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汶川

文/衣向东



一晃就是十年,日子过得真快。

十年前的“5?12”汶川大地震,我只身一人在灾区艰难行走了二十三天,采访战斗在灾区一线的公安民警,完成了长篇报告文学《震区警察的记忆》。其间,有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还有无数次默默哭泣。那些哭泣,有的是为罹难者而悲痛,有的是为生还者而感动,更多的,则是为我采访过的那些公安民警,他们中有很多人在大地震中失去了亲人,却依然战斗在抗震救灾第一线……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二十三天。

大地震后的三年内,我们的国家就完成了震后重建,被毁坏的家园早已恢复往日的生机,一座座现代化城市在废墟上拔地而起。但我不知道,那些被地震毁掉的家庭,是否也完成了重建?那些我采访过的民警们,他们是否安好?

在“5?12”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际,我决定重返当年的地震灾区,沿着当年走过的路,去寻找那些我曾经采访过的公安民警,亲眼看看他们的生活状态。重返汶川,我走的是当年的路线,心境却跟当年完全不同。这是对我人生中最震撼的二十三天的一个总结,也是给读过《震区警察的记忆》的读者一个交代。

第一章 活着的一级英模

在《震区警察的记忆》中,我写了几十位公安民警英雄人物,唯独缺了两位重要的女英模,蒋敏和蒋晓娟。大地震后,很多公安局和派出所的办公楼被夷为平地,公安民警都分散在一线抗震救灾,寻找采访对象非常困难。况且,那时候蒋敏和蒋晓娟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被各大媒体追逐采访,我只能遗憾地与她俩擦肩而过。我很想知道,当鲜花和掌声退去,她们回归平常人的生活,过得好吗?

从北京飞往成都,到了省公安厅招待所住下,首先给公安厅纪委书记兼政治部主任胡钢打了个电话。“5?12”大地震时,他是绵阳市副市长、公安局长,我曾经跟他彻夜长谈,《震区警察的记忆》中的一个章节“绵阳有位好局长”,写的就是他。还好,他的手机号没变。我向他汇报了这次重返汶川的目的,他表示非常欢迎。

当天晚上,我得知蒋敏已经从崇州市公安局调到了成都市公安局反恐支队担任协理员。第二天上午,我就约蒋敏在成都市公安局见面。

“5?12”大地震一周年的时候,《震区警察的记忆》一书在四川崇州举行首发式,在活动现场,我第一次见到蒋敏。她神色憔悴,眼袋浮肿,虽然大地震过去一年了,但显然她还没有走出那场灾难的阴影。而十年后的今天,我在成都市公安局见到蒋敏的时候,情形大不相同,她面色红润,眼神很亮,透出一种自信和幸福。

我说:“蒋敏,你可越来越年轻了!”

她笑了。

自然,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十年前。“5?12”汶川大地震,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更改变了很多亲历者的人生,蒋敏就是其中之一。地震中,她有十位亲人遇难,包括她的母亲和年仅两岁的女儿。当时,蒋敏正在公安局办公大楼打印文件,听见外面有人喊地震了,忙从楼上往外跑。整个儿大楼都在摇晃,她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双脚怎么也踩不到楼梯台阶上,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冲出楼的。街道上到处是哭声、叫声,乱哄哄一片。她亲眼看见不远处几个人刚从屋里冲出来,正好被倒塌的围墙埋在下面。

此时,蒋敏最惦记的是在北川的家人。但她不知道,北川的灾情远比崇州更惨烈。一切通信中断,她无法跟北川取得联系,直到当天傍晚才接到舅舅的电话,告知全家十位亲人在北川遇难,她的母亲和女儿没能幸免。那一瞬间,她感觉天旋地转。就在前一天中午,她还和宝贝女儿通过电话,时隔一天,竟然阴阳两隔。

好在这时候,她的老公一直竭尽全力支撑着她,尽管他同样失去了女儿。蒋敏心里也明白,老公其实和自己一样痛苦,自己要坚强起来,给老公减压,夫妻俩互相扶持。他们都要好好活着,为了那些在天堂的亲人,也为了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们。

国难当前,很多人都像蒋敏一样,在大地震中失去了亲人,他们都需要帮助,蒋敏擦干泪水,冲到了抗震救灾第一线。天彭中学安置了四千多灾民,蒋敏每天都在那里维持秩序,送水、送物资、扎帐篷,工作强度非常大,人很快憔悴得不成样子。领导和同事非常担心,特意把她调到了指挥中心,但很快她又回到了一线。

在受灾群众安置点,蒋敏看到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儿,下意识地上前抱起来问:“两岁了吧?”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两岁的女儿,身子一歪,晕厥过去。这一幕,正好被央视记者的镜头记录下来。蒋敏被送到医院输液,连日的劳累和悲伤,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醒来后,蒋敏不听医生的劝阻,又挣扎着回到天彭中学安置点。她害怕自己闲下来,只有拼命工作,她才能暂时忘记内心的痛苦。

蒋敏的事迹经媒体报道,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很多人给蒋敏送去了祝福。5月18日,中央电视台在北京举办赈灾义演,蒋敏被邀请去了现场。当她走上舞台的时候,台下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蒋敏心里明白,这些掌声不仅仅是送给她的,也是送给所有灾区人民的,是对所有坚强站起来的灾区人民的支持和鼓舞,是对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精神的赞美。

在去北京参加赈灾义演期间,蒋敏受到时任公安部长孟建柱的接见。连日来的疲劳以及情绪的波动,蒋敏的身体难以承受,孟部长接见她时,她突然晕倒了。和蔼可亲的孟部长给她把脉、递水,劝慰她说,你是人民警察的骄傲,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蒋敏只在北京待了两天,就匆忙返回崇州抗震一线。她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关心,急于把这份力量带回灾区,去鼓励灾区人民战胜灾难,重建家园。

2008年,蒋敏被授予“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和“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2009年,她荣获“第七届中国十大女杰”荣誉称号和中国五四青年奖章。2012年,她作为公安系统中为数不多的女代表,在北京参加了举世瞩目的十八大。

蒋敏说,她很庆幸有一位很有责任感的老公,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一直默默支撑着她。“因为共同经历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就更懂得珍惜对方。”

蒋敏是在2002年结婚的,老公对她呵护备至,就连一起过马路时,他都特意走在来车的一侧。地震后的第一个春节,蒋敏随丈夫在婆家过年,看着与女儿同年出生的小侄子,蒋敏悄悄哭了。老公知道她又想女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有意避开所有关于女儿的话题。老公很细心,把家中女儿的照片和玩具都收藏起来,生怕无意中触动蒋敏脆弱的神经。可是,少了女儿的话题,他们之间缺少了重要的交流渠道,大多时候只有彼此沉默以对。

老公觉得,让妻子走出伤痛的最好办法,就是再生一个孩子,否则她永远都会停留在过去的阴影里。于是,老公试探地问蒋敏:“我们再生一个吧?”

蒋敏理解老公的苦心,可她内心总觉得,再要一个孩子,对不起天上的女儿。老公没有放弃努力,只要有机会,他就给蒋敏做工作,亲友也帮着一起劝说。其实,蒋敏也渴望有个孩子,只是她心里还装着罹难的女儿。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蒋敏终于想通了。2012年7月,蒋敏生下一个男孩儿,七斤八两。蒋敏泪流满面,痴痴地看着怀里的小生命,仿佛前世有约,终于今日相见,怎么看都觉得熟悉。老公比蒋敏更激动。他不知道该跟蒋敏说什么好,就那么傻乎乎看着,一直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无须用言语表达,这个孩子的到来,不仅对于蒋敏夫妻至关重要,对于他们所有亲友来说,都意义非凡。有了这个孩子,蒋敏就算彻底告别了过去,开始正常生活了。

儿子出生三个月,蒋敏要去北京参加十八大,她心里很矛盾,总不能三个月就给儿子断奶吧?而参加党的十八大,不仅是她一生的荣耀,也是震区公安民警乃至全国公安民警的荣耀,在她身上,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和祝福啊!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接到了上级通知,她被特批带上孩子去北京开会。

蒋敏告诉我,在北京期间,她每次开完会回宾馆,电梯门刚打开,就听到儿子在房间里哭泣的声音。电梯上的代表们都站在那里不动,让她先走,她也顾不上客气了,一溜小跑回到房间,赶紧给儿子喂奶。

有一次,蒋敏抱着孩子刚上公交车,就被一位大姐认出来了。“你是蒋敏吧?快来坐下!”大姐边说边起身,硬把蒋敏摁到自己的座位上。下车前,那位大姐拉着蒋敏的手说,“看到你又有了孩子,我真为你高兴!”

蒋敏说:“我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是全社会给我的爱,温暖着我、支撑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有爱,就有希望;有爱,我们就会更加坚强。”

再多的光环也会淡去。如今,蒋敏终于回到平淡的生活中,回到了自己的小家庭。对她来说,其实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2009年,组织上考虑到蒋敏与老公长期两地分居,将蒋敏调往成都市公安局,后担任反恐支队协理员。谈到这份工作,蒋敏说:“太忙了,七七八八的事情太多,比如要统计民警的福利、工资,还要挖掘民警们的闪光点,整理为大家申请表彰奖励的各种材料。反恐大队是保密单位,不能聘用协警,人员很紧张,大事小事都要自己动手。”

“还会想到过去吗?”我小心地问。

她点点头:“会,经常梦见母亲跟我女儿,每次梦见他们,都是她俩在一起,从来没有单独梦见过,好奇怪。”

“挺好,她们一直在一起……”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能让蒋敏得到安慰。

其实我的疑虑是多余的,现在蒋敏的心情完全平静了。她刚入警时,曾经在北川县公安局擂鼓镇派出所工作了四年。在“5?12”大地震中,擂鼓镇派出所有三十六名民警遇难,而且不少人是全家都走了,没留下一个。她不但活了下来,还是抗震救灾英模中唯一活着的一级英模。她有一个好老公,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没理由不感恩。

这些年,蒋敏除工作之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儿子身上。儿子自出生后,一直小病不断,她隔三差五就要带着儿子去医院。“每次体检,他的体重都偏轻。医生问我,你是不是亲妈?怎么让孩子瘦成这样?”蒋敏说着,无奈地摇头。

不过,蒋敏并没有因疼爱儿子就放松了对儿子的管教,相反,她对儿子的要求很严格。蒋敏的老公是军人出身,对儿子的管教更严厉,用军人的方式培养儿子,不但要求儿子勇敢坚韧,还要心地善良。有一次,儿子在公园看到一条生病的流浪狗,奄奄一息。儿子对蒋敏说:“妈妈,狗狗病了,快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它去医院吧。”

蒋敏说:“狗狗要去动物医院,我们不知道哪里有动物医院。”

儿子急得要哭了,央求蒋敏无论如何要把狗狗送到医院去。蒋敏的老公查到了动物医院的电话,将生病的流浪狗送去治疗。老公对蒋敏说:“难得儿子有这份爱心,一定要保护他的积极性。”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见见她的儿子。正好第二天是周六,我跟蒋敏约好,到时候一起陪她儿子去上课外班。遗憾的是,第二天蒋敏的儿子感冒了,蒋敏带他去医院打针。她很抱歉地跟我说:“真对不起衣老师,儿子发烧,不能见面了。”

我忙说没关系,让她好好照顾儿子。本来我这次见蒋敏,就是想知道她过得如何,并没有采访任务。现在我知道了,她已经从“5?12”大地震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从“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雄模范”荣誉称号的光环里走出来了。现在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左边儿子右边老公,是一个好妻子,更是一个好母亲。

第二章 警察妈妈

在十年前的“5?12”大地震中,有张照片在网上很火爆。照片的背景是灾民安置点,一排排地铺和席地而坐的灾民,在人堆里,有位身穿警服的女警察,敞开衣襟给一个孩子喂奶。她就是被各大媒体称为“警察妈妈”的蒋晓娟。

我在震区采访的时候,没有见到蒋晓娟,她在我的印象中,就是这张火爆照片中的形象。我曾在部队做了好多年新闻工作,当过摄影干事,说真的,对于这张照片,我当时怀疑是摆拍的。这次重归汶川,我想我应该见见蒋晓娟。

在我结束了北川的“探亲访友”之行后,从绵阳去了江油市,在公安局办公楼见到了蒋晓娟。她是典型的四川妹子,身材不高,很干练,说话干脆爽朗,给人一种很阳光的感觉。

蒋晓娟告诉我,她给孩子喂奶这件事,完全出于自己的本能反应,说白了,就是一种母爱的本能体现。“生了孩子的女人,见到小孩儿都会喜欢。”

5月12日地震发生时,蒋晓娟的儿子才七个月,她刚休完产假上班。儿子出生后,一直是蒋晓娟带,从没离开过她身边。按照她的想法,要在儿子一岁的时候再断奶。然而,地震发生后,所有民警都冲到了抗震救灾第一线,她只能狠心让婆婆把儿子带回老家。

从地震第二天开始,江油市先后接纳了近万名从北川等重灾区转移过来的受灾群众。很快,江油市的生活用品开始紧缺,最让人揪心的,是买不到婴儿奶粉和奶瓶。那些在哺乳期的母亲们,因为受了惊吓以及营养不足,突然没了奶水,嗷嗷待哺的婴儿没奶吃,饿得直哭。于是,很多受灾安置点都贴了告示,急需奶粉。蒋晓娟很焦急,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儿子饿成这样,她心里会多难受呀。

蒋晓娟当时就想,我的奶水可以给这些孩子吃啊。她去了一个有七八百人的安置点,大都是从北川重灾区过来的受灾群众,其中有四五个不足六个月的婴儿正哭闹着,蒋晓娟走过去说:“这个娃,我来给喂一下。”说着,抱起小孩儿,撩开衣襟就给孩子喂奶。从吃奶的速度上,蒋晓娟感觉娃娃已经饿了很久了,“吃的速度很快,吃得特别狠。”

旁边的几位母亲顾不上客气了,都争着把自己的孩子塞到蒋晓娟怀里。她喂了这个又喂那个,到后来干脆一手抱一个,同时给两个娃娃喂奶。平时她觉得自己奶水很足,这时候却恨自己的奶水太少了。

蒋晓娟给孩子喂奶的照片传到了网上,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当时想法很简单,就是赶紧让孩子吃奶,忘了周围有那么多人,甚至忘了自己还穿着警服。”

照片上那个正在吃奶的女婴叫瑶瑶,才三个半月,她妈妈在地震中受了重伤,在医院抢救。蒋晓娟说:“那个娃娃很可爱,眼睛也大。”

了解到瑶瑶母亲的情况,蒋晓娟一直放心不下。第二天,她又去安置点找到了瑶瑶的亲人,问孩子晚上睡得如何。从此之后,蒋晓娟每天都抽时间去安置点,给那些缺少奶水的婴儿喂奶,安置点里的受灾群众都认识她了,见她来了,都忙着把孩子抱过来吃奶。在最紧张的前五天里,蒋晓娟一共给九个孩子喂过奶,他们当中最大的六个多月,最小的两个月。

自然,蒋晓娟每次给受灾群众的婴儿喂奶时,都会想起自己的儿子。五天后,来自全国各地的援助陆续运到安置点,奶粉不再紧张了,公安局领导给蒋晓娟批了一天假,让她回家看看孩子。回家后她才知道,这几天儿子一直哭闹,因为儿子从来没吃过米糊糊,也没喝过牛奶,对这些食物很排斥。休假的这一天,蒋晓娟一直把儿子抱在怀里喂奶。她说:“我就是想让他多吃几口,吃得饱饱的我再走。尽管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很难受,但想到安置点的那些娃娃,我觉得他还是很幸福的。”

5月22日,公安部授予蒋晓娟“全国公安系统二级英雄模范”称号。得知这个消息,蒋晓娟很意外,自己就做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怎么可能得到这么高的荣誉?再后来,她收到了很多同事发来的短信,说她很伟大,更让她觉得受之有愧。她说,作为一名警察,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作为一名女性,我只是做了我能够做的事情;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是做了全天下的母亲都会做的事情。

2008年6月,蒋晓娟由一名普通巡警被破格提拔为四川省江油市公安局党委委员、副政委,除了协助政委分管江油市局队伍建设、党建、老干部等工作外,还协助一名副局长分管全市治安工作,负责联系城东、乾元、香水三个派出所。蒋晓娟坦诚地说,自己的压力很大,不过上有局长和政委,还有身边那么多支持她的同事,即便遇到一些难题,她也要努力克服。“不管在什么岗位、做什么事,我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活得简单一点儿最好,干好工作就行,其他的不要考虑太多。”

由于蒋晓娟是从基层直接走到领导岗位上的,基层的民警跟她没有距离感,遇到困惑都愿意找蒋晓娟倾诉。为了做好民警的思想工作,蒋晓娟特意研读了心理学,并参加了心理咨询师的考试。最近几年,局里的工作有所调整,把消防工作交给了她,于是她又下苦功夫学习消防知识。她说,不怕不懂,就怕不学,我始终把自己放在普通民警的位置上,跟大家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作为公安局副政委,蒋晓娟是否称职?我跟江油市公安局的几位民警闲聊,大家对她的评价众口一词:人好,做事努力认真,跟下面的民警能交心,大家都很信任她。

我问蒋晓娟:“你喂过的那些娃娃现在都上学了吧?你跟他们还有联系吗?”

蒋晓娟说:“一直联系呢。牟瑶瑶、杨世斌、陈星辰……逢年过节都要通电话,一年能见好几次。每年的正月初五是我们约定的时间,他们的父母带着他们到我家聚会,特热闹。”

“他们称呼你什么?”

“蒋妈妈,喊得可亲了。”蒋晓娟说着,一脸幸福感。

不知不觉已是中午,蒋晓娟执意要带我去一家小店,品尝江油小吃烧肥肠。江油烧肥肠的做法,有点儿像我们北方的羊肉汤,只是里面放了很多辣子。吃饭时,蒋晓娟看我喜欢吃一种辣椒酱,就跟我要地址,说她会做这种辣椒酱,回家做一些给我寄到北京去。我心里一热,突然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姐妹或是身边热心的邻居。不过,我知道她平时很忙,不敢麻烦她,婉拒了。

辞别蒋晓娟,在去往广元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沂蒙红嫂用乳汁救伤员的故事,成为鼓舞中华民族的“红嫂精神”,成为人类战争史上惊世骇俗之绝唱,而蒋晓娟在我们民族遭受那么大劫难的时候,撩起衣襟哺乳灾区那些哭泣的婴儿,这种世间大爱,难道不应该成为这个时代最美的乐章吗?

毫无疑问,汶川“警察妈妈”蒋晓娟的大爱精神,是沂蒙“红嫂精神”的延续。有了蒋晓娟,十年前的那场劫难中,就多了一分温暖和关爱。

第三章 都江堰的建哥

十年前我在汶川震区采访的时候,有两次最危险的遭遇。一次是乘车去往北川的路上,公路边山体突然垮塌,距我前面五十多米的一辆摩托车被压在里面,我乘坐的越野车及时刹车,幸免于难。也就是说,我当时距死亡也就五十米的距离。还有一次,就是在都江堰景区二王庙前,一位派出所民警正给我介绍他们在震后第一时间抢救遇难游客的情况,突然发生余震,早已摇摇欲坠的二王庙瞬间垮塌,砖瓦碎石顺着山坡潮水般冲下来。民警反应敏锐,一下子扑在我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我。这位民警叫张建。

古堰景区修建于两千多年前,是治水专家李冰的杰作。他在岷江入城前的弯道下面,修建了鱼嘴状的一道石坝,将江水四六分流,巧妙利用弯道,把进入城内江水中的泥沙甩出去,由分流到城外的江水带走。鱼嘴坝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至今依旧发挥着独特的功能,为都江堰人民造福。当地群众为了纪念李冰父子,在鱼嘴坝对面的江边修建了一座庙宇,俗称二王庙。古堰派出所就设在古堰景区内,主要任务就是保证景区内的治安稳定。

十年前的5月12日,正值旅游旺季,几百名游客拥挤在陡峭的二王庙上。二王庙依山而建,每一个平台就是一座庙宇,每一座庙宇都有几层楼高,上下的垂直距离一百多米。大地震发生时,那些庙宇纷纷土崩瓦解,砖块瓦片满天飞,游客根本无处躲藏,当时就有一百多名游客受了重伤,三名游客遇难。

地震还没结束,民警们想到了二王庙的游客。二王庙距派出所两公里,民警们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把他们吓傻了。游客成片地倒在一层层台阶上,挣扎、哭喊、呻吟……大地还在晃动,房屋还在垮塌,山体还在滑坡,碎石瓦片还在四处飞溅。

二王庙在岷江对岸,车辆无法开过去,只有一条一百多米长的索桥横跨在岷江之上,距离江面三四十米。平时走在索桥上都颤悠悠的,地震时索桥遭到损坏,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但民警们顾不了那么多了,抱起受伤的游客,冒着生命危险通过索桥,把受伤的游客送到对岸的开阔地,再用面包车把他们转移到医院。

下午4点多钟,张建正紧张地抢救游客,派出所正常轮休的民警张光弟赶回来参加救援。看到张建,他说:“银行垮了。”

张建满脑子都是二王庙,听到张光弟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哪个银行?”

“哪个银行?你家属上班的银行!”

张建的妻子在银行上班,银行的大楼垮了,意味着妻子有生命危险。他咬咬牙:“先别管,把这儿忙完再说!”

派出所总共十名民警,在一些游客的配合下,他们用双手从废墟中挖出三具尸体,把一百多名受伤的游客抢救出去,一直奋战到晚上9点多。抢救工作结束,派出所领导给了民警一个小时的假,让他们回家看望一下家人。

张建赶到妻子的单位,得知妻子被垮塌的楼板压在废墟里,根本没办法施救。当时正下着雨,他站在废墟前,任泪水和雨水在脸上流淌。

采访完张建,我提出到二王庙现场看看,张建就开车把我拉到鱼嘴坝上,从那里通过索桥,跨过岷江,就到了二王庙。站在下面仰头看,曾经气势恢宏的庙宇,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了。张建问我:“你敢不敢上去?”

我心里是有点儿紧张的,又不愿意显得胆怯,只好硬着头皮说:“走,上去看看。”

于是就一道道台阶地走上去。张建边走边告诉我,他们当时在什么地方抢救了什么样的游客。大约走了三四道庙宇,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张建说:“我们不能再上了,太危险。”

我们刚刚转身,准备原路返回,突然间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那些断壁残垣剧烈晃动起来,砖块瓦片稀里哗啦往下掉。我愣神间,张建反应迅速,大喊一声:“地震!”他本能地把我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

余震也就持续了十几秒,等我们爬起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更窝囊了,两条腿像面条一样。如果地震持续的时间再长一点儿,我俩也许就埋在下面了。

这次经历让我刻骨铭心,毕竟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对于张建的“舍身”,我更是一直存念于心。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

走,去都江堰找张建。

来到古堰景区派出所才得知,张建已经调走了。现任所长刘承忠热情接待了我,他给张建打了电话,然后给我介绍古堰景区在震后重建的情况。这位所长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作为景区的派出所长,他不但对景区的治安状况烂熟于心,而且对景区内的珍贵树木很有研究,给我讲解景区的历史文化以及景区内各种珍贵树种,其专业程度让我惊叹不已。

张建终于来了。第一眼看到他,我愣住了,他的变化太大了,不但胖了,而且满头白发。原来,他已快到退休年龄,调到后勤部门工作了。我问他:“升官了?”

他憨厚一笑:“哪能,还是民警,等着退休了。”

在一边的刘承忠所长感叹:“建哥可是兢兢业业的老民警,人好,做事实在。”

张建依旧笑笑,没话。不过看得出,他见到我还是很开心的,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大多数时间,只是笑。闲聊中得知,他的生活很简单,这十年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一波涟漪都没有。

他的妻子在大地震中遇难,现在他又成家了。这让我感到很欣慰。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特别是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需要有个伴儿。他能再婚,说明他已经从灾难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我问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说,到后勤工作,感觉挺好。人老了,快退休了,没有任何要求。他说得很实在,很平静。

告别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地拥抱了一下。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你。”

我心里一热。是啊,是不是还要十年?或许更久?我没法儿给他准确的回答,只是拍拍他的后背:“建哥,珍重。”

第四章 万人感动的一本相册

在《震区警察的记忆》中有一个章节,叫“废墟中一本记录爱情的相册”。这一节刊发在博客上,有三十多万的点击量,无数读者被都江堰一位普通的民警所感动,他的名字叫胡军。

当时,胡军妻子单位的办公楼垮塌了,他的妻子被埋在废墟里。胡军家的房子也全倒了,什么都没有抢出来。这本相册是他妻子放在单位的,清理废墟的时候发现了,后来转交给公安局。这是胡军妻子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我在采访时看到了这本相册。胡军的妻子很漂亮,是那种健康灿烂的美。在相册中还有三首诗,标题是中文,但诗句却是用英文写的。第一首诗的标题是“想念你,在每个回忆的转角处”。我不懂英文,看标题,这应该是一首爱情诗。陪同我采访的一位女民警英文水平不错,她帮我翻译了——

当我在路上的时候

我感觉你就在我身边

我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爱

当你站在路口的时候

你就是我眼中唯一的风景

宝贝我为你付出的不够

所以无论你需要什么

我都会尽可能让你得到满足

我的眼睛潮湿了,似乎看见走在天堂路上的美丽女子,正在回望她的家乡,回望人生的路口是否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采访胡军的时候我问他,知不知道那些英文写的是什么。胡军摇头。我告诉他是三首爱情诗,并且读给他听了。胡军顿时泪流满面。

胡军告诉我,他跟妻子的感情很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像恋爱时那么甜蜜。妻子喜欢锻炼身体,每天下班后都要去跳健美操。5月12日那天正好是他跟妻子结婚十九周年的纪念日,早晨离开家的时候,他对妻子说今晚你就别跳舞了,咱俩老夫老妻了,没什么可庆贺的,我陪你去买件衣服吧。妻子很高兴,她嘱咐胡军:“今晚不跳舞了,我早点儿下班回家给你做饭,你也早点儿回来啊。”

胡军没有等到晚上夫妻庆贺的幸福时刻,妻子就先走了。这个结婚纪念日,从此成了他祭奠妻子的日子。

5月12日,胡军在聚源镇社区值班。大地震刚刚过去,他和同事刘跃刚等民警第一时间赶到聚源中学去救援学生。聚源中学的教学楼垮塌严重,几百名师生被埋在废墟里。胡军组织群众用手刨开瓦砾,救出了很多受伤的学生。但是,救援现场比较混乱,受伤的师生无处安置,只能躺在操场上,更无法得到及时治疗。胡军就把他们的两部警车开到学校,专门用来运送伤员。

下午6点多钟,消防官兵赶到,还有自发赶来的十五名民警。然而由于缺少救援工具,救援工作进展缓慢。在这场大地震中,聚源中学有二百八十三名学生和六名老师遇难……

胡军在聚源镇的废墟上战斗了三天三夜,心里一直惦记着妻子。12日晚,儿子给他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爸爸,你在哪里?我和小姨在一起,爷爷奶奶没事,可姥姥和姥爷……还不知道妈妈那里怎么样了。”

得知岳父岳母遇难,胡军心里很难过。两位老人一生省吃俭用,一直住在单位的职工楼里。前不久胡军买了一套面积稍大的房子,准备把二老接到一起住。没想到,还没搬进新房,二老就在地震中遇难了。

胡军担心妻子的安危,可电话一直打不通。聚源中学的救援任务很重,胡军不可能跑回市内看望妻子,那种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

儿子胡浩宇十七岁,正读高二。爸爸回不来,他就自己去找母亲,得知母亲被埋在单位办公楼的废墟里,他就一直守候在废墟旁边。16日中午,胡军接到所长的电话,说他的妻子已不幸罹难,胡军这才返回都江堰市区。

胡浩宇见到爸爸,不由得放声痛哭。尽管胡军也是满脸泪水,却对儿子说:“不要哭,这是大灾难,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可我们都要坚强起来,你马上十八岁了,是个男人了,男人就要有坚强的脊梁!”

胡军把妻子火化后,17日就返回了派出所。所长杨涛吃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胡军平静地说:“处理完了。所长,我干什么?”

杨涛说:“好样的!你还回聚源镇,做遇难学生家长的工作。”

安抚遇难学生家长是一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胡军回到聚源镇,把自己的伤痛埋在心底,一直坚守在岗位上。胡军对我说:“我们奋斗了半辈子,终于买了新房子,妻子很兴奋,所有的东西都是她亲自挑选。就在地震的前一天,我刚陪着她去采购了灯具。现在那些灯具堆在新房子里,我都不敢去看一眼……没有了她,我还用这些灯干什么?这都是她喜欢的灯呀……”说着说着,胡军哭了。

是的,他妻子用不上这些灯具了,天堂里的灯光或许更明亮。

一晃十年过去了,胡军现在过得如何?他是一直单身,还是又成家了?

去了都江堰公安局,我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胡军的消息,得知他已经从派出所调至市看守所。

厚重的大铁门缓缓打开,值班室的民警按照程序进行登记之后,用对讲机呼叫了胡军。片刻,楼梯上走下一位民警,我愣了。和张建一样,胡军也胖了不少,我差点儿就没认出来。也许心宽才体胖吧,我想,可能是好兆头。

和张建的情况差不多,胡军也快退休了。我问他:“看守所跟派出所,哪一个更轻松?”

胡军说:“看守所的工作简单一些,每天就是那一套规定动作,只要严格做好了,就不会出问题。”

从他的言谈中,我感觉他的心态还不错。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自己又结婚了。我问:“还好吗?”

他明白我说的是情感,点点头:“还好。下班回家,不管出门会朋友还是散步,都带她一起走。原来很少有时间陪前妻,挺后悔的,不想再后悔,所以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我很理解胡军的心情,没有过多打扰他,起身告辞。这次我见到了他,知道他成了家,生活还好,这就足够了。

第五章 映秀的“小警察”

映秀是“5?12”大地震的重灾区,当年我去采访,列出了要采访的五名民警的名字,可在映秀派出所一个人也没找到。值班的民警告诉我,中午吃饭的时候民警们才能回来。我就坐在帐篷里等待,果然,吃午饭的时候回来了十几名民警,其中有些是从阿坝州公安局和汶川县公安局下来支援的。可是刚吃过午饭,眨眼工夫这些人又都不见了,派出所只剩下入警才五个月的民警王力。无奈,我只能跟这个“小警察”随便聊几句。

地震发生前,映秀派出所所长和教导员出去巡逻,警车在路上行驶的时候,地震发生了,山坡上滚下来的石块砸在警车上,所长当场牺牲。当时王力在派出所值班,四层的办公楼前后晃动,地板像筛子,他刚刚连滚带爬跑出楼房,就看到办公楼一下子垮塌下去。大街两侧的楼房更是稀里哗啦倒成一片,很快就把街道掩埋了,逃出来的群众在瓦砾中乱成一团。

看到这种混乱的场面,王力立即冲进废墟抢救受伤群众,并与派出所女民警穆秋月一起,组织群众有序地转移到安全地带。不久,他们得知映秀小学教学楼垮塌,又急忙赶到那里救援孩子。王力说:“当时没有谁给我们下命令,也没有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们只知道自己是警察,警察的任务就是保护群众,稳定治安。”

就是这个“小警察”王力,十年后竟然当了所长,而且是汶川城区最重要的城关派出所的所长。当年很精干的小伙子,如今胖了三十多斤,很有“领导”派头了。见到他,我忍不住笑了,问他怎么发福了。他说刚结了婚。我说:“看样子,婚后生活很享受呀,老婆把你伺候得不错。”

他笑了:“什么享受不享受的,我这人知足,平平淡淡就很好。能从映秀活着出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映秀镇一万多人口,死亡近七千。我问:“我听说,重建后的映秀很不错,你经常回去吗?”

“不经常。说真的,我尽量绕着映秀走,一定要去映秀,也是快去快回,不在映秀留宿。”

“为什么?”

“这些年我经常做噩梦,都跟映秀有关系,都是血淋林的场面……”

地震发生后,映秀彻底跟外界断了联系,王力不知道家里亲人是否无恙,父母也不知道他在映秀的情况。三天后,有熟人从映秀出去,王力急忙把家里的电话告诉了熟人,让他给自己报平安。熟人出去后,给王力父母打电话,问你是王力的家属吗?对方半天没吭声。这几天王力的父母一直提心吊胆,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以为王力出事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接着老两口就抱头痛哭。听到哭声,熟人忙说,你们别哭,王力没事。

过去这么久了,王力说起这事还有怨气:“这人真不会办事,打通电话不赶紧说,他这么一停顿,差点儿把我父母吓死。”

那时候,在映秀活下来就是奇迹。王力告诉我,时任公安部长孟建柱到映秀视察,陪同孟部长的一位地方领导看到穿警服的王力,有些激动地朝王力喊,小伙子,快过来见你们部长!然后又对孟部长说,孟部长,你看看,这是你的兵,还活着,在坚持战斗!

我问王力:“增援部队什么时候赶到映秀的?”

王力想了想说:“应该是三四天后,最早到达的,是我们汶川县公安局的五虎英雄。”

地震发生后,汶川县跟映秀镇的所有联络中断。县公安局领导焦虑地等待了一天后,仍旧得不到映秀的任何信息,于是命令民警但永强等五人徒步赶赴映秀。五个人经过一天半的艰苦跋涉到达映秀,是最先援助映秀的“主力军”,被媒体称为“五虎英雄”。

王力说:“我记得很清楚,大约天快黑的时候,我好不容易弄了点儿腊肉,刚煮好,但永强几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见到他们,我差点儿哭了。”

在汶川,我有幸见到了但永强。他身材瘦小,看上去很精干,但不怎么喜欢说话,跟他交流挺费劲的。他说那是他一生最难忘的经历。当时余震不断,通往映秀的公路基本全部垮塌,有两处地方,他们必须从绳索上爬过去,每根绳索都有百米长。“那天刮大风,绳索颤颤悠悠的,下面是湍急的河水,往下看一眼就头晕目眩。”

一路上,到处是惨不忍睹的景象,到处是惊慌无助的受灾群众。这时候,五名穿制服的警察突然出现,简直就是神兵天降,受灾群众纷纷围拢上去。但永强说:“我们不敢耽搁时间,又要耐心给群众做工作,告诉他们政府很快就会派人来援救。”

半路上,听一名群众说,前方垮塌的乱石中压着几个人,还有活着的。他们快速赶过去,撬开一块块碎石,将一名妇女拖出来。这个妇女很幸运,正好卡在石头缝里,她身边的其他几个人都被砸得血肉模糊,早就断气了。来时的路上,他们看到乡政府设置的临时救灾安置点和医疗队,但他们身负重任,不能折返回去。正为难时,发现一个盗窃摩托车的男子,当场将其抓获。但永强对那个男子说,这种时候进行盗窃,罪上加罪。但现在有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把这位妇女背到后方的灾民安置点,我们就不追究你的犯罪行为。他们还特意拍了那个男子的照片,然后把妇女托付给他,几个人继续上路。

向前走了几公里,经过一条隧道,隧道口有人躺在地上,是被路边垮塌下来的碎石砸伤的,没有生命危险,但腰椎受伤,无法移动,他们就把随身携带的水和食物留在他身边,让他安心等待救援。但永强说:“越接近映秀,越是惨不忍睹,我们知道映秀出大事了,心里焦急,想尽快赶去了解情况……到映秀的时候,脚都肿了。”

“五虎英雄”急行军四十多公里赶到映秀后,立即组织群众开展自救,同时将映秀的情况向县公安局领导作了汇报。当时,但永强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哪里,是否安全。后来,县公安局的同事设法找到了他的家人,把他们转移到山顶的一处灾民安置点。提起这事,但永强说,这种特殊情况,没得办法。幸运的是,家人都很好。不过,地震前但永强从来不做什么家务,现在却跟妻子抢着干。“我现在彻底明白了,平淡的生活最值得珍惜,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别出什么岔子,对得起群众,对得起领导,也对得起家人。”

过平淡的生活,当年的“小警察”王力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也是我再次来到汶川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王力说,地震后,很多人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人与人的关系也改变了。比如映秀镇的群众,知道感恩了。过去,很多群众不把警察放在眼里,现在,见到警察老远就打招呼。尤其最近几年,习总书记提出“精准扶贫”,汶川县公安局各部门都承包了落后村和贫困户,跟群众走得更近了。

王力详细介绍了汶川县公安民警在“精准扶贫”中的具体措施。来之前我没想到,平时任务繁重的公安民警,竟然在“精准扶贫”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于是我临时决定,到他们的扶贫点克约村走一走。

克约村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顶上,地震后村庄毁坏严重,整村搬迁下山,刚完成重建,2013年又遭遇泥石流,因此村子的经济基础比较薄弱。汶川县公安局派国保大队的教导员方俊担任克约村第一党支部书记。

在村头,我见到了方俊。他到克约村快一年了,一眼看上去,已经是标准的村民了,如果不是事先介绍,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警察。方俊告诉我,他来到克约村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清村里的情况,加强村党支部班子,调和村干部与村民之间的矛盾,然后根据自己调查摸底的情况,拿出了克约村长期发展的方案。方案上报后,得到了汶川县和公安局领导的大力支持,县政府给克约村下派了农业技术员,技术员的背后,还有一个专家顾问团。县公安局则派出二十五名党员民警帮扶克约村一百四十七户共计五百八十名村民。

方俊介绍,现在村里建起了养牛场,还有李子基地。克约村总计九百四十亩地,种了五百亩水果。养牛场也见了效益,年收入三万多元,而且养牛场的肥料正好用来种水果。

“当然,改变克约村贫困的现状,不能仅仅靠这些措施,必须多渠道想办法。比如,我们组织四十人去西藏架设光纤,村里有技术人员,每人一年能挣六七万元。我们还联系了附近的桃园工业园区,让企业为村民提供打工的岗位。”

我问:“现在村里人均收入多少?”

“这一年下来,我粗略算了一下,差不多人均过万了。”

“那你还在这里干啥?在村里当第一书记,当上瘾了?”

方俊笑了:“有几户因病致贫的,还没有完全脱贫。”

一边的村支书姜文勇说:“我们真希望方俊书记一直在村里干下去,在他的带领下,村党支部健全了,村里经济发展了,年轻人觉得有前途,很多年轻人主动帮助村里做义务工,还有八个年轻人要求入党。”

离开克约村,陪同我的汶川县公安局宣传科马志银科长说,方俊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家里的老父老母以及孩子们,都是妻子在照顾。方俊兄弟两人,弟弟在映秀镇教书,十年前的大地震中,弟弟不幸罹难,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弟弟的双手依旧伸展着,呵护着身子下的学生们。

听到“映秀镇”几个字,我心里一紧,很想去那里看看,据说映秀镇全部重建,不知是什么样子。返回都江堰的途中,正好经过映秀镇,但陪同我的马志银科长似乎不太愿意去映秀镇,说那里已经找不到原来的影子了。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终于同意“去映秀镇绕一圈”。

果真如马科长所说,车子开到映秀镇,眼前是一派江南小镇的模样。我们来到曾经垮塌严重的漩口中学,这里已经变成了“大地震遗址”,还有很多参观的游客。十年的风雨,垮塌的教学楼更显斑驳破败,潮湿处长满青苔。在一些人力无法企及的地方,还掩埋着学生的尸体。

我们只是粗略地在映秀镇转了一圈,便离开了。车子快要开出映秀镇的时候,马志银科长突然停下车,指着对面的几栋建筑说:“那里原来是烟草公司总部,你有印象吗?”

我摇摇头。

马志银叹息一声:“我弟弟还埋在那下面。”

十年前,马志银是汶川县治安大队副大队长,弟弟在烟草公司总部上班,总部设在映秀镇。那几天,马志银的母亲住院,地震那天早晨,弟弟去映秀上班时告诉马志银,说他下班后要去医院看望老母亲。马志银本来上午也要去映秀办案,因为别的事情耽误了,误打误撞躲过一劫。马志银说:“如果我上午去了,就死定了。我们每次去映秀,午饭后都要在发电厂的招待所休息一会儿,那个招待所在地震中完全垮塌,很多人死在里面没挖出来。”

救援期间,马志银一直在打探弟弟的消息。“我一直觉得,弟弟不会死,发电厂最后救出来的马元江,在废墟里待了一百九十六个小时,我希望奇迹也能在弟弟身上发生,但后来放弃了挖掘,据说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我看到烟草总部的遗址,心里就难受。”

“小警察”王力说过,他尽量绕着映秀走,实在要去办事,也是速去速回,绝不在那里留宿。我终于明白马志银科长为什么不愿到映秀镇了。经历过那场劫难的人,谁也不愿意去触碰那些痛苦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