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钥匙

(长篇小说连载)

文/舒中民



楔子

哀伤像狂风,重重地把他卷起来。他不得不停止动作,把那枚标着外文的弹头重新卡进密码盒里,原子弹爆炸后升起的蘑菇云占据了他的思维,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知道扣动扳机意味着什么。无数无辜的生命……可是对于发布命令的人来说,那无关紧要。

“预备!”耳麦里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颤抖着,他再次拿起那颗弹头,锃亮的镁铝合金外壳上映出他眼中的恐慌,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回事?”耳麦里的声音质问。

他试图稳住呼吸。

“听好,这是拯救你儿子的最后机会!”

他竭力保持头脑清醒,但眩晕感却不停地冲击着他。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那家伙不在面前,他可以发号施令,却无法用行动逼迫他,无法帮助他完成接下来的动作。他机械地拉开发射器的弹仓,把弹头装进去,对照储存在手机里的信息校正坐标。

准确无误……

他尽量不去想这颗弹头的杀伤力,但无济于事。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连着心里绷紧的思绪。心是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他的心上维系的是儿子的生命。

儿子……

第一章

“只需闭上你的眼睛/太阳已西沉/你会没事的/如今没有人能伤害你了/当明日晨光初现/我们都将安然无恙……”

室外雷声滚滚,大雨倾盆;室内鼓乐齐鸣,香烟袅袅。杨帆心里却只回响着美国乡村女歌手泰勒?斯威夫特的新曲《安然无恙》。四个老人围着他,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边敲打着鼓钹,嘴里念念有词。领头的老人叫山爷,六十多岁,他念咒的声音最响亮,配合冷峻阴鸷的脸色,仿佛在饰演一出恐怖剧。跟在他身后的是龙头——云端村的村长龙景力。他的目光紧盯着被围在中间的杨帆,以免他嬉皮笑脸地应付,或者临场变卦起身离去。

这是龙景力专门为杨帆举办的化蛊法事,一场原始的祭礼。老人的咒语虽然念得响,但用的是云端本地方言,杨帆听得一头雾水。念过咒词,四老站在神案前三鞠躬,山爷点燃一张纸钱,对着一只人头骷髅敬拜片刻,然后手一扬,燃烧的纸钱飞向空中,纸灰四散飞扬。

山爷捧起人头骷髅——实际上,那是一个碗,杨帆不敢确定那是不是用真正的骷髅做的。山爷把碗递给杨帆:“喝下去。”

水是杨帆自己从泉眼里打上来的,飘入几片纸灰,倒也不见得多脏。他接过来看看,本以为能看到自己的映像,可是,在荡漾的水光中,他只看到骷髅险恶的眼神。杨帆一声惊叫,声音越过了杨家祠堂,在雷雨交加的夜空里回荡——

蓦然惊醒,床头的手机还在不屈不挠地响着。他摸索着抓起手机。

“懒虫,还没起床啊?”是冷航。

杨帆从单人床上坐起来,定了定神,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五点三十八分。

“你给我发的邮件什么意思?”冷航还是那样,在任何时间把别人叫醒都没有丝毫歉意。

“邮件你不是看了吗?”杨帆没好气地说,“一句话,来不来?”

“我需要知道详情。”

这意味着冷航准备帮他。谁叫他们的关系胜过亲兄弟呢?在戎城工作时,如果不是冷航,杨帆的麻烦一辈子都扯不清。来自女人的麻烦。杨帆爱心泛滥,他的热情像焰火一样,来得耀眼,消失得也迅速,而且几乎没有负疚感。这种没心没肺当然会让对方更加恼火,有几次女方纠缠不休,冷航只好充当救火队长。

“你还是先过来吧,到时候给你详细说。”

“这么远,去一趟不那么容易。”冷航大概以为杨帆碰到的麻烦跟以前差不多,语气有点儿轻描淡写。

但是不一样。而且杨帆从戎城来云端已经半年了,冷航居然没来看过他一次,也有点儿太不够意思。“你来吧,立即动身,还赶得上吃早饭……”

“市里发生了好几起大案子,我真的走不开。给我发邮件,好歹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冷航挂断了电话。

杨帆颓然倒在床上。他想再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刚才的梦境又回到他的脑海里。那不是梦,比现实还要逼真。因为,它的确发生过。

杨帆赤脚下床,在狭窄的单身宿舍里踱步,时而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凌晨的微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书桌上,埋在书堆里的电脑不时变换着屏保画面。杨帆的宿舍不像住人的地方,桌上桌下、窗台床头,塞满了中外名著和流行乐谱——枯燥的考古研究和最前卫的音乐碟片混堆在一起。

坐在一捆新近快递来的书籍包裹上,喝着暖融融的咖啡,对面的白墙上映出他的影子,扭曲而虚浮,在墙壁上游移,倏忽飘到他的背后,似乎还将气息吹到脖颈里,痒痒的,猛一回首,却什么也没有。这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自幼便纠缠着他的记忆。

那时杨帆才五岁,事件的经过,他是通过别人的讲述得知的。但经过二十年的酝酿,他仿佛亲身经历,在别人遗忘时,那一幕幕场景还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演绎。

尖锐的枪声在回荡,人们不由自主地把身体靠向墙壁,躲避疯狂的子弹。他的父亲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甜腥的液体便堵住了他试图呐喊的喉咙。同时牺牲的还有冷航的父亲,罪恶的子弹穿透了两颗年轻的头颅,粘稠的鲜血从他们的口腔和鼻腔中溢出,他们睁着眼,扩张的瞳孔中依旧有怒火在燃烧……每每想到这惨烈悲壮的画面,杨帆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无数次,他和一个身着警服、高挑个子的瘦削青年默然相对,他们的五官有点儿相似,那是他的父亲。

尽管从小失去了父亲,但杨帆一直在父亲的光环里成长。父亲的同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从小学、中学、大学,乃至进入公安局。长辈们对他慈爱呵护、宽容忍让,的确有点儿把杨帆惯坏了,直到有一天,大家对他失去了耐心……现在,杨帆想,我是不是应该后悔呢?

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而且滴滴声不停,发过来的信息不止一条两条。谁这么一大早的就给自己发信息?杨帆叹了口气,划开屏幕,顿时,他觉得一阵欣慰。

冷航没有撇下他不管。发来的信息就像讯问提纲,将杨帆面临的问题解剖得体无完肤。所有的疑问都围绕着一个中心词:蛊。冷航绝对不相信世上有“蛊”这种东西存在,最多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毒物而已。

早前,杨帆对所谓的“蛊”也是这种态度,但是他最近的经历却让他对此产生了怀疑。他觉得冷航还是没有意识到他面临的问题的严重性,发了一会儿呆,他坐到电脑前,再次给冷航写邮件。

“你在云端感到孤独吗?”冷航再次打来电话时,他已读过杨帆的邮件。

“有点儿吧。”

说真的,组织上把他安排到云端,让他有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不过,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他拥有在寂寞和孤独中自得其乐的天赋。派出所驻在云端镇政府,政府干部都住在城里,一到晚上,仿佛候鸟归林,院子里阒无一人。杨帆便拿出吉他,弹奏自己喜爱的歌曲,因为无所顾忌,无拘无束,他的弹奏几乎脱离了原谱,像自己的心一样自由飞翔。这样的琴声似乎拥有了自己的灵魂,音符像火焰一样在政府大院里跳动,烧掉了他心头的失落。弹奏累了,他便拿起书本,现在终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了。

“是不是又跟女人有关?”冷航的声音像他的名字一样冷硬。

“是女孩儿。”杨帆理直气壮地纠正,“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冷航不相信。他觉得杨帆在这方面不够理性,否则,在戎城时,也不会被几个女人搞得灰头土脸,甚至让他无法在单位立足。如果不是因为他牺牲的父亲,他的警服早就没了。他先是从机关到基层,再发配到最边远的派出所,位于城区七十公里外深山老林之中的云端镇。

“你是不是因为那个卿小玉,跟别人争风吃醋了?”

“没有的事。”杨帆否认,“你得过来帮我,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应该到实地看看。”

杨帆坚持认为自己遇到的麻烦与蛊有关,而不是那个叫卿小玉的女孩儿。卿小玉冷航也认识,他曾带朋友去云端的古国遗址游览,就是卿小玉当的导游。印象中,卿小玉天真单纯、无忧无虑。在冷航看来,杨帆的麻烦总是离不开女人的,可杨帆却信誓旦旦,邮件里讲述的故事有鼻子有眼,还有好几个人证……冷航决定,先把手头的案件处理妥帖,下午秘密前往云端,就当是一次假日旅行。

二十年前,两人的父亲一起牺牲,冷航和杨帆便成了绑在一起的亲兄弟。冷航比杨帆大六岁,那时,冷航已是十一岁的懵懂少年。在这之前,他从来没看到过死亡。那天是周日,他没有上课,正待在巡警楼值班室里等父亲带他去吃饭。忽然,响起了枪声,他到死都不会忘记,是三声枪响让他目睹了一次死亡,干净利落的刽子手行刑一般的死亡,让他透视了一回美好生活背后的阴晦险恶。

冷航害怕杨帆也像他一样陷入失去父亲的可怕梦魇中,总是无微不至地关照杨帆。周围的人也是这样。杨帆像一株在温室里长大的树苗,没经过风雨。杨帆这人,做朋友没的说:乐观大度,真诚纯粹,舍得付出。但在人人戴着面具的社会上,优点变成了缺点,尤其是在处理男女关系方面。

不过这次,说杨帆是因为女人惹的祸,似乎真的是有点儿冤枉他了。

到云端后,杨帆确实开始了一场令人心颤的爱情,那是一种温暖与痛苦参半的心灵悸动,一种以前从未品尝过,现在仍疑其是否真实存在的异样感觉。这是一份纯粹而洁净的爱情,绝无杂质。

除了卿小玉,杨帆甚至不再接近镇上的其他年轻女性。当然,林静除外,她是副所长,杨帆的顶头上司,低头不见抬头见。林静的性格泼辣干练,虽然年纪比杨帆还小一点儿,长相也不俗,却不是杨帆喜欢的类型。

刚到云端的头一个月,白天忙于公务,晚上没事弹弹吉他读读书,杨帆的日子过得倒也平静。这天下午,派出所处理了好几起纠纷,负责治安的副所长林静调解,杨帆记录。最后一起纠纷一直拖到晚饭时间,纠纷双方是旅行社和他们带的旅游团,会议室里只有纠纷双方各两名代表,其他人都等在外面。调解进行得还算顺利,双方签字也很爽快,签字笔一放,盒饭便摆到了桌上。一个嗓音很甜的女声说:“辛苦各位,应林所长的要求,旅行社请大家吃个盒饭,今天太晚了,改天在饭店补礼。”

杨帆抬眼瞟了瞟声音出处,却见一个穿淡蓝色牛仔裤、白衬衫的姑娘笑靥如花,两人眼光一碰瞬即闪开,却又不自觉地急切寻找再次碰撞的机会。这个女孩儿就是卿小玉,旅行社的导游。

孤独的夜晚,只有吉他是最忠实的伴侣。当喧闹散去,林静回了她的家,杨帆拿出吉他,天马行空地漫弹起来。不知为什么,琴声中寂寞的成分少了许多。这个晚上之后,每当杨帆弹起吉他,便感觉多了一个人聆听。

直至有一天晚上,门外响起应和着吉他伴奏的哼唱声。先是怯怯的,弱弱的,试探着,进入第一段副歌之后,声音圆润起来,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保持着晨露般的鲜嫩。杨帆一首接一首地弹奏着,不敢停下来,更不敢打开门去探问谁是声音曼妙的“主唱”。

小镇的夜晚被琴声笼罩着。每个白天,杨帆都希望黑夜快些降临,但黑夜真的来临后,他又害怕那个应和的歌声不再响起。终于,有一天晚上,他一边弹奏,一边往门口走去,猛地拉开门。歌声戛然而止,门口空空荡荡,只有一群附近的小孩儿聚在不远处的草坪里。

随后的晚上,没有人随着琴声歌唱,这让杨帆有些不安,更令他懊悔。一个星期过去,歌声没有再响起。

“嗨,杨帆,有你一封信。”某天下午,杨帆正坐在值班室里发呆,门口响起林静爽朗的声音。

短信、QQ和微信的年代,竟还有人古板到写信、寄信?他呆呆地看着林静,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静穿着警服,英姿飒爽,但杨帆觉得,她缺少那么一点儿女性的柔媚。隔着老远,林静将一封薄薄的信扔在办公桌上。“你的信,呆子!”

杨帆皱起眉头:“是不是协查函?”

“协查函会用这种信封?花里胡俏的,肯定是哪个女孩子寄来的。”

杨帆不想探究林静的语气,虽然他听出了一点儿什么。在镇政府门外的巫水河边(杨帆搞不懂好好的一条河为什么起这种名字,听上去更像“污水”),杨帆拆开了那封信。天气像沉浸在恋爱里的女孩儿的心情一般阴晴不定,杨帆感到脸上有细细的雨丝拂过。

信自然是卿小玉写的。一个女孩儿的信,精致而细腻,婉转地表达了她对琴声(也许还有弹琴的人)的倾慕,同时告知:“我报考了南海大学的研究生,已接到复试通知。不论复试是否通过,我都会留在上海读书,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云端。临别前,我只想告诉你,我来云端的这段日子,只有在你门外唱歌的时光最有意义。虽然一个在室内,一个在门外,但在我的心里,我们一直在一起……”

读完信,杨帆的心怦怦直跳,有泪水轻轻地滑过脸颊。听到歌声时,他曾猜想那人是卿小玉,也希望是她,只是没能肯定。他快步往镇里走去。他想尽快赶到旅行社,尽管她可能已经走了,但还是想去碰碰运气,他想告诉她,她早已成了他梦里的主人。

旅行社大门紧闭,问邻居,说今天没有开门。杨帆拨通招牌上的联系电话,是旅行社负责人付立华的手机,他正驾车从省城返回。原来他昨天清早就驾车去了省城,送卿小玉搭乘飞机去上海。此时,卿小玉恐怕已到达目的地了。

杨帆的心思全然寄挂在卿小玉的身上,几乎每天都往旅行社跑,打探卿小玉的消息。但没有。付立华说,卿小玉大概在埋头复习吧,没跟旅行社方面联系。

回到宿舍,杨帆怅然站在窗前。那封信越看越短,纸张渐渐发黑,还有了毛边。吉他好几天没有弹奏了,杨帆每每只是看着它发呆。可以说,这场恋爱还没谈,就结束了。

进入盛夏,派出所还是老样子,半年没有一起刑事案件,一周难得有一起治安案件,所长大多数时间待在城里应付县局的会议,林静想报考刑警学院的研究生,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杨帆则懵懵懂懂坐在值班室的窗前,看着自己的生命像屋外的树影一样自西往东移。他的脑子里充斥着那封信里的每一个字,当然,还有卿小玉。

傍晚时分,旅行社经理付立华跑过来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卿小玉没考上研究生,明天上午的飞机,先回省城,下午到云端,依然回旅行社工作。杨帆尽量克制着,他不想在付立华面前表现得太激动。付立华明显是在讨好他。这没什么奇怪的,杨帆去过几次旅行社,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对卿小玉的关注,何况付立华这样的人精。他当然想把卿小玉往杨帆身上推,搞定了杨帆,相当于搞定了派出所,旅行社在云端的经营就轻松多了。

所以,这场面看起来,倒显得付立华比杨帆更兴奋:“明天晚上我做东,叫上小玉,一起吃个便餐。”

对此,杨帆不置可否。

第二天下班前,付立华又来了,说车就在外面,请杨帆一定赏光。杨帆故意表现得很冷淡:“付经理,上班时间我可不能到处乱跑。”

生意场上的成功秘诀之一,就是善于抓住别人的心理,了解别人的需求。杨帆平淡语气下涌动的荷尔蒙,在付立华这样的老江湖面前是掩藏不住的。“杨警官,这不是眼看就下班了吗?下班后的时间怎么支配,派出所管不着吧?这可是为小玉接风,我在小玉面前夸下海口,你可不能让我在美女面前丢面子。”

付立华一直将“小玉”挂在嘴边,观察杨帆听到这两个字时的反应。杨帆还想装下去,可他的脚不听指挥……

吃饭的地方在镇子外面的农家乐。这是杨帆跟小玉第一次正面接触,气氛有些局促,付立华却把他俩扔在一边,自顾跑到前台点菜,和大堂经理闲聊。杨帆好不容易找到话题,问小玉考研的情况。原来,不是她复试没通过,而是她报考的导师因为生活不检点被曝光,下岗了,相应的研究生自然也就停招了。

杨帆替她叫屈:“你应该要求他们赔偿损失啊,或者换导师……”

她摇摇头:“我就是冲这个导师去的,换其他人没意义。”

付立华进来了,提着一打啤酒,身后的服务员接二连三地上菜。啤酒泛着泡沫倒进三个杯里,付立华像司仪一样搅和着桌上的气氛。但他的酒量太糟了,一瓶下肚,便自觉地回车上醒酒去了。吃得差不多了,付立华还在车上没睡醒,他们又到农家乐的后园散步。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最后,他们说到了那封信。

不自觉中,他们的手拉在了一起……

在冷航看来,这不过是个俗气的爱情故事。还在戎城时,冷航就厌烦了杨帆那些或热烈或伤感的爱情经历,但他的好脾气让他成了杨帆情绪的垃圾桶,有事没事就喜欢向他倾诉。再说了,这么俗不可耐的故事,又怎么可能与毒蛊这样的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呢?

“越野e族”逶迤长龙似的车队在虎形山的山脊上自北往南穿行。其中一辆越野车上,开车的男子肤色黝黑,身材健硕。其实,他和他的车并不属于这个车队,但混迹其中,却没有一点儿违和感。

一路南行,顺风顺水。他更换过多种交通工具,甚至更换过多种身份,每一次都不露痕迹,顺理成章。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背后那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支持。

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健硕男一边小心驾驶,一边观察着前前后后的动静。他思谋着接下来的事情。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要让上面的人相信,他们选择他来做,是对的。现在,他已经顺利完成了押运任务,没有出现任何纰漏。该进入交接、安装和发射程序了,他尚未接到下一步行动的具体指示,但他知道,云端有人接应他。

天堂钥匙,健硕男觉得其中显然隐含着某种寓意。这次行动的命名会不会与密码箱里的东西有关?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他期待的是即将到来的巨大成功,要成功,就需要付出代价。

当然,这代价不应由自己来承担。

一个小时后,冷航驾驶的汽车驶入虎形山。公路更加陡峭多弯,有时甚至是在山梁上半悬挂式地行驶。纵然经常在这样的地形中奔走,冷航也不敢掉以轻心。不过,清新富氧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令他身心舒爽。放眼四周,近处是碧绿葱茏的山坡,远处是苍翠如黛的峰峦,想想城里呛人的雾霾,云端真是人间仙境。

这就是文明与环境的悖论。文明回答了我们生活中的所有问题,包括精神层面的,但是,它却破坏了我们生存的环境。在文明的触角没来得及完全覆盖的地方,环境仍旧自然清新,迷信和巫术却被用来填补山民们心里的沟沟壑壑。

放蛊是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巫术,古代的文人将它写入了笔记野史,有些医药家也信以为真,记下了一些传说中的治蛊之法。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政府把放蛊之说当作封建迷信进行打击,蛊术再也没有人敢提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作为“80后”的冷航只是在武侠小说里见过放蛊之类的字眼儿,现在杨帆竟然亲口告诉他自己被人放了蛊,而且是最厉害的“盗魂蛊”。

不仅是杨帆自己说,镇里好几个老人也说他有中蛊的症状,还说他被盗的魂魄深更半夜出现在古国遗址里。当然,派出所是不认同这种说法的。所长专门找杨帆谈话,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尽快走出过去的阴影,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所谓“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意指杨帆又犯了老毛病,招蜂引蝶,和女人躲在古国遗址里勾勾搭搭。不过,这也从另一方面表明,所长看到或至少听说过杨帆经常半夜三更出现在古国遗址。

杨帆觉得十分委屈。除了卿小玉,他和镇上的任何女人都没关系,更没在晚上去过镇后山的那个古国遗址。可问题是,他在遗址上出现过的证据似乎十分确凿——他在云端最好的朋友、邻居龙宁不仅亲眼目睹,还认真查看过他在遗址留下的痕迹。

龙宁是镇政府国土所的干部。他是云端本地人,也是古国所在地的龙氏家族子孙。杨帆是城里来的,和他是同龄人,又有一股特殊的气质,龙宁没事总喜欢粘着他。不过最近杨帆和卿小玉走得近,龙宁不好总往杨帆的宿舍跑了。

双四绣女节临近,古国旅游区里搭满了彩灯,为了推动旅游区的发展,村里的姑娘少妇及青年男人们走出家门,来到古国金銮殿遗址上排练节目。龙宁是云端龙氏家族的后人,是古国遗址的义务守护者,要参与节日活动的保卫工作。

事情就发生在这样一个夜晚。龙宁穿着保安制服,往来在那些穿着民族服饰、银佩叮当的村民中。民俗风情节目都取材于村民的日常生活,逗春牛、祭狗、赛爬藤、铜钱舞、放铁炮、背媳妇、对山歌……游人看得如痴如醉,龙宁却早已司空见惯,不会因此忘记他的本职工作。

在混杂的人群里,他发现了杨帆的身影。杨帆用粗麻白布包着头,穿着无领无袖、前开襟的绣花彩色“百鸟衣”,下垂许多绣满花纹图案的长方形宽带,扎着绑腿,俨然一个族里参加表演的小伙儿。杨帆是派出所民警,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派出所对节日保卫工作做出的安排——龙宁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也就打消了上前打招呼的念头。再说他很肯定杨帆看到自己了,却假装不认识似的扭过头,更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

但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杨帆的身影。他看到杨帆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可又不像小孩儿那般兴奋躁动,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夜深了,看热闹的渐渐散去,排练者也有些倦怠,杨帆则离排练的人群越来越远,在几堵残墙废砖间踯躅。

接着,奇怪的事发生了,杨帆面朝一堵石墙蹲了下去。龙宁觉得匪夷所思,换了别人,他一定以为这人躲在墙后面大小便,但他怎么也不能把这种不讲公德的事情和杨帆联系起来。悄悄凑近,他看到杨帆蹲在墙下,一边警觉地四处观察,一边用手使劲地抠墙上的砖头。

后来龙宁向杨帆讲述这段杨帆自己并不记得的奇葩经历时,杨帆简直难以置信:“我从墙上抠出什么了?”

“应该没抠出什么。”龙宁肯定地说,“不过,你离开后,我打着手电过去看过,你在那里留下了记号,看上去像……梅花。”

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杨帆没理由怀疑龙宁的话。龙宁是个憨厚实诚的小伙子,在当地有口皆碑,从来不搞恶作剧作弄人。可问题是,如果龙宁没撒谎,作为警察的杨帆居然躲在暗处贼头贼脑地扒遗址残墙,那更是令人跌破眼镜。“你确信那个人就是我吗?”

“对呀,烧成灰我都认得你。”龙宁一副我再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的语气,“难道在云端你还有个孪生兄弟?”

杨帆告诉冷航,那个晚上他根本没去古国遗址,更不用说穿着民族服装在残墙下挖砖了。那天晚上他值班,林静特别交代过,让他一定守在值班室,不能贪玩去看排练。林静既然这么说了,杨帆一定会不打折扣地执行,林静的眼线很多,一旦被发现擅离职守,第二天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那天晚上卿小玉也没来。她说旅行社有任务,会忙到很晚,不见面了。但他们通过电话,一共三次,分别是八点多钟、近十点和十一点前后,每次通话的时间都不长,卿小玉总是说:“游客催着呢,我忙去了啊……”

这件事太离奇了,离奇得胜过鬼怪故事里的情节。可龙宁坚持他没认错人。“去了就去了嘛,何必否认呢?我又不会告诉林所长。”

于是,杨帆让龙宁带路去古国遗址。龙宁记性不错,很快找到了那堵残墙,在杨帆曾经蹲下来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梅花记号,果然像是新近刻上去的。这个记号有什么意义呢?杨帆的目光扫过那堵残墙,蓦然发现,沿着墙基自南往北,很多砖头上都有梅花记号。越过这堵残墙在其他墙基下寻找,梅花记号随处可见,但绝对不是烧制砖头时留下的梅花纹路——刻划痕迹非常明显,只是新旧不一而已。

离开的时候,两人在门口碰到了山爷,山爷没说什么,却用阴鸷的目光打量着杨帆,让杨帆的后背有点儿凉飕飕的。

在警卫部队的内部情报吹风会上,团长孙振武获知L国最新研制的动能杀伤性武器可能流入我国境内的消息,主动请缨带队搜寻武器流向。作为一名军人,他深知这种武器的威胁。据绝密情报透露,这件武器拆卸后,大小相当于一支AK47自动步枪,但它的威力可能超过一枚巡航导弹。

这样一件武器入境,已经超出了刑事犯罪的范畴。孙振武的请求很快得到批复,他立即汇集各类情报资料,但能明确方向的东西并不多。孙振武研读了一个晚上,只知道武器入境后,辗转近两千公里,在虎形山的某个丘陵山口消失。

天刚放亮,一架KZ800电子侦察机出现在虎形山上空近4000米的高度。这个高度能清晰地对地面进行扫描,又不致引起人们太多的疑虑,至多以为是一架商务飞机在从北往南飞。机上装有红外探测器和前视雷达,可在360千米的侦测范围内分辨出37米长的物体。

虎形山脉绵延几百公里,横跨南方几个省区,其间有大片的丘陵地带,适合农业活动。所以,这一带人口密度不小。连绵不断的山脉中唯一的国道线崎岖多弯,却贯通南北,沿线村镇密布。情报显示,那件武器最后出现的地方有一个山口,两边都是悬崖峭壁,高耸入云。

下午,在警卫团指挥室,孙振武将拍摄的照片洗印出来,张贴在指挥室的整面墙上。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虎形山就像一块巨大的墨绿宝玉,卧伏在东亚大陆腹地,横亘南北。山峰与山峰之间,处处可见垂直的悬崖峭壁。一条狭窄的沥青国道从山峰间延伸出来,蜿蜒盘旋,穿过最后一个山口,直通东南沿海省份。

那件武器消失的山口在山脉的中段。这里,只有一条乡道攀上山峰,越过那道山峰,山外的城市叫作戎城。

五月的残阳越过树林,映照在遮光车窗上,斑驳陆离,正在用车载蓝牙通话的冷航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好的阳光,真是浪费。

“你问杨帆啊,前几天还见过。”说话的是解放军某部驻云端的营教导员王峰,“我们营在古国遗址搞联谊活动,他也在场。不过……他那样子有点儿古怪,好像故意躲着我,也不跟我打招呼。等我闲下来去找他,他又不见了,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你看清了,真是他?”

“当然,还带了个女的呢。”王峰的语气有些异样,“不是卿小玉。”

王峰曾是驻戎城某部的保卫科长,与冷航交往颇深,去年调到云端。冷航介绍他与杨帆认识,请他关照杨帆。驻军与当地派出所有业务联系,王峰很快就跟杨帆混熟了。王峰说在遗址看到杨帆,肯定不会有假。但杨帆也说了,最近他从未在晚上去过遗址……

又落了个疑团在心里,怪不舒服的。冷航拨通了云端镇长龙秋收的电话。冷航与龙秋收是高中同学,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联系,特别是龙秋收当上镇长后。

“听说过‘粘粘药’吗?”龙秋收问。

虽然对方说的是普通话,可在冷航听来,仿佛天书。“什么药?”

“蛊,听说过吗?”

“哦……”冷航不置可否。难道龙秋收也认为杨帆被放蛊了?

“说杨帆之前,我想跟你说一个放蛊的故事……”龙秋收娓娓道来。

蛊的种类很多,放蛊的手法各异,中蛊的症状也不一样。蛊毒,在云端一带俗称草鬼,相传它只附在女子身上,危害他人。那些所谓有蛊的妇女,被称为“草鬼婆”。

四十多年前,有一个知青下放到这里。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雪白的衬衫,头戴草绿色军帽,代表了那个年代的时尚,让乡下人大开眼界。他还带来了一把小口琴,没事便倚着吊脚楼吹奏。那时没有电影,没有电视,乡下没有音乐,广播里天天都是阶级斗争。琴声吸引了十里八乡的女孩儿,有些女孩儿整天守在他的吊脚楼下,就为能够看他一眼。

知青也喜欢这些女孩儿,喜欢她们天然无雕饰的美丽纯洁,喜欢她们心无杂念的率真无邪。他主动与女孩儿们搭话,为她们吹奏,让她们在琴声里感动。可是,他只能选一个呀。他在一群女孩儿中摇摆不定,他的吹奏越发显得忧郁。很快到了农忙季节,女孩儿们不得已都回家种田了,知青感到了失去恋人般的痛苦。

一天晚上插秧回来,他再次吹起口琴,楼下竟传来轻轻的啜泣声。他一边吹,一边下楼。临村一个叫竹琴的女孩儿坐在牛栏边痴痴地听着,竟不知道他已经走近。竹琴也是他喜欢的女孩儿之一。他轻轻走到她身边,那跳动的心和琴声一起述说着对她的爱意……

不久,竹琴把知青带进家里,正式定了亲,从此琴声只属于她一个人。十里八乡的女孩儿都不同意,知青也不同意,但就像被勾了魂似的,只要竹琴出现,他眼中就只有竹琴了。他每天与竹琴守在一起,可十里八乡的女孩儿却都说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他守望的身影。说到这里,龙秋收问:“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冷航答非所问。

“他被那女孩儿下蛊了,那是一种叫盗魂的毒蛊,中蛊者人魂分离。想知道那个知青的结局吗?”停了停,龙秋收说,“坠崖自杀了。”

“也许他只是不小心。”

“家里有遗书为证。”

一个放蛊害人的活生生的例证。冷航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么说,你也相信杨帆被放蛊了?”

龙秋收没有正面回答:“有两个老人跟我说,他们认为杨帆被放了蛊。一个是我们镇政府的门卫老阮,据说他就是因为被放蛊,打了一辈子光棍。还有一个是云端村的村长龙景力,他给杨帆号过脉。”

“难道中没中蛊,可以从脉象看出来?”

“这个我不清楚。其实,村长也不敢太肯定,他说……”

“说什么?”

“他说也许他还不够专业。”

话虽如此,冷航知道,龙景力一定坚信杨帆被放了蛊。

云端是名胜风景区,民风纯朴,治安良好,冷航从来没有以公事的名义来过这里。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里不熟悉,他曾两次陪朋友游览过古国遗址,专门对遗址的来历做过考证,对其中的地宫十分感兴趣。可是,市志和有关历史书籍里对地宫的记载几乎是空白。

夜幕降临,古国遗址笼罩在高峰大壑的阴影里,令人陡生敬畏。为了拉动本地旅游业,给游客古意沧桑的真实观感,遗址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几乎没有草木,只有无穷的残砖断瓦。冷航伏在一堵残墙后面,左边是倒塌的祭坛,右边是残破的焚炉,仿佛置身空旷的古战场。

节目排练已经开始。但今夜没有围观的人群,灯光也仅照着古国金銮殿遗址地坪中心,显得有些寂寞,偶尔惊动一只夜鸟,如鬼魅一般掠过,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冷航忽然有点儿后悔自己的鲁莽,还没弄清楚情况就来蹲守,白蹲的可能性非常大。而且,现在是无观众排练,他一个人在此招摇,很容易被发现,闹不好就成了笑话。

天很黑,远近一片朦胧,浓雾像若有若无的丝带,在山体间回旋缠绕。命运之神没有耍弄冷航,就在恍惚间,远远的,灯光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掠过他的身体。

是杨帆!第一眼看去,冷航便得出这样的结论。其实,他并不能真的看清那个影子,面孔和服装更是模糊。他凭的是印象,或者说是杨帆的举手投足。不过,一股陌生感也在他心底泛起。也许是他对杨帆太熟悉的缘故,总觉得那动作里有做作的成分。

刻意的模仿?冷航心里一动。龙宁跟杨帆关系那么好,或许两人身材也差不多,会不会是他穿着杨帆的衣服,模仿他的动作,出现在这里,迷惑那些熟悉杨帆的人?

令人沮丧的是,影子离冷航潜伏的位置太远,他难以分辨真伪。冷航蹲着没动,想待影子走近,突然与他打个照面。可影子走动的地方是一片残墙的密集区,或许是金銮殿后面的宫殿遗迹吧。影子在那里一晃便不见了踪迹。静待片刻,影子没有再次出现,冷航站起身,向影子消失的方向搜索过去。

黑漆漆的废墟里只有风声和冷航的脚步声。冷航对遗址不熟,又怕惊动排练的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徒劳地搜索了片刻,打消了继续找下去的念头。冷航不相信鬼魂,但今晚所见,还是让他有点儿毛骨悚然。那个虚无缥缈的人影到底是不是杨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实。

他加快步伐,向镇政府跑去。

参谋长舒勇带来了虎形山脉的一张大比例地图,他把地图摊开,指着贯穿南北的那条国道线。“我猜他在这个点消失是有道理的。这里叫神滩岭,位于虎形山腹地,往东是戎城,往西是怀州,往南是一条狭窄的山口,通向沿海的茂市。不过,从茂市出海或越境,都不是理想选择。从神滩岭到戎城有一条乡道,去戎城很方便。但戎城是一个偏僻的山城,没有军事设施,没有机场,也并非陆路交通枢纽,在交通、政治、军事各方面都没有看点,犯罪分子对它不会感兴趣。怀州呢?是中西部交通枢纽,也是军事重镇,更吸引犯罪分子的眼球。我认为,虽然从神滩岭进入怀州,从交通上讲不是最佳之选,但怀州才是他们的着眼点。”

孙振武同意他的判断:“这一点上级早就想到了,已经在怀州做了布置。我们的搜寻重点是虎形山脉。”

“在目标消失的时间节点,经过该地的交通工具有以下几种:一架作业的森林防火飞机,三辆长途客车,包括三十辆车的‘越野e族’车队。飞机黑匣子完整记录了飞行经过,机上没有额外的乘客和行李;三辆客车上的乘客无法一一落实,但司乘人员说法一致,在神滩岭地段没有下客。”

“这么说,目标必定混迹在‘越野e族’的车队里。”

“越野车队由三个小分队组成,共计二十九台车,但神滩岭之前的电子卡口显示有三十台车。车队成员之间并不熟悉,经过神滩岭后,车队里少了一台车,他们也没有发觉。目前尚未发现它从神滩岭脱离车队后的踪迹。不过,如果它单独出现,应该非常显眼,我不相信它能逃过公路卡口的电子眼。神滩岭位于峡谷沟壑之中,往东是通往戎城的乡道,西面是怀州,但西面那条路根本算不上路,至少汽车没法走。如果目标不打算弃车,那就只能往东……”

舒勇的手机在震动。他看了一眼屏幕,与孙振武交换了一下眼神,摁下接听键。片刻,他挂断电话。“他们已经找到了那辆车。目标竟然试图从神滩岭西侧通过……”他摇摇头,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那里全是陡坡、沟坎,即使是四驱动力的越野车也抓不住地皮,滑进沟谷里撞了个稀巴烂。”

“人在车里吗?”孙振武问。

“没有。不过足迹很明显,搜索正在进行中。”舒勇显得很乐观,“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不出舒勇所料,下午三点,带队搜索的军官打来电话:“找到了,不过,只是一具死尸。”

健硕男是从西安混进“越野e族”车队的。他接到的指令是,在神滩岭悄然离队。随同指令一起送到他手里的,还有一张粗略的神滩岭手绘地图。

他渐渐与车队拉开距离,在地图上标明的位置转而向西。越野车颠簸着驶上土路,再拐过两个弯,路面愈发不平整了。进入浓密的森林,又往前行驶了将近两公里。密林里有很多沟坎,适于制造一起事故。他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筛选,很快,他发现了最理想的地点,一踩油门冲了过去……

留下那些故意让猎人发现的东西,他带走了其余物品。东西很重,没有了汽车,他只能肩扛手提,没走多远,已经有些气喘。在指南针的指引下,他先向西,后向南。沿途他陆陆续续扔掉一些东西,那都是给追踪的人准备的。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一个旅行背包。作为诱饵的东西基本处理掉了,他又开始向西面的山峰跋涉。

黎明时,他抵达山峰豁口的岩崖边,在那里生了一小堆火。刚燃了没多久,他便踩熄了。接着,他在崖边的青苔上留下一行脚印,将几块巨石推下了岩崖。他换了一双轻便鞋,沿着岩壁绕到山梁的另一边,那里有一条砍刀劈出来的小径。

下山的路轻松多了。两小时后,他回到了国道上。他没有进入神滩岭小镇,那张可信赖的地图指示他直接进入东面的山里,沿一条放牛小道往东南走……

当这个满脸污迹、穿着一件从农家偷来的猎服的男人踉踉跄跄走上通往戎城的乡道时,已是这天的下午。

孙振武和舒勇乘直升机抵达虎形山腹地神滩岭。带队搜寻的军官把他们接到当地的消防中队,现场发现的东西都在那里——具体说,暂时存放在消防中队的一个训练房里。

训练房沿着墙壁摆着四张桌子,军官介绍:“显然,这个人对本地并不熟悉。他驾车离开国道,试图穿越丛林,找到进入怀州的路。但他根本不了解丛林意味着什么,越野车在丛林里开了不到五公里便坠入深沟。我们已经把车拖出来了,就停在前面的院子里。这些是他遗弃在车内以及我们在追踪的路上发现的东西。”

一号桌上摆放着一套陈旧的冲锋衣、一双徒步登山鞋、一顶遮阳帽及运动袜、一次性内裤、T恤、水杯、破蚊帐等;二号桌上陈列着一只羽绒睡袋、一条充气防潮垫及头灯、荧光棒、各种洗漱用品。

“都是些普通的驴友装备。”孙振武说。

“他混迹在‘越野e族’里,这些东西肯定不能少,至少有伪装的作用。但这个人没有驴友生活经验,这些东西可能是车主的。”军官说。

“你是说那辆越野车不是他的?”

军官点头:“不过,这个东西肯定是他的。”

他揭开三号桌的盖布,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支左轮手枪,一只小小的瞄准仪,还有一盒未拆封的子弹。“是在越野车里发现的。”军官说,“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带走,也许是受了伤,顾不上了?他从弃车地点一路往西,但他不熟悉丛林,只知道沿着山民走过的小径走。他最后停留的地方,差不多是山顶了。”

第四张桌子上陈列着一只水壶,空的,还有砍刀、手电、手套、饼干及方便面包装袋,一个大背包也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只防水打火机和感冒药片。“他在那里生了火,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准备攀爬到岩崖的另一侧,结果很不幸……”

“摔死了?”孙振武接过话头。

“摔死了。在那处悬崖下面发现了尸骨。”

“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没有。尸体送到县里去解剖了,指纹和DNA也采集了,很快就会有比对结果,到那时,”军官说,“就不再是无名尸体了。”

孙振武沉默着。他不关心尸体的身份,有没有名字都一样。既然遗物中没有发现目标物品,军方的工作就还要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