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市长

(长篇小说连载)

文/舒中民



第一章

驾车驶入巴戎地界,满眼都是碧翠的山野,让肖志铭赏心悦目。身边的妻子王玫也一个劲儿感叹:“哇,好美!”

他们在香铺服务区稍作停留,即将开工、贯通东西的高铁将在此经过,并设立停靠站。这里距巴戎市区仅五十公里,那片披着浓绿的山野将成为巴戎又一个经济开发区,一个财源拓展地,对于巴戎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高铁在巴戎停靠,这是肖志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争取来的,也是他就任巴戎市长之前给这个城市的一份厚礼。

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出高速了,王玫问:“他们不会在高速出口接你吧?”

“应该不会。我说过不需要任何欢迎仪式,何况,我们这不提前来了吗,没几个人知道。”

从本心讲,肖志铭不喜欢这种迎来送往,但这种现实他无力改变。老同学华少怀对此非常不以为然,他曾经对肖志铭说:“现在是你走马上任,当然可以拒绝别人迎接你。万一以后来个官比你大的,你去不去迎接?怕是你也不能免俗吧?既然如此,也别拦着别人迎接你。只要你自己心如止水,别人怎么做与你何干?”

王玫是比较赞同华少怀的观点的。“我觉得,应该让他们派车来接,没必要非得开我们这辆老掉牙的红旗明仕。”

肖志铭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如果我一个人在巴戎,一举一动都是公务,用公车当然没问题。现在你在巴戎挂职,我们夫妻俩总会有私人活动,没有这个宝贝还真不行。”

省公安厅安排一批中层干部下市州公安局挂职,考虑到肖志铭的实际情况,让王玫挂职巴戎市公安局副局长,为期两年。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以市为家,还有常务副市长付彬冰呢,市长侯定革离职的几个月,还有你在中央党校学习的这段时间,他不一样干得好好的吗?”

如何对待付彬冰,肖志铭确实还没做好准备。付彬冰曾是市长职位最强劲的竞争对手,论资历比肖志铭还老,可不知道为什么,关键时刻,付彬冰忽然放弃。如今,竞争对手成了自己的副手,这分寸该怎么拿捏?

轿车进入市区,穿过主道,远远望见市政府门口围着一大帮人。王玫说:“看来,付彬冰是不想让你感到太冷清啊。”

“是吗?”肖志铭在心里揣测是谁搞的这套花架子,一边想着应对的法子。高调出场是要担风险的。

轿车在离政府不远的泊位停下。肖志铭的心在下沉——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围在门口的每一个人都拉着一张黑沉沉的脸。那是上访的人群。

在巴戎几年,群众上访堵门、静坐的事,肖志铭见多了。特别是去年,国家立项修建贯通全省的高铁,却不从巴戎经过,全市人民群情激昂,怪罪政府没有努力争取,为此多次上访。这些事都是肖志铭处理的,每一件都处理得圆圆满满,没有产生负面影响。但今天,群众堵门却令他心凉。

“是不是付彬冰故意给你下不来台?”王玫脱口而出。

“别乱说,谁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付彬冰即使不想跟肖志铭站在同一个战壕里,也不可能由着性子在这种看得见的地方跟肖志铭较劲儿。而且他是常务副市长,信访是他分管的工作之一,出了状况,不仅是给肖志铭添乱,他自己也不好交代。

肖志铭让王玫开车回住处,他下了车,向市政府大门走去。围堵大门的群众有上百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胸前挂着大纸牌,有的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

从横幅的内容上,很难看出他们的具体诉求。肖志铭顺着墙根挤过去,门边有个身穿粉底红花中裙的青年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让肖志铭心里微微一动。这个女子一头乌黑润泽的秀发,目光闪闪,面容姣好,无论模样还是气质,都与周围这一群灰头土脸的上访人员大相径庭,对比十分强烈。女子大概也意识到肖志铭不是一般人物,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肖志铭干脆停下脚步:“妹子,这么一大群人围在这儿,都是为了什么呀?”

“维护正当权益!”女子喊出一句口号,眉角的黑痣生动地颤悠着。

“人都没活路了!”旁边一个大妈接口说,“高铁从香铺过,我们举双手赞成。但政府不仅不给修附属道路,还要克扣我们的土地补偿金,让我们喝西北风去!”

肖志铭心里一震。高铁项目的征地拆迁刚刚启动,补偿还没开始,怎么就克扣了补偿金?而且,附属道路都是纳入了规划的,怎么说不给修建呢?这是哪儿来的谣言?“你们怎么知道要克扣补偿金呢?”

“当官的说了,农村的土地不值钱,不能按规定赔偿,设站已经让香铺占了便宜,道路就应该由当地集资修。当官的都活在猪栏里了!这是什么狗屁话!”

这话当然没道理,而且这样的话一个农村妇女是捏造不出来的。“你们向交通部门反映过吗?”

“反映什么呀!”大妈啐了一口,“村长说了,反映没用,必须给今天回来上任的市长一个下马威,看他管还是不管!”

自己回巴戎不是秘密,但今天到市政府上任的消息,却不是一个村长能知道的。这几天,市里领导都在打听肖志铭回来的事,知道他今天回巴戎的,只有付彬冰、秘书长何庆明等少数几个人。

肖志铭正揣测着,旁边有个络腮胡满脸狐疑地打量他片刻,转脸对那个大妈一瞪眼睛:“谁让你胡说八道的?”

大妈顿时噤声。肖志铭没搭理那络腮胡,四周看了看,现场的人群里有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重案队队长单勇、奈巴公安分局副局长姚晓林,还有维稳办主任陈磊,他们都穿着便衣,混迹在上访的村民中收集情况。他向单勇使了个眼色,离开人群,很快,单勇、姚晓林、陈磊都围拢过来。

秘书长何庆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劲儿向肖志铭检讨。接着,何庆明介绍了一下目前的情况,跟肖志铭了解到的差不多。何庆明申明,群众反映的情况是外地经验,市政府并没有这种想法。

情况基本明了,肖志铭决定跟群众直接对话。何庆明让保安搬出几把凳子,单勇等人护着肖志铭往大门口挤。接着,大院里传出动静,付彬冰带着一干人跑了过来。上访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领导来了,领导来了!”

何庆明找来个喇叭,对着村民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肖市长刚刚从北京回来,他有话跟大家说。”

肖志铭接过喇叭,稳稳地站上板凳:“香铺的村民们,请大家听我说几句!你们是即将为巴戎做出重大贡献的人,为了巴戎的经济发展,为了巴戎人民出行便利,你们有的将失去世代耕耘的土地,有的将离开世代居住的祖屋,你们的奉献,巴戎八百万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同时,你们的付出也会获得回报,因为高铁的建设,香铺将成为我市又一个经济开发区,你们将是第一批受益者!”

这话说到了村民心里。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肖志铭身上。肖志铭继续说:“这是我作为市长第一次和大家对话。在这里,我表一个决心,只要我肖志铭在市长位置上一天,按国家政策该补偿给大家的土地房产苗木赔偿金,少一分钱,大家拿我是问!按国家政策该修的附属工程,该搞好的基础建设,少一项,大家拿我是问!”

“好!”不知是谁带头叫了一声,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掌声。

掌声未落,又有人质问:“肖市长,你能做主吗?那些包工程的都有背景,他们的靠山比你这个市长官大得多!”

“不管他们有什么背景,谁都不能违反国家政策!”肖志铭铿锵有力地说,“中央的决心有目共睹,这些日子以来,受到处分的违纪官员还少吗?如果谁敢打老百姓这些血汗钱、保命钱的主意,我就把他告到省里,告到中央!”

又是一阵经久不衰的掌声。看众人的情绪都缓和了,肖志铭说:“现在还是征地拆迁阶段,希望大家从长远利益出发,多多支持施工单位的工作。要相信政府,不要听信谣言。大家听我一句话,都回去吧,天快黑了,别耽误了正事……”

等村民们全部散去,暮色已经降临。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宽敞的市长办公室里,肖志铭没有体会到原以为会有的激动甚至得意,只感到一身疲惫。

手机响了,是市委秘书郑基文打来的,说王书记请他一起去机关食堂就餐。肖志铭本想准备一下,明天再向王书记报到。现在看来,王书记肯定听说了市政府门口的上访事件,要听他的汇报。

匆匆赶往机关食堂,市委书记王志光已经在等他了。“志铭,你离开三个月,我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肖志铭赶紧说:“身在其位不能为书记分忧,市政府的工作还让您操心,真是惭愧。”

两人坐进机关食堂里的一个小包厢,吃饭的间隙,肖志铭先将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情况简要做了汇报,接着细说了下午香铺村民的上访事件。肖志铭认为,这次事件还只是苗头,以后可能会有更多同类事件发生,建议高铁建设指挥部下设一个维稳组,抽调民警参与维稳工作。

“我也有这个想法,你回来了正好。”王志光说,“前段时间你不在家,有人建议由别人来抓高铁工程。但我想,这是国家级项目,应该由市里的主要领导挂帅,而且又是你争取来的项目,所以我坚持由你来担任这个指挥长。”

肖志铭有些迟疑:“书记,这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付彬冰同志是分管交通的,由他来抓高铁建设顺理成章。指挥长还是您来当,该做的工作,我一定全力协助。我在党校学习期间,彬冰同志主持市政府的工作,的确很是辛苦。现在我回来了,他就轻松了,也有精力抓这个工作了。”

王志光沉吟片刻:“高铁建设儿戏不得,方方面面的关系还得靠你协调,你就不要再推托了。”

饭后,肖志铭一边往政府办公大楼溜达,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工作。要成立维稳组,首先要跟公安通气,抽调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不但要擅长办案,还应该具备相当的组织协调能力,同时要品质好,能抵得住诱惑。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单毅然的电话。单毅然正好在大院里散步,相距只有几十米远,刚通上话就照面了,两人都不由得莞尔。寒暄两句,肖志铭提出了维稳组抽人的要求。单毅然面露难色:“肖市长,您说的那种人,差不多就是个完人嘛……您当过公安局长,又当过政法委书记,公安局的情况您还不了解?这样的人不好找啊。即便找到了,哪个公安局长舍得放?”

肖志铭笑了:“完人说不上吧。你好好想想,提不出候选人,我就当你是舍不得,不支持我的工作。”

“一上任就给我出难题。好吧,公安局里的人您随便挑,只要您点出名字,我就把他送到您跟前。”

手机响了。单勇看了看屏幕,已是凌晨三点。自从担任重案队队长,深更半夜的电话成了家常便饭,一个电话或许就是一起命案,电话过后往往就是与兄弟们一起研究死尸,不论碎尸、毁尸、腐尸,都不得不对看到的东西硬起心肠,这几乎改变了他对生活、对世界的看法。

妻子胡晓玲早就适应了,刺耳的手机铃声甚至没有让她翻一下身。单勇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下了床,到客厅里接通了电话。

“单队长……快来,市政府门口有人被杀了!”

深更半夜,街上根本没有出租车。好在公安局大院和市政府离得不算太远,单勇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赶到市政府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血。从大门往东墙花圃约十来米的地面,已被血浸染得一片艳红,粘稠的血泊里还有杂乱的脚印。

“我们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值班保安李大铁指着一地的鲜血说,“我就迷糊了一会儿,醒过来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花圃里的血更多,血水深入松软的土地,还飞溅到高高的围墙上。尸体就倒在围墙边,看到死者眼角的黑痣,单勇马上认出来了,这不是昨天参与上访的那个女人吗?她依然“穿”着粉底红花中裙,仰面躺在花丛里,盛开的月季在她身边东倒西歪,胸部以下被一层艳丽的花瓣覆盖,像是有意而为。

刑警队的人马很快就到了。拍照、摄像率先进入,痕检、法医有条不紊地进行。近距离观察才注意到,死去的女人几乎全身赤裸,看上去像是“穿”着的中裙,只是凌乱地盖在身上,掀开裙子和花瓣,见多识广的法医苏希也不由得一声惊呼。

死者的身体像是被绞肉机绞过,胸部、腹部、胯部全是伤口。只有那张脸庞,仿佛被人刻意擦拭过,没有泥土、没有血痕,眼睛紧紧地闭着,月牙似的嘴角挂着深深的怨怼。

“可能是咬痕。”苏希指着尸体的胸口,“够变态的……”

单勇点点头。除了咬痕,还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指着死者的左腹部:“那是些字吧?”

苏希擦掉尸体左腹的血迹,自上而下两行字模糊地显露出来:“喜欢谁,就是谁。”

不一会儿,肖志铭来了。杀人案发生在市政府门口,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他也认出了死者。没想到,不过十多个小时,曾经鲜活的生命就成了一具血淋林的尸体。更糟糕的是,这是个上访人员。巴戎市的历史上还没发生过上访人员惨死的事。他刚刚上任,一切还没开始,却遭遇了她的死亡;而她,可能也是平生第一次来到市政府门口……那就从处理她的死亡开始吧。

有人轻轻碰了碰肖志铭的衣角,回头一看,是单勇。“肖市长,请您暂时退出现场,我们要进一步勘查。”

肖志铭点点头,示意单勇跟他一起来到外围。“这个案子,让乔副局长担任专案组长,你任副组长。你要随时把侦查情况以及你对侦查工作的想法告诉我,能做到吗?”

单勇不知道肖志铭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坚定地回答:“我尽力而为。”

“那就辛苦你了!”说着,肖志铭对何庆明做了个手势,然后转身走进保安值班室。

不一会儿,何庆明把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各位领导都带进来了。肖志铭首先对单毅然说:“侦破工作不用我多说,我希望下午上班前能看到前期的侦查情况。”接着,他转向何庆明,“这是一起严重的刑事案件,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引起上级及媒体的关注。你马上协调宣传部,通过新闻报导引导舆论。”

付彬冰眉头紧锁:“肖市长,媒体马上就会蜂拥而来,还有那些微博、微信,如何应对媒体要有一个总体方案。”

“勘查要尽快结束,现场要尽快恢复,所有消息只能通过宣传部门一个口径发布。毅然,我和彬冰同志参加你们的第一次专案研究会,时间最好安排在今天。”

肖志铭的语气斩钉截铁,但心里却有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他真的很怀念当年在公安局的日子。而现在,他是市长,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不能再亲自去处理某些具体事务。他的安排、他的部署有人在执行,他的任务就是确保他们将所有的工作做好。但他自己只能等待,等待单毅然的报告,等待勘查结论、验尸结果,等待发现线索。也许要等几天,等几个星期,甚至更久……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窗外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第二章

肖志铭在北京培训期间,王均差点儿在中央党校附近租房住。他知道,领导干部平时被人服务惯了,突然脱离服务,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很不自在;他还知道,肖志铭在北京熟人不多,即使有些同学朋友,不过偶尔聚个餐,要搞服务,那不可能。那么,服务工作只有他王均来做。他要为肖志铭提供最好的服务——只要能拿下巴戎段高铁项目工程建设权,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先是在党校门口的华丽宾馆订了一间长租房请肖志铭住,肖志铭借口校规严,拒绝了。接着,他每天开车在党校门口等着,接肖志铭吃饭喝酒,可肖志铭跟他吃过一次就再也不出来了。

守株待兔失效,王均又把肖志铭的老同学杨一方搬了出来。那天,正好付彬冰等巴戎市政府的领导专程来北京看望肖志铭。杨一方获悉,让王均订一个大点儿的包厢,再去机场帮忙接机,把付彬冰等人请到饭店里。

这种情况下,肖志铭就不能再躲着王均了。来到饭店,众人相见,肖志铭拉着王均的手给巴戎的客人介绍:“这位是杨一方的朋友王均,京城富商,也是我们巴戎的恩人,高铁在我们巴戎设站,他可是帮了大忙的。”

付彬冰以及同来的乔烛冈、何庆明、交通局局长王南林、发改委主任黄一鸣其实早就听杨一方介绍过,这会儿又是一通客气。

听肖志铭这样介绍自己,王均很高兴,言谈举止间更是故意显示出与肖志铭非常亲密的样子,让肖志铭心里一个劲儿后悔。刚刚当选市长的时候,王均给肖志铭打电话祝贺,顺便问到巴戎高铁的事,表示想参加工程竞标。肖志铭知道王均打的什么主意,但又不好轻易拒绝,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付。私下里他向杨一方打听王均有没有竞标的实力,杨一方劝肖志铭谨慎一点儿,他也不太清楚王均的底细。如今,这个王均天天缠着自己,肖志铭头都大了。

席间,付彬冰有意把话题往招商引资上面引,说像王均这样的富商应该多到巴戎走走,巴戎是一块处女地,有商机。王均便趁机说了有意参与高铁项目巴戎段工程竞标的事。何庆明等人不明就里,一齐附和,付彬冰却把目光转向肖志铭。肖志铭只得对交通局长王南林说:“交通工程这一块在你碗里,既然王老弟有意竞标,今后你们就多沟通。我们既要坚持招投标原则,也要拿出最优惠的政策,为投资者搞好服务。”

王南林说:“请市长放心,这是您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工程,我会尽力。”

付彬冰春风满面地端起酒杯:“王总,这杯酒有两层意思,一是肖市长在北京有您这样的好朋友照顾,我们放心;二是我们来看望肖市长,幸得您如此高规格接待,表示谢意。”

一句话把王均跟肖志铭紧紧地扯在了一起。这种强扯正是肖志铭忌讳的,他不知道付彬冰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这个场合他也不便解释,毕竟王均是以自己朋友的名义招待这些人的。这时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天这顿饭绝对不能让王均结账。趁着王均和付彬冰互相敬酒的工夫,他悄悄示意杨一方先去把账结了。

说话间,付彬冰与王均已连干了三杯。两人一个坐在肖志铭的左边,一个坐在肖志铭的右边,中间隔着肖志铭,说话很不方便。肖志铭干脆让位,付彬冰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肖志铭的主位上。与王均闹了一会儿酒,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了。肖志铭冷眼旁观,看他们亲热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见面。

饭后,肖志铭陪着付彬冰一行去宾馆。王均似乎还有话跟肖志铭讲,故意落后一步,与肖志铭并肩而行。这时,肖志铭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笑着对王均说:“禹总打来的,想必是要在电话里问候你。”

“禹蓝田?”王均的脸色阴晴不定。

之前肖志铭来北京活动,争取高铁在巴戎设站,禹蓝田身为总工程师,原计划与王均联手拿下这个工程的承包权,但最终还是知难而退,而且劝说王均也及时收手,不要再觊觎这个项目。王均心下狐疑,这当口儿禹蓝田打电话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故意拆自己的台?

肖志铭把电话递过来:“要不要和禹总打个招呼?”

王均接过手机,脸上的微笑已经僵硬:“您好,禹总。”

电话那边禹蓝田说:“早就跟你说过,别再用原来的老套路搞工程,尤其是巴戎的工程。你怎么还死缠着肖市长呢?”

王均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不是说过不再干预了吗?我怎么搞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在肖志铭面前,王均毫不避讳他与禹蓝田的矛盾。他料定禹蓝田肯定会把他的事说给肖志铭听,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王均没再和禹蓝田说话,把手机还给肖志铭。肖志铭又跟禹蓝田聊了几句,最后说:“您放心,一切都会按照招投标原则办理。”

挂断电话,肖志铭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付彬冰等人,这次,王均没再跟着。

王均和禹蓝田在一次饭局上偶然相识。那时禹蓝田正为升总工程师的事四处托人,王均主动表示可以为他提供一些方便。后来禹蓝田顺利晋升总工程师,王均功不可没。两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有那么几年,他们一个利用规划设计特权,对地方政府威逼利诱,一个打着工程公司的幌子参与围标绑标,两人一起合作过多个项目,每个项目都赚了大钱。

实话实说,巴戎这个项目,如果没有禹蓝田的规划设计,很难通过审批。因此,禹蓝田理所当然地认为巴戎市政府应该以工程建设权作为报答。他和王均甚至已经商量好了分成的比例。谁知肖志铭在他的老校友、本地颇有实力的商界人物华少怀的帮助下,做通了禹蓝田的工作,禹蓝田从巴戎实地勘测归来,口吻完全改变,坚决拒绝参加高铁项目巴戎段的招投标。

王均措手不及,正苦于无处下手时,他舅舅方大伟曾经的老部下、如今肖志铭的顶头上司、省委副书记全思诚来京办事,顺便看望老领导。这是王均做梦也没想到的机会。来人位高权重,能建立起这一层联系,还怕拿不到巴戎段高铁工程?

方大伟知道外甥的心思,宴请全思诚的时候,自然要叫上他。赴宴途中,王均在古玩市场转了一圈,选了个看上去品相不错的玉如意。省委副书记什么礼物没见过?但并非什么礼物都敢收。玉如意既有本身的价值,又有祝福的意韵,再加上舅舅的面子,想来他不会拒绝。

赶到饭店,舅舅为他们做了介绍。王均本人的外貌气质都不差,从小在皇城根长大,又是高干子弟,见过世面,举止得体,全思诚对他印象很好。三人边吃边聊,全思诚随口问起王均在哪里高就,王均说:“自己有个工程公司,主要承建桥梁、高速公路、铁路,去年成功竞标高铁的两个标的,最近工程刚刚结束,已经进入试运行阶段。”

“嗯,还真是年轻有为啊。”全思诚不住点头。

王均本希望全思诚能接着问:“目前我省正在启动高铁建设,不知小王有没有意向呢?”可惜,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为什么不提这事呢?王均寻思,那可是省里拉动经济的大动作,是官方关注的焦点。再看舅舅,他更诧异了。舅舅明知道他为何而来,却也不把话题往高铁上引,只顾和全思诚喝酒聊天。王均是聪明人,马上就转过弯来。他们一个请吃饭,一个看望老上级,名义是叙旧。也许,舅舅很想点破,全思诚也乐意帮这个忙,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他们得把叙旧的戏演足。

思来想去,王均决定自己来说。等一瓶酒喝完,王均正准备吩咐服务员再来一瓶,全思诚立刻叫停,说之前已经和老首长商量好,就喝一瓶,老首长岁数大了,喝多了伤身。于是,王均起身给全思诚盛了一碗汤,恭恭敬敬端到他面前。全思诚感叹:“其实,这碗汤应该由我给方部长盛才对。”

“有小辈儿在,哪能让您动手?”王均说着也给舅舅盛了一碗,“平时天天在生意场上应酬,难得有机会和您这样的老前辈接触,我这是受教育来了。当着老前辈的面,我也诉诉苦。商场和官场一样,也不好拼啊。政府的制度框着你,客户刁难你,同行挤压你,一说全是眼泪……”

王均这番表白虽是有的放矢,却也十分自然,为进入正题做了很好的铺垫。全思诚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既然方大伟在这种场合把外甥叫来,就是为了让他提携。至于怎么提携,无非是多透露信息,提供政策支持,方方面面多加照顾。但是这些话方大伟不便说出口,由王均来说效果更好——当着老领导的面,你总不能拒绝小辈的请求,何况这小辈还是老领导的外甥。

王均也不知自己说得是否中听,事到如今,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接着,他就把话点穿:“全叔叔,我想参与高铁项目巴戎段的建设。这段工程是我帮着协调下来的,我很希望能善始善终。”

“哦,有这回事?”全思诚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王均将肖志铭来北京争取高铁在巴戎设站的过程说了一遍,只是将所有的协调工作都说成了自己的功劳。

“这么说,你是巴戎的功臣了。”

“功臣不敢说,但我对自己争取的工程有感情,想把它打造成样板工程!”

王均这话说得十分动情,全思诚转头对方大伟说:“外甥像舅,一点儿不假,都是性情中人!”

“谢谢全叔叔夸奖。”王均趁机掏出玉如意,递到全思诚面前,“初次见面,无以为敬,一块拙玉,祝全叔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这不是见外了吗?”全思诚面色微微一沉。

方大伟在一旁看着,面带微笑,但没有吭声。王均继续说:“晚辈的一点儿心意,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还望全叔笑纳,不然小侄真是无地自容了。”

全思诚哈哈笑了,没有推辞,也没有伸手来接。王均明事,早就准备了礼品袋子,用一块绒布包好玉如意,放进袋子里,只等着这顿饭吃饭,送到全思诚的车上。

从饭店出来,全思诚对王均说:“下个月你舅舅到我们省调研,你也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