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枪悬案

(长篇小说连载)

文/封凯明 张宝中



第一章我成了杀人凶手

我开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九洲会所。这时是晚上八点多,因天气寒冷,大街上的人和车都不是太多。九洲会所是迦城市九洲实业集团的内部宾馆,在九洲集团总部的隔壁,装修很豪华,集餐饮、娱乐、住宿于一体。我外出办案时曾多次路过那里。

这次去九洲会所,是为了找我的未婚妻汪莹莹。汪莹莹今天忽然联系不上了。上午打她的电话,关机;下午打她的电话,还是关机。她是一家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平时业务繁忙,手机是很少关机的。她也知道今天我会给她打电话,知道我找不着她会着急。之所以去九洲会所找她,是因为我知道她去了那里,去找九洲集团下属的九洲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康大军。我估计,她可能被康大军限制了人身自由。而康大军是我从小到大十几年的仇人,我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最近莹莹摊上了一件麻烦事。她的公司作为中间商为康大军的房地产公司供应建筑材料,五百六十万元的货款,康大军耍赖不给她结账。向她供货的建材商逼着她五天内将货款结清,不然就起诉她,可康大军不给她钱,她就没钱给建材商。今天她就是为这事去找康大军的。为了确证,我刚刚给康大军打了个电话,康大军在电话里得意地说,他已经给我戴了绿帽子,我要是去晚了,我头上的绿帽子就多得数不过来了。

我简直要气炸了。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和我们中队的指导员陈剑一起吃饭。陈剑不仅是我的警校同学,更是我的好搭档、铁哥们儿,外号叫“大嘴”。在车上,大嘴一个劲儿地劝我:“哥,冲动是魔鬼,千万要冷静!”

我不理大嘴,把车开得飞快。到了九洲会所,我下了车就往楼上冲,大嘴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一进楼门,立刻有一位身穿红色套裙的女服务生迎上来,微笑着说“欢迎光临”。我大声问康大军的包房在哪里。女服务生怯怯地看着我,支支吾吾地不敢说。两个保安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大嘴掏出警官证,厉声说:“退后,警察办案!”

我瞪着那两个保安:“康大军的包房在哪儿?”

两个保安躲避着我的目光,女服务生躲在保安身后,通过耳麦小声和什么人说话,估计是向会所经理汇报。没人告诉我康大军是哪个房间,那我就一个一个找,先从一楼开始。一连闯进好几个房间,都不是。大概我的样子很可怕,把大家都吓着了,一个身穿深蓝色职业装的女士走过来,自我介绍是这儿的经理,说康总的包房在二楼208,说着就领我们上楼。

到了208门口,没等女经理敲门,我憋足劲,飞起一脚,“咣当”一声就把门踹开了。包间里光线有些暗,我隐约看见六七个人坐在沙发里,边喝酒边唱歌。我的出现肯定让他们大吃一惊,音乐戛然而止,吊灯也一下子亮起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康大军,其他几个年龄稍小,大概是他的小弟。我以为莹莹也在这里,却没有。

康大军不看我,虽然音乐停了,他依旧摇头晃脑,低声哼哼着,很陶醉的样子。我踢了踢他面前的茶几,大声问莹莹在哪里。他白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挑衅的意味:“俞警官,你踹了我的门,还扯着嗓子吼,怎么这么没教养啊?”

那几个小弟很不友好地瞪着我,其中一个头发焗成灰色的家伙掏出手机,嬉皮笑脸地对着我拍。我又照茶几使劲踹了一脚,上面的几瓶啤酒掉在地上,一阵稀里哗啦。康大军拿腔做调地说:“哇,俞警官酱紫好可怕哟,可吓屎宝宝了。想打架是不是?来呀,俞成麟,快动手打我呀!”

他们人多,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即使打得过也不能动手,因为我是警察,而且我也不是来打架的。我再次大声问莹莹在哪儿。康大军下流地笑着说:“莹莹在哪儿?当然是在床上啦,哈哈哈……”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九洲会所的房卡扔在茶几上,“401房间。刚才她还在那儿,现在走没走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脑门。我把拳头攥得嘎嘣嘎嘣响,死死瞪着康大军。大嘴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哥,千万别冲动!”

“康大军,你这个烂人不得好死!”我挣脱了大嘴的胳膊,抓起茶几上的房卡,冲出包间向四楼跑去。

找到401房间,我用房卡打开门,进屋前对大嘴说:“在外面等我!”

房间里没开灯,一片漆黑。我借助手机的光亮找到开关,把顶灯、廊灯、床头灯都打开,却没看见莹莹。房间里很乱,地上散落着女人的衣服,是莹莹的。正准备去卫生间找,却看见墙角的窗帘动了一下。我赶紧过去撩开窗帘,正是莹莹。她用毛毯裹着身子,蜷缩在窗帘后面,神色惊恐,看见是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拉开裹着莹莹身体的毛毯,她只穿了条内裤,胸部、背部和腿上到处是抓痕。我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莹莹穿上,捡起地上的几件衣服拿在手里,抱起她离开了九洲会所。莹莹这个样子,我不能带她回我家,不能让妈妈见到她这个样子;建材商催款催得急,莹莹的房子抵押给典当行了,也不能回去住。大嘴开车把我和莹莹送到我们分局附近的海泰商务宾馆,帮我们开好房间,把车钥匙塞给我,自己打车回家了。

我抱着莹莹上楼的时候,她在我怀里睡着了。进了房间,我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边抽烟边打量着她。莹莹脸上不时现出痛苦的表情,有时使劲皱着眉头,有时撇着嘴要哭的样子,有时还断断续续地低声抽泣。

我心里刀绞般难受。一是心疼莹莹,她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却早早地过世了,她太苦了。她需要爱,却偏偏受到这样的伤害;二是我无法忍受康大军给我的屈辱。当然,我心里也有些埋怨莹莹。她不该去求康大军。她和康大军打交道两年多了,知道康大军一直在打她主意,去求康大军只会自取其辱,这对她对我都是一种伤害。她应该和我一起想办法,而不是一意孤行。

我心里很乱,在房间里坐不住,就拿上车钥匙,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此时已过十一点半,在大街上开了十几分钟,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到了一个路口,我准备调头回宾馆,忽然,一辆黑色路虎揽胜从我右侧超过去,我明显感觉车身一阵轻轻的震动,我的车被蹭了一下。可路虎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一溜烟开走了。他姥姥的,开好车就可以欺负人吗?我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于是一脚油门追了上去,倒要看看开车的是个什么烂人。可是,我这辆捷达老爷车怎么是路虎的对手,转眼间就被甩得老远。这时,又有一辆深灰色的保时捷SUV超了我的车,紧跟在那辆路虎后面。我留意了一下,路虎和保时捷都是开往龙湖别墅区方向的,那是迦城著名的富人区。

回到海泰商务宾馆把车停好,我没有马上下车,而是摇下车窗抽了两支烟,然后才回到房间。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此时是零点五十七分。俯身打量莹莹,莹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脸颊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我怕不小心弄醒了莹莹,没上床睡,两把椅子一拼,勉强对付一下。

夜里我做梦,康大军被人杀了。

康大军真的被人杀了。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手机响了。揉了揉眼睛,从椅子旁边的茶几上抓过手机看了一眼,是我们刑警一中队的值班电话。这会儿才早晨五点,这么早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有大案子了。果然,值班刑警刘洋告诉我,龙湖别墅区发生命案,110指挥中心通知我们中队出现场。我打着哈欠,蹑手蹑脚地去卫生间洗漱,之后悄悄出门。离开的时候,莹莹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

夜里下雪了,到处白茫茫一片。迦城的冬天,元旦后的半个多月是最冷的,大雪一般也是这个时候下。今天是1月4号,这场大雪提前了。

命案现场在龙湖别墅区里面。龙湖别墅区是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开发的高档社区,里面有一百多栋单体二层别墅,哪一栋都价值上千万元,物业费也极其昂贵,住在这儿的都是有钱人。物业公司为业主提供周到的“管家婆”式服务,门口有保安站岗,进入需要门禁卡;外人进去找业主,需业主给门口的保安打内线电话确认,比一般的机关都难进。要不是里面发了命案,我还真没机会进去看看。

现场在一栋别墅的院子里。法医已经到了,正在勘查现场;我们中队的刘洋在法医旁边蹲着,好像在查看地上的血迹。车库的门开着,一具男性尸体趴在车库里面的地上,地上的血液早已凝结。

这场雪下得真不是时候,盖住了凶手的脚印,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不过还好,我看见车库里面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车库门,应该能拍到案发的整个儿过程。刘洋抬头看见我,故意卖关子:“头儿,我估计你做梦都想不到死者是谁。”

我看了尸体一眼,尸体是趴在地上的,看不清脸。刘洋不动声色:“康大军。”

我惊讶得“啊”了一声,急忙上前两步,蹲在法医身旁。没错,真真切切就是康大军。我一时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高兴吗?有那么一点儿。长这么大,我最恨的人就是康大军。昨天晚上他侮辱了我的未婚妻,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可是,看着眼前康大军的尸体,我又有些感慨。本来,我们都是警察的孩子,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又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本应该成为好朋友才对,没想到却成了冤家,积怨那么深……

法医小贾经过勘查,得出了初步结论:凶手用钝器击打死者的后脑,死者丧失抵抗能力后,胸腔、腹腔被凶手连捅六刀,刀刀致命。康大军被杀的时间,大概是半夜十二点左右。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更详细的结论,要到尸检后才能做出。

九洲集团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康大军在自己的车库里被杀的消息当天上午就在迦城传开了。康大军毕竟是本地比较知名的人物,经常上电视,《迦城日报》还刊登过他的整版专访。那篇专访很励志,说康大军从小左手残疾,但一直品学兼优,还通过自学拿到了EMBA云云。关于他左手残疾的说法我特别感兴趣。文章里说,在一次安全事故中,为抢救施工工人,他的左手不慎被砸伤,留下了残疾。其实,他的左手是小时候被我用烧热的铁管烫的。倒不是记者犯贱没底线,应该是康大军太能吹,把记者给忽悠了。这样的专访其实是软广告,谁拿钱给谁吹,康大军怎么说,记者就怎么写。

康大军是最新一届“迦城十佳企业家”,在地产界的知名度就更不用说了。大街上有很多九洲房地产的灯箱广告,上面是康大军的一幅照片,他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背后是一个巨大的书架。只有了解他的人知道,那个书架上的书只是摆设,他恐怕一本都没看过,甚至根本就没动过。

康大军被杀案给公安局,尤其是我们分局带来了巨大的舆论压力。迦南区的治安是如此不堪吗?老百姓的安全还有保障吗?诸如此类的质疑声铺天盖地。这个案子必须尽快侦破。该案发生在我们辖区,作为刑警中队长,我肯定是破案的第一责任人。不过,因为车库里有监控探头,我对尽快破案还是有信心的。在向我的顶头上司、分局刑警大队长李超汇报的时候,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

李超心里有数了,带我去向局长张瑞山汇报。康大军的父母康东升和何久姝也在张局长办公室里。他们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我也面无表情地看他们一眼,没打招呼,甚至头都没点。

打记事起我就认识这两口子。康东升和我爸爸一样,也是警察,而且还是多年的同事。我们两家曾经在迦南分局的同一栋家属楼里住过很多年。后来康东升当了迦北区公安分局局长,搬走了;去年,我爸爸因为遭康东升的陷害,服安眠药自杀了——这事说来话长。

何久姝早年是个交际花,和别的男人生下了康大军。没错,康东升并不是康大军的亲生父亲。我已记不清多久没见过何久姝了,最少也有六年了吧。她今年大概五十三四岁,早已没有了当年交际花的姿色,眼角和眉间的皱纹很深,头发花白,脸上的皮肤明显下垂,神情呆滞。

李超向张局长汇报案情的时候,康东升脸色铁青,不住地抽烟、咳嗽。从他脸上看不出悲痛和难过,如果他是康大军的亲爹,大概不会这样。何久姝则不停地抹眼泪。张局长下令,举全局之力侦破康大军命案。对此我没有意见,虽然我和康大军积怨很深,但他已经被人杀了,而破案是我的工作。

局里成立了“1?4”案专案组,由分管刑侦的常务副局长马向东挂帅,大队长李超靠案指挥,从其他刑警中队和派出所抽调了十二人,从我们中队抽调四人,专案组办公室就设在我们中队。

这天上午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莹莹。赶上康大军被杀的案子,我最少要忙十天半个月,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在宾馆里住一天两天还行,多了就不合适了。我决定还是把她带回家,让妈妈照顾她。

在局里忙了一上午,中午饭都没顾上吃,我赶紧去海泰商务宾馆找莹莹。可莹莹已经退房了,打她手机,没人接,再打就关机了。我问宾馆前台莹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服务员说十一点左右。我想确认她是不是回了我家,就给妈妈打了电话。当然,我不能直接问妈妈莹莹回家了没有,而是东拉西扯几句,说又发了一个大案子,得忙活一阵,不能天天回家,让妈妈注意身体。妈妈叮嘱我好好吃饭,注意休息,就挂了电话。莹莹没回家,如果她回家了,妈妈肯定会让她接电话。再往莹莹的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这两天没来上班。

莹莹在迦城举目无亲,能去哪里?昨晚她受了康大军的侮辱,肯定很痛苦,我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正不知如何是好,前台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钱包和一个信封,说是那位女客人离开酒店时托前台转交的。信封上有海泰商务宾馆的logo,里面有一张比烟盒大不了多少的粉红色便条,是宾馆房间里的,上面用铅笔草草写着几个字:“成麟,我走了,不要找我。放心,我会一切安好。爱你的莹莹”。

莹莹的意思好像是想和我一拍两散,起码是分开一段时间。我当然明白她的心思,她怕我嫌弃她。我嫌弃她吗?如果说一点儿都不嫌弃,那就太虚伪太矫情了。她被康大军那么个烂人侮辱了,我不可能不在意,我相信,哪怕是再有心胸的男人都不可能。但我也明白,作为莹莹的未婚夫和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亲人,我应该包容她、接纳她。她是直接受害者,她比我更痛苦。现在我要做的,是去把她找回来。

可是,我没时间去找她。下午一点半,我得去局里参加康大军被杀案的专题调度会,现在已经快一点了。我想,和莹莹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好,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能理解,而且,她也的确需要自我调整一下。

赶到分局会议室,参加会议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康大军被杀一案,局党委非常重视,其中部分原因是为了给康东升面子和说法。副局长马向东主持调度会,再次强调要尽快破案,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给公众一个交代。但我觉得他说的这些都是官话,是做给康东升看的。康东升是从我们分局调走的,局里很多人是他的嫡系,这个调度会的内容肯定有人会告诉他。

会上,马向东让我谈谈破案思路。我说,从现场勘查情况看,很可能是仇杀。侦破方案可以分四步走——

第一,既然是仇杀,就要排查康大军的仇人。以康大军嚣张跋扈的个性,他的仇人少不了。据我所知,他的房地产公司拖欠工程款的事经常发生,建筑商无不恨他入骨;还有,这些年他一直混社会,得罪人是难免的。第二,调取案发时间段龙湖别墅区内的监控视频。这个小区是高档社区,路面和各个出入口的摄像探头数量较多,几乎是无死角覆盖。第三,询问案发当天的物业值班人员,小区里是否有可疑人员出现。第四,利用技侦手段,筛查附近基站的可疑手机号码,进而锁定嫌疑人的落脚点。

我的侦破方案得到了马向东和李超的肯定。会后,我把专案组人员分成四个小组,分头展开行动。我以为这个方案万无一失,按照这个路子查下去,应该很快就会有线索。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我被停职了。

那天上午,李超打电话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告诉我,因康大军被杀一案我有重大嫌疑,局党委决定暂停我的中队长职务。没有下发正式文件,是口头决定。

听了这个决定,我气得哈哈大笑——我本来想发脾气,却不知道冲谁发。李超说,我被当成重点嫌疑人是有依据的。他点开电脑上的一段视频文件给我看。这段视频的内容,就是案发当晚在九洲会所康大军的包房里我和康大军发生冲突的一个片断,时长两分十七秒。从拍摄角度看,应该是康大军的一个小弟用手机录的。画面上,康大军无耻地笑着,我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怒不可遏,拳头高高地抡起来,大嘴在后面死死抱住我,我的两脚悬空,想踢康大军却踢不到。我朝康大军大吼:“康大军,你这个烂人不得好死!”

看着画面上自己愤怒的样子,我都觉得很陌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可怕的表情。任谁看到这段视频都会产生这么一个印象——我想杀了康大军,我有杀人动机。可是,有杀人动机,并不意味着一定会实施杀人行为。身为警察,我知道杀人的后果。如果仅凭这段视频就认定我是凶手,也太弱智了。我问李超:“你相信我是凶手吗?”

“不相信,局里的领导都不相信。可是,康东升和何久姝相信。”

我明白了,一定是康东升给张局长施加了压力。我和康大军有积怨,我爸爸和康东升有纠葛。我爸爸的死,康东升脱不了干系。可惜,我还没查清康东升陷害爸爸的真相,却又成了杀死康大军的嫌疑人。两代人的恩怨纠葛,怎么也掰扯不清了。康东升咬定我是凶手,就是要借机整我。

我对李超说,即使我真的有杀人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只要调取九洲会所和海泰商务宾馆的监控视频,弄清1月4日晚上案发时间段我的活动轨迹,就会发现我没到过案发现场。而在入住海泰商务宾馆之前,我一直和陈剑在一起。

李超说,他已经安排人连夜调取了九洲会所和海泰商务宾馆的监控视频,也找陈剑了解过情况。1月4日晚上,在我和莹莹入住宾馆之前,关于我去过哪里、干过什么,我自己的陈述和陈剑的陈述是一致的,他完全相信。但在陈剑离开以后,我去过哪里、干过什么,谁能证明呢?说着,李超又点开另一段监控视频。这段只有十一秒的视频显示,1月4日晚上十一点四十分,我从海泰宾馆走出来。

我想起来了,那晚莹莹睡着之后,我心里很乱,在房间里坐不住,就拿上车钥匙出了门。李超问我:“你是十一点四十离开宾馆的,十二点十六分,你的车又回到了宾馆停车场。这三十六分钟的时间,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看来,同事们把我锁定为头号嫌疑人,围绕我没少忙活,真让我哭笑不得。李超继续问:“当晚十一点四十六分,在滨海大道阿里山路口,你驾驶的捷达和一辆路虎发生剐蹭,然后你加速去追这辆车,你想干什么?”

我如实说:“就是想知道开车的是什么人,没有别的意思。但我的车太慢,没追上,然后我就回宾馆了。如果调取下个路口的监控视频,你就会发现我没有继续追。”

李超似笑非笑:“你不是想知道开车的是什么人吗?我告诉你,是康大军。”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这样一来,我杀人的嫌疑就更明显了,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转念一想,我不由得嘿嘿笑了。我意识到我被李超绕进去了。其实他没必要问我那么多,也不用让我看海泰商务宾馆的那两段监控视频。为什么呢?因为龙湖别墅区里有监控,康大军的车库里也有,把那儿的监控调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李超不动声色:“可惜呀,案发时间段停电了,别墅区和康大军车库的监控视频都看不到。”

不仅如此,当晚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供电公司在滨海北区施工,整个滨海北区包括龙湖别墅区在内断电两小时。我的车和康大军的车发生剐蹭以后的下一个路口也在停电区域之内,无法通过监控视频证明我有没有继续追康大军。康大军的车库以及别墅区的监控视频只保留到午夜十二点,车库的视频只记录了康大军开车进去,然后就没有了。也就是说,可以确认康大军十二点以前还活着。我是十二点十六分回到宾馆停车场的,如果刚过十二点杀了康大军,然后马上回宾馆,十六分钟的时间刚刚好。

李超说,根据已掌握的线索,很容易形成这样的推断:1月4日晚上,我和陈剑去九洲会所找汪莹莹,继而和康大军发生争吵。我恼羞成怒,扬言要杀了康大军。将汪莹莹送到宾馆之后,我在康大军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蓄意制造交通事故未遂,又尾随康大军到别墅,伺机将其杀害。

这绝对不是事实,可麻烦的是,这样的推断完全符合逻辑。即便是构陷,也不可能这么凑巧啊,时间、地点严丝合缝,就像电脑程序设计好的一样。我有些抓狂,忍不住爆了粗口:“他姥姥的!”

李超让我冷静一点儿。我叹了口气,问李超:“大队长,你相信我是凶手吗?”

“刚才你不是问过了吗?我不相信你是凶手,但目前的所有证据对你很不利。”

作为一名刑警,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我可能要面临刑事拘留。我问李超局领导是什么意思。李超说,马向东的意思是刑拘,但张局长不同意,他的意思是暂时停职接受调查。李超安慰我:“兄弟们是不会冤枉你的,一定尽快破案,查清真相。”

没想到,我还是被刑拘了,案子移交给了市局刑警支队。我想请张局长为我主持公道,可张局长去北京开会了,最少也得四五天才能回来。

办案地点还是在我们中队。市局刑警支队的办案人员老邱和小吴我都很熟悉,以前经常打交道,见了面还喜欢开开玩笑。现在,他们不和我开玩笑了,面对我的时候表情严肃,偶尔笑一下,也是皮笑肉不笑。

老邱和小吴在我们中队的讯问室里提审我。这间讯问室我太熟悉了,每一块地板砖我都踩过。我在这里讯问过很多嫌疑人,现在,铁窗里面的嫌疑人成了我。讯问的内容和李超问的差不多,和李超不同的是,老邱和小吴认定我就是杀人凶手。不知他们从哪里找到了一张我的初中毕业照,老邱隔着铁窗举着照片让我看,问我照片上的同学都还认识吗。我说当然认识。老邱指着照片上一个女同学,问她叫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赵玉兰。”

我很纳闷儿,赵玉兰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自从初中毕业后,我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老邱说:“赵玉兰在供电公司工作。她知道案发当晚滨海北区停电两小时,提前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了停电通知。”

我脑子有些短路,不知道他说这些是什么用意。老邱提醒我:“你知道当天晚上停电,这可是个作案的好机会。”

我这才恍然。可是,我的同学在供电公司工作,我就必然知道当天晚上要停电吗?这是什么逻辑?再说,我没有赵玉兰的任何联系方式,她发布的停电消息我根本就看不到。我斜了老邱一眼,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什么都懒得说了。什么叫无语?这才是真正的无语。

不过,他们掌握的这些所谓证据都是间接证据,只能证明我有嫌疑,不能证明我就是凶手。如果没有我认罪的供词,即使到了法庭上,这些证据也不会被采信。怎样才能给我定罪呢?必须要有直接证据。在本案中,能够证明我是杀人凶手的直接证据,一是作案工具,也就是捅死康大军的那把刀;二是目击证人,或者是监控视频。可是,这两种直接证据都没有。按照无罪推定原则,如果不能证明我有罪,我就是无罪的,他们羁押我也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

老邱当然也想到了凶器的问题:“像这种仇杀的案子我们见得多了。你说实话,你把凶器藏哪儿了?我们调查过了,当晚和你同住的就是你未婚妻汪莹莹,是不是她把刀拿走了?”

“那你们就去找她问问。”我心想,如果老邱他们能找到莹莹,倒是省了我不少事。

二十四小时后,我走出了讯问室。因为还在接受调查,我被要求住在值班室里,暂时不能回家,不能外出,不能与外界联系。我是被软禁了。当然,对我的大部分约束主要靠我自觉,组织上并没有指定谁整天看着我。我要是想出去透透气,或者回家陪妈妈,也不会有人拦我。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值班室里,反正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加班,不用熬夜,吃了睡,睡了吃,平时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日子——尽管我的心情无法平静。

晚上,我躺在值班室的单人床上半醒半睡,在迷迷糊糊中回忆我和康大军、我爸爸和康东升过往的种种恩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