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去哪儿了

(长篇小说连载)

文/刘军



第一章

脸朝下趴在手术台上的边小勇一个劲儿地鬼哭狼嚎。他的双手被牢牢地铐在手术台两侧,腹部垫着医用枕头,以便让屁股高高翘起,两个小护士正聚精会神地处理他的尖锐湿疣。

满屋子都是一股激光烧灼的怪味,我一边恶心着一边胡思乱想,这么年轻的小护士天天干这种活儿,会不会性冷淡?

边小勇才十七岁,关在未成年室,却是好几年的老性病患者了,隔三差五就得来激光烧一次,看守所的钱花得老冤枉了。没办法,这病根治不了。他一来,所里就得安排人全程伺候着,一班两个人。这次轮到我和王长茂。边小勇归王长茂管,每次边小勇在监室里叫唤,王长茂就会给他支烟抽,他是我们看守所里唯一经过民警允许可以抽烟的犯人。

王长茂也被那股怪味熏得直皱眉:“老刘,都知道你会收拾刺儿头,这个边小勇调你室算了,我请你个大场,天天喊你哥成不?”

他年龄比我还大,舍得管我叫哥,可见他早就被边小勇折腾怕了。我摇摇头:“这事除非邱所长同意,否则你喊我亲爹我也不干。”

“不换拉倒。”王长茂有点儿不高兴了。

再不高兴我也不能答应他,这个先例一开,谁都可以把麻烦的犯人塞给我。边小勇还在哼哼,我故意转移话题,大声对边小勇说:“你个熊样儿,这么漂亮的姐姐给你做手术你还不老实,要不我来帮你做?”

边小勇立刻闭上了嘴,两个小护士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满脸眼泪鼻涕的边小勇,我突然想起了儿子。他的岁数应该和边小勇差不多。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也被人引诱着走上歧途,落到像边小勇这样的下场?

儿子小天是我心里永远的痛。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我一定会第一个买来吃。

我喜欢下棋,虽然水平不高,但就是喜欢下。那天我带着小天上街玩,就在一个象棋摊子前站了那么一会儿,小天就丢了。

直到今天,林兰也没有原谅我。小天刚丢的时候,林兰会不分时间和场合,把丢儿子的过程说给遇到的每一个人听。我太佩服鲁迅的伟大了,祥林嫂原来是真的。林兰每次说完儿子的事,就会用她能想到的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我,恨不得生吃我的肉。

在公安系统,受害人是警察及其家属的案子会得到格外的重视。小天的案子也不例外。那时我还是刑警大队的骨干侦查员,不能排除遭到犯罪分子报复的可能性。我也相信,强大的国家机器启动后,所有犯罪分子都会被碾压得粉身碎骨,儿子一定会很快找回来。可惜,十三年前城市里的视频监控还不够普及,由于覆盖面的局限,查到最后,只能确定小天不是自己走丢的,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小天的手,消失在解放路的尽头……

背负着愧疚,我开始全国各地到处寻找我的儿子。每当听说哪里发现了被拐儿童,或是侦破了拐卖儿童的案件,我就会出现在哪里。可折腾了一年,也没有找到和小天有关的一点儿线索。儿子丢失的第二年,我的婚姻也走到尽头。从民政局办完离婚出来,林兰还死命地撕扯我,我腮帮子上至今依然很显眼的一道伤痕就是林兰的杰作。

男儿有泪不轻弹。刘德华主演的《失孤》、赵薇主演的《亲爱的》上映后,每部我都看过好几遍,每看一遍,我都忍不住哭个稀里哗啦。这两部电影好像能耗光我一生所有的泪。

公安机关内部人都很看轻看守所。和其他部门相比,监所工作存在着天然的劣势,一是封闭,和外部缺少交流,整天和人渣打交道,七八年下来,除了看管犯人,其他的业务就真的什么也拿不起来了;二是风险大,一旦出现犯人脱逃、非正常死亡等事故,轻则丢饭碗,重则判刑。所以,所里的人想走,外面的人不想进。

曾经有一段时间,只有犯过错误的民警才会调到看守所。我之所以从刑警队调到看守所,也是因为犯了错误。

自从儿子被人拐走,我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对付嫌疑人的时候特别凶狠,别人不敢用的招式我敢用,结果因为“刑讯逼供”被投诉。换了别人,肯定脱警服了,但我的问题让局里有点儿为难。领导们都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对我多少还是有点儿同情的,再说我是刑警队的骨干,不敢说有多大功劳,大案的确是没少破。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看守所长邱丛军因为警力不够,到局长牛玉国那里要人,牛局长干脆顺水推舟,把我打发到了看守所。

到了看守所我才体会到,这地方的人虽然局里不待见,但还是有人待见的。比如唐利。

那天唐利请我吃饭,还叫个女秘书来作陪。唐利跟我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发小,请我吃顿饭不稀奇,不过叫个美女来凑热闹,八成是有事求我。果然,他说他有个远房亲戚进去了,让我多关照着点儿。那个亲戚叫冷建强,这个姓不多见,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的确是我管的。

我问:“因为啥进来的?”

唐利吞吞吐吐:“他吧……一个大老爷们儿,没有女人在身边,实在憋不住了,就把一女的给……完事后怕人家报案,还拍了裸照。”

“说那么委婉干啥?不就是一强奸犯吗?这种人进了看守所,合该受点儿罪。”自从儿子丢了以后,我对所有刑事案件受害人经受的痛苦感同身受。一个强奸犯进了我的号里,我不为难他就算客气的,还要我照顾,唐利可真是能给我找麻烦。

正说着,吴媚到了,进门就道歉,说路上堵得厉害。我们关于冷建强的话题就此打住。唐利介绍说,吴媚是他的秘书。唐利的生意做得不小,有一整套“秘书班子”,个个都是交际花。这个秘书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进屋没几分钟,已经把气氛调节得恰到好处。

敬酒的间隙,吴媚问起看守所里的事儿。社会上的人大多对看守所充满了好奇。没办法,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实地体验一下高墙里面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有选择地介绍了一些看守所的情况,以及社会上流传的种种潜规则,比如新来的犯人会不会挨收拾、有没有牢头狱霸诸如此类。

吴媚听得饶有兴味。唐利看看她,又看看我:“老刘,你看我们吴媚漂亮又可爱,她还没对象呢,你们所里有没有好小伙子,给我们的颜如玉介绍一下?”

唐利的话不能当真。他的那些个女秘书,哪个跟他没一腿?这话我也就是听听而已,嘴里却说:“你算找对人了。我们所里优秀的小伙子太多了,而且有许多共同的优点,别处的人根本比不了。”

吴媚问:“什么优点?”

“第一是思想单纯,从不玩微博微信,连暧昧短信都没有一个。第二是生活规律,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晚上十点准时睡觉,不酗酒、不抽烟、不逛夜店。第三是听话,让干啥就干啥,从来不出幺蛾子。你说说,当今这社会,这么好的小伙子上哪儿找去?”我说的其实是一个网络段子。

吴媚瞪大眼睛:“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男人?”

唐利很明显没听过这个段子,就势拍我马屁:“吴媚啊,老刘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摇头:“我不是,可我们那里的犯人都是。”

吴媚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原来刘哥想给我介绍一犯罪分子。”

“你可别瞧不起人家。我们所里人才多的是,有的人能一分钟内用方便面捅开手铐,有的人顺着排水管从一楼爬到六楼只用三十秒,有的人水电暖维修全活儿,所里的这些东西坏了,都不用到外面找人。”

饭吃得差不多了,吴媚去卫生间补妆,唐利问我:“怎么样,我这个秘书正点吧?”

“你的女秘书哪有不正点的?”

“这个我最满意。”

“你对每个都这么评价的。”

唐利有点儿惊讶:“真的?那我可得改改。”

“那个唐月月呢?”唐月月也曾是唐利的秘书。

“换岗了。另有重用。”

“重用个屁,你腻了吧。”

离开饭店,唐利又拉着我去唱歌。我们三个人,他找了六个公主,一人俩,吴媚也有两个。有钱就是任性。

民警进娱乐场所是违反公安部规定的事儿,更别说找公主了。我一直担心着,想找个由头离开。唐利却拉着一个公主使劲往我怀里推:“你他妈的装什么斯文,这些人都是我花了钱的,不用也是浪费。”

吴媚身边的两个公主一点儿也不活络,估计是觉得陪一个女人实在没意思,唐利又冲她们瞪眼:“你俩别傻坐着,有点儿职业精神好不好。”

趁唐利唱《甜蜜蜜》的工夫,我悄悄问身边的公主:“这儿可以溜冰吗?”

她很警惕:“我们这儿是正规娱乐场所。”

我故作轻松:“对熟客也正规?”

公主笑了:“您是行家。”

唐利在饭店的时候就喝了不少,刚刚又几听啤酒灌下去,这会儿左拥右抱,唱歌跑调,玩得不亦乐乎,已经顾不上照顾我了。我借口打电话出了包间,当然,我不打算再进去了。没想到,吴媚也跟了出来,看样子也是要不辞而别。

我们俩默默走出夜总会,一路走出两三百米,吴媚掏出烟来自顾点上,狠抽了一口:“德性!”

我知道她说的是唐利:“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没事吧?”

“他死这儿最好!”

第二天一上班,我提出了107室里的一铺,也是我的耳目高升,让他说说室里这几天的情况。高升说:“放屁精天天骂你,怎么骂的我不学了。”

“放屁精”是在押人员段磊的外号。我笑了:“放屁精这么恨我?”

“你停了他一个月的副食,他馋得受不了了。”

在押人员的一日三餐很简单,每人一顿两个馒头,一份白菜或是萝卜片子,能见点儿油水就不错了。这种饭是国家管的,财政掏钱。这种饭吃长了,人就像被抽了筋一样,从骨子里往外发虚,一句话,就是没营养。在押人员要想改善伙食,就得自己花钱买副食,控制犯人的副食就成为管教民警管理监室的一种常用而有效的手段。前些日子,放屁精和同室的人打架,被我单独关押了二十天,又停了他一个月的副食。

虽然有人咒我,但我并不生气。人在这种环境里,发泄一下是难免的。我想听的是有没有可能影响监室安全的事儿。作为包室管教民警,我要确保我的地盘上不出问题。“毕京福表现怎么样?”

毕京福是个抢劫杀人犯,极有可能判死刑,对他我需要特别关照。高升说:“老毕表现比较稳定,他认命了。”

我一听就放心了,能认命的人就是最明白的人,最讲理的人。“冷建强呢?”

“他是新来的,现在还不敢怎么样。不过你看他那样,在外面应该不是善茬儿,日子长了,成了老油子,表现如何就不好说了。”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得让他懂点儿规矩。看守所里的在押人员形形色色,对于那些性格比较强势或人品极差的,如果管教的威严树不起来,镇不住他,往后就不好管了。即便冷建强是唐利的关系,首先他也得服从我的管理。

接着,高升又说了细儿的事儿。我大吃一惊:“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他妈剥了你的皮!”

“我要是骗你,就是你龟儿子!”

我冷冷打量高升:“你是骂你自个儿,还是骂我?”

高升汗都下来了:“我骂我自个儿……”

“监室里面怎么可能有毒品?”高升提供的情况确实是个大事,我不再计较“龟儿子”三个字是不是指桑骂槐。细儿比冷建强早进来几天,瘦得像根电线杆子,所以得了个“细儿”的外号。但是,在押人员入所都要经过严格搜身,绝对不会带着毒品混进来。

“我要是说瞎话,天打五雷轰!细儿真有毒品。他除了自己吸,还请放屁精的客。”

高升回室后,我又提出了五六个在押人员谈话,最后提出了放屁精。这是为了掩盖我的信息来源。放屁精虽然背地里咒我,当着面是不敢耍花样的,况且他的副食还被我卡着呢。稍稍一吓唬,他就交了底,细儿的确有毒品。我问他:“粉是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有,也确实见他吸了。”

下面,就该和细儿好好谈谈了。

有两个同室指证,细儿没法儿否认。我问他粉是哪儿来的,他说:“进所时我藏衣服里了。”

“胡说,进了所一律清身,你进室时穿的是所里统一配发的号服。”

“我一开始藏衣服里了,清身时我就把粉藏到嘴里了。”

他不说实话也没关系,只要他承认吸粉,就不怕搜不出来。我立即上报值班副所长马继高,马继高又报告了所长邱丛军。邱丛军将武警调了过来,二十多名武警和所里的管教、巡控将该室十五名在押人员全部脱光检查了一遍,又将他们集中到放风场,对整个监室进行了地毯式清查,却一无所获。邱丛军问我:“你到底搞清楚了没有?”

我当然相信自己的判断,高升和放屁精的话是经过相互印证的,还有其他人佐证,只不过确实没人看到细儿到底把毒品藏哪儿了。我的态度让邱丛军吃了定心丸:“继续查,我就不信监室里有东西还能清不出来的。”

所医田建法也被叫来了,我明白,这是要在人身上下手了。果然,田建法建议对全室在押人员逐人检查肛门。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注意到细儿的脸都绿了。最终,所医从细儿的肛门里抠出了一个避孕套,里面有两克毒品。他正是利用这种手段逃过了入所时的搜身检查。

细儿供出了毒品来源,所里将线索移交给刑警大队。刑警大队长罗治彪很高兴,通过这些线索,很可能会破获一起不大不小的贩毒案。我呢,也算对老罗有了交代。我这辈子,有两个人对我的命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一个是邱丛军,没有他我来不了看守所,说不定连警服都要脱了;另一个就是罗治彪,当初就是他把我调到刑警队,圆了我的刑警梦。我出事之后,他千方百计保我,尽管没能把我留在刑警队,我对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激。

刑警队很快就把案子破了,我写了一篇通讯报道,发给了市局宣传科的李同。我的文字功底还可以,以前在刑警大队的时候,但凡破个像点儿样的案子,大队长罗治彪都要叮嘱我写篇通讯什么的。市局规定,纪实性外宣稿件必须经过宣传科的审核,因为这个缘故,我把稿件署名李同、刘树林。当然,如果这篇文章被转载了,稿费会寄给李同,他是第一作者。

有我这样的人在,李同在工作上就不缺“粮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他爹,他却把我当成了儿子。这次他还是一样,收到我发给他的稿件,立刻给我打电话:“刘哥,你也不请我坐坐?”

我随口胡编:“上个星期刚请你们科长吃饭。”

他当真了:“为什么不喊我呀?”

“别多心,是领导对领导,我只负责端个茶倒个水。”

“下次你叫上我,我也端茶倒水。”

电话刚放下,又响了,这回是唐利。唐利告诉我,他想给冷建强送点儿衣服。这事不算为难,犯人家属送的衣服必须经过严格检查,不怕他做手脚。我说行,问他什么时候过来,他说马上。

他还真着急。我刚到看守所门口,就看见了唐利的大奔。不过,下车的却是吴媚:“刘哥,唐总让我来送点儿东西,他就不过来了。”

吴媚把衣服递给我。我一看衣服上有拉链,顺手就撕了下来。吴媚奇怪地问:“好好的衣服你干吗呢?”

“这是规矩。”

“好好的衣服给弄坏还是规矩?”

“凡是送到犯人手上的衣服,一律不许有任何金属物体。”把衣服整理好,我对吴媚说,“你回吧,衣服我带给冷建强。”

“别急,唐总还安排我请你吃个饭。”

“他不是刚请了吗?”

“你不去?”吴媚从包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看来这钱是送不出去了。”

近年来,我们这里民间借贷很热,唐利就是开担保理财公司的。我把自己攒的十万块钱存到了唐利的公司里,每年有百分之十五的利息。吴媚冲我晃晃信封:“上车吧,刘哥。”

车是往郊外开的。

我问吴媚:“上哪儿吃饭哪?再跑就没人烟了。”

吴媚笑了:“放心,又不会把你拐卖了。”

拐卖这个词让我听着挺刺耳,我又想起了儿子。

车开到一处农家院,唐利正站在院子里指挥服务员抓一只到处乱跑的公鸡,原来还是他请客。这里的特色菜是地锅鸡。菜上来之后,又一个女孩儿进来了,正是唐利的前秘书唐月月。我对唐利说:“老唐,不能一直让你请我呀,这顿算我的吧。”

唐利一撇嘴:“就你那俩工资,也好意思显摆。”

“今儿不是有钱了嘛。”我拍了拍随身带的包,里面有吴媚刚给我的一万五千块钱。

唐利说:“你不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你刚得了我的好处,回请我一顿也是应该的。”

开喝之后,唐利的兴致很高,让唐月月取出一份报纸:“老刘,你又破了起大案子,真是个神探哪。”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在看守所,能破什么案?”

他把报纸拿到我跟前,上面正是刚刚破获的那起涉毒案。原来记者采访时,罗治彪让人也给我整了一段,说我作为看守所管教民警如何深挖犯罪,为破案提供了线索。唐利一个劲儿感慨:“老刘,你说你,在刑警队里是神探,到了看守所还是神探。我看,看守所这座小庙早晚装不下你这个大和尚。”

唐月月也跟着敲边鼓:“刘队,关于你的每一篇报道,唐总都留着呢。”

我明白,唐利如此拍我马屁,不过是因为我有用罢了,冷建强的事就是其中一件。我以为唐利还得说说冷建强,不料这次他一个字没提。喝到最后,唐利喝高了,抱着我的膀子说:“老刘,我怎么感觉你这人像条狗一样呢?”

吴媚赶紧拉他的袖子:“唐总,你喝多了。”

唐月月也帮着解释:“刘哥,别听唐总胡说……”

唐利甩开吴媚的手:“谁说我喝多了?老刘,我这不是骂你,我是真心佩服你呀。你的鼻子比狗还灵,什么事都瞒不了你。你这样的人,真应该回刑警队去。”

这话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可这事我自己做不了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