孟春皱着眉头,神情有些沮丧。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抓捕曹向东,可曹向东没露面,还牺牲了一名民警。作为局长,赵孟春实在无法向牺牲民警的家属交代。王青林则仰面靠在沙发上,脸色灰暗。他们都清楚,曹向东没参加交易,警方就没有他贩毒的直接证据。今天那五个毒贩,或许都能证明曹向东是“毒蛇”,可他们都被打死了。

“真让陈思伟这个浑小子气死了!抓活口就那么难吗?”赵孟春对陈思伟向来是又爱又恨。陈思伟破案的确是好手,脑瓜子很灵,也肯吃苦。但这小子也是个惹祸精,经常干一些让领导擦屁股的事。

王青林安慰赵孟春,要抓曹向东,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也许卧底手里就有他贩毒的证据。之前,王青林给卧底发了一条短信:“家里人都到齐,就差三叔了。”这句“黑话”的意思是,曹向东没有落网,还需要卧底设法打听曹向东的情况。

卧底迟迟没有回复。赵孟春很着急,让王青林打个电话再催一催。王青林说:“卧底工作性质特殊,频繁联系可能导致卧底暴露,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赵孟春打断他:“现在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曹向东跑了,我们没法儿交代。”

王青林十分理解赵孟春的心情。“飓风行动”牺牲了一名警察,如果再跑了曹向东,赵孟春面临的压力会更大。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给卧底打个电话。

这个电话是当着指挥部所有人的面打的。大家屏息凝神,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机上,可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接。王青林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电话终于接通了,王青林松了口气:“三叔不见了,一家人都等着他吃饭呢,赶紧去找找。”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反而挂断了电话。王青林心中一凛,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意识到,这个仓促的电话,或许真的会给卧底招来杀身之祸。

看着他的脸色,赵孟春心里有些发毛:“卧底有危险?”

王青林摇了摇头:“不敢肯定,估计情况不妙,看他造化吧。”

这时,赵孟春的秘书进来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刚刚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曹向东的司机举报曹向东贩毒,此时他正在荣丰银行附近。

赵孟春噌地站起身,一连说了三个“太好了”,指示王青林马上派人前去抓捕,但不要派陈思伟去。他实在是怕了这小子,担心陈思伟再把曹向东毙了。

曹向东没有现身交易,因为这天上午他出了一趟海。半个小时前,他接到桑昆的电话,得知交易时遭警方伏击,桑昆的儿子昂努被击毙。曹向东十分震惊,赶紧向桑昆解释,这事跟自己没关系,多半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这个人要么是他这边的,要么是桑昆那边的。桑昆说,冤有头债有主,昂努是被陈思伟打死的,他不管是什么人泄露了消息,他只要陈思伟的人头。曹向东承诺,他一定帮桑昆结果了陈思伟。

和桑昆通完电话,曹向东去了一趟荣丰银行。刚离开银行不久,他的车就被两辆警车堵住去路。曹向东知道警方没有他直接贩毒的证据,一点儿都不害怕,气定神闲地下了车,还主动请民警搜查他的车。让他吃惊的是,民警在后备厢里搜到一个黑色手提箱,里面居然有两袋白色粉末,大约两公斤。

曹向东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阵。那些白色粉末不用化验,肯定是海洛因。他扭头看看司机杜光明,杜光明躲避着他的目光,曹向东顿时恍然。令民警不解的是,曹向东被戴上手铐的时候,紧张的神情不见了,还咧嘴冲民警笑了笑。

根据现场缴获的两公斤海洛因以及司机杜光明的指证,曹向东的贩毒罪名几乎板上钉钉,等待他的将是死刑判决。曹向东的落网,让云南和凌海警方皆大欢喜。如果曹向东就是在凌海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那就意味着从缅甸到云南、从云南到凌海、从凌海到日韩美的运毒通道被彻底切断。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绩,所有参加行动的人脸上都有光,对联合国禁毒署也是个很好的交代。

但曹向东到底是不是“毒蛇”呢?谁也不敢肯定。

第二章 致命的第三刀

曹向东的落网,让陈思伟很激动。陈思伟的父亲十六年前在追捕毒贩时牺牲,据传,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就是“毒蛇”。

邱荣发牺牲那年,陈思伟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关于爸爸被害的情况,他都是听妈妈说的。妈妈告诉他,爸爸在抓捕毒贩的时候,为了抓活口取得证据,没有开枪击毙毒贩,给了毒贩反击的机会,枪战中,爸爸为保护徒弟王青林光荣牺牲。也有人说,邱荣发是被警察队伍里的内鬼出卖,中了毒贩的埋伏。真相究竟怎样,没人说得清楚。邱荣发牺牲的时候王青林虽然在场,但当时他只是个小警察,师傅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并不知道邱荣发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邱荣发牺牲的地方是一个废窑厂,现在已开发成高档社区。虽然过去十六年了,出去办案路过爸爸牺牲的地方,陈思伟都下意识绕着走。爸爸牺牲后的大半年里,妈妈的头发白了一大半,神情也总是恍恍惚惚,做事丢三落四甚至颠三倒四,一度因精神失常住进精神病院。陈思伟从省警官学院毕业后,妈妈经人撮合,与一位在车祸中死了妻子的高中同学重新组建了家庭,到海口定居,再也没回来过。她想念儿子了,就让儿子节假日去海口看她,但她绝不来凌海。

爸爸的死,成了陈思伟和妈妈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陈思伟之所以对毒贩那么狠,原因就在于此。看见毒贩,他就想到被毒贩害死的爸爸,他就想为爸爸报仇。

现在,曹向东被抓起来了,陈思伟想参加讯问,以便弄清楚是不是曹向东害死了爸爸。可王青林却指定潘龙海和另一名民警负责讯问,都是他手下的弟兄。潘龙海传话说:“是赵局下的命令,让你远离曹向东,怕你把曹向东给毙了。”

他几次去讯问室,都被潘龙海拒之门外,哪怕站在门口听一会儿也不行。陈思伟自己安慰自己:不让我审,我就清闲清闲呗。讯问是苦差事,曹向东又是老油条,我何必自找麻烦?再者,谁审都一样,既然曹向东已经落网,爸爸被害的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陈思伟本来想清闲几天,可是,一桩海上浮尸案又让他忙得焦头烂额。

3月10日,也就是曹向东落网后的第三天,指挥中心通报,在金凤凰海水浴场发现一具男性浮尸。凌海每年都会发生几起游客溺水死亡的事故,一般由基层派出所或分局治安大队处置,无非是排查失踪人口,向兄弟单位发协查通报,确认尸源。可是,这起案件必须由刑警支队一大队接手。因为死者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枪杀的,尸体的额头上有一个弹孔。这属于重大刑事案件,归一大队管。

接到指挥中心的通报,陈思伟立即带领民警和法医赶到现场。男尸已经被海水泡得变了形,面目无法辨认,身上的肌肉组织也被鱼咬掉了不少。死者头上的弹孔,眉心处一个,后脑勺一个,经检验,是被58毫米的手枪子弹击穿了头颅。尸体手臂上有被捆绑的痕迹,估计是被绑住手脚后开枪射杀的。法医确认死亡时间大约七十二小时,也就是3月7日中午前后。陈思伟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时间段,自己正在高速路上围歼毒贩。

回到警队,陈思伟向王青林汇报了案情。王青林十分震惊,他怀疑死者是他的卧底。3月7日中午,他给卧底打电话,电话虽然接通了,但对方一个字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之后他又打了几次,关机,他再也没和卧底联系上。

既然王青林怀疑死者是卧底,陈思伟就想借这个机会问问,那个卧底到底是什么人。但王青林说卧底行动的保密等级是绝密,陈思伟无权知道,这是纪律。陈思伟建议通过技侦手段锁定卧底的手机,以便找到卧底的行踪。王青林也否了,因为卧底的手机里有反跟踪装置,根本无法定位。

陈思伟向周边地市的公安机关发了协查通报,同时安排侦查员会同辖区派出所民警进行走访摸排。几天过去,浮尸的身份依旧毫无头绪。

海上浮尸案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赵孟春对此十分关注,要求陈思伟每天一汇报。陈思伟明白赵局为什么这么着急,如果死者真是卧底,赵局违反规定让王青林给卧底打电话,很可能就是导致卧底被害的直接原因,他是要承担责任的。

就在陈思伟紧锣密鼓地排查海上浮尸身份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的老同学楚霄汉的父母自杀了,而老两口的自杀和陈思伟是有间接关系的。

从小到大,如果说有陈思伟对不起的人,那就是他警官学院的同班同学楚霄汉。目前,楚霄汉正在位于凌海南部山区的凌海监狱服刑。并不是陈思伟把楚霄汉送进监狱的,但陈思伟总觉得,楚霄汉入狱,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省警官学院期间,陈思伟有两个铁杆室友,一个叫楚霄汉,一个叫封铭楷。三个好朋友当警察的目的各不相同。陈思伟的父亲死于毒贩之手,他当警察,有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意思,能查清父亲被害的真相自然更好;封铭楷家在农村,条件不好,村里人看不起,他当警察是为了让父母在村里人面前把腰杆挺直了,起码不受人欺负;楚霄汉当警察的理由最奇葩——他的女友崇拜警察,希望将来能嫁给警察。

楚霄汉的学习成绩一向不错。他父亲是著名建筑设计师,希望他能子承父业,报考同济大学建筑系。但楚霄汉偷偷改了高考志愿,结果,他的高考成绩虽然过了同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却被省警官学院录取了。他的女友则考上了艺术学院,两个学校只有一墙之隔。

宿舍里原本还有一个叫舒亚的室友,可他只待了两天,就因为一言不合动手打了教官,被学校开除了。对这个室友,除了火爆脾气之外,陈思伟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楚霄汉高大帅气,性格阳光,智商、情商十分出众,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所有的同学不论男女也都喜欢他,甚至连校门口的门卫、餐厅师傅、超市营业员,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都对他印象不错。入校后,他顺理成章被选为区队长。

楚霄汉的父亲楚中天作为著名建筑设计师,年收入上百万。楚霄汉这个“富二代”手头宽裕,而且乐于助人。来自农村的封铭楷家里穷,大学第一学期,他每顿饭都是就着咸菜吃,两三块钱一份的菜都舍不得买。楚霄汉买饭的时候,总是多打一份菜给封铭楷。封铭楷自尊心很强,坚决不吃。楚霄汉也不劝,当着封铭楷的面把那份菜倒进垃圾桶。下一顿饭,他还是打两份菜,封铭楷不吃,他就继续倒垃圾桶。再下一顿饭,依然如故。封铭楷真的被感动了,而且那么好的菜倒掉实在太可惜,仅仅为了让楚霄汉不再浪费,他也不得不吃了。

蹭了楚霄汉一年的饭,封铭楷实在不好意思再蹭下去了。大二的时候,封铭楷在一家饭馆找了份兼职,干了三个月,店老板耍流氓不给工钱,还打了封铭楷一顿。楚霄汉咽不下这口气,领着全区队的男生把饭店堵了,逼着老板赔了钱。后来店老板告到学校,楚霄汉的区队长职务自然被撤了。那次堵饭店行动,整个区队的男生唯独陈思伟没有参加,也是唯一没受到处分的男生,所以他接替楚霄汉当了区队长。不过,这个区队长当得别别扭扭,他和楚霄汉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封铭楷联系好了工作,回老家的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只等拿到毕业证,就正式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了。陈思伟和楚霄汉都想去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但名额只有一个。陈思伟的愿望很强烈,他想去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查清父亲被害的真相。楚霄汉的愿望也很强烈,他的女朋友夏莉联系的工作单位是凌海市群众艺术馆,和凌海市公安局在一条路上,相距不到三公里,他们结婚后可以开一辆车上下班。楚霄汉的父亲本想托托关系,让儿子去省公安厅工作,但楚霄汉执意要去凌海市局,好在都跑不出凌海市,也就由着他了。

从竞争力来看,楚霄汉比陈思伟更有优势。一是他的综合成绩最好,还是全校的散打冠军;二是他的父亲人脉广,而陈思伟的父亲早死了,母亲精神又不太正常。陈思伟为了工作的事去找过王青林,王青林建议他去治安支队,陈思伟只好暂时放弃了去刑警支队的念头。

三个人的就业意向本来已经基本确定了,没想到,一场“酒吧风波”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毕业离校前,6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五,封铭楷想请楚霄汉、陈思伟和夏莉吃顿饭。大学四年,楚霄汉和陈思伟都在经济上帮助过他,他要利用这个机会表示一下感谢。那时候他正在天豪酒吧打工,请客的地方也就选在这个酒吧。他跟经理说了请客的事,经理照顾他,给他打七折。

夏莉是学舞蹈的,身材和气质都好,走路像踩着弹簧,袅袅婷婷的。她一进酒吧就惊艳全场,所有男人的眼珠子都在她身上打转转,女人们也偷偷打量她。四个人选了大厅角落的座位,边吃喝边说说笑笑。

席间,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过来,和陈思伟打招呼。她叫董雪梅,是荣丰银行的副行长,和陈思伟住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平时进进出出经常照面,虽然没什么交往,也算得上熟人。陈思伟称呼她“董姨”,她称呼陈思伟“小陈”。

陈思伟礼貌地和董雪梅寒暄了几句。他以为董雪梅只是和他打个招呼,没想到对方热情邀请他们四个去她的包间里坐坐,尝尝“62响皇家礼炮”。陈思伟觉得有点儿突兀,毕竟只是点头之交,这么多人去喝她的洋酒,就欠她的人情了。可是,对方如此热情,谢绝也不礼貌。他看了看楚霄汉、封铭楷和夏莉,希望他们能婉言谢绝。但董雪梅口若莲花,又长期混迹交际场,几句话就把他们三个忽悠住了。就这样,四个人跟在董雪梅屁股后头,去了她的包间。

包间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岁左右,方脸阔嘴,留着寸头,脖子上挂金链子,一看就是土豪。董雪梅介绍,他是定昌国际集团董事长李定昌,即便算不上凌海的首富,也位列前三。另一个是荣丰银行的行长孙怀仁,五十六七岁,人很瘦,头顶的头发快掉光了,脑袋亮得像个大灯泡,戴一副金丝眼镜,咧着大嘴笑的时候样子有些下流。此人封铭楷认识,是酒吧的常客,经常对酒吧里的女孩儿动手动脚。

这天晚上,李定昌约孙怀仁、董雪梅两位正副行长谈生意。说是生意,其实是合伙洗黑钱。李定昌给出的条件孙怀仁不太满意,喝了几杯洋酒之后就想离开。穿过大厅去卫生间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夏莉,顿时呼吸急促,回到包间后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李定昌自然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借口出了包间,在大厅里逡巡了一圈,目光很快定格在夏莉身上。李定昌马上明白孙怀仁在想什么了,给董雪梅丢了个眼色,董雪梅立刻心领神会。

四个人在董雪梅的包间里坐了半个钟头,李定昌招呼服务员重新开了一瓶“皇家礼炮”。大家彼此不熟悉,互相之间话不多,只有董雪梅和陈思伟聊了聊家长里短,询问陈思伟毕业后的打算。楚霄汉、封铭楷和夏莉只管喝酒唱歌,李定昌和孙怀仁小声嘀咕着生意上的事,孙怀仁心不在焉,表情似笑非笑,眼睛一直偷偷打量夏莉,恨不能用目光把她脱得一丝不挂。封铭楷知道孙怀仁的德性,提醒陈思伟时间不早了,该走了。四个人这才离开酒吧。

至此,夏莉和董雪梅的全部交集,是在她的包间里坐了半个小时,喝了她一杯“62响皇家礼炮”;和李定昌、孙怀仁的全部交集,是在同一个包间里坐了三十分钟,说话不超过三句。如果此后再无交集,楚霄汉、封铭楷都会如愿成为警察,夏莉则去凌海市群众艺术馆报到。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

三天后,也就是6月19日,董雪梅给陈思伟打电话,说荣丰银行要招聘一名女文员,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陈思伟没有女朋友,首先想到了夏莉。他也知道夏莉已经联系好工作单位了,但群众艺术馆和荣丰银行没法儿比。荣丰银行是凌海市首屈一指的外资银行,许多达官贵人的孩子都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陈思伟让楚霄汉问问夏莉。楚霄汉的想法和陈思伟差不多,群众艺术馆这么个穷单位,肯定不是夏莉的久留之地,待不几年就要想办法跳槽的,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应当把握住。夏莉更不用说,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经陈思伟牵线,董雪梅约夏莉晚上在天豪酒吧见面,声明这不是正式面试,只是先谈谈。楚霄汉本来是想陪夏莉去的,但那天晚上他父亲为他进市局刑警支队的事请一位老同学吃饭,他得作陪。这个理由他不太好和陈思伟直说,他知道陈思伟也想去刑警支队,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自己有事走不开,拜托陈思伟和封铭楷替他照顾好夏莉。

当晚面试夏莉的不是董雪梅一个人,还有孙怀仁和李定昌。封铭楷眼见陈思伟带着夏莉进了包间,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在这里打工一年多,知道包间里是怎么回事。有些男人看着道貌岸然,到了包间里,就成了衣冠禽兽。孙怀仁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转念一想,陈思伟和董雪梅也在里面,那老流氓再大胆也不敢乱来。

晚上酒吧生意好,封铭楷忙着各个包间招呼。过了一会儿,去董雪梅的包间送果盘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包间里只有孙怀仁和夏莉两个,董雪梅、李定昌和陈思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包间里光线幽暗,孙怀仁和夏莉坐在一张长条沙发的两头,相距一米左右,都侧着身子。孙怀仁坐姿端正,表情严肃,像和下属谈工作的样子。夏莉更是毕恭毕敬,她真的以为这是一次面试,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是一个圈套。

等封铭楷放下果盘,孙怀仁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我不叫你,就不要进来了。”

封铭楷嫌他的钱太臭,没接。孙怀仁脸色不好看,但还想在夏莉面前装得绅士一点儿,没发作,只是将那张钞票拍在茶几上。封铭楷担心孙怀仁对夏莉图谋不轨,想暗示她赶紧离开;同时也有点儿犹豫,万一真的是面试呢?就这么站起来走了,那不是耽误了她的前程吗?

见封铭楷依旧在包间里磨蹭,孙怀仁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封铭楷把果盘推到夏莉面前,微微冲她努努嘴,目光落在水果刀上。他的意思是,孙怀仁老老实实的便罢,如果图谋不轨,夏莉可以用水果刀防身。夏莉瞅了一眼水果刀,和他的目光对了一下。两人一个字都没说,但封铭楷相信夏莉明白他的意思。

封铭楷没拿孙怀仁拍在茶几上的一百元钱,转身离开了。尽管给了夏莉一些暗示,但他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就给楚霄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酒吧里的情况。楚霄汉说他一会儿就过来。

就在楚霄汉赶往酒吧的路上,夏莉被孙怀仁奸污了。她没用那把水果刀自卫,孙怀仁脱她衣服的时候,她还十分配合——她喝的酒里被孙怀仁悄悄掺入了氯胺酮,俗称迷奸药……

给楚霄汉打了电话,封铭楷又给陈思伟打电话,手机打通了,却没人接。其实陈思伟离封铭楷不远,就在酒吧的另一个包间里呼呼大睡,手机在他兜里响着,他根本没听见。

之前陈思伟把夏莉带到孙怀仁的包间,寒暄了几句,孙怀仁说要单独面试夏莉,陈思伟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正琢磨着找个借口留下,李定昌已经站起来出门了,董雪梅也顺势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李定昌去了别的包间,董雪梅则把他带到另外一个包间里,说别影响孙行长面试,在这里等一会儿。陈思伟坐不住,几次站起来要去看看夏莉,都被董雪梅拦住。董雪梅问到他的就业意向,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后来董雪梅说了一句话,他的屁股才在沙发上坐稳了。

董雪梅说,李总能帮他进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如果名额少,大不了多招一个就是了。

董雪梅说的“李总”就是李定昌。作为凌海的知名企业家,李定昌在政商两界的人脉都很给力,他如果肯出面说句话,陈思伟去刑警支队的事就手拿把攥了。陈思伟很激动,也很感激“董姨”。至于“董姨”为什么愿意帮他,他一时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为了表示感谢,他要敬董雪梅一杯酒。正准备倒酒,董雪梅起身从酒柜里拿出另外一瓶酒递给他:“喝这个,你那个没劲儿。”

陈思伟仰脖把那杯烈酒一饮而尽。别说是烈酒,就是毒药,冲董雪梅的热情,陈思伟也得喝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进刑警支队的事有了眉目,他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是,另一块石头还悬着,那就是孙怀仁包间里的夏莉。他还是想去看看夏莉,刚从沙发上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董雪梅是他家的老邻居,和他妈关系不错,是他的“董姨”,他对“董姨”没有防范之心,而这个“董姨”却在他的酒里下了安眠药。

不知过了多久,陈思伟醒了,只觉头痛欲裂。包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一大串未接电话,都是封铭楷打给他的。正要给封铭楷打过去,包间外面突然传来“杀人啦——杀人啦——”的喊声。他冲出包间,看见很多人正往酒吧门口跑,楚霄汉抱着夏莉,封铭楷在他身后,张着双臂护着他,三个保安提着电棍在追赶。

后来他才知道,楚霄汉赶到酒吧后,直奔孙怀仁的包间。敲门没动静,他意识到不妙,飞起一脚踹开包间的门。夏莉一丝不挂躺在沙发上,孙怀仁正趴在她身上。楚霄汉冲过去,一脚把孙怀仁踹了个仰巴叉。孙怀仁爬起来和楚霄汉厮打在一起,但哪里是警院散打冠军的对手,楚霄汉三拳两脚,又把他放挺在地上了。

趁这个空当儿,楚霄汉赶紧给夏莉披上衣服。没想到孙怀仁悄悄抄起一个酒瓶子,猛地砸在楚霄汉脑袋上,顿时见血。冲动之下,楚霄汉随手抄起封铭楷留在果盘里的那把水果刀,朝孙怀仁胸口刺去。孙怀仁结结实实挨了两刀,瘫倒在地上。

封铭楷本以为楚霄汉最多也就是打孙怀仁一顿,直到酒吧里音乐骤停,有人大喊“杀人啦”,他才意识到楚霄汉闯大祸了,赶紧从后厨冲出来,不慎与一个年轻人迎面撞了个满怀。封铭楷连说对不起。年轻人低着头,摆手示意没关系,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硬币,放在嘴边吹了吹,非常熟练地玩了一个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动作,把硬币放在手背上,从食指滚到小拇指,然后手一翻,硬币落到掌心。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封铭楷看得有点儿愣怔。眨眼的工夫,年轻人也出了后门,很快消失不见了。

封铭楷赶到大厅的时候,楚霄汉正抱着昏迷的夏莉向酒吧门口跑,身后跟着几个保安。在封铭楷的掩护下,楚霄汉逃出酒吧,封铭楷却被保安摁住,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楚霄汉最终也没跑掉,被闻讯赶来的巡逻民警抓住了。

孙怀仁身中三刀,其中一刀刺中心脏,当场毙命。楚霄汉说他只刺了两刀,那两刀还都避开了心脏,肯定是有人在他离开包间后又进去了,在孙怀仁心脏上补了致命的第三刀。这个人要么是故意陷害他,要么是和孙怀仁有仇。

酒吧的监控没有覆盖到那个包间门口,无法确认楚霄汉离开后是不是又有人进去过。相反,却有三名目击者向警方证实,楚霄汉从包间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白色的短袖T恤都染红了。经鉴定,楚霄汉短袖T恤上的血是孙怀仁的;那把水果刀上有他的指纹(当然也有封铭楷的,但排除了他的嫌疑);孙怀仁身上的三处刀伤,都是同一把水果刀捅的。这些证据足以认定楚霄汉杀死了孙怀仁。

楚霄汉的律师为他做了防卫过当的辩护,理由是孙怀仁强奸了楚霄汉的女友夏莉,楚霄汉才打了孙怀仁。接着,孙怀仁用酒瓶子打了楚霄汉的头,楚霄汉才用水果刀捅了孙怀仁。孙怀仁的律师否认强奸,说夏莉为了谋取银行的职位,主动向孙怀仁献身。案发当晚夏莉的包里有一万元现金,她无法解释其来源。显然,钱是孙怀仁给她的。

如果无法认定孙怀仁强奸,楚霄汉的行为就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承担的法律后果较重。楚霄汉的父母非常着急,他们甚至给孙怀仁的老婆下跪,希望得到她的谅解。孙妻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孙怀仁死了,她一点儿都不难过,只发愁没人往家里拿钱了。楚霄汉的父母倾其所有,又卖掉了两套房子,凑了六百万,终于得到了孙妻的谅解。死者家属的态度在量刑的时候起了一定作用,法院终审裁定:楚霄汉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封铭楷间接提供凶器、掩护楚霄汉逃跑,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两年执行。

楚霄汉在距离市中心四十多公里的凌海监狱服刑,封铭楷虽然不用服实刑,但按照相关规定,已没有当警察的资格了。本来即将成为警察的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成了罪犯。

陈思伟客观上成了这场“酒吧风波”的受益者,没有了楚霄汉的竞争,他顺利进了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根本不必通过李定昌帮他走后门——酒吧事件之后,李定昌即便打算帮忙,陈思伟也不会接受,很明显,夏莉的事是他和“董姨”合伙下的套。但陈思伟心里一直有负疚感。五年来,他多次回忆整个事情的经过,深入剖析自己的心态,最终不得不承认,在推荐夏莉去荣丰银行工作这件事上,自己是有私心的。

陈思伟的主观动机有两个,一是让夏莉有个更好的职业;二是让楚霄汉放弃去市局刑警支队,不和自己竞争。当时在他脑子里,第一个动机很清晰,第二个动机比较模糊。但要说主要动机,还是第二个。荣丰银行离市公安局较远,离省公安厅较近,如果夏莉去那里工作,楚霄汉可能会考虑去省厅,这样就没人和自己竞争了。另外,那天他明明感觉孙怀仁单独面试夏莉有些不对头,却因进刑警支队心切,受到董雪梅的诱惑,没及时去孙怀仁的包间看看,更没有提醒夏莉离开。如果不是这些私心作怪,后来发生的一切完全可以避免。

所以,陈思伟觉得是他把楚霄汉送进监狱的。他对不起楚霄汉,也对不起夏莉和封铭楷。他一直想为楚霄汉做些什么,希望能查清案件的真相,还楚霄汉一个清白。这成了他的另一个心结。

现在,楚霄汉的父母竟然自杀了。陈思伟不知道两位老人自杀的具体原因,但毫无疑问,这是自己的私心间接导致的恶果。他欠楚霄汉的更多了……

第三章 海上浮尸

楚霄汉父母自杀的消息,是封铭楷告诉陈思伟的。

封铭楷现在是一家包子店的老板。当初他被判了缓刑,警察当不成了,没脸回家,就在凌海漂着,当过保安,干过服务员,洗过碗,刷过厕所,睡过天桥,捡过垃圾,受过欺负,遭过白眼,饱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一年后,他终于在一家包子店安顿下来。封铭楷会蒸包子,这是跟他妈妈学的。他妈妈蒸的包子既好看又好吃,比赫赫有名的凌海大包更胜一筹。这家包子店本来卖凌海大包,半年后就开始主打封铭楷蒸的包子,生意兴隆,包子店门口每天都排长队。

同在包子店打工的范雅静撺掇封铭楷辞了职,两人合伙开了一家包子店。工商登记的法定代表人是封铭楷,但实际上他是二把手。一把手是范雅静,因为范雅静成了老板娘。

楚霄汉入狱后,封铭楷经常去看望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已从单位内退,体检的时候都是一身病。两位老人生病住院,封铭楷跑前跑后,悉心照顾。但陈思伟没去帮忙,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两位老人见到他心里不痛快。

接到封铭楷的电话,陈思伟目瞪口呆。怎么突然就自杀了呢?而且是老两口一起赴死。陈思伟无法接受。这时,陈思伟办公桌上的对讲机里传来指挥中心的指令,东方花园某别墅内发现两具尸体,请刑警支队前往现场勘查。看来消息千真万确了——楚霄汉的父母就住在东方花园。

东方花园位于凌海市区一座小山下面,小区里有一百多栋白墙红瓦的两层单体别墅。虽然在市区,却闹中取静,环境幽雅。陈思伟赶到时,封铭楷正盘腿坐在门口的草坪上,手里捏着两张机票,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自从五年前儿子入狱,楚中天一下子就垮了。作为一个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知识分子,楚中天平时很注意自己的仪容,西装笔挺,皮鞋锃亮,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腰杆挺得很直,任何时候都精神抖擞。儿子出事后,他整个人萎靡了,背也驼了,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擦地,头发蓬乱,胡子经常不刮,眼镜片裂了也懒得换新的。半个月前,楚中天在医院查出了肝癌晚期,医生说需要手术,否则活不过半年,手术费、医药费大约需要六十万元。

楚霄汉出事前,六十万元对楚中天来说不是什么大钱。可是为了取得孙怀仁家属的谅解,老两口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全部财产只剩下这栋别墅。这栋别墅是楚霄汉出事前不久贷款买的,老两口原打算把别墅卖掉,可产权证还没办下来,按二手房买卖的相关规定不能交易,每月还要还一万两千元的银行贷款。老两口的退休工资加起来刚够还贷,平日的吃穿用度都得省了又省。现在忽然需要这么一大笔开支,楚中天想都不想,就决定放弃治疗。

封铭楷感念上大学时楚霄汉对自己的帮助,一直想报恩。现在报恩的机会有了,却没有能力,他的全部存款还不到五万元。就在这时,一个绰号“老鼠”的黑社会小头目去了封铭楷的包子店,送来一张六十万元的银行卡,让封铭楷拿去给楚霄汉的父亲治病。封铭楷搞不懂楚中天和一个黑社会小头目会有什么交集,也不好意思问。好歹治病的钱凑够了,他也算松了口气。

不料,楚中天依然拒绝手术。他的理由是,他得的是绝症,即便动手术,不过晚死几个月。这几个月期间还要接受化疗,忍受肉体的痛苦,生活质量低,还拖累别人。放弃治疗,不过是想死得有点儿尊严而已。

封铭楷无言以对,只好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把他送回东方花园。他问老两口下一步怎么打算,楚中天说想回一趟南京老家,看看几个亲属,如果订到明天的机票,就立即动身。封铭楷自告奋勇帮老两口订机票,还说明天一早送他们去机场。楚中天不想麻烦封铭楷,但封铭楷执意如此,只好将身份证给了他。

准备离开的时候,楚妈妈把别墅大门的钥匙交给封铭楷,说他们在南京的这些天,请封铭楷有空过来浇浇花;这期间可能要交物业费,请他先垫上。其实钥匙明天给也不晚,但封铭楷没太在意,也许楚妈妈是怕明天一忙给忘了吧。

回到包子店,封铭楷马上在网上订了机票。今天一大早,他打了一辆出租车来接老两口。可是,门铃摁了好几遍,就是没人来开门。打楚中天的手机,关机了。封铭楷预感情况不妙,忽然想起自己有别墅的钥匙,急忙掏出钥匙开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叫“伯伯”、“阿姨”,没人答应。推开卧室的门,老两口并排躺在床上,表情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没有了呼吸。楚中天穿了一身深灰色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楚妈妈穿了一件紫色旗袍,披着浅蓝色披肩。两人的头发都梳得纹丝不乱,还打了定型水。床头柜上有一个安眠药的空瓶子……

勘查完现场,潘龙海递给陈思伟两个牛皮纸信封,一个信封上写着“封铭楷收”,一个写着“霄汉我儿收”。给封铭楷的信封里有一张存折和一张折叠了的A4纸——

“小楷,我和你伯伯非常感谢你这几年的照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临了还得再给你添麻烦,很过意不去。这房子的贷款,如果你有能力还,就替霄汉先还着,算是他借你的。如果没能力还,等三个月后房产证办下来了,就帮霄汉卖了吧。另外一封信,麻烦你交给霄汉,告诉他,爸爸妈妈走的时候不痛苦,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他出来了。”

读完这封信,封铭楷“哇”的一声哭出来。陈思伟也是泪流满面,他攥紧拳头,在客厅墙上狠狠地砸了一拳。他心里有一股极其强烈的愤怒,想打人,抡起巴掌左右开弓,打得他满地找牙。可那个人是谁,又在哪里呢?他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悲剧的源头就是那场“酒吧风波”。他一定要尽快查明当年的真相,否则不但对不起楚霄汉,更对不起楚霄汉父母的在天之灵。

处理完楚霄汉父母的后事,陈思伟和封铭楷商量,两人一起凑钱替楚霄汉还房贷,否则等他从监狱出来,连个家都没有了。可是,陈思伟的工资不到六千元,封铭楷的包子店生意好的时候每月有五千左右的利润,不好的时候,三千都挣不到。让他俩每月凑一万两千元还房贷,实在是力不从心。

就在两人为房贷发愁的时候,夏莉出现了。

楚霄汉入狱后的这四年多,夏莉一直在上海。

她本来想留在凌海找点儿事做。虽然楚霄汉进了监狱,但监狱在凌海郊外,她感觉并没有离开他,她还打算每月至少去探望他一次。她在大学里学的是民族舞,打算找一家少儿才艺培训机构,教小孩儿学跳舞。可是由于酒吧事件,她没能拿到毕业证,没有哪个培训机构愿意聘请她。在那个案子里,她是无辜的受害者,但周围的人不了解内情,把她看作轻浮放荡的害人精。无奈,她只得去上海投奔妈妈的一个老情人。

夏莉没有爸爸。确切说,是没有法律意义和家庭关系上的爸爸,也不知道爸爸是谁。她是个私生女。她妈夏知秋曾经是凌海市总工会的舞蹈辅导员,一辈子没结婚,但一辈子也没缺过男人。她曾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说爸爸死了。她想知道爸爸长什么样,想看看他的照片,妈妈说照片都烧了。她知道妈妈不想告诉她,也就不再追问。

妈妈的那位老情人是上海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相貌平常,但很有能力,人脉很广。夏莉按妈妈的要求,称呼他“梁爸”。经梁爸介绍,夏莉在上海干过出国留学中介、现金出纳、人力资源经理、民办艺术学校舞蹈教师等多种职业,收入不算高,但比在凌海强多了。

到上海的第一年,夏莉每隔十天半月都给楚霄汉写一封信,内容大同小异,说说她在上海的工作、生活情况,让楚霄汉别担心,自己一定等他,诸如此类。可是,她从没收到过楚霄汉的回信,一封都没有。她无法确认楚霄汉有没有收到她的信,就给封铭楷打电话。封铭楷说,他也给楚霄汉写过信,每次都能收到回信。她终于确信,楚霄汉是故意不给她回信。

不回信是什么意思呢?夏莉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因为她被孙怀仁奸污,楚霄汉嫌弃她了;二是楚霄汉觉得自己是个犯人,配不上她了。如果是第一种可能,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楚霄汉,不再打扰他。如果是第二种可能,她一定要等他,等他出狱,和他结婚。但这两种可能性,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

有人给夏莉介绍男朋友,可她没有心思谈恋爱,都婉拒了。她心里一直放不下楚霄汉。她甚至想回凌海,去监狱探视楚霄汉,和他当面聊聊。可她又怕楚霄汉不见她——信都不回,不见她完全可能;或是当面提出分手,那种痛苦她没有勇气面对。

一晃儿四年多过去了。前不久,夏莉和几个同事聚餐,吃完饭一起去K歌。在练歌房里,她偶然认识了一个来上海办事的凌海男人。男人三十四五岁,长相不讨人厌,穿戴讲究,出手阔绰。两人聊了几句,夏莉的普通话带着点儿凌海味儿,男人听出来了。两人互留了手机号,还加了微信。

男人在上海待了一个多星期,三次请她吃饭。他说很想和她交个朋友,如果她愿意回凌海,每隔几天拿出一些时间陪陪他,他愿意每月给她三万块零花钱。夏莉明白,他的意思是包养她,只是没说得这么直白。

一个月三万块钱,确实很诱人。她在上海,除去房租和吃穿等日常开销,一年也攒不下三万块钱。自从被孙怀仁奸污,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脏,已经不值钱了。她的情感也许还值钱,但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不用投入情感。那个男人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不过,也谈不上反感,和他在一起不用付出“心理成本”。

而楚霄汉呢,这么长时间,一封信没给她回。她不知道自己的等待还有没有意义。妈妈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什么都没说。这其实已经等于表明了态度:默许,甚至赞成。

回到凌海不久,夏莉去包子店看望封铭楷,封铭楷又把陈思伟叫上,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陈思伟问她为什么又回凌海了,她闪烁其词,说上海再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至于自己被人包养的事,她可不想让陈思伟和封铭楷知道。问到楚霄汉的父母,封铭楷和陈思伟都沉默了……

得知两位老人的变故,夏莉哭了。她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她本来就欠楚霄汉的,现在欠得更多了。她想为楚霄汉做点儿什么,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偿还别墅的房贷。陈思伟问她拿什么还这么高的贷款,她再次含糊过去,说她自有办法。

最后封铭楷提议,他们三个一起去探视楚霄汉一次。夏莉黯然摇头:“你们去吧,我想,霄汉也许并不希望见到我……”

“酒吧风波”发生在五年前的6月19日,到今年6月19日,楚霄汉服刑就整整五年了(案发后至入狱前,羁押在看守所的五个多月折抵刑期)。

这五年里,楚霄汉和封铭楷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封铭楷还去监狱探视过几次。楚霄汉爱看书,封铭楷每次去都给他带几本,有文史哲的,也有计算机类的。而陈思伟自感无颜面对楚霄汉,想给他写信,每次拿起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半个月前,楚霄汉在给封铭楷的信里说,监狱就是监狱,永远不会变成天堂。这里关的大部分都是人渣,不过,这个人渣集中的地方也是个大熔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磨掉一个人的棱角。不老实的人能变老实,狂妄的人能变得内敛。这五年里,他就变得平和多了,出狱后,他要在凌海找一份工作,好好侍奉双亲。还没等封铭楷回信,楚霄汉的父母就双双服用安眠药自杀了。封铭楷没敢把这个噩耗告诉他,怕他接受不了。

刚进监狱的时候,楚霄汉是个刺儿头。他不欺负别人,但别人欺负他也不行。他所在的监室一共八个人,牢头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却已是“三进宫”的老号了。前些年偷摩托车,最近几年偷汽车,判了八年。他的两条胳膊上各文着四条小龙,后背上文着一条大龙,所以大家都叫他龙哥。楚霄汉一进监室,龙哥就指使小跟班二皮给他“洗澡”、“揭头皮”(犯人发明的体罚手段),走了一遍所有新犯人都要走的程序。楚霄汉因此高烧了三天,一个外号叫老棒子的老号端水喂药,忙前忙后。

老棒子一副老实巴交的农民相,却是因为杀人进来的。他自称四十挂零,看上去却像五十好几,人长得干瘦,身高一米七,体重还不到一百斤。入狱前他是建筑工地的泥瓦匠,常年在外打工,辛苦挣钱养家,挣的钱全都寄给老婆。没想到老婆养了野汉子,一天晚上被他撞个正着。他一怒之下手起刀落,把野汉子给砍死了,因故意杀人罪判了十二年。老婆干脆和他离了婚,儿子跟着老婆走了。每天夜里想起儿子,他都蒙着被子呜呜地哭,谁听了都替他难过,甚至龙哥也不时安慰他两句。

楚霄汉小心翼翼,尽量不招惹龙哥。大概龙哥觉得楚霄汉长得太帅,怎么看都不顺眼,动不动就让他倒洗脚水、捏肩膀。楚霄汉从小娇生惯养,哪里伺候过别人?再说,自己毕竟是个“准警察”,哪有警察伺候犯人的?所以,龙哥叫他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装睡。龙哥觉得很没面子,照例是一顿拳打脚踢。

老棒子悄悄劝楚霄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在那种人面前做小伏低不丢人。可楚霄汉宁可挨打,也不愿放弃尊严。老棒子看他倔得像头驴,劝他再多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也就不再劝了。龙哥叫楚霄汉去倒洗脚水,老棒子就赶紧凑过去:“哎,来啦——”但龙哥并不领情,一脚把他踢开:“老棒子你滚开,没你的事!”

龙哥坚持让楚霄汉伺候他,楚霄汉不听话,就要挨一顿毒打,一连几天都起不来床。楚霄汉挨了打,老棒子又得伺候他。仅仅为了不让老棒子伺候自己,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在龙哥面前装孙子。直到半年后,一个外号叫猴子的犯人进来,情势才发生了逆转。

猴子二十三四岁,人如其名,又矮又瘦,身体就像还没发育好,黄豆芽似的。但瘦归瘦,有肌肉。猴子不但力气大,还学过几天武术,个性强悍,是个狠角色。据他自己说,他之所以入狱,是因为好管闲事。一次他在饭馆吃饭,看见两个小混混儿借着酒劲掀开一个女服务员的裙子。小姑娘两手都端着盘子,没法儿反抗,只是默默流泪。猴子和女服务员对视一眼,心都碎了。实在看不下去,他把两个小混混儿打成重伤,被判了两年。不过也因祸得福,那个小姑娘认准了他可以依靠,准备猴子出狱后就嫁给他。楚霄汉很欣赏猴子“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性格。

龙哥嚣张惯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只要进了监室,这一亩三分地是我的,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在我面前都是孙子。猴子进来的当天晚上,等管教睡了,龙哥指使二皮给猴子“洗澡”、“揭头皮”。谁也没想到,猴子竟然敢还手,三拳两脚就把二皮放倒了。龙哥当牢头以来,还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于是他一声招呼,众人一拥而上。猴子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揍趴在地板上,胳膊腿被几个人摁得死死的,龙哥撸起袖子,准备大刑伺候。

楚霄汉和老棒子没有参与,坐在铺上观战。眼看猴子没了还手之力,可龙哥等人还不肯罢休,继续折磨猴子,楚霄汉终于忍无可忍,“噌”地起身下了铺。老棒子想拉他,没拉住。龙哥的注意力还在猴子身上,更想不到楚霄汉是打算“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冷冷瞥了楚霄汉一眼:“不关你的事,给我滚一边儿去!”

郁积多日的愤怒瞬间爆发,楚霄汉突然出手,在龙哥脸上抽了两巴掌,打得龙哥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来回摇晃。接着飞起一脚,龙哥“哎呦”一声,像坨泥巴一样“吧唧”摔在水泥地上。狼狈起身,龙哥捂着肚子,招呼另外几个人:“给我打,打死他!”

换成开阔点儿的地方,以楚霄汉的实力,几个家伙绑一块儿都不是他的对手。但监室里空间狭窄,他那些擒拿格斗的功夫使不出来,几个家伙又是拉胳膊又是抱腿,楚霄汉眼看渐落下风。这时候,猴子缓过劲来了,起身加入战团,形势立刻逆转,第一个被猴子放倒的就是龙哥。

老棒子一直主张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监室要“变天”了。他慢吞吞下了铺,抡了抡胳膊,说了句“他奶奶的”,走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龙哥面前,照他脸上就是两巴掌。龙哥被打傻了,捂着腮帮子,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老棒子:“你他妈眼睛长屁股上了吗?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

老棒子不说话,只是嘿嘿傻笑,接着又是两巴掌。

龙哥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还嘴硬:“老棒子,你他妈不想活了?”

这会儿老棒子不笑了,表情严肃,专心致志地抡着巴掌扇龙哥的脸。龙哥第一次觉得老棒子表情严肃的时候样子很吓人,不由得心胆俱裂,一把抱住老棒子干瘦干瘦的腿,鼻涕一把泪一把。他一哭,另外几个人也跟着哭爹喊娘。

龙哥的肋骨断了两根,住了四个月的医院。猴子和老棒子都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楚霄汉被关了一个月。重回监室,楚霄汉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六个人都为他鼓掌,巴掌都拍红了。从此,猴子和老棒子成了他的跟班,龙哥的那几个小弟也“弃暗投明”。

楚霄汉就这样成了牢头。他这个牢头和前任不一样,他不欺负人,也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人。在监狱里没人欺负,这就是好日子。不过,监狱毕竟是监狱。楚霄汉知道自己没杀人,他是被冤枉的,孙怀仁心脏上的那一刀不是他捅的,是有人陷害。可是他没证据,申诉了好几次,都被驳回。

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必须找到真凶。可怎么找到真凶呢?为了保护顾客的隐私,夜总会、练歌房、酒吧这类娱乐场所的包间里都没安装监控探头。如此说来,为自己翻案根本就没有可能。想通了这一点,楚霄汉不再申诉了。他只想把十年的刑期服满,出去找份工作,好好侍奉父母。他已经让父母操碎了心,伤透了心……

至于他和夏莉的关系,他也认真考虑过。他是爱夏莉的,这毫无疑问,在监狱里的每一天他都强烈思念着她。可是,他觉得他和夏莉已经没有未来了。十年刑期太漫长,他不能让夏莉等他这么久,这样太自私了。即便出了狱,他也是个有污点的人,夏莉跟着他会受委屈、遭白眼。而且,作为她的男友,他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他无颜面对她。

夏莉给他写的那些信,他都收到了。每一张纸、每一个字,他都视若珍宝,每一封信他都能从头到尾背下来。每次收到夏莉的信,他都写回信。他给夏莉写过不下二百封信,但这些信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写完后,犹豫一番,又撕碎了。有那么几次,他甚至把信封都写好了,只差交到管教民警手里。但最终,他还是没交出去。他必须狠下心来,只有这样,夏莉才能离开他。

封铭楷每次来探视,他都希望封铭楷说说夏莉的情况。可封铭楷一提夏莉,他又急忙岔开话题……

老鼠给楚中天治病的六十万元没用上,那张银行卡在封铭楷手里,他想还给老鼠。给老鼠打了七八次电话,每次都是关机,他只好联系陈思伟,请他利用工作便利想办法找到老鼠。

老鼠为什么要帮助楚中天?陈思伟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两个人一个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是黑社会小头目,不应有什么交集。陈思伟听说过老鼠这个人。前几年,老鼠跟本地的黑帮头子聂十三混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跟了李定昌,在李定昌名下的一家夜总会当总经理。但有关老鼠的情况,他知道的仅限于此,他们从没照过面,老鼠也从来没犯到他手里。

“老鼠”这个绰号不怎么好听,但实际上人长得挺帅,头发很长,焗成了酒红色,文艺范儿十足。封铭楷见过老鼠两次,第一次是去年春天,他的包子店开业的第一天。

封铭楷以前在“惠民包子店”打工,后来自己开店,还是在同一条街上。这就有点儿麻烦了,同行是冤家,何况这两个同行以前还是老板和伙计的关系。惠民包子店的老板叫王宝财,他知道前伙计蒸的包子自己比不上。竞争不过,他就请表弟吴湘龙帮自己出头。

吴湘龙自称是跟着聂十三混的,手下有几个小弟。这天中午,正是卖包子的时候,吴湘龙带了七八个小弟到了封铭楷的包子店,一个个打扮奇形怪状,表情凶神恶煞,一人占一张桌,既不吃包子,也不让座。店里本来有十几个顾客,见势不妙,能打包的赶紧打包,不能打包的匆匆吃几口结账,生怕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殃及池鱼。外面的顾客一进来,瞅瞅那几个横着坐的家伙,嘴里嘟哝一声,立马掉头走人。

封铭楷知道他们是来砸场子的,只有一个劲儿赔笑脸。老板娘范雅静从厨房里出来,一看对方那架势,知道惹不起,转身躲回厨房里小声咒骂。直到下午两点,没有来吃饭的了,那几个人才离开。晚上六点,他们又来了,八点才走。第二天继续,店里一整天没卖掉一个包子。封铭楷不知道他们还要来多少天,更不敢问。

第三天中午,那几个人又来了。封铭楷寻思,实在不行,干脆歇业几天避避风头。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顾客,要买五十个包子,打包带走。这个顾客西装革履,面皮白净,戴着墨镜,酒红色的长头发遮住了小半张脸,看年龄和封铭楷差不多。封铭楷第一眼就莫名其妙觉得对方的脸有点儿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想仔细打量一下,但由于长头发和墨镜的遮挡,看不真切。那人要买包子,封铭楷却不敢卖给他。几个小混混儿把“墨镜男”围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今天的包子,不卖。”

“墨镜男”不解:“为什么不卖?”

一个小混混儿双手叉腰,语气凶狠:“听不懂中国话怎么的?今天的包子不卖!”

封铭楷怕“墨镜男”吃亏,赶紧说:“今天包子不卖了,您要是想吃,明天再来吧。”

另一个小混混儿高声说:“明天也不卖,想吃包子,到别处吃去!”

“墨镜男”不搭理他们,径自掀开一笼包子,都倒进方便袋里。装完了这一笼,又掀开另一笼。他问封铭楷两笼包子多少钱,封铭楷眨巴几下眼睛,小声说:“想吃您就拿走吧,不要钱了。”

“买东西付钱,天经地义。你这么做生意,还不赔死?”说着,“墨镜男”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拍在柜台上。

一个小混混儿恼羞成怒,一把抢过那张钞票。还没等他把钱装进自己口袋里,只见“墨镜男”一伸手,封铭楷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小混混儿自己就跪地上了,不停甩着手腕子,疼得龇牙咧嘴。

其他小混混儿被镇住了,有人赶紧给吴湘龙打电话。吴湘龙正在表哥的包子店里吃饭,听说有人叫板,扔下筷子就跑过来了,进门就喊:“我倒想看看,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

只是,随着离“墨镜男”越来越近,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等走到跟前,他的横眉立目已经变成了低眉顺眼,冲“墨镜男”不住地点头哈腰:“鼠……鼠哥,没想到是您,得罪得罪。”又回头骂几个小弟,“你们眼珠子瞎了吗?连鼠哥都认不出来?”

几个小混混儿愣了片刻,赶紧恭恭敬敬地叫“鼠哥”。这时候封铭楷才知道,原来这个“墨镜男”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鼠。

老鼠摆摆手,示意吴湘龙和那几个小混混儿跟他一起出来。来到王宝财的惠民包子店门口,他两手抄在裤兜里,冷冷地对吴湘龙说了句:“砸了它。”

吴湘龙以为自己听错了:“鼠哥,这是我表哥的店……”

“还要我亲自动手吗?”说着,老鼠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让对方找二十个人过来。

吴湘龙这回听明白了,赶紧命令手下动手砸。他知道,他要是不砸,一会儿来的人会砸得更狠,砸得他表哥的店毛都剩不下。几个手下进了包子店,象征性地推倒几把椅子,摔了几个酒瓶子。

王宝财正在店里忙活,眼看一伙人进来二话不说就开砸,带头的竟然是吴湘龙,不由得火冒三丈:“湘龙,你这是干啥?”

“表哥,摊上事了,回头跟你解释。先砸吧,要不然,一把火给你烧了都有可能。”吴湘龙苦着脸在王宝财耳边嘀咕几句,王宝财顿时脸色煞白,躲进后厨不出来了。

砸了一会儿,店里看起来一片狼藉,实际上也就是弄翻几张桌子而已。吴湘龙领着混混儿们出来的时候,老鼠身后已经停了一辆面包车,车里下来二十多人,个个膀大腰圆。吴湘龙上前交差:“鼠哥,按您的吩咐,砸完了。”

老鼠冲身后的人歪歪脑袋:“去帮帮他们。”

“鼠哥……”吴湘龙哭丧着脸,但不敢拦,他知道自己也拦不住。

二十多人当即冲进包子店,结结实实一顿砸。老鼠抽完一支烟,又续上一支,冲身边的一个壮汉点点头,壮汉大喊一声“停”,众人这才住手。老鼠又朝面包车努了努嘴,一个壮汉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几捆百元钞票的方便袋扔给吴湘龙:“砸坏东西要赔,收着吧。”

吴湘龙“扑通”一声跪在老鼠面前,带着哭腔说:“鼠哥,您别吓唬我了!店是我们自己砸的,您赔哪门子钱?就是借兄弟一个胆儿,兄弟也不敢和您开这种玩笑。”

老鼠把手里的半截香烟扔在地上:“哦,你说得也对。既然这样,你把这些钱送到对面的包子店里,补偿人家的损失。他要是不收,你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封铭楷当然不会收那些钱。吴湘龙差点儿就给他跪下了,封铭楷最后出了个主意,钱他肯定不要,但如果老鼠问起来,他会说收下了。后来,王宝财和封铭楷各卖各的包子,一直相安无事。

陈思伟纳闷儿,老鼠和封铭楷素昧平生,为什么要替封铭楷出这个头?这个问题,封铭楷同样想不通。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前不久老鼠送来的六十万元银行卡。

那天是3月6号,阴历正月十九,天上挂着大半个月亮。晚上十点左右,封铭楷的包子店刚关门,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然是老鼠。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老鼠,还是长头发和墨镜遮住了半张脸。没错,大晚上的也戴着墨镜。

封铭楷有些激动,急忙请老鼠屋里坐。老鼠不进屋,就站在包子店门口,从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是六十万元,给楚霄汉的父亲做手术用,还让封铭楷记住密码,156099。封铭楷迟疑着接过银行卡,问老鼠怎么知道楚霄汉的父亲要动手术。老鼠不接他的话茬儿,反问他记住密码了没有。封铭楷说记住了。老鼠叮嘱千万别忘了,说完回身上车走了。

封铭楷站在包子店门口,手里攥着那张银行卡,看着老鼠开的黑色宝马渐行渐远,嘴里不住嘟囔着“156099”……

说这些情况的时候,封铭楷是在陈思伟的办公室里。陈思伟问封铭楷:“你确定不认识这个老鼠吗?”

封铭楷字斟句酌:“不敢确定,但又说不上在哪儿见过,也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见过……”

陈思伟办公桌上有几张海上浮尸的照片,封铭楷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张吸引住,再也挪不开了,嘴也张得老大。那张照片上,死者的右手小拇指明显缺了一截。陈思伟注意到封铭楷表情的变化,拿起那张照片看看,又狐疑地盯着封铭楷:“这个人你认识?”

封铭楷不答反问:“他的小拇指是刚断的,还是以前就断了?”

陈思伟说:“法医鉴定过了,以前就是断的。”

封铭楷的眼圈红了,喃喃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就是老鼠……”

陈思伟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他是老鼠?”

封铭楷肯定地点了点头:“应该是他!”

那天晚上,老鼠递给封铭楷银行卡的时候,他不知道该不该收下,有些迟疑,大概五六秒钟的时间里,他一直盯着老鼠递银行卡的右手。灯光下,他看得很清楚,老鼠右手的小拇指缺了一截,断口很整齐。当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有点儿瘆人。

封铭楷提供的这条线索很重要,陈思伟马上安排潘龙海重新查验尸体,死者右手小拇指的断口确实很整齐。而且,老鼠送银行卡那天是3月6号晚上,和法医判断的死亡时间比较接近。那么,死者真的是老鼠吗?

经查,老鼠本名马涛,公开身份是威斯汀夜总会的总经理。夜总会是李定昌名下的产业。夜总会的工作人员都不清楚“马总”去哪儿了,因为他这个总经理只是挂名,并不参与管理。夜总会楼上有他一间套房,他每月大概有两三个星期住这儿,其余时间住哪儿不清楚。一个保洁员说,3月6号夜里马总没住这儿,以后也没见过他。

右手小拇指的断口和失踪时间,这两个巧合叠加起来,让陈思伟坚信死者就是老鼠。

第四章 卧底疑云

潘龙海调查了老鼠的电话清单,发现他最后两个电话都是在3月7日,都是和聂十三联系的。早上六点零九分,聂十三打给他,通话时长四十五秒;七点五十分,他打给聂十三,通话时长二十三秒。要弄清老鼠被杀的真相,聂十三是目前唯一的线索。陈思伟和潘龙海去了聂十三的公司。

聂十三的公开身份是凌海市海岳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说白了就是放高利贷的。公司办公地点设在市区北部的高档写字楼岭东大厦。聂十三不光是黑社会老大,还贩毒。陈思伟从线人那里听到过他贩毒的情况,派人盯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找到确切的证据。聂十三也知道陈思伟在调查自己,自然对陈思伟恨之入骨,在很多场合都扬言要弄死他。当然,弄死一个警察可不是小事,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

到了聂十三的办公室门口,陈思伟也不搭理秘书,直接推门而入,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闪进了里间。女人身材高挑,一身粉红色的套裙,屋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

聂十三中等身材,面皮白净,五官搭配得还算和谐,但脸上没内容,像一块白板。陈思伟和潘龙海不请自入,聂十三有点儿不爽,自顾摆弄办公桌上的一株含羞草,没有请两人坐下的意思。陈思伟跟聂十三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也不客气,上来就问老鼠去哪儿了。聂十三抬了一下眼皮,懒洋洋地说:“不知道,我也正找他呢。这小子借了我六十万就不见人影了,太他妈不讲究了。”

潘龙海问:“3月7号凌晨六点多你给老鼠打电话,是为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找他要那六十万了。”

很明显,聂十三在耍滑头。陈思伟警告他:“聂十三,你最好实话实说,哪天让我找到你贩毒的证据,你就麻烦大了。”

聂十三就像听到什么好玩的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陈大队长,我真喜欢你这脾气。不过,我可不是吓大的。你要是真能找到证据,我以后喝酒扶墙,不喝酒服你。”

“你最好赶紧烧香拜佛,千万别让我逮住机会。”陈思伟撂下这句话,和潘龙海一起走出办公室,“咣当”一声带上门。

潘龙海跟在陈思伟屁股后头小声嘀咕:“我的哥哎,你这哪儿是来找线索的,分明是给聂十三上眼药来了。”

陈思伟想想也是。聂十三这种人,指望他提供线索,不是与虎谋皮吗?他即使知道老鼠是怎么死的,能告诉你吗?只是,陈思伟知道这个烂人在贩毒,就老想找他晦气,潜意识里,给他上眼药才是这次来的主要动机。

两人离开后,聂十三收起笑容,抓起办公桌上的一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听到动静,里屋的女人走了出来,竟然是夏莉。夏莉来到聂十三身后,搂住了他的脖子:“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呀,把你气成这样?”

聂十三余怒未消:“一个臭警察,太他妈嚣张了,老子早晚要收拾他!”

在陈思伟进门的瞬间,夏莉看见他了,但他没看见夏莉的脸。刚才陈思伟和聂十三的对话,夏莉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她才知道,包养她的男人竟然是个毒贩。在上海的几次交往,她都没问过他是干什么的,以为他是个富二代、花花公子。回到凌海的这些天,她得知他是海岳投资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钱多得花不完,手下有上百号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过,那些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素质,她已经有些隐隐的担忧,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委身毒贩子。这种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和他在一起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他,说不定命就没了。

她必须尽快摆脱这个人,又担心聂十三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怎么办呢?

陈思伟调查老鼠无果,只好采用最笨的办法——视频追踪。说这个办法笨,是因为工作量太大,但这种办法也有优点,那就是一旦咬住目标,就跑不了它。

3月6号晚上十点左右,老鼠开车去了封铭楷的包子店。那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陈思伟派人调取了包子店附近道路的监控视频,没白没黑地查看,终于发现了老鼠的活动轨迹。监控视频显示,老鼠离开包子店后,开车去了位于市中心的丽榭健身广场。十一点十分,前往他担任挂名总经理的威斯汀夜总会附近的麒麟酒吧。他的车一直停在酒吧附近,直到第二天,也就是3月7号早上八点左右,他才从酒吧出来。

离开酒吧,老鼠开着那辆黑色宝马直奔码头,驾驶一艘鹅黄色快艇出了海。快艇不大,能乘坐五六个人,艇身一侧有“赛江集团”字样——那是赛江集团的资产,而该集团的董事长是曹向东。码头的监控视频显示,老鼠出海后大约一小时,曹向东和他的司机杜光明两人来到码头,上了一艘黑色快艇。杜光明手里拎着一只四四方方的黑色手提箱。

至于老鼠、曹向东、杜光明出海之后的去向,因为距离太远,监控拍不到。上午十一点零六分,曹向东驾驶黑色快艇,和杜光明一起返回码头,杜光明手里仍拎着那只黑色手提箱。陈思伟在监控中没有发现老鼠回来的画面。

潘龙海在码头上找到了老鼠的黑色宝马,从车里提取了几根长约十几厘米的染成酒红色的头发。经DNA鉴定确认,那具海上浮尸就是老鼠。陈思伟推测,曹向东就是杀死老鼠的凶手。曹向东为什么要杀老鼠?陈思伟马上就想到了答案——老鼠是警方的卧底。

很快,潘龙海的另外一个发现印证了他的猜测。3月6日晚十一点半左右,王青林驾车拐进麒麟酒吧的后巷。陈思伟记得,当晚王青林匆忙离开指挥部,应该就是去见卧底的。如果真是这样,接下来的解释就合情合理了:王青林安排老鼠在贩毒团伙卧底,“飓风行动”中,由于王青林频繁跟老鼠联系,导致老鼠暴露,被曹向东杀害。

不过,也有一个问题无法解释:如果曹向东已经知道老鼠是警方的卧底,认为老鼠把这次交易的情报传递给了警方,他为什么不取消交易?包括桑昆的儿子昂努在内,五名毒贩全部被击毙,一百公斤海洛因被缴获。明知警方会实施抓捕,还按原计划交易,难道他脑瓜子进水了吗?

负责讯问曹向东的同事说,曹向东一直装聋作哑,除了打哈欠,就没张过嘴。不管问什么,都像没听见一样。从省厅请来的讯问专家也没撬开这家伙的嘴。

陈思伟向王青林汇报了老鼠的情况。王青林的眼睛当时就红了,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陈思伟。陈思伟知道,支队长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流泪。

赵孟春的局长职务被免掉了。

确认那具海上浮尸就是卧底之后,王青林向赵孟春做了汇报。赵孟春很难过,也很自责。抓捕曹向东那天中午,如果不是他催着王青林给卧底打电话,卧底可能不会暴露,更不会死。他马上表态,这个责任由自己来承担,让王青林给省厅起草报告,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写,不能掩盖失误。不管组织给他什么处分,他都坦然接受。

不过,王青林起草报告时有自己的想法:把卧底和在“飓风行动”中牺牲的那位刑警一样对待,都按烈士上报。卧底冒着生命危险传递出重要情报,不幸被毒贩识破,惨遭杀害。这样起草报告,就把赵孟春违规使用卧底的情节忽略了。赵孟春临近退休,王青林不希望他因为这事,档案袋里多一个处分决定。再者,他觉得卧底的牺牲和赵孟春催促他给卧底打电话,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贩毒集团内部情况复杂,卧底随时有暴露的危险,不一定就是因为那个电话才被害的。

卧底计划是由王青林负责的,赵孟春无权过问,所以,那份报告没请赵孟春过目就上报给省厅了。王青林的主观动机是保护赵孟春,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王青林向省厅递交报告的第二天上午,有人实名向省厅纪委举报赵孟春违规使用卧底致其被害——举报者肯定是参加过3月7日“飓风行动”的人。当天下午,省厅纪委就约谈了赵孟春。赵孟春这才知道王青林为保护自己,报告里没提他给卧底打电话的事。他坦承了自己违规使用卧底的事实,说报告是他授意王青林那样写的,和王青林没有关系。

赵孟春保住了王青林,自己却落下了一个欺骗组织的罪名。其实赵孟春为人厚道,勇于承担责任,省厅领导是知道的。至于那个报告,到底是王青林自作主张,还是赵孟春授意,省厅领导心里也明镜似的。考虑到赵孟春快退休了,省厅领导不想让他背个处分,按照相关纪律,准备对他“内部处理”,也就是不公开小范围点名批评。

没想到,几天后又有人向省厅纪委实名举报赵孟春在干部使用上任人唯亲,违反组织规定提拔陈思伟。赵孟春再次被叫到省厅纪委。

陈思伟的父亲邱荣发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五十出头的年纪,比赵孟春小七八岁。邱荣发是赵孟春的老同事、老部下,十六年前他牺牲的时候是刑警支队缉毒大队大队长,赵孟春是支队长。赵孟春这个人很念旧情,在陈思伟的提拔任用上打了擦边球。提拔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比如办案能力确实很强,是个优秀的刑警,应该重点培养;不提拔也说得过去,比如太年轻,行事不够稳健。在这种情况下,一想到他牺牲的父亲,也就提拔了。如果陈思伟不是邱荣发的儿子,可能也就不提拔了。提拔陈思伟到底有没有私心?赵孟春自认为没有。事实上,陈思伟从没主动找他要求“进步”,甚至从没去他家走动过。严格说来,他提拔陈思伟并没有违反组织规定。可不论有没有私心,有没有违反组织规定,既然有人举报,起码说明赵孟春的群众工作没做好。

违规使用卧底和违规提拔陈思伟,两件事叠加在一起,组织上就认为赵孟春不宜继续担任局长了。最后,他的局长职务被免掉,调到市政协担任秘书长,就相当于让他熬年头等退休了。好在王青林和陈思伟被他罩着,没有受到波及。

离任之前,王青林去他办公室话别,愧疚地说:“赵局,是我自作聪明,害了您……”

赵孟春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还要朝前看。我愉快服从组织的安排。”

他叮嘱王青林两件事:一是要找到勾结毒贩、害死邱荣发的内鬼,给邱荣发和他的家人一个交代;二是管好陈思伟,这小子不让人省心,他肯定要为他爹的死讨说法。这么多年没查出内鬼,不但说明内鬼隐藏得深,而且势力不小。如果陈思伟执意查下去,弄不好会把小命搭上,该放手时还是要放手,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最后,赵孟春说,关于新局长人选的问题,组织上征求了他的意见,他推荐了王青林,希望王青林不要让他失望。王青林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所能想到的那些陈词滥调,自己都觉得矫情。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吧。

赵孟春静悄悄地离开了,连个欢送仪式都没有,甚至有不少民警都不知道这回事,陈思伟就是其中之一。曹向东和老鼠牵扯了他的大部分精力,直到王青林找陈思伟谈了一次话,他才意识到公安局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王青林对陈思伟讲了赵局长被调走的内情,同时也叮嘱他两件事:一是老鼠的案子到此为止,曹向东的案子也不要多管;二是那个内鬼也不要查了。

这两件事,第一件是王青林的意思,第二件是赵孟春的意思。不过王青林说得有点儿含糊,陈思伟还以为都是赵孟春的意思。他虽然很不理解,但还是答应下来——至少要让老局长走得放心。

曹向东继续装聋作哑,讯问他的民警换了好几拔,结果都一样。

当然,犯罪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即便“零口供”,曹向东也难逃死刑判决。只是他什么都不交代,那条从缅甸到云南,再到凌海走私至日韩美的运毒路线就不那么容易彻底切断了。他只是这条路线上的一个环节,并非无可替代,如果他的上下游再找个人选取代他,这条线就又接起来了。

讯问曹向东没进展,老鼠的线索却多了一个。陈思伟的一个线人透露,老鼠在国贸大厦有一套公寓。

陈思伟不顾王青林的叮嘱,马上赶到国贸大厦,请物业管理人员打开了位于三十六楼的老鼠的房间。房间里一片狼藉,仿佛遭到过洗劫,肯定是有人先到一步,把屋子搞成这样的。他要找什么呢?

公寓楼的监控录像显示,3月7日上午九点左右,五名戴墨镜的男子进入了老鼠的房间。根据前几天的调查,这个时间老鼠已经到了码头,驾驶一艘快艇出海了。陈思伟猛然想起,“飓风行动”也是在这个时间进行的。确切地说,抓捕还没开始,昂努和他的女朋友还没有抵达交易地点,陈思伟等四十名民警还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转悠。

那五名戴墨镜的男子是曹向东派来的吗?陈思伟不敢肯定。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老鼠在“飓风行动”开始之前就已经暴露了,所以毒贩才会派人搜查他的房间。如果真的是这样,就有一个问题解释不通了,既然老鼠暴露了,曹向东怎么可能放任他给警方传递情报?应该想办法阻止他才对。陈思伟认为,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毒蛇”另有其人,曹向东是“毒蛇”抛出来的替罪羊。

由此进一步推断,杀死老鼠的也不会是曹向东。老鼠一开始是跟聂十三混出道的,后来又在李定昌名下的威斯汀夜总会当总经理。从他近年来的经历看,他和李定昌的交集更多,和曹向东则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思伟对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进行了视频跟踪,监控录像显示,五人离开老鼠的公寓后,乘坐停在楼下的一辆灰色别克商务车离开,去了城郊一栋单体别墅。之后,那辆车回了市区,停在凌海市定昌国际集团办公大楼下面的停车场上。陈思伟查了那辆车的号牌,车辆所有人正是定昌国际集团;城郊那栋单体别墅的所有人也是李定昌。也就是说,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应该是李定昌的手下。

那么,在凌海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会不会就是李定昌呢?可警方从没在定昌国际集团下属的五家夜总会发现过毒品,如果说李定昌涉毒,证据在哪儿?老鼠已经遇害,想找到李定昌涉毒的证据,还要从老鼠和李定昌的关系入手。陈思伟打算首先调查老鼠的资金情况,看他和李定昌之间有没有资金往来,希望从中发现蛛丝马迹。

经查,老鼠不但在多家银行开过信用卡、借记卡,还在荣丰银行租了一个保险箱,租赁日期是今年2月28日,也就是他被杀的一个星期之前,租期两年。老鼠在保险箱里存放的是什么呢?应该不是金条或现金,如果他那么有钱,也不至于从聂十三那儿借六十万了。陈思伟判断,极有可能是某种重要的犯罪证据,也就是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在他公寓里翻箱倒柜要找的东西。

可是,怎么才能打开这个保险箱呢?每个保险箱上有两个锁眼,客户和银行金库的管理人员各一把,两人将各自的钥匙插入对应的锁孔,一起开锁才能打开。老鼠死了,他手里的那把钥匙不知道在哪里。他交了两年的租金,也就是说,两年内谁也无权打开这个保险箱。

当然,保险箱打不开不是技术原因,而是程序原因。如果保险箱到期未续租,或者警方办案需要,开具一份证明,也是可以暴力打开的。问题是,要弄到那么一份证明,绝对绕不开王青林。

王青林叮嘱过陈思伟,不要再调查老鼠的案子。陈思伟知道,去找王青林汇报此事,少不了挨一顿训斥。果然,他刚刚开了个头儿,王青林的脸色就沉下来:“我说过了,这个案子不要再查了,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陈思伟嬉皮笑脸:“您不总是教导我,案子有疑点就要查下去嘛。”

王青林“哼”了一声,起身关上门,示意陈思伟坐在他对面。陈思伟讨好地给王青林的茶杯加满水,然后才坐下。王青林告诉陈思伟,赵局长干了一辈子警察,难免得罪一些人,早就有人憋着把他弄下台。现在,他因为卧底被害被调离,但毕竟还没退休,还担任着领导职务。这时候继续查老鼠的案子,一旦又查出什么问题,老局长就有被翻旧账的危险。

陈思伟替老局长不平。根据目前的情况推测,老鼠在“飓风行动”开始之前就已经暴露了,他的死和老局长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老局长实在是太冤了。

王青林继续说:“你大学毕业的时候要进刑警支队,赵局第一个不同意。为什么呢?干刑警很危险,赵局想给你们老邱家留条根。后来拗不过你,你还是进了刑警支队。你能干,这不假。可是,你对毒贩下手太狠,这也是事实吧?多少线索都断在你手里?就说这次行动,五个毒贩你一个人就打死三个,同志们点灯熬油,围堵蹲守,孩子不能抱,老婆不能搂,最后辛苦付之东流……那么多人对你有意见,要求给你处分,最后都被赵局压下去了。不但压下去了,还使劲提拔你。你毕业不到五年,火箭一样往上蹿,多少人眼红?和你同时毕业的那些同学,现在混到实职副科的有几个?可你已经是副处了。多少人盯着赵局犯错误,这次终于让他们找到机会了……赵局为了保护我们,所有的责任都一个人扛了。咱们也要感恩,让他干干净净地退休,颐养天年。”

说到动情处,王青林的眼圈红了。陈思伟的眼睛也湿润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对于自己的成长进步,不仅是赵局,王青林也倾注了很多心血。在刑侦业务方面,王青林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了。这是其一。其二,如果分管刑警支队的王青林不赏识他,不建议提拔他,赵孟春就是想提拔他也没由头。

陈思伟完全清楚赵局和王青林的一片良苦用心,但他还是要一意孤行,把老鼠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原因有二:一是他和毒贩不共戴天,他只要还当警察,毒贩有一个抓一个。如果哪天他不抓毒贩了,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死了。第二,为了报答赵孟春的知遇之恩,堵住某些心怀叵测的人的嘴,他也要把老鼠的案子一查到底。他对王青林说:“老鼠的死和赵局没关系。”

王青林一愣:“你什么意思?”

陈思伟汇报了他刚刚进行的调查,特别强调那五个戴墨镜的男子进入老鼠公寓的时间是3月7日上午九点。这个时间,“飓风行动”还没真正开始,而老鼠已经暴露了。陈思伟还说,他怀疑在凌海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不是曹向东,而是李定昌。依据是老鼠在荣丰银行租了一个保险箱,里面应该存放了很重要的东西,李定昌派那五个手下去老鼠的公寓,就是想找这些东西。

“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王青林沉吟着踱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

“局里能不能开一份证明拿给荣丰银行,只要打开保险箱,就知道李定昌到底是不是‘毒蛇’了。”

王青林皱着眉头,半天没吱声。赵孟春调走后,新局长到任前,局里的日常工作暂时由王青林主持。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从不“打太极”。但这次,开证明信的事他没反对,也没同意。其实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不同意。

他问了陈思伟一个问题:如果老鼠找到了李定昌贩毒的证据,为什么不交给警方,而是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这个问题陈思伟也考虑过,他认为这是因为老鼠对警方不够信任。但这种没根据的话,他不好跟王青林直说,只得说老鼠可能有苦衷。

王青林说,他不让陈思伟继续查老鼠的案子,也有苦衷。一是云南警方已经证实曹向东和缅甸的大毒枭桑昆有来往,认定曹向东就是“毒蛇”;二是“飓风行动”的战果,省厅已经上报公安部,如果查到最后,曹向东不是“毒蛇”,怎么向公安部交代?那样一来,赵局长的麻烦可能更大。所以,哪怕曹向东以前不是“毒蛇”,现在也必须是了。

这个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可陈思伟觉得根本站不住脚。赵局长已经调走了,而且离开了公安系统,即便查出曹向东不是“毒蛇”,对赵局长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王青林完全没必要担这个心。至于省厅怎么向公安部交代,那是省厅的事,和王青林有什么关系?

那么,王青林不让陈思伟继续查案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呢?这也不难猜:“飓风行动”的成绩得到了公安部领导的高度肯定,作为该行动的直接指挥者,王青林风头正劲,如果不出意外,王青林将顺利上位,担任局长一职。这才是王青林不便启齿的理由。

陈思伟对此表示理解。但如果“毒蛇”不是曹向东,而非要说成是曹向东,这种混淆是非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他相信,以赵孟春的胸襟,也不会害怕承担这个责任。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能颠倒过来。让陈思伟违心地指鹿为马,那还不如脱掉这身警服,去封铭楷的包子店打工算了。

陈思伟一直想知道老鼠的真实身份(“马涛”这个名字肯定是当卧底后改的),但卧底计划是绝密,解冻之前不方便问;现在老鼠死了,身份也确认了,即使公开也无所谓了。于是陈思伟问王青林,老鼠到底是什么人。

王青林说了一个名字,陈思伟惊讶得张大了嘴,同时也一下子明白了老鼠为什么会帮助封铭楷和楚霄汉。原来,老鼠就是当过他们两天舍友、后来因殴打教官被学校开除的舒亚。

陈思伟问:“为什么选他,不选我?”

“就你这脾气,让你当卧底,不出三天就挂了。再者,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不敢忘。他临终前嘱咐我,照顾好你们母子。我怎么能让你身陷险境?舒亚是个苦孩子,出身市井,应变能力强。可惜了,他本可以成为一名好警察,我却让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王青林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和自责。

这时,秘书敲门送来一份材料。王青林看了看材料,对陈思伟说:“我马上要去政法委开个会,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的意思是老鼠的案子不要查了,给银行的证明当然也不开了。但陈思伟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查清老鼠被杀的真相,也许十六年前父亲被害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因为这两起案子的背后站着同一个人——李定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