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生活

(长篇小说连载)

文/张平



引子

延门市市委常委会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接到市委秘书长递过来的一个小纸条:

省领导在会议休息室有要事见你,请你宣布休会十分钟,然后马上到休息室与省领导见面。

市委书记魏宏刚接到条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没吭声。此时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正在汇报有关工作,看样子还得十分钟才能结束。他本想问问秘书长是哪个省委领导来了,但秘书长放下条子已经离开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常委会议室门口等着他。

会是哪个省领导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会,马上过去见面。

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也不是秘书长一贯的工作风格。秘书长从来不会这样马虎,竟至于不告诉他是哪个省领导,并且还是命令式的口吻。

突然间,像意识到了什么,市委书记魏宏刚的脸色顿时死灰一般。

他的双手猛烈地颤抖起来,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想起身去一趟厕所,但看了一眼会议室门口,发现并不是秘书长一个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罢。他想把手机里的一些东西删掉,但两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手抖得几乎划不开手机屏幕。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就没去翻动,他也不想再去翻动。

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必要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坐在身旁的副书记、市长郑永清此时看了看他,悄悄问了一句:“书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儿难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等这个议题结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钟。”

“好的。”郑永清一边应允着,一边又看了一眼魏宏刚,有些不放心,“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帮忙?”

“没事。”魏宏刚很费劲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机揣在兜里。

会议室门口除了秘书长,还有三四个陌生的面孔在等着,魏宏刚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秘书长,愈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一出会议室,魏宏刚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贴身紧随了三个人。

门口没有看到自己的秘书,预感再次被证实,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会议室旁边,魏宏刚发现自己几乎是被几个人架着走进了休息室。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瘫软,两腿打颤,衣服已被虚汗湿透。

他勉强地站在休息室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省纪检委副书记龚利辛。魏宏刚曾多次在市里接待过龚利辛,龚利辛也多次向他征求过有关纪检工作的建议和意见。

此时的龚利辛副书记脸上已经看不到以往的那种亲切和微笑,只有一脸的严肃和冰冷。

龚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刚一眼,然后拿出一纸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读:“魏宏刚,经调查核实,发现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问题,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规定,经省纪委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对你的问题予以立案并实施‘双规’措施,从今日起接受组织审查。要求你在接受审查期间,主动配合,认真对待,不得拒绝、阻挠和对抗,必须如实提供有关情况,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说明问题。”

宣读结束,龚利辛沉默片刻,轻轻地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魏宏刚,听清楚了吗?”

魏宏刚愣了一下,机械而又颤栗地回答:“听清楚了。”

“请签字吧。”龚利辛再次严厉地说道。

魏宏刚被扶着坐下来,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滴在桌子上。

三个字,魏宏刚足足用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写完。

写完了,魏宏刚看着龚利辛像是乞求似的说:“龚书记,我母亲快八十岁了,请组织暂时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她。”

龚利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我现在能回一趟家吗?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魏宏刚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说道。

“不能。”龚利辛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准备好了,没有必要。”

这时,两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在魏宏刚身上检查了一番,把手机和钢笔等一些尖利的东西一并拿走,然后厉声对魏宏刚说道:“走吧。”

魏宏刚再次被架了起来。他已经完全虚脱了,根本迈不开步子。

此刻,市委常委会仍在进行之中,副市长的汇报还没有结束……

当武祥收回巴掌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下手重了。

老实说,绵绵长这么大,他还没这么打过她。

确实下手重了。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手心一直还在发麻,整条胳膊好久都转不过弯来,甚至半个身子也一直有些发僵、发颤。

武祥有些晕眩地坐在那里,感觉眼前像罩着一团灰雾,什么也难看透。今天是怎么了,干吗要打她?而且是那么沉的一巴掌,劈头盖脸地就甩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当时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

绵绵木然地坐在那里,没看他,没哭,也没哼一声,更没把手捂在挨了打的脸上,或者在脸上摸一把,她甚至连动也没动,就那么不出声地坐在那里。

大冷的天,皮肤很敏感,绵绵脸上的手指印,那些发青发暗的手指印格外刺眼。

武祥一时哑然失语,觉得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会这样。如果她哭起来,嚷起来,或者大喊大闹,那他还可以继续暴跳如雷,再骂上几句,也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但绵绵什么也没说,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确实没想到会这样。

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拼命地让自己显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你倒还能睡!你倒还能睡得着……”

绵绵是武祥的女儿,今年十七岁。

武祥今年五十岁,就绵绵这么一个女儿。

绵绵长这么大,别说打了,就是一个指头他也没碰过。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离高考就剩几个月了,星期天好不容易请来家教,刚刚布置了作业,武祥送走老师还不到半个小时,没想到绵绵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当时觉得绵绵的屋子里很静,想想孩子也够辛苦的,寒假期间也没有一刻休息时间。由于是高三,寒假时间很短,总共也就半个月左右,过了大年初五就要去学校集中复习。但即使就这么几天时间,家里还是请了家教。不付出哪来的收获?想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不下功夫行吗?看看周围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这样?辛苦就辛苦点儿吧。于是他就端了一杯水送了进去,没想到绵绵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绵绵睡得很香很沉,甚至还在微微地打鼾。

绵绵竟然睡着了!竟然能睡着!

给绵绵请的这个家教是个有名的数学猜题高手,是绵绵这个重点班的班主任精心挑选的,还是托校领导的关系特别请来的。这个家教确实有水平,眼见绵绵的数学成绩在提高。家教说了,只要下点儿苦功,把每天布置的这些题都演算了,把这类题的解法都牢牢记住了,成绩肯定会提高。如果还能融会贯通,高考提高个三五十分应该不成问题。如果再用功点儿勤奋点儿努力点儿,高考拿高分也不是没有可能。

绵绵在班级的排名中等偏下,最弱的就是数学。其实语文也并不怎么好。临阵磨枪,补语文外语政治没什么大用,只能补数理化。

老实说,自从绵绵上了高中,武祥从未考虑过女儿的学习,更没把绵绵的成绩当回事。也就是这两个月,绵绵的学习成绩才突然成为家里的头等大事。绵绵妈在孩子的学习上帮不上任何忙,武祥虽然对高中课程并不陌生,但与辅导教师相比,不是有些差,而是差得太远了。有些题目,他看都看不懂,更别说去辅导了。

孩子的成绩一直就这样,虽然也很用功。问题是,在一个重点学校的重点班里,想让孩子的成绩短时间内实现飞跃,可能性太小。这个,武祥清楚。

既然清楚,干吗还要打她?干吗还要打她!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

武祥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气算什么本事,又能顶什么用!瞅瞅你自己的样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整个一个浑蛋,一个孱头,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武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骂了几句,也不知是骂绵绵,还是骂自己,直觉得心虚身沉,耳热脸烧,只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要缓和眼前这种气氛,目前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看看时间,妻子回来至少还得一两个小时。如果妻子回来了,知道了绵绵挨打的事情,说不定家里的气氛会更沉重。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把身子转回去,任凭铃声一遍一遍地在这沉寂的屋子里空响。

烦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全都成了难题,而且全都成了绕不过去的大难题。以前条条都是铺满鲜花的阳关大道,现在一眨眼间好像全都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深壑。就好像从云端突然栽进了无底的壕沟里,处处都是坎,每一步都这么难。

一如飞来横祸,巨石一般砸在了一家人头上。

就在两个月前,武祥所在延门市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被宣布“双规”。度日如年的两个月一天一天过去了,至今仍然没有任何有关魏宏刚的消息。

这件事对武祥一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特别是对绵绵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因为这个被宣布“双规”、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的市委书记魏宏刚不是别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绵绵的亲舅舅。

绵绵的学习成绩一直就不怎么好,家里谁都清楚,学校的老师也一样清楚。

只是在两个月前,成绩对绵绵来说,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绵绵的成绩再差一些,上大学甚至上重点大学对绵绵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绵绵本来在市十六中上学,一年前转学到了延门中学。延门中学是整个延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能在这样的学校上学,再加上绵绵的背景,上延门市的大学可以说根本不成问题。

延门市有四所大学,其中一所还是全国重点大学。这所重点大学交通方便,离家只有三站地,等于就在家门口。绵绵要是上了这所大学,那实在太方便了。至于另外的三所大学,虽然不是重点,但在省里也是很不错的大学。绵绵究竟上哪所大学,武祥以前好像连考虑也没考虑过。按武祥的意思,只要绵绵愿意,他和妻子都没有意见,绵绵想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这几所大学的领导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给武祥说过,希望绵绵一定上他们的大学。这些学校的领导并没有说假话,他们打心底里巴不得绵绵能上他们的学校。

之所以争着抢着让绵绵上他们的学校,并不是因为绵绵有什么特长,更不是因为绵绵学习成绩好,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突出事迹。原因就一个,当然也是人所共知的,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是这个延门市的市委书记。这些学校的领导都清楚,招一个绵绵这样的学生进来,就等于给学校的下一步发展拉下了关系,夯实了基础。这些年,几乎每一所市属高校都在迅猛扩招,原有的地盘都大大不够了。如果能同当地的主要领导搞好关系,在城市用地如此紧缺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在学校读书,那几乎就等于拥有了可以轻松对话的特殊资源和政治资本。何况好处并不仅此一项,一个高校同所在地党委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会有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联系。

延门市是一个拥有近七百万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个县区,是省里最大、条件最好的地级市,距省城只有百十公里。还有关键的一点,延门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无比重要,因为整个省城几乎就在延门市区的包围圈里。有这样一个当市委书记的舅舅,绵绵的升学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哪怕绵绵到省城的大学读书,也不算什么问题。

其实暗地里早就有人说了,绵绵根本就用不着高考,市里省里的这些大学根本就不在绵绵和绵绵舅舅的视线范围里。绵绵的舅舅无须说话打招呼,在上一个学期,甚至更早,绵绵上什么大学的事情早就有人在悄悄地谋划安排了。

绵绵就魏宏刚这么一个舅舅,绵绵的妈妈魏宏枝是魏宏刚的亲姐姐。

绵绵妈比魏宏刚大九岁,长姐如母,过早失去父亲的魏宏刚,几乎就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即使在大学毕业后,魏宏刚还和姐姐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也正因为如此,绵绵几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长大的。

在舅舅跟前,绵绵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月亮,绵绵想要什么舅舅就能给她什么。连绵绵的母亲也逢人就说,绵绵就是让舅舅给宠坏的。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在舅舅眼里,绵绵比亲生女儿还亲。魏宏刚有个儿子,但他疼绵绵,比亲生儿子还疼。魏宏刚如此疼爱外甥女,其实也是对姐姐的敬重和回报。

魏宏刚今年只有四十一岁,可以说是省里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以他的年龄和他目前的位置,人们都说了,绵绵舅舅的前程无可限量。有这样一个舅舅,绵绵的未来也一定会献花遍地,前程似锦。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个月前,也就是绵绵放寒假前不久,在一次市委常委会上,魏宏刚突然被中纪委和省纪检委的人带走。这消息就像晴空一个炸雷。当人们回过神来时,那个曾经呼风唤雨的市委书记,已经在延门市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在绵绵眼里和蔼可亲、形象高大、无所不能的舅舅,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场魔术,一眨眼间,就这么不可思议地人间蒸发了。

在魏宏刚被宣布接受审查前,就有各种各样有关魏宏刚会出事的传闻,特别是延门市的网站上,更是帖子满天飞。骂他的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说这个伪君子书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说好的斩钉截铁地认为绝对是一个好书记被一帮小人陷害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魏宏刚几乎就是当年的岳飞、于谦、袁崇焕。武祥和妻子魏宏枝、魏宏刚的妻子,甚至魏宏刚的司机秘书,还有魏宏刚的外甥女绵绵和魏宏刚上初三的儿子丁丁,每天都有接不完的电话和短信。微博、微信、朋友圈,大段大段也不知哪里来的各种各样的文章和时评,铺天盖地地在手机上霸屏,在强烈维护着延门市的公理和正义,字里行间流露着极大的愤怒和关切,或旗帜鲜明,或拐弯抹角,表示着坚决的态度和毫不动摇的意志。

有一段时间,大家以为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阵风已经刮过去了。省里下派的巡视组在巡视报告中对延门市委领导班子给予了正面评价,并且赞扬市委书记魏宏刚“作风正派,严于律己,起到了应有的示范作用”,等等。此后,武祥家里的电话更是响个不停,常常是手机刚接通,座机又响了起来。一个接一个的电话,锲而不舍地从一大早一直响到深夜,甚至有很多他们根本记不起来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否真的认识。每个电话时间都很长,说不完的安慰话,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义正词严义愤填膺的声援,也不乏善意的提醒和建议。他和妻子总是不断地提醒对方,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但电话那头的人全然不顾这些警示和提醒,慷慨激昂有之,强烈抨击有之,忠贞不二有之,泣不成声有之……有时武祥和妻子反倒要一遍一遍地宽慰和安抚对方:我们也绝不相信魏宏刚会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一定要相信政府,相信纪检委,相信组织和领导。现在网上瞎传的那些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根据。宏刚当领导时间长了,哪能不得罪几个人,这些人在网上发泄发泄,也可以理解,至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我们不信也不看,人家想说就让人家说去……等等,直说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好像对方都是魏宏刚的亲人,不好生安慰就不能打消他们的忧虑和悲愤。

临近年关,虽然有八项规定,但借拜年的机会,来家里的人甚至比过去还多,包括市委市政府的一些干部,都借这个机会到家里来问候。武祥夫妇当然明白,好多人都是想借此给书记传话,让书记知道,他们是一如既往地支持着书记,维护着书记的尊严和声誉的。这些人更清楚,现在不同过去,今年不同往年。往年可以不来,但今年一定得来。往年来是锦上添花,如今来则是雪中送炭。出了事,来不来,那感觉和心态可是天壤之别。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礼品,但水果土特产还是堆得屋子里哪儿哪儿都是。

来的人,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点儿的,常常是说了没几句眼圈就红了。安慰过了,紧接着又愤愤不平:网络也是国家的网络,政府的网络,就没个人管管吗?宏刚是一把手,是书记,自己不好说什么,政府部门也看着不管吗?网上居然还说宏刚已经被监控了,被监视居住了,这不明摆着造谣吗?宏刚书记一天到晚还是那样忙得团团转,什么时候被监视居住了!

每逢听到这些话,凡来的人反应都很一致,措辞基本上也都差不多:是啊是啊,确实太不像话了!这个网络也真该管管了,这让领导干部们以后还怎么工作!我们向上面反映过,也给魏书记说过,但魏书记从来不表态。魏书记不表态,下面又能怎么办?不过我们相信,那些传谣的人,政府肯定不会任其胡作非为。我们支持反腐,但有些人借反腐之名肆意攻击党和政府,那是决不允许的……

武祥渐渐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说是这么说,可并没有什么底气。其实有关那些没完没了的传闻,武祥和妻子心里也一样没谱。妻子隔三差五就往弟弟家里跑,但很难见到魏宏刚的面。打电话不是人不在家就是没人接,好容易见着了,或者打通了,三言两语就把话茬儿转了。有时候妻子问多了问急了,魏宏刚甚至很不耐烦地打断姐姐的话,你能不能不要在电话上扯这些事情!不要添乱了好不好!你还嫌我不够麻烦是咋的?有一次妻子好容易在家门口等着了,没想到魏宏刚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头一低坐进车里,连车窗也没打开,一溜烟就开走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妻子的话越来越少了。连武祥也看出来了,妻子的弟弟与平时的反差太大了,说不定真有什么问题,否则对自己的亲姐姐怎么会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态度?就是装也应该装装样子,给家里人减减压力,安慰安慰。难道他不知道姐姐有多担心?

魏宏刚几乎是姐姐一手带大的,为了他,姐姐甚至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到了婚育的年纪也是拖了很久没有嫁人,没有要孩子。如果宏刚的姐姐当初上了大学,即使是上了大专中专,魏宏刚还会有今天的机会和地位吗?如果魏宏刚也像武祥一样,只上个初师中专什么的,那他还能有什么出息?还能当上省城最高学府的学生会主席、团委书记?还能当上今天的市委书记?大姐如母,对魏宏刚来说,姐姐真正是恩重如山。在这个节骨眼上,姐姐是担心你,你怎么能连个安慰话也没有,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这当弟弟的究竟是怎么了?

没有多久,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眼看着要过年了,就在那次常委会上,当着所有市委常委的面,魏宏刚被纪检委的人带走了。紧接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接二连三传到了武祥家里。有的说,当纪检委的人宣布完决定,坐在书记座位上的魏宏刚根本就站不起来了,最后是被工作人员拖走的。有的说,魏宏刚被带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请组织上照顾一下我的母亲,她快八十岁了,身体不太好,最好不要告诉她有关我的情况。还有人说,魏宏刚走的时候特别讲了一句,我爱人什么也不知道,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其实武祥明白,妻子最想知道的是魏宏刚有没有提到自己,但一句也没有。

紧接着,魏宏刚的秘书被带走了,魏宏刚的妻子被带走了,曾与魏宏刚一起搭过班子的一个副市长被带走了,连魏宏刚的司机也给带走了,前前后后有十几个人被带走了。就在前几天,甚至魏宏刚家的保姆也给带走了。

最忙最焦心的还是武祥的妻子魏宏枝。出事前,妻子还去过弟弟家里一两次,那时候弟媳还在,感觉弟弟的家几乎像个鬼宅,倒不是不干净不整齐,而是那种阴森森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出事后,妻子就再没去过弟弟的家,不是不想去,弟弟家被查封,根本就不让进去了。

至于魏宏刚和这些人究竟在什么地方接受审查,有人说就关在省内,也有人说这是大案,一般不会在省内,还有人言之凿凿,就在某某省某某地方……一个多月过去了,周围没有人知道魏宏刚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

魏宏枝刚开始还懵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后来,连保姆也被带走了,她就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发了疯一般到处打听弟弟的下落。最终她竟然找到了巡视组,还找了市纪检委,也许是在巡视组和纪检委那里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情绪极差,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而后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接着去找省委市委,甚至还打算往北京跑。就这么东跑西撞的,直到今天,依然没有任何结果,至于绵绵的舅舅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更是一无所知。

在公开宣布绵绵的舅舅接受组织审查后不久,武祥一家人很快就感到了一种明显的变化:家里的电话突然少了,越来越少,有时候一整天也接不到一个。再后来,偶尔一个电话打来时,反倒把一家人吓一跳。

家里仿佛突然没了生气和活力,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死静死静的,静得让人窒息,胸口压着石头似的憋闷,连觉也睡不安生。妻子常常是躺着躺着,突然一个激灵坐起来,被什么吓着了似的长时间坐在那里发愣。

受影响的当然不止武祥一家。宣布被审查的第二天,魏宏枝就准备把弟弟上初三住校的儿子丁丁从学校接回来,但丁丁手机关机,短信微信统统不回,让人传话也没有回应。魏宏枝这个当姑姑的在学校大门口站了整整两天,既没见到丁丁的影子,也没等到丁丁的任何音讯。后来才知道,丁丁根本就没在学校里。丁丁早就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打去年开始几乎就一直住在外面,这些天更是踪影全无。学校的老师包括班主任都不知道丁丁的下落。魏宏枝找遍了市区,也没有打听到丁丁究竟住在哪里。她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但一听说是魏宏刚的儿子,警察的脸立刻就换成一副漠然的样子,淡淡地说,一个大男孩子,能出什么事,留个手续在家等着吧。

魏宏枝又去找一些平时关系不错经常来往的熟人,请他们帮忙。但往往是应承得很好,却没有任何结果。前后找了不少人,竟然没有一个打回电话来。有时候着急了,再打电话给这些人,居然都不接了,甚至有些人铃声刚一响就给摁了。

现在想想,当初那么多电话,只是一种试探,只是打听底细,大多是抱着一种押注的心理,其实他们差不多都知道魏宏刚的情况很严重,也知道是哪些人在不屈不挠地举报揭发魏宏刚。但万一没事呢?万一魏宏刚不仅没事,继续稳稳地坐在书记位置上,甚至又被提拔了呢?那这个电话可就有价值了,表明自己忠诚的态度,忠诚在领导眼里可是万金不换的,一个问候比平时的多少努力都更有效果。等到后来确实出了事,等到魏宏刚果真被纪检委带走了,那些举报和传闻都成为事实了,报纸上终于出现了那些大家都不会误解的用语,都清楚“严重违纪违法”意味着什么时,电话自然就没有了。不仅没了电话,连泾渭分明的界限也一下子划分出来了。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的亲属,躲都躲不及,还会往一起凑?干脚还要往泥里踩?

“严重违纪违法”,意味着这个案子已经成了铁案,不管是什么人,即使有通天的关系、登天的本事,也绝没有什么办法再能把它翻过来。纪检委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凿的证据,绝不会在市委常委会上把一个市委书记直接带走。这在延门市史无前例,当然也立刻就成了惊天动地、家喻户晓的爆炸性新闻。纪检委绝不会把一个管着几百万人口大市的市委书记像抓犯人一样带走,最终却不了了之,甚至天地翻转,官复原职。一个领导,不管职务多高,一旦被“双规”,即使不被判刑,即使处理得很轻,也很难全身而退了。也就是说,延门市这个市委书记职务,绝无任何可能再让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来担任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是冤枉的,这个案子真的应该翻过来,那也只能是很久很久以后,几年甚至十几年以后的事情。再退一万步讲,即便最终被宣布无罪了,再当这个市委书记的可能性也几乎是零。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是领导干部,只要你被卷进一起或者多起重大腐败案件,哪怕最终证明你是清白的,那也绝对是你的失职。就算你不违法,也一样失职渎职,也一样是你的问题,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再让你峰回路转……

武祥常常就这么恍恍惚惚地想来想去,有时候睡着了脑子里也全是这些混乱如麻的念头,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