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

(长篇小说连载)

文/石钟山



报到

马天阳从长春坐火车赶到了哈尔滨。

上火车时,雪一直在下。坐在火车上,车窗被霜封死了,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车厢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几个,其他车厢也大抵如此。而且冷得出奇,自己哈出的气,一团一缕的。

几个小时的车程有些难耐,他伸出手掌在车窗上使劲擦,手掌的温度融化了巴掌大的一片霜。他扭着脖子向外面看,目光所及之处,田野白茫茫的一片,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不一会儿,融化开的那一小块又被霜封死了,他索性不看了,跺着脚。他发现,其他人也跟着在跺脚。

他的目光很快被角落里的一个青年女子吸引了,那女子穿灰格子呢大衣,身上背着个小包,样子像个大学生。

女孩儿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注视,抬眼向他这里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专心地在窗霜上画着图案。

这姑娘长得悦心悦目。他恋恋不舍地扭过头,不过,因为发现了这个姑娘,几个小时的时间,变得不再那么难熬了。

那姑娘也是在哈尔滨车站下的火车,一下车就被另外一个女人接走了,两人小声地说着什么,走得很快,连头也没回一下。

他站在出站口,看到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小伙子手里举了一块硬纸壳,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马天阳。他想,接的就是他了。他向小伙子走过去,路滑差点儿跌倒。他背着行李卷,手里提着包,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小警察咧了下嘴,吸了吸鼻子问:“你就是长春……哦,新京来的马天阳?”

他点点头:“我是,辛苦你了。”

小警察没搭他的茬儿,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说:“跟我来。”

他跟在他身后,路面都结了冰,他走得分外小心。

不远处停着一辆三轮车,小警察把写着他名字的纸壳扔到三轮车上,冲他说:“上车吧。”

他把行李和提包放到三轮车上,小警察从兜里掏出钥匙,蹲下身。这时他才发现,车轮被一条铁链锁到树上了。打开锁,小警察骑上去。他犹豫一下,还是坐到车上。小警察弓起身子用力蹬车。

他心里有些不忍,不知说什么好,半晌,他冲小警察的背影问:“贵姓?”

“姓张,以后你就叫我小张好了。”小警察头也不回。

骑了有一会儿,从大街上下来,又钻过两条小巷子,最后骑进一个灰色大门,门上有牌子:哈尔滨市经纬警署。

小张把车停好,帮他拿过车上的东西。他去抢,小张没理他,拎着他的行李向一扇门走去。这扇门比院子里其他的门要宽大许多,门楣上有牌子:署长办公室。

“报告。”小张喊了一声。话音未落,就用膀子把门挤开了。

他赶忙跟在后面。一进屋,立刻温暖起来,一只很旺的火炉在屋中央燃着,铁皮烟囱呼呼有声。小张冲坐在桌后的人说:“署长,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被叫作署长的人“嗯”了一声。小张把马天阳的行李和提包放在墙角的沙发上,走到门边,又回过头说:“署长,有事您就喊我。”

署长挥了下手,小张出去了,顺手把门带上。

马天阳立正站好,打量着眼前的署长。署长四十多岁的样子,身子有些胖,穿着警服,一只皮帽子放在桌角。桌上放着几份文件,还有纸笔,榆木墩子做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山似的矗在署长面前。

署长伸手拿过烟,烟是“哈德门”,点上吸一口,眯眼看他:“中央警校毕业的?”

他忙伸手从怀里掏出证明信,这是中央警校开具的,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毕业的专业等介绍。他把盖有“满洲国”中央警察学校印章的证明端正地摆放在署长面前。

署长没看,把吸了半截的烟戳在小山似的烟灰缸里:“那你应该会说日本话喽?”

他立正站好:“报告署长,学校里学过。”

署长用一双粗手在脸上撸了两把:“妈了个巴子,不会说日本话,老被日本人糊弄,这下好了。你以后给我当副官兼翻译官……哦,你叫什么来着?”

“马天阳,证明信里写着呢。”他忙把放到桌上的警校证明拿起来举到署长面前。

“我不认字,你不用给我看。”署长一手把证明又按在桌子上,“对了,我姓魏,赵钱孙李那个魏。”

马天阳吃惊地看着魏署长。

魏署长冲外面喊:“小张,小张……”

小张应声而入,就是刚才接他来的那个小警察。

魏署长交代:“带他去那间收拾好的宿舍。再跟大伙儿说一下,这是新来的副官,兼我的翻译官。”

“是,署长。”小张走到沙发旁提起马天阳的行李,再看马天阳的时候,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为马天阳拉开门,“副官请。”

马天阳跟着小张刚走出门,身后署长冲外喊:“他姓马……”

署长办公室在前院,过一个月亮门就是后院。后院是一排宿舍,马天阳被安排在一个把角的宿舍里,有床,一桌一椅,靠墙还有个木柜子。

小张把东西放下:“马副官,就是这间了。我就住在你隔壁,以后有事你吩咐。”

马天阳说:“谢谢小张。”

“你是副官,我应该的。”说罢,小张退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马天阳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抹了一下桌上的灰,心想今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隔着窗子,他看到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

任务

前几日还是中央警校的一名学生,几天后,马天阳便成了哈尔滨经纬警署的一名副官兼翻译官。

中央警校毕业前夕,中共长春地下党组织负责人老三找到了他,把他带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家杀猪菜馆里。以前组织有活动,他经常和老三见面,老三自然是代号,他的真实姓名和历史没人知道。对马天阳来说,老三就是地下党的代表,代表着组织,老三的话就是命令。

中央警校经常闹学生运动,反对建立“满洲国”,反对日本人占领东北。中央警校虽然培养的是“满洲国”的警察,入学前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但这些学生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很多同学都觉得,当警察是维护社会治安,而不是为日本人和“满洲国”服务。

马天阳和其他进步学生就是那会儿认识的老三。每次学生运动老三都会给他们出主意,一来二去接触多了,他们发现老三不是一般角色。

有一天老三找到马天阳,也是在这家杀猪菜小店里。老三小声对他说:“天阳,想加入共产党吗?”

老三说这话时,马天阳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他以前就猜测过老三的身份。许多学生都知道,他们学校还有其他学校都有共产党,但究竟谁是共产党,他们并不清楚。既然老三这么说,无疑他就是共产党了。

那会儿老三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大哥,他亲人般地信任老三。眼前发生的一切,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没怎么犹豫,就冲老三点点头。老三伸过一双大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他觉得老三的手有力温暖。

那次之后,他写了入党申请书。过了不久,一天晚上,老三悄悄找到他,把他带到一个胡同里,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外间屋里有两个陌生人,老三介绍:“这是组织上的人,李书记,葛区长。”

李书记冲他笑笑,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马天阳同志,你的入党申请组织批准了。”

他们一起进了里间。屋里,两盏马灯亮着,他看见墙上挂着一面党旗。李书记把他带到党旗下,示意马天阳举起右手,宣读入党誓词。李书记说一句,马天阳学一句。每说一句,马天阳都觉得有一把火把自己点燃了,不由得热血沸腾。

宣誓完毕,葛区长走过来,把一只大手搭在他的肩上:“天阳同志,从今以后,你就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马天阳的腰一点点挺起来,一瞬间,似乎自己高大了许多。

临走时,葛区长嘱咐他:“以后老三就是你的联络员,有什么事他会和你联系。”

李书记、葛区长离开了,党旗撤掉了,屋里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马天阳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只有面前的老三是真实的。

这天之后,老三从他的大哥变成了他的上级,有什么任务都是老三传达给他。临近毕业前,老三找到他:“组织决定让你去哈尔滨工作。”

警察学校是没有权力分配学员的,只有各地的警察局到学校里来挑人。“满洲国”刚成立不久,他们是第一届中央警察学校的学员,很吃香,不愁找不到工作。但他没想到组织会派他去哈尔滨。

老三对他说:“到了哈尔滨有人会联络你。”

从长春到哈尔滨报到那天,老三送他上火车,把一张小纸条交给他,纸条上写着:三天后,中午十二点,中央大街76号。

他看了眼纸条便把内容记住了,然后把纸条撕碎,这是老三告诉他的规矩,身上不留任何证据,把有用的都记在脑子里。

“你去了之后问,你这儿有姓宋的吗?对方会说,你要鸽子吗?你说,要。这人就是你的接头人。”说完,老三死死盯住他,“记住了吗?”

马天阳认真地把老三的话记在脑子里,冲老三点点头。

开车的预备铃已经响起,站台上送行的人大呼小叫着和车上的人告别,老三推了他一把:“上车吧。”

他登上列车,回过头冲老三挥手:“咱们何时还能见面?”

“天阳,忘掉我吧。”

老三的身影连同他的声音一起消失在人流里。

在警署安顿好之后,马天阳让小张陪着在中央大街转了转。从警署住地到中央大街走路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他买了些日用品,又买了盒“哈德门”香烟。魏署长抽的就是这个牌子,他发现小张也抽烟,就把这盒烟塞给小张。小张谦让了一下,还是收下了,一口一个马副官叫得更亲热了:“马副官,以后有跑腿的事你尽管吩咐。”

他拍拍小张的肩:“我初来乍到,你多关照。”

小张点燃支烟,深吸一口,烟雾浓重地在空气里飘散着:“你客气了,马副官。”

那次在中央大街转了一圈,他记住了中央大街76号的位置,门前挂了块牌子,白底黑字:东亚商贸公司。他又把接头暗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第三天中午,十一点五十分他就来到了中央大街76号附近,隐在一个角落里,观察着四周。中午时分,街上人流密集,有进城赶集的农民,也有商人,还有不少俄国人穿着毛皮大衣在街上走过。

中央大街是哈尔滨最热闹的地方了,他听见不远处索菲亚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他向76号走去。

76号门脸不大,进门是一间会客厅,墙上挂着俄罗斯风情的油画,有一排沙发和茶几,正中有一个接待前台,前台后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小伙子热情地招呼他:“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业务?”

他说:“我找一位姓宋的。”

小伙子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要鸽子吗?”

“要。”

小伙子冲他笑笑:“你稍等。”

说罢,小伙子转身进了里间,马上又出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人。女人的打扮很时尚,呢子裙装,上身套了一件坎肩。

女人站在他面前,眨着眼睛看着他。他也吃惊地看着对方。第一眼就觉得眼熟,仔细打量,他想起来了,她就是在长春到哈尔滨的火车上坐在他斜对面的那个姑娘。太巧了,他不由得张口结舌。

姑娘落落大方伸出手:“我叫宋鸽。”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伸出手握了下姑娘的手,宋鸽的手圆润细腻,他口干舌燥地说:“马天阳……”

姑娘莞尔一笑,轻声道:“跟我来。”

他有点儿恍惚地跟着她进了里间屋。房间布置得有点儿像办公室,有桌有椅,还有两人坐的沙发,一个小茶几摆在沙发前。宋鸽说:“坐吧。”随手给他倒了杯茶放在茶几上。

茉莉花茶的芬芳和女人的香水气息同时包裹了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她身上。她落落大方地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椅子上搭了一条披巾,她随手把披巾披在肩上,开门见山地对他说:“组织安排,以后我就是你的联络人。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咱们见面的接头地点我会随时通知你,你要有急事,可以到这儿来找我。”

他的思绪终于被扯了回来。听着宋鸽的吩咐,他点点头。他想起长春老三的话:“组织安排你到哈尔滨工作,和组织接上头后,会有任务派给你。”那么,宋鸽会派给他什么任务呢?

宋鸽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组织让你摸清李姐的情况。”

“李姐?”

“是我们的一位同志,她被捕一个多月了,一直关在警署。”

此时已是1936年的元月,这个“李姐”是去年十一月份被捕的,这么长时间了,敌人还没有对这位“李姐”下手,看来这位“李姐”一定不是一般的人物。

刚来到哈尔滨的第三天,组织就交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马天阳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宋鸽望着他说:“时间紧迫,尽快了解情况。”

马天阳从76号走出来,冷风让他打了个哆嗦。

“李姐”

两天后,魏署长带着他见到了“李姐”。

那是一天早饭后,魏署长让小张把他叫到办公室。魏署长正在吸烟,深一口浅一口的,弄得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站在魏署长面前:“署长,你叫我?”

魏署长不抬头,把烟蒂摁到老榆木做成的烟缸里,嘬了一下牙花子:“妈了个巴子,日本人抓到个共产党,让咱们审。”

他没说话,紧张地盯着魏署长,他预感到魏署长说的共产党就是“李姐”。他觉得嗓子发干,使劲咽了口唾沫。

“日本人三天两头地催,可这个共产党啥都不招,滚刀肉一个,我有球办法?”魏署长靠在椅子上一脸愁容,“这都审了这么长时间了,啥法子都招呼上了,就只知道这个李姐的代号。妈了个巴子,这活儿不是人干的……”说着,魏署长抓过桌子上的皮帽子。

马天阳就是那天早晨跟随魏署长来到警署地下室的。地下室的灯昏黄地亮着,一排房子都被铁栅栏隔开。在一间审讯室里,一个女人被绑在柱子上,头低着,半长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衣服上结着血痂,血已变成深褐色。女人面前站着几个打手,有人手里拿着鞭子,有的拿木棍。

对面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小张站在一旁。魏署长把皮帽子摘下来摆到桌子上,冲马天阳示意,让他坐下,又把桌子上的审讯记录推给他。他看见了上面的一行字:代号李姐,女,北满抗日联军团政委。

除此之外,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他正疑惑,一旁的小张凑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以前审问是我做记录,就这些了,别的她啥也不招。就这些也不是她招的,是咱们的人打听到的。”

他抬起头望着这个“李姐”,她身材不高,也谈不上结实,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有些苍白。

魏署长划火点了支烟,把火柴盒啪地又拍在桌子上,清清嗓子:“大妹子,那啥,咱们都是中国人,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是日本人不饶你,对吧?你好歹也招点儿,少受皮肉之苦,你啥也不招,死人一个,这就是给我姓魏的找麻烦对不?”

“李姐”没反应,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魏署长吸了口烟,歪了一下嘴:“那啥,那就对不住了。”说完挥了一下手。

两个行刑的警察动手了,皮鞭、木棍轮流抽打着女人的身体,“李姐”不停地抽搐着,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魏署长又挥下手,两人停了下来,站在一旁大口喘息。

马天阳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行刑,身子早就僵直了,握笔的手不停地抖。他把笔放下,手拿到桌子下,左手摁着右手,不让身子发抖。

有人用凉水泼在“李姐”的头上,“李姐”醒过来,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

魏署长又点支烟:“你这是何苦哇……身子是爹妈给的,受这个罪,你说你值吗?不要你啥,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就没事了不是?”

“李姐”呸了一口:“汉奸!”

魏署长抓过皮帽,站起身,又把烟和火柴装在兜里,冲马天阳说:“马副官,你盯着点儿,我去解个大手。”

说完,魏署长走了。

面前是自己的同志,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样,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围着她。可自己呢,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马天阳也想走,但他动不了地方。耳边是女人的惨叫声,马天阳闭上了眼睛。

同窗

审问终于暂告一段落。那个叫“李姐”的女人又晕死过去几次,行刑的警察累了,把她拖回了小号里。

马天阳浑身冰冷地从地下室里出来,望着快到中午的太阳,他打了个激灵,刚才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他梦游似的向前院走去。

院内多了两辆日本军车,车上插着日本国旗。两个日本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立在车旁,见马天阳从他们身边走过,都斜着眼睛。马天阳木然地向署长室走去,轻敲一下门,门没关严,开了,他看见一个日本军官坐在沙发上,一旁还站着一个穿便装的人。

马天阳把审讯记录放到署长桌上,打算退出去。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马天阳,怎么是你?”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那个穿便装的人。

“我是侯天喜,这才几天呐,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果然是侯天喜,中央警校时的同班同学。他看眼署长,又看眼日本军官,最后把目光落在侯天喜身上:“你怎么在这儿?”

侯天喜握住了他的手,小声说:“我现在给中村太君当翻译官,中村太君是宪兵队长。”

那个中村应该就是沙发上的日本军官了,一个年近五十的中佐。中村似乎气色不太好,一张脸发灰发皱,眼神倒并不凶恶,甚至显得有点儿呆滞。中村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侯天喜忙用日语冲中村解释:“太君,这是我的同学,叫马天阳。”

中村冲马天阳微微点头,似乎还笑了一下,但只是咧开嘴角,瞬间笑容就消失了。

很快中村就告辞了,魏署长跑到门外给中村送行。等中村上了车,侯天喜拍了一下马天阳的肩膀:“没想到在这儿会见到你,咱们又在一起了,你说这不是缘分吗?过两天请你喝酒。”

说罢,侯天喜坐上车,一溜烟儿地走了。

魏署长把笑挂在脸上,等日本人的车走远了,他转身朝办公室走去,马天阳尾随着进了门。一进屋,魏署长就急三火四地从炉火里往外扒东西,两块烤糊的红薯被他扒拉出来。

“妈了个巴子……”魏署长一脸沮丧,骂骂咧咧地把地瓜又扔到炉火里,走到桌后坐下。

马天阳凑过去:“署长,这女人还是什么也没招。”

魏署长点上烟,眯上眼睛说:“这就对了,和共产党打交道没那么容易。”想了想又补充,“小日本也不好对付,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那个中村黑着呢……”

马天阳望着魏署长,等他说那个中村怎么个黑法儿,魏署长却转了话题:“那个侯翻译官是你同学?”

“是。”马天阳回答。

魏署长的眉眼舒展了一些:“你以后和侯翻译官搞好关系,有用。”

关于侯天喜,马天阳谈不上喜欢。据侯天喜自己说,他是通化人,从小没了父母,到处流浪,去过好多地方,还在奉天混过事,一副闯荡社会的派头。这个人看上去整天乐呵呵的,心里没有愁事,遇到事总爱刨根问底,在同学中似乎跟谁关系都不错,但又没真正的朋友。说是孤儿,花钱却大手大脚,没人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马天阳没料到,侯天喜居然成了日本宪兵队长中村的翻译官。但这会儿他没心思去想侯天喜的事,他要尽快见到宋鸽,把“李姐”的消息告诉她。

宋鸽

这次见宋鸽是在马迭尔旅馆的咖啡厅。从警署到马迭尔步行大概需要十五分钟。他早就听说过马迭尔,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冬日的午后,太阳暖烘烘地照进咖啡厅。马天阳走进来时,只看见背对着他的宋鸽的半个肩,他就认出了她。他坐在宋鸽对面,台面上两杯咖啡已经摆好。他冲她笑一下,她也冲他微微颔首。

环顾四周,有几个俄国人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操着本国语言谈天说地。他有些欣赏宋鸽把见面的地点定到这儿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在长春警校读书时,有些同学经常去咖啡馆,他从没去过。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咖啡,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他的目光一边望着别处,一边在说“李姐”的事,直到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他的思绪才连贯起来,把看到的都告诉了宋鸽。

宋鸽刚才还红润着的脸已经白了,是苍白,仿佛受刑的不是“李姐”,而是她自己。她端起咖啡的手有些颤抖,等他说完,她低下头,垂着眼,他看到了她长长的睫毛。她小声说:“咱们走吧。”

他随她站起身朝咖啡馆外面走去。有几个人在马迭尔西餐部的窗口买雪糕,他在长春时,有同学就说过马迭尔的雪糕很著名。有风吹来,他夹紧手臂,把双手插到裤兜里。两个小伙子肩扛着冰糖葫芦在叫卖,山楂很红,挂在山楂上的糖霜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鲜艳诱人。

她低下头,故意放慢步子,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她低声说:“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我要马上向上级汇报。”

他嘴里“嗯”了一声。

“回头见。”

她头也不抬,快速走远。风掀起她呢子大衣的一角,头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望着她的背影,她的芬芳仍包裹着他。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悚然回头,原来是侯天喜。侯天喜咧着嘴冲他笑,又扭头望一眼远去的宋鸽:“女朋友?啥时搞上的?”

马天阳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岔开话题:“这么巧,你也来喝咖啡?”

侯天喜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喜事,情绪很高:“这俄国姑娘舞跳得就是好,人长得也漂亮,真不是中国人能比的。”

原来侯天喜刚看完一场俄罗斯姑娘的舞蹈,此时两眼放光,依旧兴奋着。他又用力拍了一下马天阳的后背:“哥们儿,咱们来哈尔滨就算对了,这东方小巴黎就是不一样。你看你,这么快就勾搭上一个哈尔滨姑娘。我跟你说,在‘满洲国’,哈尔滨姑娘是最漂亮的。”

马天阳不想在大街上议论这些,只好说:“我回警署还有事,先告辞了。”走了两步又站住,“天喜,我们署长想请你坐坐,啥时有空儿告诉我。”

侯天喜的表情就夸张起来:“你们署长想见我?我有这么大面子?”

“到时我约你呀。”马天阳冲他摆摆手,迈开大步向警署走去。

宋鸽又一次和马天阳见面是在南岗的一家茶楼里,天已傍晚。

一楼拐角就是个单间,他走进去,不仅看到了宋鸽,还看到了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宋鸽介绍:“这是马天阳,这是区里的陈书记。”

陈书记握住了他的手。陈书记人很瘦,手上却很有力道,说话也言简意赅。落座后,陈书记说:“你们刚来哈尔滨工作就取得了这么大成绩,祝贺你们!”不等两人搭话,马上又说,“被捕的李姐对我们很重要,上级指示,我们要全力展开营救。”说到这儿,他的目光盯紧马天阳,“宋鸽跟我汇报了,李姐被关在警署的地下室,日本人很重视她,希望从她身上得到抗联的情报。目前看,营救的困难很大,但我们还是要全力以赴。”

说着,陈书记把一个小包递过来。马天阳打开一看,是一沓老头儿票(伪满货币的俗称)。

陈书记说:“这是组织筹集到的一些经费,你拿着,该用时就用。”

马天阳接过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也没有领受过这么艰巨的任务。他想起警署阴森的地下室,还有那些刑具,不由打了个哆嗦。

陈书记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营救李姐要讲策略,不能蛮干,更不能暴露自己,组织会周密计划的。”看了看腕上的表,陈书记站起身,“我先走了,你们再坐一会儿。”

说完,他推开门出去了,随手又把门关上。屋里挤进一缕冷气。

陈书记走了,就剩下马天阳和宋鸽。

屋内地上有一盆炭火,马天阳用火钳子翻动了一下,炭火旺了,室内温度也上来了。宋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一些。

“你还没说火车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你呢。”他看着她,又补充,“如果是秘密,你就不用说了。”

她抿着嘴笑了,笑得很好看,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

“是我,我和你是同时来到哈尔滨的。组织安排我来当你的上线,陈书记把你的情况都介绍给我了。你是吉林市人,父亲当过前清的警察,母亲开过裁缝店,你是‘满洲国’中央警察学校第一期毕业生,对吧?还有,你今年二十五岁,生日是十一月五号。”

她俏皮地看着他。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为了公平,我把我的情况也告诉你。名字你知道了,我是长春人……哦,现在应该叫新京了,建国大学预科班毕业。我父亲在北京皇宫里做过事,回到新京,又被召到新京的宫里做事……我是满族人。”

他一直被她的气质所陶醉,果然,她的身世不一般。他开玩笑地一俯身:“格格,小马在这里给你请安了。”

她捂着嘴,笑弯了腰。在他眼里,她更加可爱了。

在哈尔滨能有这么一位搭档,马天阳暗自庆幸。她是他的上线,他们不可避免地要经常见面。这么想着,他的心情愉快起来。

魏署长

魏署长办公室的抽屉里藏着一把镶银酒壶,还是沙俄时代的,上面有一个大胡子俄国人的头像。屋里没人的时候,魏署长就拿出酒壶抿上几口,像品菜一样,品完了把盖子又慢慢拧上,恋恋不舍地放回抽屉里。

喝了几口酒的魏署长,菜色的脸飘起少许的红晕,人也显得精神了一些,坐在桌后想想警署的事。桌子上放着几份文件,但他从来不看,因为看了也白看,他不识字。

在“满洲国”之前,魏署长就是这儿的署长了。别看他不识字,但有人脉,警署的人没有人说过他的坏话。虽然他是署长,却从不对手下吆五喝六,说什么事都是心平气和的样子,甚至是未语先笑。不论大小场合,给手下分派完任务,他都会拱拱手说:“有劳各位了,谢谢大家伙儿。”如果碰上大事,他还会摘下帽子,冲大家深深鞠上一躬,弄得众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魏署长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就是不贪,有点儿好处都明面摆出来,征求完大家意见后,一二三地处理。众人都说魏署长这人公平。至于水平,啥又叫水平,当官这活儿顶个脑袋就能干,官越大越省心,难受费力的是下面跑腿的人。

因为魏署长这人做事厚道,从不难为大家,所以一直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署长。日本人来了,成立了“满洲国”,警察还是警察,魏署长还是魏署长,大伙儿都没二话。为这,魏署长没少冲大家伙儿作揖鞠躬。

从魏署长做人就能看出来,他不是官迷,但他需要当这个官,原因大家伙儿也都知道——他家里困难,他是真困难。

早些年间,他娶了一个俄罗斯女人。这事说来话长。魏署长有三个兄弟,他排行老三,人称魏老三。魏老三是闯关东到的东北,两个哥哥在路上一个饿死了,另一个走散了。走到河北地界时,母亲得了一场病,开始还跟着走,最后只能爬了。父亲把母亲背上,没走两天,母亲死在了路上。

到了东北,只剩下他和父亲。在哈尔滨江边搭个窝棚,父子俩靠打鱼为生。对付了几年,就跑到城里干各种零活儿,夏天卖菜,冬天帮人劈柴。那会儿哈尔滨的各种势力很复杂,有中国人的绺子,也有俄国人的帮派,后来又多了一伙日本人。有人就拉他入伙了,一帮穷小子,被人指挥着干一些打打杀杀的勾当。

有一次,他在大街上救了一个俄罗斯姑娘,后来他才知道,这姑娘本来要去天津,被小偷窃了钱财,身无分文,只能在大街上流浪。姑娘叫琳娜,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中国话:你好,谢谢,我饿了。

魏老三见姑娘可怜见的,便领回自己的住处,煮了一锅玉米碴子粥,还买了几个列巴。没料到的是,姑娘赖着不走了。魏老三赶她,她就说:“我饿。”吃完了还说饿,弄得魏老三直挠头。

那会儿魏老三父亲还在,腿脚已经不利索了,平时在家门口捡点儿煤核烂菜帮子贴补家用。父亲就说:“老三哪,这是天意呀,你就娶了她吧,要正出正入的,好人家的姑娘谁跟咱呢?”

魏老三想了两天下了决心,娶了琳娜。娶不娶的,琳娜是听不懂的,魏老三用手比画半天,琳娜仍然一脸茫然。魏老三急得后脖颈子直流汗,后来他干脆一把抱住琳娜,说了句:“我饿。”

琳娜这回懂了,名正言顺地成了魏老三的女人。

魏老三对琳娜很好,挣到点儿钱就颠颠地拿回来,先给父亲抓药,父亲离不开汤药。父亲总是喘,肺似乎漏风了,一喘就呼呼作响。剩下的钱,今天给琳娜买块布做一条布拉吉,明天又买点儿好吃的。

生活稳定下来的琳娜,人就光鲜起来,白净的面孔,高高的鼻梁,灰蓝色的眼睛,这些都不重要,她还有一副高挑的身材,结实饱满。琳娜已经学会一些中国话了,有一天她对魏老三说:“当家的,我有了。”

八个月后,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孩子出生不久,父亲倒完最后一口气,告别了这个世界。魏老三可以说是悲喜交加。

琳娜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就收不住了,孩子接二连三,一口气生了男男女女五个孩子。此时的琳娜早已不是那个腰身挺拔的俄国少女了,已经变成了大妈,目测少说得有二百斤,腿粗腰粗,奶子像两只面口袋,晃晃悠悠的,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当了警察的魏老三,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养活全家老小,那几个二毛子——他经常这样称呼五个孩子,他们可都是饿死鬼托生的。

生活拖累得魏老三一点儿心气儿也没有了。现在警署的老人儿,大都是以前和他一起给人当打手的那批人。他们对魏老三知根知底,也有感情,只有魏老三当这个署长他们才服气,魏老三坐稳署长的位置,也少不了他们撑场子。当然,他们的薪水比其他警察也要多几个。

现在的魏署长,日子一点儿也不光鲜,有事没事就唉声叹气,抓过酒壶抿几口小酒,抽支烟,这似乎就是魏老三全部的享受了。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没什么,让他上火闹心的是,前一阵子日本人抓回来一个女抗联,抓回来就抓回来了,不关在宪兵队,却偏偏关在了警署,审问女抗联的活儿也交给了他们警署。

女抗联要是招了也好说,他会利利索索地连人带口供交给日本人,怎么处理那是日本人的事。谁让整个“满洲国”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呢?他们现在是给日本人当差。可让他烦心的是,这个女抗联却一个字也不招。在中村的指示下,各种刑都动了,这女汉子宁死不屈,昏死了活过来,再打,再昏死。

刚开始几次,审问女抗联时他还会去现场看看。一个年轻的女人,被一群男人打得皮开肉绽。中村每次来都有审讯的花活儿,剥了女人衣服,用烙铁烧女人奶子……他看不下去,不忍心看。女抗联刚进来的时候,文文静静,端庄漂亮,第一鞭子落在女抗联身上,他就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落下去了。现在,这个代号“李姐”的女抗联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他更不忍心看了,看了难受。

女人论年纪也应该是孩子妈了,要是家人知道了能不心疼?他想到了琳娜,还有那几个二毛孩子。

抗联女人不招,日本人三天两头地催促,中村有时还会带人来,几个日本人上阵对女抗联动刑。每次看到女人被打成那样,他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就想吐。他有时就想,中国人也是人呐,上有父母下有孩子,这么想过了,心里就像被撒了盐。

每天都有人在审女抗联,他连问都不问,又不好说什么,怕人多眼杂隔墙有耳,传到日本人那里去。但每次日本人来他都要陪着,日本人下手狠,直接抓了盐往女抗联伤口上搓。这时他的目光会躲开,看向别处,最后干脆走到炉火边,拿过警员手中的炉铲生火。炉火里正烧着烙铁,炭火一样红,被一个日本宪兵拿走,烙在女人身上。焦煳味连同女人的惨叫一同传来,让他作呕。他蹲在炉火前,想吐,又忍住。中村走后,他把铲子扔到地上:“妈了个巴子,不是人呐……”

关在警署地下室的女抗联,让魏署长很窝心。魏老三从闯关东直到现在,干过不少行当,他认为自己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狗。日本人要审讯女抗联,要动刑,他没办法。他知道自己现在端的饭碗是日本人给的,虽然叫“满洲国”,但坐在长春皇位上的溥仪只是个牌位,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人家日本人,这一点魏老三是心知肚明的。

每次从审讯室回来,魏老三的气色就不好,脸是青的,他坐在署长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屋内烟气腾腾。

马天阳推开门,站在门口看一眼魏署长。魏署长耷拉着眼皮,无动于衷的样子。马天阳看到炉火快烧塌架了,打开炉盖往里添煤块,炉火旺起来,烟囱里的风声呼呼作响。马天阳拍拍手,走过去叫了一声:“魏署长。”

魏署长靠在椅背上,用手撸了一下脸,睁开眼:“妈了个巴子,伤天害理的活儿都让咱们干了……”

马天阳想说点儿同情女抗联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跟着叹了口气。

魏署长拉开抽屉,拿出酒壶拧开盖儿,却发现酒没了。马天阳把酒壶接过来:“署长,我给你打酒去。”

魏署长把酒壶推给马天阳,马天阳转身要走,魏署长叫了一声:“等等。”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拿着,再买一条哈德门。”

走出署长办公室,马天阳看见了小张。以前这活儿都是小张干,自从马天阳来了之后,不仅给魏署长当翻译,生活上的事他也管了起来。此时,小张把两手袖在警服里,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看见马天阳,他赶紧走过来:“马副官,这活儿咋能让你干呢?我去吧,酒铺子和烟摊我都熟。”

马天阳想利用这次外出的机会见宋鸽,他不能让小张去,于是说:“你去把署长屋里的炉灰倒了,还有烟缸,桌子也该擦一擦了。”

小张怔了一下:“嗯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