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子曰不得不承认,在侍弄花草方面,自己实在外行。旺蓬蓬一丛榕树搬回家,再怎么精心伺候,没过几天,叶子会哗啦啦落一盆儿。更别说那些开花儿的,刚摆到客厅里,花骨朵儿还艳得耀目,不久就会一片残红。几年前,钟子曰居然把一株铁树也摆弄枯了,遂不再对养花养草感兴趣。看来,有些嗜好是没法培养的。
这日午后,钟子曰正在步行去单位的路上,忽就想起这档子事儿。一扭头,见那铁栅栏内正有一株干枯的蔷薇,猛不丁儿他停住脚步,脑子里冒出一句话,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看着,品咂着,突然注意到一个胡须头发都白了过半的老头儿在盯着他瞧。钟子曰被看得有些心虚,就问:“老先生,你拿这种眼神儿看我做什么?”
老头儿面带微笑:“我给你相相面吧?说对了,你赏我一壶酒钱。说得不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钟子曰嗤笑:“我这辈子从来不信这些。”
老头儿却不肯罢休:“你信不信没关系,我又没逼着你信。我看你像个文化人,和你扯几句闲篇而已。有些东西,说是迷信,生命力旺着哪!就说烧香磕头这套事儿,几千年了,不照样红红火火的?逢年过节,你也要放放鞭炮,祛祛邪,对不对?据说国外一些领导人,逢着大事儿也要去请大师看星相,其实道理相通。”
钟子曰问:“大街上那么多人,老先生怎么就注意到我了?”
“这个简单。你站在那里,端详那丛花,老半天一动不动。这哪里是在看花?分明是回忆这大半辈子。这半生操劳呀,打拼呀,浑身疲惫,到头来却一事无成,这人生过得究竟有什么意义?”
钟子曰被说中心思,不由得微微点头。
“也没什么奇怪,一岁年龄一岁心,什么年纪想什么年纪的事儿。”
钟子曰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在路边摆摊算卦的,看来不是。”
老头儿一笑:“那你还想让我给你解一解吗?”
钟子曰看看表,时间还早:“说说也无妨。”
老头儿说:“刚才我说你是文化人,其实不完全对。你眉眼里虽说带着一点儿,但肯定不在文联啦作协啦之类的文化单位。现在要干什么去?上班吗?按说这几天你们该很忙,为什么现在才走?”
钟子曰好奇:“你怎么知道这几天很忙?”
“开两会嘛。你们公务员哪能清闲得了?除非你在单位里头是闲云野鹤。何况你这当警察的,肯定更忙。”
钟子曰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老头儿拿手一指钟子曰的眉心:“还是在这里头。”
这会儿,钟子曰真的对老头儿有兴趣了:“那您给我看看未来吧。”
老头儿眯着眼睛端详他半天:“问仕途吗?我第一印象,你好像没那么大野心。”
钟子曰半真半假地说:“老爷子您错啦,哪个男人不想活出个样子来?你要是能看到我的结局,就实话告诉我,省得我再浪费时间,削尖脑袋去钻呀。”
老头儿哈哈一笑:“这话有点儿水分,但可以证明,你多少心存希望。蒲松龄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去考科举,为什么?心还没死,还想弄个乌纱帽戴戴。既然你这么问,我就仔仔细细给你瞧瞧。”说着,老头儿上上下下端详钟子曰的脸,钟子曰居然蓦地感到某种压力。片刻,老头儿点点头,“你有官运。”
本来钟子曰觉得这老头儿还是有些说道儿的,但一听对方说自己有官运,意识到老头儿也不过如此,即便比寻常算卦的有点儿文化,骨子里还是一样的——拣好听的说。自己究竟有没有官运,自己心里最清楚,否则这些年真是白活了。不过,他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愿闻其详。”
老头儿摇头:“一般到这个时候,大师都会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老头儿又说,“还有一些说法,你这人跟花呀草呀的有缘。”
“这你可说错了,我连铁树都养不活。”继而钟子曰明白了老头儿的意思,笑了,“难道我还有桃花运?那就借您吉言了。”
老头儿意味深长地看着钟子曰:“几年前你有过一次,你也别不承认。”
钟子曰心中一凛。
“别紧张,我说的有缘不完全是这个意思。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万物有盛必有衰。”见钟子曰不语,老头儿转身慢悠悠走了,一边走,嘴里还念念有词,“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话是古人说的,后来有人接了一句,盛宴过后,泪流满面……”
钟子曰心里又是一颤。
单位离钟子曰家不远,过两条街就到,平日里,他上班都是步行。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老头儿的话,到单位门口,还是不得要领。市公安局信访处在大院西侧,一栋二层小楼,一楼的几间房子就是他的办公地点。那楼已有些年月,墙体的缝隙间有杂草生出来。远远的,他就听见吵嚷的声音。办公室门前,孟飞处长正跟一男一女应付着,孟飞的身子半侧着,看架势随时要跑。顿时,一股子烦躁从钟子曰心底涌上来。正琢磨着怎么躲过去,不料孟飞早就瞧见他了:“钟处!你来得正好!这是你接的案子,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钟子曰见躲不过,只得走过去。那一男一女一起转身瞧着他,男的说:“我见过你,上回我们来,不就是你接待的吗?你跟我们说马上就解决,可到现在还拖着。”
女人立即接上:“瘸子跟派出所的老黑是亲戚,派出所护着他!明明他占我家两垄地,硬说是我占他的。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前一夜,钟子曰跟几个朋友喝酒,有点儿高了。整整一上午头脑混沌,没等下班,早早回家睡个午觉。醒过来时,上班便有些迟。本来,路上透透气,又加上偶遇那老头儿,已经清爽了不少,此刻被这对男女一搅,脑子顿时又浑浊起来。那女人却是不依不饶,身子往前一凑,唾沫星子溅到钟子曰脸上:“我们庄户人靠什么吃饭?就靠几垄地。割倒棒子就种麦子。瘸子满村子转着发狠,说要是我在那两垄地下种子,出来苗儿他就给我拔!你瞧见没?你大哥这身子败了,打不过人家,连瘸子他都打不过……”
男人嘟囔:“问题是他不是真瘸!再说咱老实人,这辈子从小到大都没和人动过手……”
女人扭头,咬牙切齿:“你不说话能死啊?”转回身来,面对着钟子曰,“你是钟处长,对不?你说,我一个女人家,你让我怎么办?”
钟子曰抓抓头皮,慢条斯理:“可我听说,你把那男人的下身给抓坏啦?”
女人两眼一瞪:“这死瘸子!睁着眼说瞎话。你到俺村里去问问,他裤裆里那玩意儿到底谁给抓的?我们西村儿不有个小寡妇吗?男人叫车给撞死的。有天到井上挑水,那个不着调的在一边儿调戏人家。你说也巧,叫他老婆碰见啦,当晚上回家就揍个狠的!第二天赶上俺两家子为地的事儿打仗,你说,怎么算是我抓的?”
“你两家一吵架,人家住到医院里去,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儿?”钟子曰尽量放缓语气,像是跟女人商量。此时不能刺激对方,但基本原则也不能丢。否则你一松口,被抓住把柄,就是个麻烦。“事情嘛,得一件一件办。地的事儿归地的事儿,不就两垄地吗?顶多重量一遍。可打伤人,是得追究责任的。听派出所的民警说,你当时可能也是一激动,没个准头儿,下手也不知轻重,对不对?”
“啊呀,你到底信谁?我一个女人家,再激动,再没个准头儿,我不会抓他脸撕他头发啊?我不会撕烂他的狗嘴?我又不是个女流氓!”
“你说是他老婆抓的,谁作证?人家当晚上可没往医院里送。”
女人冷笑:“死瘸子赖上我了对不对?你们信瘸子的,不信我的,对不对?”
“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瘸子说了算,证据说了算。证据是什么?你俩打架的时候,有半村子的人在看热闹,个顶个都是瞎子吗?”
“我算是弄明白啦,你跟那王老黑也是一伙的!”
费半天口舌,事情依然僵着。钟子曰不能急,他干的就是这份差事。“我看,咱别站在这儿了,先到我屋里去,喝口水,润润嗓子。我打个电话,把派出所长叫来。这个所长啊,我也早想数落数落他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利索,他怎么混上所长的?”
女人脸色稍缓:“你别忽悠我啊!农村人没文化,到市里来一趟不容易。”
进了办公室,钟子曰先取出两个纸杯泡茶,然后抓起电话,虚张声势,便开始教训那边儿姓王的所长。另一头的所长顿时醒悟,事主就在钟处眼前呢。于是一唱一和,答应马上就赶过来。说是马上,钟子曰知道,从下面到市里,至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里,钟子曰不跟两口子聊案情。聊什么呢?聊地里收成,聊化肥、农药,聊玉米、花生。他出生在乡下,从小没少干农活,对此类话题并不陌生。等王所长夹着个小包急匆匆推门而入,他已穿针引线,将一年四季地里的活儿都梳理了一遍。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上警车。王所长却又折回来,悄声说:“钟处,一块儿吃顿饭吧?老是给您添麻烦。”
钟子曰慢慢悠悠地说:“饭我看就别吃啦。你千千万万把这事儿摁下去。你知道,那两口子估计也知道,明天上午,全市的大腕儿都在宾馆礼堂那儿,吹响集结号。这节骨眼儿上你要添乱,真是不长眼。”
所长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场面话点到为止,钟子曰随手递出一枚甜枣:“放心吧,这事儿我不给你通报。”接着忍不住又问,“你跟我透个实底儿,男人那东西,真是被这娘们儿抓的?”
所长脸上的笑便有内容:“这还有假?咱们到那儿的时候,娘们儿手上还死死地抓着不放!当时肿得挺吓人,后来让医生一收拾,消下炎去,好看多了。只是这娘们儿太难缠,一分钱也不掏!本来想拘她,又怕拘出事儿。”
钟子曰问:“能有什么事儿?够不上?”
所长稍稍犹豫:“下头的事儿,比较复杂,扯扯耳朵腮帮子跟着动弹。不瞒钟处,这女的有个很近很近的亲戚,就在我们县局里头,还是个领导。”
钟子曰暗骂一句,又问:“她来这里,也是那亲戚的主意?”
所长没出声,那就等于是默认。钟子曰说:“你回去,先找她这个亲戚汇报,顺便告诉他,那娘们儿要再来,我就直接打电话,让你们县局一把手来接人。”
送走这伙人,钟子曰仰天长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来到办公室一角的桌子前,铺下宣纸,打算再临一遍《兰亭序》,让心情平静一下。可是,笔上蘸墨,举在那里,却找不到第一笔下去的感觉。习练书法是钟子曰多年的爱好,修身养性而已,跟书法家没法比。不过,局里每次举办书画展,倒常见他的墨宝。有喜欢的前来讨要,他也不吝啬,知道自己的字儿还嫩,打不进市场,换不来酒钱。
写下“永和九年”四个字,钟子曰站在那里,歪着脑袋,稍一端详就觉得沮丧。笔画间,分明没有灵动之气,多的却是浮躁。手机响了,是城区分局刑警大队长何刚,当年读警校时的同学。何刚上来便问:“要我去接你吗?”
“接我去干什么?”钟子曰说完才一拍前额,记起中午何刚就对他说,在省厅任职的老同学肖振鹏过来了,晚上几个同学一聚。那时,钟子曰半梦半醒,竟给忘得一干二净。他忙问,“小四儿到了?”
当年在远山警校,这三人住同一间宿舍。舍友里头,何刚年纪最长,钟子曰排第三,肖振鹏比钟子曰还小几个月,于是都叫他小四儿。何刚提醒:“老钟,以后不能再叫小四儿啦!人家振鹏大小也是个副处级。”
下班时间快到了,他先给老婆许佳惠打电话:“肖振鹏来了,晚上几个同学聚会。”
佳惠冷笑:“以后你回家吃饭的时候给个话就行。”
钟子曰嘿嘿干笑:“当老师的,看问题角度果然不一般。”
赶到酒店,肖振鹏早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了,身边坐着另一位女同学崔亚男,是刑侦支队禁毒大队大队长。到房间坐下没一会儿,另几位同学陆续都来了。老同学相聚,总不缺话题。喝酒的时候,钟子曰突然记起午后遇到的那个老头儿,顺便当笑话说出来。何刚问:“他看出你是警察?你就穿这身儿?”
钟子曰点头:“我都查过,身上一点儿标志都没有,腰带都不是警用的。”
崔亚男不以为然:“你敢保证从来没见过这号人?”
钟子曰说:“真想不起来。”
“那老头儿没给你算算别的呀?”
“他说我最近要交桃花运。”
崔亚男哈的一声:“这也算稀奇?你那桃花运,就从没断过。”
钟子曰一脸严肃:“以前是,现在不是啦。”
肖振鹏插一句:“本性难移。”
二
这边儿正笑闹,孟飞的电话猛不丁儿打进来,问钟子曰:“在哪里潇洒?”
钟子曰马上意识到,这酒十有八九喝不成了。果然,孟飞说:“刚接到彭局电话,香树街那边儿又发生火灾,需要我们马上去灭火。我这边有点儿事实在走不开,只好麻烦老弟。彭局已经在半路上了。”
钟子曰暗骂一句老滑头,心说,每逢这种时候你都走不开。但也不能拒绝,只得先行告辞:“老肖,你们先喝,我去摸摸情况,没我什么事儿就会赶紧往回跑。”
香树街上所谓的“火情”,钟子曰早就有所了解。那是条老街,裤腰带一般粗细,两边儿卖蔬菜的,卖水果的,卖廉价服装的,卖成人用品的,卖寿衣花圈的,排个密密麻麻。大白天的,没人敢开着车在里头走,一旦堵住根本出不来。不久前,远山市的领导们曾有个谋划,想大刀阔斧开发市西南角那片山的旅游资源。如此一来,市中心有些区域,就很给旅游城市丢脸,必须下狠心去整容。没过几天,香树街的整修方案出炉,要把道两边儿的建筑拆掉,打造仿明清一条街。
却不料,工程刚出草案,还没审议,街上人居然得到了消息。几个胡须头发皆白的老头儿凑到一起,合计一番。其中一个腿脚还算利落的老头儿,手里捏着张他亲手写的材料,挨家挨户找人签名,还摁上血红血红的手印。一帮子老头儿老太太,整天提着小马扎,抖抖颤颤在政府门前一字儿排开,说老街是绝对不能拆的!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哪能说拆就拆?
街上确实有些古迹可寻,街口距离两个现代派风格的水泥墩子不远,有块黝黑透亮的拴马石,嵌在墙里,稍稍探究一下,挂上个小牌儿,说它是明代的,未必不可信。街中心路段那儿有户人家的房子十分考究,砖瓦一律青色,是民国时的一个票号,这是有史料可查的。街东头有一座面相特殊的建筑,是一座教堂。民国期间有个白皮肤的络腮胡子传教士,曾在里头住过好些年,街上好些人的父辈爷爷辈都见过。有人把拴马石、票号、教堂的照片发到网上,呼啦啦一下子,闹成一桩大事件。
其实,香树街也不乏明白人,知道那些古迹仔仔细细考究起来,没有几处靠谱。房子是老点儿,但绝不至于是明清建筑。稍微了解远山历史的人都知道,整座远山城到明末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车马驿站。那座教堂倒是真的,可依照规划,它根本不在拆迁区域内。之所以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有高人指点,为了多拿拆迁补助而已。
搬迁动土的事儿比较敏感,市里高度重视,专门开会研究。仿古一条街的计划已如箭在弦上,停不下来,唯有迅速出台弥补办法。一个专门灭火的工作小组迅速成立,其中就包括钟子曰。差不多一夜间,拿出份新迁住房的规划图纸,工作人员指着图纸跟老头儿老太们解释,说哪里是厨房,哪里是客厅,哪里是卫生间。说的人头头是道,听的人依然犹豫。纸上的东西,怎么可信?老头儿老太们坐在马路中间不动窝儿。另一个直截了当的方案迅疾出台,既然新建房子比较遥远,那么刷啦刷啦响的钞票声很近,参照市里现行楼房售价,按各家各户居住面积一次性补偿!
这一招儿管用!老头儿老太们嘀咕一番,意见出现分歧,阵营四分五裂。个别脑子转得快的,立刻提起小马扎,躲到胡同旮旯里给儿子闺女挂电话,赶紧回家盖房子!只要能盖得下的地方,哪怕垒出几个鸡窝,也要盖起来!上访队伍人数减少,街上却热闹起来,沿街两边儿带小院子的住户开始大兴土木。政府又一纸令下,现盖的新房子,一律不在补偿之列。老百姓觉得政府出尔反尔,又迅速集结起来。
当初老头儿老太们堵马路,钟子曰就到过现场。按说,此类事件跟警察有什么牵扯?有一帮巡特警维持现场秩序即可,多数还得穿便衣,否则,满大街到处是穿警服的,被人拍下视频弄到网上去,场面多难看?公安信访的职责相当明确,解决事关内部的信访案件。为此,钟子曰曾在处长孟飞跟前抱怨,说人家市里有套班子蹲那里,咱们算哪根葱?孟飞就一句话:“你有牢骚找谭书记发去。”
谭书记叫谭瑛,远山市委历史上第一位女政法委书记、女常委,原是远山大学副校长兼法学院院长。几年前,谭瑛高调杀出校园,身居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之位一时成为远山民间热议的一大话题。全市政法系统信访部门全力配合市信访局,确是谭瑛提出的,叫全市信访大联动。因此,香树街出状况,孟飞走不开,钟子曰不到场更是不行的。
等他赶到那里,果然看见分管刑侦和信访的副局长彭长天的车就停在后院。钟子曰喝了一点儿酒,自知脸上微红,一进会议室,赶紧往角落里躲,四下一瞅,灭火小组全体成员已经聚齐。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市里专门成立的多部门联队在街上工作数日,进度颇慢,反复数次,貌似越闹越紧张。往深里挖了挖原因,竟然挖出一个人来。此人叫马三儿,在香树街上,他的话很好使,只因他是知名的泼皮无赖。他在街上有处旧房产,一听要改造,趁机想把水搅浑,以便从中得利。据可靠消息,次日一大早,老头儿老太们要移师远山宾馆,扯横幅、堵大门!照时间推算,那时节,宾馆大礼堂内差不多正在奏国歌,全体起立。这把火,确实已经烧到眉梢。
市信访局局长老于是个瘦得不像话的老头儿,一身衣服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但办事作风一向老辣。现在,干巴巴的小老头儿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戾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就没有办法,让那个人,消停一阵子吗?”
此语一出,整个儿屋子里寂静无声,大伙儿的目光都看着公安局副局长彭长天。彭长天双手一摊:“于老,您说的消停是什么意思?”
老于玩太极一样,把问题推挡回来:“警方就没点儿法子?”
烫山芋到眼前,彭长天硬是没敢接:“这个人嘛,我稍有了解。早些年我干刑警队长那会儿,就跟他打过交道。这几年,人倒确实收敛不少。就目前来看,一没嫖,二没赌,三没偷,四没抢,没个合适的理由啊。”
老于眼睛瞪起来:“照你这么说,他娘的还是个良民哪!”
“良民倒算不上,可总不至于因为这就让人家‘消停’。于老您知道的,现如今控人容易放人难,那是根老油条,进看守所像回自己家一样,弄不利索,黄泥巴塞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这话在理,可事情就在眼前,火烧屁股。”老于的目光扫向会场,“今儿晚上没外人,一根绳上的,都说说吧。”
一屋子人又是哑口无言。好半天,一个姓王的小伙子举起手:“于局,我这边儿倒是掌握一条信息,不知管不管用。香树街上有个人,马三儿是怕的。换个说法儿,他只要肯帮着做工作,小痞子是愿意听的。这人姓周,是个退休老教师。马三儿上初中的时候是他的学生。”
彭长天打断小伙子的话:“现如今还有怕初中老师的学生?何况一个小痞子。”
小伙子说:“马三儿的爹原是香树街上的一个老皮匠,他娘呢,早就死了。马三儿小时候家里穷,一直是周老师救济,马三儿管他叫干爹,两人情同亲父子。这是其一。其二呢,周老师有个闺女叫周雪雁,人长得漂亮……”
他的话没说完,一屋子人都笑了。钟子曰心说,这孩子前途无量,干信访工作,修炼成特工了。
小伙子不笑:“问题是,马三儿对周雪雁那姑娘有意思,一直追,就是追不上。”
老于眨巴一下眼睛:“你说那老师,工作好做吗?”
小伙子说:“这位老师早些年写过诗。我们这边也找个文化人去跟他对话,只要话说对路子,工作相对好做。”
老于四下打量一圈儿:“我怎么觉着,这事儿不太严肃呢?你们怎么看?”
没人接腔。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现在快十点啦,那个周老头儿估计已经睡了,赶紧定人,马上去!这屋子里有写诗的吗?”
又是一阵哄笑。钟子曰没笑,脸却一热。估计一屋子里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早些年他写过诗,还出过一本诗集。大家的笑声,多多少少让他感觉受了伤害,让他忍不住想骂娘,你们尽管耻笑诗人,火燎屁股啦,居然要找诗人去灭火?他早就决定一言不发,等局势缓和拔腿就走。没想到,彭长天一句话把钟子曰推到前台:“我们有人才啊!钟处长就写过诗。子曰,你跟这老师熟吗?”
二十分钟后,钟子曰和小王以及另一个工作组成员敲响了周老师的家门。不用猜,开门的定是周雪雁无疑。借着灯光稍一端详,钟子曰就觉得身后那小孩儿的话不虚。作为青年诗人的时候,他也是从花前月下走过来的。尽管如此,灯光下小丫头的容貌,还是稍微刺挠了他一下。
身穿粉色睡衣的周雪雁只开了半道门:“你们干什么?”
钟子曰硬着头皮:“我们找周老师。”说着掏出警官证递过去,“打扰你们休息,非常抱歉!只是,事情紧急,需要周老师帮一个小忙,就几句话的事儿。”
周雪雁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接过去,只瞧一眼,迅速抬起头来,盯着他问:“你就是钟子曰?”
钟子曰脱口开一句玩笑:“如假包换。”
屋子里有个声音问:“谁呀?”
周雪雁回过头去:“爹,有个叫钟子曰的来找你。”
话音刚落,门被全部打开,一位老者迎上来。钟子曰稍稍一愣,只觉这老者看着面熟。老者微笑:“钟警官贵人多忘事,今天咱俩刚见过面儿。”
钟子曰恍然,急忙上前握手:“啊哟,这真叫一个缘分。”
“其实,今儿中午我一眼就认出你啦,所以老头子算得都很准,对不对呀?”周老师哈哈一笑,“好多年前,咱俩在一个诗会上见过一面儿,前阵子在街上我也远远地瞧见过你。当时你公务在身,就没跟你搭话。”又转过身对女儿说,“贵客来了,上好茶!”
三
钟子曰跟周老师并坐在靠墙的一张旧沙发上,环顾四周,见屋里几乎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不免感慨,这日子过得确也清贫了些!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出来,周老师却忽地起身:“稍等一会儿,我拿样东西给你看。”说罢,去了另一间屋子,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本书,“你瞧,这本诗集我还一直留着哩。”
钟子曰只看了一眼,心底顿生一声叹。那本诗集,他自己都好久没找出来再看一眼。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出版的,因是自费,尚有些存货,堆放在储藏室的旮旯里。好几年前,佳惠就想当废纸卖掉,他自然不舍得。诗集的名字叫《声音》,封二上,有钟子曰的生活照。旁边小王咳嗽了一声,钟子曰意识到,来这里不是怀旧的。犹豫片刻,还是把来意挑明:“周老师,我万万没想到是你。早知道,打死我我也不会来。”
周老师表示理解:“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奉命行事嘛。钟先生,香树街是一条什么街,你心里应该有数。这街上什么都产,就是不产诗人。真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还能以诗人的名义帮政府办点儿事儿。”
钟子曰听老头儿称自己先生,不觉有些羞愧,却找不出别的话去接,唯有点头。
周老师说:“街上的事儿,我倒算是个知情人。实话说马三儿确实来找过我,那张材料上也有我的红手印。但我没跟他们到大街上去,不是我不需要钱,我一个退休老教师,拿着一笔撑不着也饿不死的退休金,不能再去凑热闹。再者,我这把年纪,不能受刺激。血压高啊!一闹起来,死在大街上,不划算。”
周雪雁突然插话:“爹啊,谁说咱不需要钱?钟老师你看看,我们这个家是什么样子。我们也想换更大的房子,对不对?”
钟子曰跟另两个人面面相觑,心说,看来,这条线还不一定能指望上。没想到周雪雁的话又转了向:“我觉得,做一下马三儿的工作也未尝不可。实话说,这样子闹确实不是个事儿,也没说不给补偿嘛。要是不拆迁,一家人不还是窝在这条破街上?”
周老师说:“香树街有什么不好?你整天就想着离开。”
“我就是不想在这街上住。爹,你到街上去闻闻,都什么味儿?再看看街两边儿住的,都是什么人?卖菜的,卖水果的,卖羊肉狗肉的,摆小摊儿卖裤头的,咱这老居民,仗着这点儿老房子,多换一点儿补偿款怎么了?”
钟子曰心说,这丫头的念头一会儿十八转,到底算站在哪一头说话的?周老师一摆手:“你到屋里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周雪雁却没动窝儿,转向钟子曰说:“要是钟老师愿意让我给马三儿打电话,我马上打。我要发话,小痞子还是听的。”
周老师一拍膝盖:“越说你越来劲儿!我告诉你,以后你少跟马三儿打交道!”
周雪雁龇牙一乐:“好好好,我不跟他打交道。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嘛!”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这姑娘就跟一条鱼似的,游过来,游过去,让钟子曰眼花缭乱。斟酌再三,钟子曰还是觉得任务为重:“周老师,这事儿呢,实在是没办法了,要不我也是不会来求您的。”
周老师沉吟片刻:“你别说啦,这电话我打。要是不管用,你也别怨我。”说罢,拿出手机给马三儿拨过去。那边说些什么,钟子曰不知道,却听周老师最后说,“你也别整天瞎闹腾,过过安稳日子不行吗?”说完,周老师挂了电话,对钟子曰说,“暂时说定,两会期间,大伙儿不去给你们添麻烦。至于以后,我就不再管了。”
钟子曰如释重负:“周老师,你真是帮了大忙。要是你不怕晚,咱俩到街上去喝一杯咋样?”
周老师笑道:“我一个退休老头子,白天反正也没什么事。钟先生明天还要上班,怕叨扰你。”
钟子曰连说:“我没事儿。”他转身让另两人先回去复命,那边一帮人还等着要结果呢。
周雪雁又从屋里游出来:“钟老师要不嫌弃,我给你们炒俩小菜,家里喝多好。街上的小店也未必干净。”
周老师也说:“这么晚,街上也没什么好去处。让丫头随便整个菜,咱俩在家里喝点儿。只是我没有好酒,怕你喝不惯。”
钟子曰说:“您说哪儿去了?只是我来得匆忙,两手空空的。”
周雪雁已经扭身钻进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这一边儿,两人已经就着一碟咸菜喝起来。周老师说:“中午一见你对着一丛花发呆,我就知道,你这人其实没多大变化,骨子里还是个诗人。我是亲眼看见有些学生如何一步步变化的。进社会没几年,说话办事儿,活脱脱油锅里滚过的钢珠球,跟上学那会儿完全不是一个人。你说,好好一个人,一转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钟子曰说:“有些人貌似坏人,实际上,内心也在挣扎着。”
钟老师说:“能挣扎的,还算好人。”
周雪雁端着一盘菜进来:“爹,在你眼里,天底下就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
钟子曰抬头说:“我不知该称呼你什么。不要再做菜了,已经够啦。”
周雪雁粲然一笑,两腮边是有酒窝的。周老师一摆手:“咱论咱们的,她是晚辈。”
钟子曰说:“那怎么行?您是长辈。”
周雪雁笑道:“呦,天上掉下个钟哥哥啊!”
周老师呵斥她:“没大没小!钟老师写诗的时候,你爹还没开始呢。”
钟子曰忙说:“惭愧!早没那份激情啦!既没心态,也不是当时的环境。”
周雪雁说:“钟老师现在做大领导,未必还觉得写诗好玩儿。”
钟子曰叹息一声:“你使劲笑话我吧,看今晚上我做的这事儿,哪门子领导?活了半辈子,还是个跑腿的。”
两人边说边聊,已喝了几小杯。酒的度数甚高,加上钟子曰先前已有一点儿做底,不免稍醉,随口问:“周老师,怎么没见阿姨在?”
却见周雪雁对着他挤眉弄眼,左手轻轻摇着,钟子曰立刻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周老师稍微皱皱眉头,没回答。周雪雁笑着接话:“就我们爷儿俩相依为命。是不是这话听起来挺可怜的?”
钟子曰不知该说什么,尴尬一笑。周雪雁说:“钟老师,我也学过写诗,以后跟你多学习。”
周老师说:“小姑娘家的,写什么诗,小心今后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不正好吗?有人给你做饭。”
“我宁肯自己做饭。你瞧瞧,心气那么高,整个儿一条街都盛不下你。”
周雪雁目光暗淡了一下:“心气高有什么用,我就是个丫头的命。钟老师你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周雪雁看一眼她爹,“毛巾厂,三个月不发工资。”
周老师说:“你别老是抱怨。又不是你一个人不发,企业效益不好是大环境。有多少人下岗啊?能找到这份工作,费了你爹好大劲儿。”
周雪雁低头不说话。气氛稍有些尴尬,钟子曰看看时间确实不早了,起身告辞。周老师没刻意挽留:“以后要有闲情逸致,再来喝酒。”
周老师送到门口,让周雪雁把钟子曰送下楼。两人来到楼下,周雪雁突然说:“你问那个问题,会让我爹伤心的……”
钟子曰无语,不知道再继续问,会不会也让她伤心。
四
数日后的一个上午,香树街上像往常一样嘈杂。突然,有两支队伍在街口出现。第一支看穿着就知是城管。街口几个做小本生意的对那身行头并不陌生,顿时慌了手脚,蹬起三轮车就向街里面躲。另一支队伍是警察,分批来的。先过来的是交警和管片儿派出所的警察,又过了十几分钟,街头响起一串串警笛声,一辆阔头阔脸的警车闪着警灯驶到街口,紧随其后的是辆崭新的豪华中巴。门尚未打开,后面几辆小车上一群男女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呼啦啦跑过来。
首先从中巴车上下来的,是一个浑身上下清爽麻利的女人,看年龄五十不到,身材不胖不瘦,戴一副边沿闪光的眼镜。她一下车,身后又带出一大帮子人。不过,香树街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个女人牵住了。她便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谭瑛。
随行的人群里,仍有个钟子曰。他不能不参加。自从说服周老师后,他在工作组里显得尤为重要。香树街整改期间出现任何风吹草动,貌似他钟子曰都躲不掉了。
谭瑛走到开火锅鱼店的胖嫂门前。胖嫂正用围裙反复擦着两只手,等一伙人靠近,她却扭捏起来,颠着屁股转身就往店里面跑,被一个穿警服的胖子喊住:“嫂子,你跑什么?谭书记要跟你聊两句。”
胖嫂站住,掀起围裙擦一下脸。谭瑛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问:“大姐,生意还好做吗?累不累呀?”
胖嫂说:“还行啊!就俺两口子,反正一时半会儿还饿不死。”
她的男人,一脸的络腮胡子,在一边儿骂道:“你个熊娘们儿,平日里你那些能呢?满大街都是你的动静,今儿怎么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啦?报告领导,我们生活得很好!都是党的政策好!感谢政府!”
谭书记大笑:“你们两口子还挺有意思呢。等咱们的新街建成,你们不用开这么小的火锅店啦!咱换一个更大的门脸儿,做更大的生意,好不好啊?”
络腮胡子问:“新街建起来,恐怕房租就贵了吧?”
他的声音不大,淹没在大家的鼓掌声中。胖嫂还想问个明白,谭书记已经微笑着扭身继续往前走了。
这日周雪雁休班。刚从家里出来,本要去香树街中间一家网吧上网,不料撞到这西洋景,也就身不由己走近瞧热闹。眼前的一幕让她顿生感慨,同样是女人啊,人家怎么是这个样子?待那群人走出视线,周雪雁兀自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发呆。就在这时,感觉身上有目光打落,一抬头,却是身着便装的钟子曰。周雪雁迎上去问:“这女人是谁?好威风哦!”
钟子曰说:“政法委书记谭瑛。”
周雪雁眼神里满是羡慕:“女人到这一步,靠什么啊?我打量这人,即便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貌美如花。”
钟子曰心说,女人看女人,原来也先看这个。嘴里却说:“当然比不上你。”这话倒也是事实。
周雪雁叹息一声:“香树街上的女人,再漂亮有什么用?怪不得我母亲要走……”
钟子曰恍然,难怪提起雪雁的妈妈,周老师脸色不好看。
“街上人都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据说那时候,只要我母亲在大街上走,街上的人哪怕不做生意,也要看她走路的样子。我爹呢,整天跟一帮子诗人玩儿,在街上随便一个小摊儿坐下来,就开始喝,喝醉酒,站在大街上都能朗诵,像疯子一样。”周雪雁抬起头,看一眼自家阳台,“我估计啊,有时候我母亲站在楼上,看着那群疯子一样的人,肯定受不了。所以,跟一个南方做生意的,离开远山,离开香树街,享福去啦。那时候,我刚上小学……”周雪雁的眼角有些湿,突然哈的一声,“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呀!”
钟子曰说:“每个人都有伤心事儿,说说心情会好些。”
周雪雁抱起胳膊瞧他半天,突然说:“真是的,咱俩这才认识几天,怎么感觉那么亲呢?这就是缘分吧!我今天休班,老头儿在家也没事儿,要不,钟哥哥再给个机会,让我展示一下厨艺?”
钟子曰忙说:“今天还有公务,不打扰了,改天等香树街的事儿利索了,我再登门拜访。”
却不料,香树街轰轰烈烈闹过一场后,老街依然还是一条老街,还是那一条裤腰带。两会结束不久,市里的一二把手居然一起被调任别处。那位力主把香树街打造成仿古一条街的市长,到别的地市干市委书记去了。紧跟着,远山大学文学院一位老教授从人类学啦社会学啦等角度出发,洋洋洒洒撰写了一篇长文,批评仿古工程纯是劳民伤财,费力不讨好,既破坏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又把城市搞成没文化底蕴的四不像。文章发在日报副刊上,又转发到网上,据说得到了新任一把手的高度赞赏,香树街改造工程就此搁置。
钟子曰再次见到周雪雁,是半年之后,地点却是在远山市颇具档次的大富豪酒店。这一次,钟子曰是去蹭酒喝的。
钟子曰有个同村的小学同学,叫魏春。按农村的排辈,两人是曲里拐弯的表兄弟。这位表兄能力非凡,已是市财政局副局长,而且势头颇为强劲,很有扶摇直上的潜力。这日下午,魏春打电话邀钟子曰去吃酒。至于当晚酒局上有哪方神圣,酒局由谁张罗,酒局目的何在,魏春不做任何解释,钟子曰也不问。问什么呢?假如魏春觉得他到场不合适,肯定不会约他。
他报到略早一点儿,进门的时候仅他一个人,立刻意识到今晚的客人必定都是有些来头的。大人物出场要卡着时间,或稍迟一些,这是规矩,事关身份以及颜面。哪像你钟子曰,一听有酒局,两眼就放光。他暗笑自己道行尚浅,没混到让一桌子人望眼欲穿等自己的层次。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钟子曰抬头一瞧,居然是周雪雁!
小丫头显然不是来赴宴的,而是服务员。钟子曰已经明白了几分——估计是谭瑛书记的香树街之行对她刺激很大,她干脆把老东家毛巾厂给炒掉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雪雁叹息一声:“钟哥,我得吃饭哪!总不能全指望老爷子那点儿退休工资。我到这里,我爹不知道的。你要再碰见他,先替我保密。”
钟子曰问:“他不愿意你来干这个?”
“谁家的爹愿意闺女干这种活儿?何况我爹是个老古董,要知道我在这里伺候人,还不骂死我?”
两人正说着话,陆陆续续有客人来。不一会儿,魏春赶到。听魏春一一介绍客人,钟子曰再次肯定了先前的想法,果然个个都是人物。其中一个,估计周雪雁应该更感兴趣,是大富豪的老总宋韬。当晚摆酒局请客的正是此人。
虽说周雪雁天天在大富豪上班,但遇到老总的机会不多,自然是精心伺候。钟子曰冷眼打量周雪雁,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高考落榜,在一家单位门口当保安看大门。每天看着进进出出上班下班的人,当时的自己也在想,何时才能混到跟他们一样。如今的周雪雁不就是当年的自己?思来想去,他决定帮周雪雁一把。于是,趁着某个话题的间隙,已处于微醺状态的钟子曰说:“宋总,像小周这么漂亮又麻利的姑娘,安排在房间端茶倒水,是不是浪费人才啊?”
大富豪里扎眼的姑娘太多,宋韬本也不以为意。有了钟子曰这句话,他才正眼去打量周雪雁。周雪雁早就铆足了劲儿随时寻找机会呢,此时脱口而出:“瞧钟处长您说的,给领导们服好务,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啊。”
别小瞧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一般女孩子还真说不出来。既显得她和钟子曰很熟,又很委婉地把自己介绍给大家,尤其是介绍给宋韬。宋韬当然立马醒悟,小姑娘跟钟子曰有些关系。他当晚是求财神爷魏春办事儿的,听魏局介绍说姓钟的是他表弟。即便不是表弟,单凭钟子曰的警察身份,顺水送个人情也是必要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求到钟子曰。这小子还算年轻,难说有朝一日不会扶摇直上。于是,他迅速作出反应,咦了一声:“小周啊,你人缘儿真是不错。”
这话也透出一个信息,宋韬把周雪雁记住了。酒桌上心思灵光的人不少,魏春端详钟子曰片刻,果断添柴引火:“宋总,舍不舍得让你这个美女属下陪我们喝一杯呀?”
周雪雁在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宋韬。宋韬非常受用:“好啊,小周你坐下!今晚我做主,你只管陪好贵宾,接下来什么活儿你都别干,再去喊个人来。”
周雪雁还举着酒瓶站在那里:“既然我们宋总下令,我不敢不从,但我毕竟是个小女子,以前真没喝过酒。能不能提个冒昧的请求,让我先敬各位领导三杯酒,只要你们喝掉,要我怎么喝都行!”
这几句话分明有些风尘气,让钟子曰惊诧之余,心底起了一丝别扭。这节目不是事先安排的,有点儿突然,宋韬微笑不语,其他几个则面面相觑。魏春第一个做出反应,呵呵一笑:“喝!我带头喝,所有人都要喝,包括你宋韬。”
周雪雁说:“我跟宋总是一家人。敬客人的酒,不包括他的。”
有人起哄:“那不行,你们虽说一家子,但他是领导,下属敬酒,必须得喝。”
宋韬一摆手:“别说啦小周,我喝!”
三杯酒过后,场上所有男人的注意力齐齐地转向周雪雁。宋韬偶得一个陪酒员,自己卸掉一份压力,乐得在一边儿瞧热闹。
那晚周雪雁究竟喝了多少,恐怕她自己都计算不清。当然,钟子曰也计算不清,他喝的也不少。其间两人分头去卫生间回来,在门外走廊碰面。钟子曰说:“你少喝一点儿。”
周雪雁苦笑一声:“哥,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付出代价,对不对?只要我能走出香树街,能活出个人样子,喝这一点儿酒算什么啊?”说完,摇摇晃晃进屋,留钟子曰一人在那里发呆。
酒局结束,钟子曰上了表哥的车,脑袋往后一靠,就要迷瞪过去。魏春伸一根手指戳他:“子曰,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你跟那个小丫头什么情况?”
钟子曰装糊涂:“哪个丫头?”
“别逼着我使出你们刑警队那一套来。你俩肯定有事儿对不对?今天你还真得感谢我给你帮场,宋韬肯定会照顾那个丫头的。那女孩儿确实不错,人耐看,脑瓜子也机灵。你小子眼光还行。你瞧,我们一家子人,帮着你俩公开打情骂俏。”
“哥,你千万别瞎猜。我跟这女孩儿总共见过三次面,没说过几句话……”
钟子曰还想解释,魏春打断他:“谁信哪?不过,我先把话撂这儿,这丫头是个人精,你怕是玩儿不转。”
转眼过去半年。一身休闲装的钟子曰刚走进大富豪,身穿黑色正装的周雪雁袅袅婷婷迎上来,一时让他有点儿恍惚,端详片刻,才确定眼前的女人是谁。钟子曰啊呀一声:“是你啊雪雁,吓我一跳!”
周雪雁也啊呀一声:“几天不见,你就把雪雁妹妹给忘啦?”
钟子曰笑道:“看这样子,是升官儿啦?恭喜,恭喜!”
“算了吧哥,别寒碜你妹子。在我们这地方,还叫什么官儿啊?”
半年前的那次酒局,果然让周雪雁一战成名。第二天她就成为楼层领班。一个月后,成了酒店服务部领班。钟子曰这次来的时候,她已是大堂经理了。
当晚是钟子曰请客吃饭,要请的客人正是他赶去香树街救火那晚,同学们设宴款待的肖振鹏。一来是肖振鹏难得来一次远山,老同学好好聚聚;二来呢,也是为上次自己提前离席略表歉意。肖振鹏没推辞。信访处虽是清水衙门,可一个副处长吃顿饭,总不至于没地方处理发票。
钟子曰悄声对周雪雁说:“饭菜上给哥照顾一下。”
周雪雁也压低声音:“钟处长请个客,还需要个人埋单?”
“你以为你哥多大一个领导?在你们这么高大上的酒店,也能随便签单?”
周雪雁微微一笑:“那你不要管啦。这饭我请!我还要谢你呢。”
钟子曰问:“谢我什么?”
周雪雁一歪脑袋:“谢你在关键时候的一句很关键的话。”
钟子曰一时竟想不起在什么时间说过什么话,正要问,雪雁一伸手,挽起他胳膊就往里走。钟子曰顿时感到有点儿轻飘飘的。
酒桌上除了何刚、崔亚男等警校同学,还有肖振鹏的几个朋友,算得上成功或半成功人士。与这帮人在一起,钟子曰稍有自卑。他出身农门,老家在远山西南角,在市里准备打造旅游区的山旮旯里面。身在机关,却苦于既没背景,又没经济实力,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仅是个副科级小干部。再看看人家肖振鹏,级别早已是副县。省厅那地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然,话说回来,人跟人怎能相比?人家肖振鹏,天时地利人和,哪条都不缺。放以前,钟子曰会为这种想法不齿,处处碰壁之后,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当晚,钟子曰喝了不少,将同学们一一送走,他倒还记得去付账。周雪雁笑道:“记在我账上了,今晚算我请的。”
钟子曰连连摆手:“那怎么可以?我能报销的。”
周雪雁哎呀一声:“你怎么不早说!那就算你欠我一顿酒吧,下次来再还。”
五
魏春来电话,约钟子曰去打乒乓球。
钟子曰从小就跟魏春下河摸虾上山打柴,按农村话叫发小,走动自然勤一些。魏春是市财政局副局长的时候,钟子曰常去他办公室或家里,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找好烟抽,或顺手就把人家送给魏春的好酒好茶提走。反正,魏府里头也不缺这些东西,钟子曰丝毫没心理负担。一个多月前,魏春身临险境,明里暗里一番拼杀,由副转正。当上市财政局一把手后,钟子曰在某一天某一瞬突然开了窍,他警告自己,以后再去魏家,不能这么大大咧咧了。魏春已不是早些年那个脏兮兮的小玩伴,而是跻身远山市老虎狮子的行列,经常坐主席台的。你呢,副科级小干部而已。小虾米想跟大鱼一起玩儿,即便没有危险,也得考虑速度问题。何况,魏春当局长后,哪有空闲招呼你个闲人?
不过,魏春倒一直没丢下打乒乓球的爱好。此前魏春一有空闲,想活动一下,就给钟子曰打电话。魏春在办公室旁边专设一间球室,却不愿跟自己的属下打,说没感觉。钟子曰当然知道没感觉是什么感觉。下属跟局长打球,哪是打球啊?钟子曰则不同,没那份压力。何况,业余选手里面,钟子曰透着专业水准,魏春多半打不过他。魏春坦言,他很愿意被钟子曰虐,一则确实能达到锻炼目的,再则能刺激挑战欲望。魏春说,一个在仕途上跋涉的人,应该永远保持这种挑战欲。
钟子曰本以为还是去魏春办公室隔壁,不料魏春说,这次换个地方。他特意强调,挺好的地方!钟子曰不知好在何处,先开车到市财政局,自觉地把车开进停车场。既然魏局说出去打,定有专车接送,自己这辆老爷车还是不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掉份儿。果然,不一会儿,魏春挺着大肚子下楼。司机跑在他前头,左手举着杯子,右手提着他的包。上车后,魏春歪过头悄声说:“今天给你介绍个新圈子。”
去的地方是地处城郊接合部的小草乒乓球俱乐部。钟子曰此前听魏春说过一次,由于离家离单位都远,没有去打过。进去之后,方知名不虚传。偌大一个训练厅,分作两个区域。一进门,靠左的一个区域,两帮孩子正在练球,有一男一女两个教练。右手区域十几张球台,里面空无一人。魏春冲那位女教练摆摆手,女教练袅袅婷婷走过来,走路姿势赏心悦目,面上五官分解开来,并不见得多么精致,但齐聚在一张脸上,一切又恰到好处。魏春介绍说:“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大美女何小草。”
女教练嘴巴一撇:“魏哥,咱不兴这么教育人的。就我这样儿,还算大美女?徐娘半老了。”
魏春说:“美女不论年龄,只论综合指数,等我抽时间仔细给你列列。先给你介绍新朋友。我老同学钟子曰,市公安局信访处钟处长。”
钟子曰一本正经:“副的,副的。”
小草教练说:“副的跟正的,相差不到一厘米。看人家魏局,还没抬脚,就变成正的了。”
正说着,门口又闪进几个人。她挥挥手,跟他们打招呼。这几个人钟子曰都不熟,待魏春一一介绍完毕,把个钟子曰唬得一愣一愣的,居然均是市里各个口上的一二把手!一个小小的乒乓球俱乐部,居然呼啦一下子来了一批官场骄子,其缘故怕是不言自明。骄子们很快占据小半个球馆,捉对厮杀。钟子曰是生面孔,处于轮空,就坐在一边儿冷眼观察。没过多久,不由得微微一笑,这帮人纯是野路子,咋呼得很响,技术却糙得很。移目到另一边儿,却见何小草已经撤过去,继续指导她的弟子们。不一会儿,魏春招呼:“子曰,你跟李局比画一下。”
钟子曰之前观察良久,那个李局跟魏春比,也就半斤八两,根本不是自己对手。下棋不愿跟臭棋篓子下,打球照样不愿跟臭手过招,当然这时候不能表现出怠慢的神情。第一局打得对方比分没过十,那老头儿哎呀一声:“原来是高手到了!”
第二局老头儿全力以赴,居然比第一局输得还惨。钟子曰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对方是大领导,会不会恼羞成怒?哪想,那位李局根本不服输,继续挑战,当然只有输得更惨。他指着钟子曰问魏春:“老魏啊,你找个高手来帮你翻盘吗?”
魏春哈哈大笑:“你们一个个的,不都很能吹吗?我就是叫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高手。”
一见高手到来,几位局长纷纷过来挑战,一律败下阵来。让钟子曰奇怪的是,手下败将们个个都非常兴奋,似乎虽败犹荣。休息的时候,魏春对他悄声说:“就这么打,跟这帮孙子打球,千万别藏着掖着。平日里陪着练球的都是属下,根本就没有挫败感。”
钟子曰似乎稍稍明白,却又稍稍迷糊,心说,也未必个个都是这样子吧?魏春点拨他:“可别小瞧这帮子人。在乒乓球桌边上都是一身运动装,看不出大区别,但一个个西装革履坐上主席台,都是好手。别以为这帮人只是打打球,这是个圈儿,甚至可以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圈子。这些人想联起手来干一件事儿,你猜会怎样?”
钟子曰心里一紧,终于明白了魏春的用意。魏春宽厚的大手在他肩头一拍:“老弟,你也必须进来!必须!”
就在这时,何小草款款登场。魏春悄声说:“好戏上演。这帮鸟人,好的就是这一口。”
何小草的打球动作潇洒漂亮,绝对专业水准。钟子曰在一旁看着,不由啧啧称奇。魏春问:“怎么样,打得过她吗?”
钟子曰一个劲儿摇头:“这屋子里,没一个能打得过她。”
魏春笑:“那当然的,人家是进过省队的。”接着放低声音,“这个何小草呀,很不简单!你以后就明白了。”
何小草的不简单,没过几天,钟子曰就再次领教了。
一天下午,魏春打来电话,这回不是请钟子曰打球,而是有事拜托。原来,何小草的乒乓球俱乐部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却没正式举办开业庆典。魏春明天上午要到省里开会,没法到现场祝贺。贺礼都准备妥当了,请钟子曰帮忙捎过去。魏春叮嘱:“单独交给何小草就行,别傻乎乎地去记账。你那一份我也包好了,放心,分开的。”
钟子曰没太当一回事儿。可转念一想,魏春没让下属或司机去送,显然旨在避嫌。能让市财政局长费这番心思的,不用说是颇有来头的。何小草与魏局长的关系,恐怕要换个角度去看。
次日上午,到现场一瞧,钟子曰惊讶不已!场面之壮观,气氛之热烈,超乎他的想象。他们那帮子球友居然只是前去捧场的极小一部分,除了当官的,商界、体育界、媒体圈、文艺圈,本市的许多知名人士荟萃一堂,主持人居然是市电视台新闻频道的当家花旦!甚至,还有几个不明身份的男子,胳膊上胸口上,隐隐约约可见文身图案。
这何小草,究竟是何方神圣啊?钟子曰抱着胳膊,远远地打量着在人群中穿梭的何小草。忙得团团转的何小草,当然不会把注意力放到钟子曰身上。钟子曰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知道在这样的场面,自己连个小配角都算不到。寻个机会,跟何小草交接完毕,便打算悄然撤退。不料,当他悄然绕到后面停车场时,突然听到有人喊:“钟处,请稍等一下。”
喊他的人正是何小草。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看上去比何小草年龄稍大。钟子曰站在原处等待,何小草扭回头跟那个女人继续说话。两人的关系看似颇为亲昵。那女人伸手刮一下何小草的鼻子,几句话零星传过来:“丫头,你可想好啦?这真是你想要的?”紧接着又摆摆手,“算啦,我不问啦,都这样子了。我不在这里给你添乱。”
何小草说:“您老人家能来我就高兴。放心吧,我能应付。”
女人拥抱了一下何小草,转身离去。一辆红得像团火的跑车悄无声息开过来,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推门下车,把手撑在门上方等待。钟子曰立时明白女人是谁了,他以前没见过这女人,但这辆车,以及车牌号,他早有耳闻。她就是丹妮!
在远山,丹妮这两个字就是一个传奇。据说她是宝岛台湾一富商的遗孀,继承了一大笔怎么花也花不完的遗产,曾在欧洲投资打拼。她在远山的实业是大富豪酒店。许多人都清楚,大富豪老总虽然叫宋韬,但他只是摆在前台的人物,背后的实际掌门人却是丹妮。几年前,远山西南城郊铺建高速公路时,发现一处温泉。这个传奇女人果断出手,迅速盘下那片地,在高速公路出口不远打造了一家档次颇高的温泉度假村。丹妮在很多场合都自称,她很愿意当个逍遥的村长。村长很有些眼光,那个村子从外面看毫无奇特之处,村子里头,内容却很复杂,很有吸引力。温泉度假村开业后,大富豪的很多非官方酒局都悄然转移过去。
何小草冲那辆车挥手告别,才转身朝钟子曰走来,双手交叉抱着胳膊,歪着脑袋问:“怎么,钟处不喜欢嘈杂场面?连我的答谢午宴也不愿赏光?”
钟子曰连说:“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干我们这行的没人身自由,单位里确实有一大摊子事儿。我出来的时候,接访室里还有两帮子人哭哭咧咧。”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居然随口编了一大堆谎话,这又何必?反倒暴露了自己的心态。
何小草微微一笑:“魏局经常说起你,可惜,咱俩算是刚刚认识。”接着轻叹一声,“实话说,我对这场面也不习惯,太乱,太吵。”
“我觉得挺好。场面大,有气势,预示着何老板开门大吉,日后定当财源滚滚。”
“这种虚头巴脑的话,不说也罢。”何小草扭过头去,看着飘展的彩旗,“其实对我来说,赚不赚钱没那么重要。”她指一指乒乓球馆,“那里面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本来我没打算举办什么开业庆典,就想安安静静收几个学生,打打球。可没办法啊!你看,那些人不肯,都是他们帮着张罗。”
钟子曰没弄明白“那些人”是谁,更想不到何小草会跟他说这些,毕竟两人刚刚认识。何小草仿佛沉浸在某种微妙的情绪里,继续说:“不知魏春告诉过你没有,那是我的老本行,也是我好多年前的一个梦。谁不想当世界冠军啊?可你瞧,我已经做不到了,扔又扔不下,就以这种方式圆梦吧。如果这些孩子中间有一个能打进国家队,我就知足了。”
何小草的情绪,与开业典礼的气氛稍有不合。钟子曰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有人站在乒乓球馆门口喊何小草,钟子曰趁机告辞。何小草说:“以后你要常来啊,我还要和你这高手切磋一下。”
两人挥手道别。正要转身,何小草突然又叫住他:“其实,咱俩也不是刚刚认识。很多年前,我们俩在一个文学论坛里混过。我读过你好多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