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

(长篇小说连载)

文/冯锐



生命的强大与脆弱并存。为保卫油田,这个城市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已有七十八位民警和二十八位油田保卫人员因公牺牲,有四百二十八位民警和油田保卫人员因公负伤……

——题记

引子冬至

“都听见没?吓唬一下,也别整过劲儿喽。”逼人的寒气中,狄成的呼吸留下茂盛的轨迹。于是,狄成被自己的呼吸形成的洁白雾气团团包围了。冬至的早晨,狄成手里拿着一方便袋同样洁白如玉的包子,凝视着弟弟和一帮奇形怪状的手下,希望他们能够领会自己的意思。黝黑肥胖的狄成把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走,干他们去……”

这件事情的起点,是以盗窃管道原油为生的狄氏兄弟想把偷来的原油高价卖给刘秀旗下的化工厂,而刘秀拒绝了。狄氏兄弟自恃有刀有枪有兄弟,就想来点儿狠的。于是,狄氏兄弟和手下装满三台商务车,带着短猎枪出现在刘秀面前。

“你以为管道里的原油是唐僧肉?你以为唐僧肉是谁都能吃的吗?”刘秀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怒火,上嘴唇的两撇小黑胡子也是纹丝不动,他的气场明显压过另一边,“朝这儿打,来,朝这儿打……”

刘秀把脑袋像鸭子一样平伸出来的时候,脖子上的血管脉络膨胀饱满,而狄氏兄弟和手下们被更加厚重的雾气包围着,他们呼吸急促,面面相觑,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当然,刘秀这边也不是一个人,但只有孔二虎、油缸子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狠茬儿,其余的人,金边眼镜、老白、弈成、君刚、刘翔,都是文质彬彬的。面对狄氏兄弟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张狂样子,他们都气定神闲、一言不发。

刘秀几乎是追着老四狄汉,请求用脑袋吃上一枪。只有一只眼睛的君刚,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刘秀身后。老白是个瘸子,却在狄氏兄弟那伙人面前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在狄汉的眼神和老白对视的瞬间,老白笑了笑,那笑容诡秘、冷酷。狄汉躲过那个眼神,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真正把狄汉吓尿的,是他开枪的一刹那。

狄汉开枪了,但没对准刘秀的脑袋,而是在扣动扳机之前抬高了枪口。狄汉明白,自己这一枪下去,其实是打死了自己。听到枪响,无论是狄氏兄弟这一边,还是刘秀那边,除了刘秀和手下那个刘翔,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有了某种应激反应。枪火从头皮上擦过,刘秀眼睛都没眨一下。提着枪刀到处狐假虎威的狄汉,遇到刘秀这样地道的东北老歹徒,就没了骨气。

枪响过后,嘴里叼着一根烟的狄汉僵在那里。体格健壮的刘翔瞬间夺过他的枪。刘秀冷冷地说:“把枪还给他,让他再打,往关键地方打。”

狄氏兄弟原本以为整日西装革履的刘秀一帮人没啥大不了,却没想到,刘秀是个疯子。狄汉垂头丧气退回商务车,对着正在吃包子的老大狄成大喊:“大哥,没吓唬住……”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吃包子的狄成噎了一下。

刘秀的办公室是典型的中式装修,他身后那面墙上挂着一杆老秤,秤砣是油黑色,秤盘也是油黑色,秤杆却是折断的。这杆秤,被设计师很恰当地置于中式装修的整体氛围中,又像是整个装修的点睛之笔。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刘秀的目光眺望远方……

刘秀旗下三家化工厂连续发生爆炸,是在那年冰雪初融的时候。得知消息的节骨眼儿,刘秀正陪伴母亲在江边。母亲的身躯已经弯得像一只虾,刘秀笔挺挺站立一旁。

这条江,是爹生命的终点。刘秀和兄弟刘锦每年都会在父亲的祭日跪在江边。爹的骨灰就洒在眼前的大江里,他曾经是一位石油工人,爹的爹,也是石油工人。最初参加工作的时候,刘秀也曾经是一名油田工人。所以,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石油工人。

爹是被偷油贼打死的。过往的梦里,无数次出现爹最后挣扎的画面,这使得刘秀心底始终存留着一种对抗血腥残暴的冲动。他凭借那种冲动,一步一步走出了如今的模样,狄汉的那点儿伎俩吓不倒他。

母亲的眼睛早已接近失明,仅仅有那么一点儿光感而已。母亲感受江水的时候,主要是靠耳朵。刘秀和母亲的身影,形成了一个剪影,这个剪影时常会在江边出现,数十年如一日。

许多年前,江边的剪影是三个,中间是身材笔直的娘,两边是大儿子刘秀、小儿子刘锦。后来,当了警察日益繁忙的刘锦不见了,陪伴在娘身旁的只有大儿子刘秀。那剪影一高一矮,一个笔直高挺,一个逐渐弯曲。时至今日,笔挺挺的身影依旧,那个日益弯曲的身影似乎已经弯曲到最大限度了。爆炸发生之前,用耳朵感受江水的娘,正在凝神倾听,仿佛那滔滔江水中有来自老伴儿的声音……

1960年3月,铁人王进喜打井时突然发生井喷,当时没有压井用的重晶石粉,王进喜决定用水泥代替。因为没有搅拌机,王进喜带头跳进泥浆池里用身体搅拌。刘秀的爷爷是跟着王进喜跳下去的工人之一。爷爷跳下去,他那年轻的儿子也跟着跳了下去,他们一起制伏了井喷。

爷爷和王进喜的合影,始终悬挂在那个干打垒土房里最醒目的位置。1960年出生的刘秀和1974年出生的刘锦,都是望着那张黑白照片长大的。王进喜和爷爷在火炕上喝白酒,咕咚咕咚就像喝凉白开。要是下酒菜里有点儿肉片,王进喜总会夹给眼前那个蹦来跳去的名字叫刘秀的小男孩儿。

提起爷爷那一代人,刘秀和刘锦都很纳闷儿,每天都在喝玉米粥吃咸菜的爷爷们,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钻地挖油井,而且是年复一年?爹的身子骨反而赶不上爷爷们健壮,那次用身体搅拌水泥的经历之后,身子伤得不轻,不久就调到了油田保卫部门,和工友董和平结伴,终日巡逻保护石油管线。

上世纪七十年代,巡逻石油管线是很轻松又很光荣的工作。一瘸一拐的董和平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身体残疾,不能生育。两个人在密布的磕头机中迎着阳光行走,他们觉得可以这样和石油管线一起慢慢变老。刘秀的爹向董和平许诺:“如果我再有个孩子,就送你……”

第二个儿子刘锦来到世间,刘秀爹果真要将孩子过继给了董和平。娘舍不得,爹说:“和平也不是外人,况且是为了国家绝了后。和平亏不了咱儿子。以后,咱俩可以再生。”

娘还是舍不得:“又不是小猫小狗,说生就生。”

爹执意要送,娘拗不过爹。

董和平说:“原本就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即使真的要了这孩子,他也姓刘。”

娘听了这话宽慰多了,于是同意了。既然刘锦还姓刘,而享受过天伦之乐的董和平更加喜欢孩子,所以几年后他又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董双红。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巡逻石油管线不再那么轻松,因为已经有了“油耗子”。而且油耗子越来越多,就像依附在石油管道和油井上的老鼠,爹和工友董和平也成了众多油耗子们报复的目标。爹,是这个油田历史上,为保护石油牺牲的第一个专职保卫人员。刘锦养父董和平的人生也彻底变了。走过战争年代炮火硝烟的他,目睹老友牺牲的那个夜晚过后,他的精神失常了。

刘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啊,好在,给我留了一个爹……”

刘秀哭着对刘锦说:“弟啊,我就那么一个爹,却没有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王进喜那年去北京看病再也没有回来。油耗子越来越多,爷爷百思不得其解,爷爷经常看着他和王进喜的合影背着手踱步、叹息。令爷爷更加悲愤交加的是,在那个漆黑的暴风雪之夜,爹和一伙偷油贼鏖战,鲜血染红了白雪。爹被偷油贼投进了冰窟窿……爹在冰雪消融后浮出水面,他的面色和白雪一样白。记得那一年,母子三人一次次来到爹牺牲的地方抱头痛哭,爹的鲜血凝结在那里,一个冬天都是鲜红鲜红的。那种鲜红的记忆,始终深深印刻在刘秀心里。虽然没有和年幼的弟弟交流过,但他相信,经常喜欢独自发呆的弟弟,也会有这样的记忆。

成年后尽管过继给了董和平,刘锦并没有失去这个家庭给他的爱与温暖,兄弟之间的情谊反而因为距离而加深。

生命里最为悲伤的日子,刘秀和刘锦始终被爷爷温暖的胸膛笼罩着,爷爷那双有力的大手虽然粗糙,却同样炙热有温度。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陪着两个孙子。爷爷去世前一个月——那时的爷爷已经卧床不起,刘秀和刘锦曾经轮流和他掰手腕,却谁也掰不过他。那种力道,永久存留在刘秀和刘锦心底深处。

爹娘早有约定,身后都将骨灰洒向那条江。刘秀记得,母子三人将爹的骨灰洒向江水之时,爹的骨灰是那样洁白……多年以后爷爷去世,老人的骨灰也是这样,洁白得就像深冬里的雪。后来刘秀知道,并不是所有人的骨灰都是洁白的,有些人的骨灰的确是黑色的……

董和平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年老体弱,长期休病假和去外地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刘锦的两个娘经常见面,经常因为日子拮据偷偷抹眼泪。

刘锦和董双红从小就是破衣烂衫。刘秀这边,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笑声始终在。兄弟俩比赛做俯卧撑,比赛放屁看谁放得响,更会时常弯着胳膊,看谁的肱二头肌更大……所谓的将来,并没那么遥远。弟弟从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儿,到一名神采奕奕的大学生,身着警服站在他面前,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第一次从警校放假回家,望着弟弟身着笔挺的警装,刘秀抚摸着弟弟的警衔和徽章:“将来,你能把爹的案子破了吗?”

刘秀三十岁结婚,妻子蒋梅是采油二厂一个科级干部的女儿,却总是以高干子弟自居。他们的儿子刘翔出生后的那几个月,刘锦放学后经常跑过来给侄儿洗尿布。可惜,那段温暖时光的热度,很快因为蒋梅的薄情而散去了。

“你有钱吗?你家太穷啦……”嫂子蒋梅总是冷嘲热讽,“你两个家都不如别人一个家,你家要是有钱,我就能帮你调到公安局里最好的部门……”

委屈,刘锦始终没和哥哥讲过。多年之后,侄儿刘翔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有所成,却不想回国发展。刘秀说:“你是石油工人的后代,必须给我滚回来。”可刘秀的话再狠也不管用,没想到刘锦一个电话,轻松就把侄儿召回来了。刘锦说:“孩子,叔叔没白给你洗尿布……”

为了贴补家用,刘秀不值班休息的时候,就骑着爷爷留下的三轮车,背着家里那杆老秤,迎着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外出卖刀鱼。刘秀人帅秤足,街头巷尾的老头儿老太太家庭主妇都喜欢买刘秀的刀鱼。可有时,一秤盘子刀鱼刚要称,城管冒出来了。

刘秀体力超棒,他骑着三轮车疯狂逃跑的速度,可以甩掉城市里所有城管的追逐。但老公做小买卖,却让蒋梅无法忍受。一个黑夜,蒋梅看到满身雪花的丈夫归来,直接把他的秤杆撅断了:“丢人现眼!”

刘秀在骂声中逐渐清醒。他和刘锦商量。商量的时候,兄弟俩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外边下着鹅毛大雪,最后一杯酒相碰,刘秀做了一个决定:离!

离婚后,刘秀辞职了,他从倒卖油井旁边落地油的小生意干起,从给油田各个企业一砖一瓦的体力活干起,直到后来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

许多年来,刘秀遇到过太多的脸谱。刘秀发现,太多的脸谱背后都隐藏着一颗黑色的心。狄氏兄弟把枪口对准刘秀的一刹那,刘秀脑海中突然一闪念:这帮小子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刘秀与弟弟刘锦,继承了老一代油田工人的基因。两个人都像油井一样结实、牢靠。若干年后的这个初春,冰雪初融的时候,刘秀陪着母亲在江边。化工厂那边爆炸的消息传来,蘑菇云升起,烈焰红黄夹杂……

狄老大打来电话,威胁刘秀说日后要么一比高低,要么和谐共处,他们的原油,他的化工厂不能不收。刘秀的回答抑扬顿挫:“人啊,就怕自不量力。我会在今年冬天看到你们兄弟的骨灰。你们的骨灰,一定是黑色的……”

市局新局长隆子洲即将上任之前,常务副局长鲁奎主持了一次特殊会议。这次会议,却是刘秀召集的。隆子洲后来谴责这个会议的时候,鲁奎说那并不是一次会议,而是一次省厅与市局刑侦专家共同接待群众上访的行为。

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领导柳家胜,市公安局领导鲁奎、张克平,市局刑警支队长刘向东四人围坐在会议桌一角。柳家胜说:“这帮王八羔子不知深浅。对于打击盗窃国家原油案件,省厅新到任的文厅长已经连续批示十一次了,我们是不是得出点儿彩啊?”

鲁奎说:“没错,狄氏兄弟称霸一方,民怨很大,我觉得涉黑是一定的。”

张克平说:“秀才集团是市里重点保护企业,企业有困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一次高效率的打黑行动轰轰烈烈开始了,狄氏兄弟刚刚想立棍儿就被撅了。

刘翔实验室里,刘秀召集手下议事。这个城市里,只有最核心的朋友才知道刘锦是刘秀的弟弟,而知道刘翔是刘秀独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同各类油耗子缠斗二十多年,刘秀早已做好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措施。

“咱们油田这点儿油啊,产量逐渐下降,越来越精贵,是谁想偷就偷的吗?狄氏兄弟以为他们是谁?今天我再告诉大家一个特殊情况。全世界每个油田的石油,成分都是有细微不同的,我们这个油田的石油成分最为特殊。你们都知道,我们企业里多了一位麻省理工学院材料专业的高才生,他现在已经在咱们这儿的石油里提取出了一种特殊元素。这种元素加入导弹或飞机涂料当中,会大大增强隐身效果,什么萨德系统之类的全失效……我这么说,大家都明白了吧?我们的企业将在两年之内上市,前景不用我说。谁要是偷了原油暗地里谋利,别怪我刘秀不客气!”

第一章劫法场

“明天,我要劫法场……”

深冬的夜晚,当我接到韩松电话的时候,正睡意蒙眬。曾经无数次在电影里小说里遭遇过这个词,却完全没想到,寂静的夜里,会从老友韩松口中听到这句怪话。

我顿时困意全无,韩松那边却是一阵大笑。公安厅那边要是知道今晚有两个警察在开这种玩笑,我们的警服一定不会穿到天亮。

时间过得飞快。俄罗斯兼并克里米亚导致全球的能源产业重新洗牌,美国通过压低油价打击俄罗斯,我生活的这座石油城市也受到波及。油田效益不佳,人们脸上愁眉不展。在油田工作的媳妇已经没有了前些年暴发户般的嘴脸,不再埋怨警察工资低,不再埋怨我整天看报纸没出息,有时还会对其他人说,多亏找了一个公务员,多亏找了一个警察。

每天下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后,我终于可以安心看张报纸了。额外增加了警衔工资后,我的待遇进一步提升,她甚至主动向我提起:“要个孩子吧。”

我带着满足感对韩松讲起这些时,他却绷着脸对我说:“你媳妇,小市民……”

一份《南方周末》时常陪伴着我。我不喜欢值班的时候听某些人吹牛胡扯,更不喜欢听某些人对这个职业无休止的抱怨,所以我常常读书看报打发时光。就是因为这张报纸,我有时会羡慕其他城市,原因是那些城市总有各种事情整版整版发出来,而且发出来的文字都那么深刻。终于,这一次,报纸破天荒为我的城市发了整版。

从上一个冬季省厅展开打黑行动开始,狄氏兄弟成了整个城市热议的话题。明天就是枪毙狄氏兄弟的日子。而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冷的早晨,我将执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务。

报纸用两个整版通栏刊发与狄氏兄弟有关的那些事情。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张压题照片:狄老大抱着肩膀,穿着黑色大衣,旁边就是一口井……

关于狄氏兄弟是否涉黑,争论始终没有停止。每一个涉黑团伙被打掉的前前后后,这样的争论都不少。狄氏兄弟做的坏事不需要一一罗列,我曾经翻阅过大量法律书籍和资料,作为一个警察,我觉得他们涉黑毫无疑问——打打杀杀的事情一箩筐,重伤害、命案应有尽有,涉毒涉赌涉黄,偷来的原油强卖化工厂不收,直接派人制造爆炸事件。

但这一天报纸上的照片,设计得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这是为涉黑团伙张目?意思是说有人给狄氏兄弟设置了一口井,然后让他们掉下去?可细读文字,却也不是,这篇稿子同样写得奥妙精深,那种中性意境把思考空间留给了读者。

毫无疑问,这篇报道中给人印象最深的采访对象是狄氏兄弟的小妹——狄威。

“我认怂了,我的哥哥们罪有应得,我觉得给他们定性为黑社会不为过,犯了国法领了死刑,判决书我没意见。但我要说,举报我哥哥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比我哥哥他们还要黑得多,他们更加罪该万死……”狄威接受采访的照片赫然刊登在报纸上。狄威面目清秀,知性十足,与她哥哥们的凶悍之气完全不同,“我们家,基本上算是被满门抄斩了,但有我在,这个事情没有完……法律上的事情,我的四个哥哥去承受了,但情理上的事情我接下来会办……对办案民警,对国家法律和审判机构,我没有任何异议。我今天许下的这个诺言,是针对把我兄长们置于死地的另外一股涉黑势力……”

话到这里,记者提醒狄威:“这不是诺言,这是威胁,你一个弱女子,你觉得这种威胁有用处吗?”

“我相信,有正义良知的人会和我结伴而行。接下来,法律和道义都会站在我这边。就像我的哥哥们做了那么多违反法律的事情,最后失势、失道,直至走上断头台一样,有的人同样应该是这样的结局。我说到做到。在这里,我要对那些人说,你们打着终结罪恶的旗号干掉了我的兄长们,但你们更要明白,电影里那个真正的‘终结者’最终是将自己熔化在铁水里的。想做终结者,就得承受终结者的代价……”

这篇报道的结尾挺深刻:“也许,这已经是结局;也许,在这个结局后边还会有结局……”

深刻归深刻,我觉得狄氏兄弟这个小妹还是很幼稚的。她说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她那些黑心哥哥们完全罪有应得。我扔下报纸,回卧室找老婆去了。

明天我就要执行押解狄氏兄弟的任务,而且我押解的是狄老大,重任在肩啊。当然了,危险应该是没有的,黑老大到了这份儿上,还能出什么幺蛾子?我干的工作就是将狄老大押解至刑场,在他生命的最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一路走好”。通常我转身不久,就会听到枪声。几声枪响过后,罪恶的生命就此魂飞魄散,这是必然的结局吧。

……

在这个深夜,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接到韩松的电话,而且这个电话竟然和狄氏兄弟有关,和狄威有关。我更没想到,狄威所说的会和她“结伴而行”的人,竟然是韩松。

这家伙,吃错药了?

“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

我始终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韩松的人,也始终认为自己知道韩松那个破旧电话本扉页上这句话的大概意思,应该是莫忘初衷吧。

“行了,你这一辈子的目标都实现啦。你在警校的时候,想当个刑警队长,眼下已经当上啦,够本啦。”我和韩松搂着一堆大绿棒子——啤酒瓶——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总这样寒碜他。

他也总是摇摇头:“不行,现在还是副的,我得当正的,一把手的大队长。”

前一段时间,韩松又对我说:“我的欲望长大啦。现在,我的目标是当局长啦。”

韩松搂着大绿棒子狂饮的那副熊样,一点儿看不出《楚辞》里的那句“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会是这种人的座右铭,但我从来没拿这个和他开过玩笑。我俩反正是一辈子的朋友,一切慢慢走着瞧。

韩松常常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好女人太少啦,就像好喝的大绿棒子再也找不到了一样啊。”我一直觉得,这家伙对女人的爱和情都是碎片化的,他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当他谴责当代女性很滥的同时,我总想对他说,其实你的爱也很烂。当然我不会说,韩松和我亲如兄弟,他咋个样子我都不介意。

虽然常年拈花惹草——其实最多是占两句口头便宜,而且从事着他最喜欢的刑警工作,可我觉得韩松一直是闷闷不乐的。直到他遇见狄威,我才明白什么叫被打了鸡血。那个夜晚,眼看着他的心气越升越高,我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我们是警察,但我们也是普通人,其实,我们都没那么大的尿性。

那段时间里,狄威一直四处奔走,她说要给兄长报仇,却又承认几位兄长罪有应得。在大多数人眼里,她的一切举动仅仅是个笑话,但在韩松那里似乎不是那样。确切地说,韩松态度明确,他就是要帮助狄威。韩松意气风发,他说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他还向我保证,这跟荷尔蒙无关。

“不要脸……”师傅马钧铁为了这个事情,几乎是追着韩松要甩过去一个大耳雷子。师傅很讨厌韩松整天和那个小丫蛋折腾。

韩松边躲边说:“师傅啊,以前我不要脸的事情的确没少干,这回可要长点儿脸啦……”

夜里搂着老婆的时候,是我最能觉得天下第一的时刻。

每次夜里值班和巡逻,我最想念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在无数个日子里,她会埋怨我挣钱太少,而且常年霸占我的工资折,只给我一点点够买报纸的零用钱,但完全不影响我的幸福感。当警察这么多年之后,我的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两个单一感觉,一个是巡逻时的冰冷街头,一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温暖怀抱。我最喜欢的是巡逻时分接到她的电话,最讨厌的是在搂着她时接到与工作有关的电话。

很不争气,电话响了……

“明天枪毙那几个人,你去吧?”

“我去啊,我押解那个狄老大。”

“明天,我真要劫法场,你帮帮忙呗?”

“劫你个球,你敢来劫法场,我就敢把你就地正法。”

“把我干掉了,你这辈子就没朋友了,你傻啊……”

“你自己一个人抽风吧,我不和你说了。”

“别挂,别挂。我就是想你了……抱歉啊,我知道你夜里总是忙。媳妇的腰间盘凸出好利索没有?别整犯病了,下手轻点儿啊……”

我听见韩松的坏笑。那年我带着媳妇去北京做腰间盘手术,是韩松给我联系的301医生,这家伙的路子确实野。进手术室之前,韩松带着责怪的语气对我说:“看你把媳妇弄的,都凸出了……”

他这番话的确提醒了我,也许真是我造的孽。我就夜里那么点儿能耐,白天当警察却不那么成功。此刻,这小子又是在提醒我啊。

“记着呢。啥时候喝点儿啊?”

“喝点儿,今儿晚上就得喝点儿。我明天真要去法场,我要陪着一个人看狄老大他们最后一眼,你得帮帮我忙……”

“狄老大?你咋和他扯上关系了?”

“你别害怕,除了生活作风,你对我啥事儿都是放心的,对吧?”

“到底咋回事,你要折腾什么名堂?开枪毙人的当儿,你让我帮啥忙?我能帮你啥?”

“你也知道你是个笨蛋,你帮不了我啥。我就是让你帮我做点儿小事儿。”

每次韩松污蔑我是笨蛋的时候,不知道为啥,我都很开心。很久没有这小子的消息了,来了电话就说要劫法场。我知道他不可能干这种事情,但他一定有啥文章。韩松这人胆子大、性格怪,在警校时人缘不差,但纯铁就我一个。在我眼里,他完全是一个受荷尔蒙支配的家伙,工作出色这没话说,但到处留情也是事实。我经常怀着无比嫉妒的心理义正言辞:“别总和女孩儿瞎折腾行不?”

韩松总是说:“亏你还是我老铁,你一点儿不懂我。”

我不懂他?他这话,总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觉得我是特别懂他的,而他并不懂我。韩松一直尊称外表憨厚的我为兄长,其实我啥能耐也没有,直到眼下还是普通特警一枚,关键时刻披上铠甲,一声令下我就会像狼狗一样扑向目标。

好在我的身体一直强壮,绝对对得起特警这个称号。我曾经追吐过多少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从我的发型就可以看出我的精干,除了头顶薄薄一层常年维持在半厘米左右的黑发,周边全是秃秃的。特警队里,只有我这种骨干才敢于常年保持这种发型。记得小时候,我妈称这种头型叫尿盆头,周边光光上边一个小盖盖的意思。现如今呢,人们把这种发型叫炮子头。我不是哗众取宠,留这个发型主要是常年各种训练出汗太多,图方便而已。

这段时间我右胳膊始终疼痛难忍,原因是前几天抓捕安寿县的越狱逃犯时,我被吊在直升机上好多天闹的。当时我戴着头盔风镜,挎着冲锋枪,一根缆绳吊在我的后背上。支队长让我保持这个样子,做给别人看的意义远大于抓捕那个逃犯。逃犯落网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很多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我,我的特写照片发在了全国各大网站和许多报纸上,可惜的是,没上我最喜欢的那张报纸。

吊在直升机上飘来荡去,脚下一会儿是茫茫林海,一会儿是玉米地,单调的景色让我上下眼皮直打架。我曾经中过枪的左腿和完好的右腿悬在空中——那次枪战,我击毙了一个坏家伙,立了一等功。我肯定是睡着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努力回忆刚刚做过的梦——我梦见了在警校的那段时光。

警校那会儿,我和韩松每个周末都去师大院子里那个丁字路口。我们在那儿分手。我向左走,去电影院看大片儿,他向右走,去和女孩儿约会。看完电影,我会回到那个丁字路口,如果韩松在那里等我,那就意味着他和女孩儿没戏了。如果看不见他,那就说明他把人家勾搭上了——总的来说,他在路口等我的次数比较多。

我羡慕韩松,至少他想到就做,他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不行。我现在仅仅是一件工具,抓人的工具,目标别人都锁定好了,我的任务就是等候命令,只要一声令下,我就扑上去。说我这样的人是鹰什么的太文绉绉,当我扑上去的时候,感觉自己更像一只狗,一只不必有太多想法但却很凶猛的狗。其实,我也想像韩松那样,追自己想追的女孩儿,抓自己想抓的人。但是,我做不到,即使别人给我介绍的这个丑老婆,我也忍了。

尽管如此,我受到的表扬却一直很多,比如忠诚,比如可靠,这些元素让我在警校时成为了学生会主席,也让我成为了特警队的第一捕吏。押解狄老大,我责无旁贷。我要把他从看守所接出来,等法官宣读完死刑复核材料,一路押着他去刑场,最后还要把他身上的锁链扣在地环上,然后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好……”

我是不是很变态?还没有送某人去刑场,我的脑海里却在反复预演着枪决的情景。

闲啊,当特警实在是太闲了。一年下来,除了训练之外,高精尖的刺激任务实在是太少了。真实的特警生活就是这个德性,电影里惊心动魄的飞虎队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呢,配合法院执行死刑一类的任务,就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了。于是,相关的一些场景便会在空洞洞的脑海里频繁闪现了。

多余的精力需要发泄,酒精当然是很好的渠道。只要有人找我喝酒,我一向来者不拒。于是,要劫法场的这位,深夜约我喝酒,我欣然前往。无论如何,托韩松的福,前半夜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女子,后半夜我就亲眼见到了,我很开心。

如果单位里知道我在枪决狄老大的前夜和他的妹妹喝酒,是绝对不会让我执行押解狄老大的任务的。但警察也是人,总得有些秘密吧?况且,韩松不可能劫法场,我也不可能为了狄家做任何违反原则的事情。

我赴约,主要是想看看韩松这小子又要弄什么名堂。我原本认为,韩松是在利用这个机会买好狄威,说不定我还要假惺惺配合他一下,谁让我们是兄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深夜让我对韩松有了重新认识。至少此时的韩松,跟荷尔蒙没有任何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