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战

(长篇小说连载)

文/朱维坚



第一章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的额头,就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顺着枪口向后看去,是一张男人的脸,还有他冰冷而快意的目光。自己的生命掌握在对方手中,可是,四肢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死死地攫住,丝毫动弹不得。李斌良只能艰难地问出一句:“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冷笑着扣动了扳机。

李斌良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淋漓,浑身颤抖不已。原来是一个梦。可是,好一阵,他的眼前依然晃动着那黑洞洞的枪口,晃动着那个男子的面孔。这个人是谁?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愣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穿好衣服,他轻轻走到女儿卧室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又轻轻推开门,轻轻地走进去。晨光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透进来,落在床上,落在蒙着被子的少女躯体上。那是他的心肝宝贝,他的女儿。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这还是当年那个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的小女孩儿吗?看着睡梦中的女儿,李斌良心里五味杂陈。他非常希望女儿能多睡一会儿,可是又不得不把她叫醒:“苗苗,起床吧,爸爸还要上路呢!”

门铃响了。他打开门,眼前是一张甜美的面庞和温暖、沉静、亲切的眼神。是沈静,他的未婚妻。他们相视一笑,温暖在李斌良的心头溢出。

他们带着苗苗来到千香岛早餐店。一起吃顿早饭,他们就要分手了。李斌良将前往距省城荆都七百多华里的碧山,因而这顿早餐对这家人来说格外珍贵。可是,一家人共进早餐的计划马上就被打乱了。

“斌良,你也来了,一起吃吧!”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省公安厅副厅长古泽安也来这儿吃早餐了。古泽安五十六七岁,深棕色的脸膛,透露出热情、慷慨而又坚决的神情。他招呼李斌良一家进入包间,点了好多菜,李斌良和沈静挡也挡不住。之后,还要了一瓶好酒,给自己和李斌良各倒了一杯。李斌良急忙拒绝。

古泽安笑了:“斌良,省厅讨论派你去碧山时,我可是投的赞成票。我在碧山干过,我知道,那儿的公安局长不好当。不过你别担心,今后,我就是你的后台。我是管常务的,有责任帮你解决后顾之忧,家里有什么事尽管说。”

“谢谢古厅长!”

“你可别见外,我是前几年从碧山调到省厅的,凡是去碧山的,从碧山来的,我都当兄弟看待,有困难一定跟我说。”

李斌良想说没有,沈静却忍不住开口了,含蓄地把苗苗的事说了说。古泽安痛快地说:“我知道了,孩子的工作包在我身上!怎么样,斌良,这回可以干了吧!”

要是真能解决苗苗的工作,那可是帮了大忙。即便不能喝酒,也得表示一下。李斌良端起酒杯:“古厅长,我就意思意思吧。实话跟您说,我吃完饭就上路。”

古泽安一愣:“上路?去碧山?不是三天内报到吗?”

“我打算今天就报到,所以真的不能喝酒。”

“那好,我送你去。”

“别别,古厅长,有陈青陪我去,不敢劳您大驾。”

“你毕竟在省厅工作几年了,还是政治部副主任,去新地方上任,虽然前呼后拥不好,可怎么能连送的人都没有呢,让别人看着……算了,随你吧。不过,我看出来了,你确实有性格,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也就不勉强你了。来,酒别喝了,撂下杯子,吃饭。”

吃完早餐走出千香居,陈青已经开着一辆普通轿车等在外边。这是陈青借来的私家车,李斌良就是想不声不响地抵达碧山。为此,他请古泽安替自己保密。古泽安感叹不已:“斌良啊,你这个人,真是……好,上车吧。沈静,苗苗,你们要送他吗?”

沈静摇了摇头:“他不让我们送。”

该分手了。淡淡的惜别之情忽然在心头升起,李斌良轻声说:“沈静,我走了,苗苗,听沈姨的话!”

“李局,古厅对你不错呀!”

李斌良的思绪被陈青拉回现实,随口应了句:“有啥不错的,碰上了,一起吃顿早饭罢了。”

“那个……我应该叫姨吧,她人好像挺不错的。”

是的,沈静真的很不错,这也是李斌良的内心感觉。她今年三十八岁,比自己差不多小了十岁。处了这么长时间,他感觉她性格很好,总是一副沉静的表情,交谈时,会不时露出一种温暖亲切的笑容。就是她的沉静和那温暖亲切的笑容,让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她很像一个人,一个故人,真正的故人,已经死去的人——宁静。那是李斌良藏在心底的温暖和苦涩。是缘分,还是命运?难道,人真的能回到从前,真的还能见到自己永远失去的所爱……

李斌良没来过碧山。初听这名字,一直以为碧山市应该是一片青山绿水,没想到,车刚进山区,到处是煤矿,远远看去就像山体上的疮疤,完全可以用满目疮痍来形容。李斌良皱起了眉头。陈青也嘀咕:“市区能不能好点儿?”

远处出现了碧山市的影子,被一团浓重的烟雾包裹着,看样子,不但不好,好像更差劲儿。这时,李斌良才明白什么叫矿区市。碧山就是煤矿区重点市,不但在全省,就是在全国都有很重要的地位。可是,人们在烧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碧山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驶入市区,大概是距离和视觉的关系,空气质量似乎要好一点儿,但也十分有限。其实,省城荆都的污染就很严重了,李斌良初来的两年常常抱怨不已,现在和碧山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后边忽然传来急促的鸣笛声,还没容李斌良侧脸看,一辆轿车已经贴着自己的车疾驶过去,李斌良听到轻微的刮擦声。陈青一声惊呼:“坏了!”

还好,驶过去的轿车停下了,而且特意调了个头,挡住了去路。陈青也停下来,两人打开门下车。李斌良先看看自己的车,车体上有一处清晰的剐蹭痕迹。很显然,自己的车是正常行驶,对方超车,开得又快又猛,应该负主要责任。可是,还没容李斌良和陈青开口,骂声已经传过来:“妈的,会不会开车,眼睛瞎了?”

两个男子走过来,他们个头儿差不多,长得也很像,年长点儿的三十二三岁,年轻的二十七八岁。两人身板都很壮,穿得也很讲究,可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走在前边的是年轻一点儿的,上来就扯陈青的衣服。陈青是特警出身,只是下意识地一闪,对方就踉跄向前扑去,险些摔倒在地。年长的汉子见状更是恼怒,二话不说,抬腿踢向陈青。陈青又是一闪,轻松躲过。李斌良忽然觉得,带陈青来碧山是对了,要是自己一个人,非吃亏不可。

两个汉子急了,同时向陈青扑去:“妈的,反了你了,敢跟你马爷动手……”

李斌良不能不开口了:“住手,我们是警察!”说着亮出证件。

“警察咋了?警察撞人家车就没事了?”

“对,没二话,赔车。二十万,拿来!”

陈青怒目而视:“你们讹人哪?碰一下就二十万?”

年轻汉子说:“二十万还少呢,你看看这是什么车!”

李斌良虽认不出对方的车是什么牌子,但其造型独特,气派非凡,估计是高档轿车。陈青小声说:“李局,遇到土豪了,这是辆玛莎拉蒂总裁,怎么也得几百万。”

李斌良说:“不管是什么车,是你们违章超车,蹭了我们。”

年轻汉子越发嚣张:“什么什么?我看你们是欠收拾!知道我们是谁吗?马爷,听过吗?”

李斌良努力控制着情绪:“这样吧,咱们谁也别吵,找交警解决!”

“找交警干什么,你们是警察,他们当然向着你们。不过,既然是警察,就给你们个面子,十万!”

陈青说:“行,跟我们去公安局拿钱吧!”

“拿公安局吓唬谁?走!”

双方都上了自己的车。陈青一边开车一边骂:“这肯定是碧山一霸,非狠狠收拾他们不可。”

出乎意料的是,往前开了不远,前面的玛莎拉蒂突然停下了,两个汉子下了车,而且换上了一副笑脸。年长的说:“这咋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年轻的说:“可不是,对不住啊,这事都怪我们,是我们蹭了你们。你们尽管修,花多少钱找我们报。先拿五百,够了吧!”

陈青莫名其妙:“咦,怎么眨眼变了?你们这十万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老弟,这五百不够,再加五百!”

李斌良说:“算了吧,蹭了一下,花不了几个钱。不过,你们今后可再不能这么干了,这可涉嫌敲诈,明白吗?”

“其实,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过几天我们兄弟登门给您赔礼道歉。”说完,两人迅速上车离开。

陈青若有所悟:“李局,他们好像知道了你……”

市局大楼外一群人在吵吵嚷嚷,有警察在维持秩序。李斌良和陈青走到人群后边,因为穿着便衣,谁也没注意他们。

“胡金生,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们新局长还没上任,副局长你们又不见,到底想怎么着啊?我看,各位还是先回去吧,等新局长上任了,你们再来找他反映……”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警官焦头烂额地解释着。

他的话被人群中一个带头的男子打断:“少废话,今天我们来了就不走了。新局长不是没到吗?我们等他。”

“你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好说好商量能解决问题吗?”那个叫胡金生的大声说,“郁主任,告诉你,不见到新局长,我们坚决不离开。”

李斌良走到中年警官跟前:“郁主任,怎么回事?”

满脸是汗的中年警官看了李斌良一眼,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别给我添乱了……胡金生,别闹了,你的事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我们已经接到通知,李局长三天之内肯定报到,那时你们再跟他谈,不行吗?”

“不行,不见到新局长我们就不走……”

李斌良又凑近郁主任:“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别的局领导呢?”

“你要干什么呀,管这么多事?”

陈青走上来悄悄告诉郁主任:“这就是新任碧山市公安局长李斌良。”

“李局长……快走,赶紧进楼……”郁主任一副既吃惊又焦急的表情,而且声音放得很低。李斌良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一来就被缠住。可是,自己怎么能躲呢?

还没容李斌良做出反应,胡金生看出了问题:“哎,这位领导,你是干什么的?能不能管我们的事?”

李斌良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管,你们选几个代表,跟我进楼谈吧!我是李斌良。”

郁主任带着李斌良和胡金生等三人进了碧山市公安局办公楼。走到门口时,门开了,几个领导模样的警官走出来,为首的一位热情地迎向李斌良:“哎呀,李局长,怎么也不提前打招呼,要知道你来,我说啥也得迎迎你呀!”

郁主任介绍:“李局长,这是高伟仁高政委。”

高伟仁去年去省厅政治部办事,李斌良见过,没想到,今天他成了自己的副手。高伟仁侧身打开楼门,引导着李斌良向里边走。李斌良向前迈了半步又停下来,转向跟着的胡金生三人,又看看高伟仁:“这几位同志找我反映情况,高政委,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合适的房间,再准备几瓶水。”

一行人走进小会议室,李斌良在椭圆形会议桌正中的位置坐下,高伟仁坐在他身旁。大概是环境气氛的影响,胡金生三人走进来,互相看看,除了胡金生依旧满不在乎的样子,另两个人都现出畏缩的神情。胡金生带头坐到李斌良对面。李斌良说:“说吧,你们到底因为什么非要见我?”

胡金生说:“我们要告梅连运。您刚来可能不知道,在碧山,没有不知道他的,他是咱们碧山有名的煤老板,老有钱了。李局长,就看你能不能碰硬了!”

“他有什么问题?”

胡金生从一个同伴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沓材料,放到李斌良面前:“瞧,都在这儿,这还是他的主要罪行,小打小闹的都没往上写。”

李斌良翻了翻材料:“你们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些材料?”

“还要您给我们个说法。”胡金生看看左边的代表,左边的代表急忙脱下外衣,把背心卷起来,露出一身的伤痕,有陈旧的,还有两处红肿好像是新的。

那位代表说:“我去要欠我的工钱,他不但不给,还让手下对我拳打脚踢,说我要是再敢去要钱,就打死我。”

胡金生说:“看着了吧,这是梅连运打的。我也被他派的人砍过,差点儿就没命了。”说着,他自己也掀起外衣,露出身上两道深深的伤疤。

“这种事,你们可以找分局或者派出所呀?”李斌良说。

另一位代表说:“要是找分局和派出所能解决,我们能来找你吗?李局长,要是光这点儿事,我们也不会找你,梅连运还有大事。他的煤矿多次爆炸、冒顶,死了很多人,但都被他瞒下了!”

这可是大事。李斌良警觉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死了多少人?”

“三年多了,死的人往少了说也得有十几个,都在材料里写着呢。”

“三年多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控告?”

胡金生说:“李局长,我们不是才举报,而是举报好多年了。可是,梅连运势力大,有钱,告到哪儿都有人包庇他。不止是瞒报事故,2001年,梅连运借国有煤矿改制,用仨瓜俩枣的价钱收购了大峰山和附近的两个煤矿,国家的损失最少有几百亿。他还私开乱采,侵占地下资源,最少也得有几百亿。李局长,你说,这不严重吗?能不管吗?”

“不能不管。”李斌良说,“可是,这么严重的问题,不是公安一家的事,准确地说,公安机关甚至不是主要负责单位。国有资产资源被侵占,纪检监察、检察院,还有国土资源部门,他们的责任更大,为什么不向他们揭发检举呢?”

“他们不管!梅连运有钱,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也没事,根本告不动他。”

李斌良有点儿头痛了,看来,真不该随便答应接待他们,他们控告的这些事,真不是那么容易查清的,而且有些根本就不在自己的职权之内。他耐心地做了解释:一、国有资源被侵占,自己可以替他们向有关部门反映。二、矿难死人事件,自己会认真调查,但既然是三年前的事,不是一天半天能查清的,需要时间。三、梅连运指使手下打人一事,自己会责成所属分局和派出所处理。

三人听着,互相看了看,胡金生突然发起脾气:“李局长,你这不是往外推吗?我们只相信你,你是刚来的,和碧山还没啥关系,能秉公处理。”

李斌良耐心地说:“怎么是往外推呢?你自己说说,国有资源被侵占,我们公安机关一家能管吗?不经过国土资源局,不经过煤炭局,我们能处理得了吗?矿难的事,也不是我们公安机关一家的事,还有安监局呢?他们可是主管生产安全的,是正管,我们能不通过他们吗?你们要工钱挨打,这确实归我们管,我保证责成基层分局和派出所调查处理,这不行吗?”

好不容易才把那三位劝走,按说,李斌良应该先去市委报到。市委办说唐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市长聂锐主持工作,可是,聂锐下乡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李斌良只得在高伟仁的陪同下,向市政法委报到。

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武权五十多岁,一张脸黑里泛红。“李局长,快来,坐坐……不是说明天报到吗,怎么提前来了,你这是给我们搞突然袭击呀!”

这是含蓄的批评。李斌良只好说,自己本想明天来,可是家里没什么需要安排的事,浪费一天也没意义,就心血来潮提前来了。

“原来是这样,李局长……你年轻,我就叫你斌良吧,你这心血来潮不要紧,可是搞得我们措手不及呀。你这么来上任,肯定是想微服私访,了解点儿真实情况。要是这样,我赞成。碧山这地方,公安局长不是好当的,你有这种劲头儿就好。”

高伟仁说:“武书记,别提了,李局长到我们公安局的时候,正好有一帮人上访,还非要见新来的局长不可。”

听高伟仁简单介绍了情况,武权现出苦恼的表情:“原来是他们,纠缠过我好久,现在又缠上李局长了。你不知道,这梅连运有钱有后台,不好查,这里边的水太深哪……碧山公安工作千头万绪,够你忙的。不过,你既然敢来碧山,一定是胸有成竹了,都是怎么打算的?”

李斌良想了想说,自己刚来,工作思路要在掌握情况之后才能确定。不过,他已经选定了突破口,就是那起社会影响巨大的警察被枪杀案件。武权和高伟仁对视一眼:“你是说,一定要破案?”

“是啊,警察被害的案子不破,能交代过去吗?武书记,高政委,在前期侦破时,什么线索也没掌握吗?”

武权叹了口气:“要是掌握了线索,还等着你来吗?我早把它破了。省厅就是因为这个案子破不了,才让我把公安局长的位置让给你的,今后,就看你的了。我虽然不是公安局长了,可还是政法委书记,你在侦破中有了什么新线索,及时跟我说一声,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班子见面会安排到了下午。还是小会议室。高伟仁正式把李斌良介绍给大家,再把其他几个党委成员分别介绍给李斌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魏忠成,分管两所和法制的副局长孟凡军,分管内保和国保的费良玉,政治部主任杨风……

“这位是老韩,韩心臣。”高伟仁最后介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看上去有些没精打采的男子,他没有像别人那样亲热地握手,只是举了一下手臂示意。高伟仁接着介绍,“老韩没有明确分工,算是局长助理吧!”

“高政委,你别骂我了。”韩心臣有些阴阳怪气,“李局,我就是专职党委委员,没有具体分工,你别把我当个人。”

这时,李斌良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好像来自韩心臣。这个人倒机警,立刻向李斌良歉意地说:“对不起李局,中午来个朋友,陪着喝了一点儿。”

李斌良心里有些不快,但是忍住了。毕竟是刚来,不能一见面就批评。高伟仁又告诉李斌良,党委成员还有一个因为有事下去了,没有到场,就是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张华强。接着,高伟仁请李斌良做指示。李斌良笑着说:“我刚来,可不敢乱指示。我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大家真心支持我的工作……

刚说到这儿,会议室的门猛地开了,一个男子边打电话边闯进来:“知道了,事儿真他妈多,他要是不服,爱哪儿告哪儿告去,看他敢咋的……”

李斌良停止了说话,目光落到来人身上。此人三十七八岁,面色赤红,一身高档休闲装,手腕离开耳畔的时候,亮出一块高档手表。这可是碧山市公安局党委在开会,他是谁呀,大模大样地走进来,还骂骂咧咧的。高伟仁站起来:“李局,这就是张副局长,分管治安。”

“啊,李局,你好。对不起,我下去检查煤矿安全去了。您刚来不知道,有些矿井实在不像话,要罚他们了,找这个托那个的。我说了,有我在,谁也不好使……啊,回来晚了一步,对不起了。”说话间,张华强把手伸过来。

就在和张华强的手搭到一起时,李斌良又闻到一股酒味,比刚才韩心臣的酒味大得多。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张华强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中华香烟,先拿出一支给自己点上,又一支一支给大家散烟。可是,李斌良把烟给扔了回去:“谢谢,我不吸烟。张局,你喝酒了?”

张华强一愣:“啊,喝了几口,没喝多。刘大矿非要跟我喝几杯才放我走,实在没办法。”

李斌良没有再出声,但是,不快挂在脸上。高伟仁见状赶紧说:“李局,见面会是不是就到这儿……”

“等等。”李斌良说,“我刚才说过了,今后,工作上我要依靠大家。我今天说三件事,这三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都与我们的纪律作风和工作作风有关,希望大家首先在这三件事上支持我。”说到这里,李斌良故意停顿片刻,“第一,我要说的是吸烟这件事。三年前,省厅就开始推行无烟办公,特别是公众场所,譬如大小会场都实行了无烟会场,现在,各处室总队基本也都实现了无烟办公。所以我建议,咱们碧山市从现在开始,也逐步实行无烟办公。当然,要一步一步来,先从无烟会议室开始,而且由党委带头。今后党委开会,禁止吸烟。如果谁烟瘾上来了忍不住,可以到走廊里吸完再回来。大家没意见吧?”

没人呼应,会场一片沉寂。李斌良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他发现,副局长魏忠成急忙把烟拿到会议桌下边悄悄掐灭,韩心臣则把烟扔到地上踩了一脚,另外两个吸烟的党委委员也急忙把烟掐灭,只剩下张华强还把烟拿在手里,脸上泛红,似乎想要说什么,坐在他身旁的魏忠成一把抢下他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灭。

李斌良说:“我再问一遍,今后党委会不吸烟,大家没意见吧?”

片刻的寂静过后,高伟仁先表态:“我没意见,大家呢?”其他人陆续表示同意,只有张华强没表态。

李斌良说:“谢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工作时间不许喝酒。这不是我的提议,是纪律,我只是提醒一下。大家都知道当前是什么形势,党风党纪必须严格遵守,任何人没有例外,更不能以任何借口破坏纪律。可是,今天的党委会,就有两位同志违反了规定,作为班长,我不能视而不见。希望这两位同志能做出反省,给党委写份检查。”

会场再次陷入寂静,大家的目光都落到张华强脸上。张华强的脸更红了,他按了一下桌子想要发作,可韩心臣先开口了:“李局长说得对,这两年,我养成了喝小酒的毛病,我检讨,今后一定改正。请大家看我的表现,也请李局长原谅我一次。”

这下子,张华强的火发不出来了。李斌良有点儿感激地看了韩心臣一眼,韩心臣却把眼睛看向天花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最后一件,今后凡是开会,每个人都要穿警服。啊,华强同志有特殊原因,下基层赶回来的,不过下次一定要注意。现在散会。魏局,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走进局长办公室,魏忠成狐疑地看着李斌良。李斌良说:“魏局,我想了解一下林希望,也就是那个被枪杀的民警的案件侦破情况。”

魏忠成愣了片刻:“这个……案情倒不复杂,林希望是去年……哦,阳历上应该是今年初了。1月2日元旦放假期间,林希望回家看望父母,晚上外出时被枪杀。经鉴定,子弹出自一支‘六四’手枪,但在省厅和公安部的档案库中没找到匹配枪支。因为是晚上发案,现场没有目击者,林希望家住在林泉县古头镇北坡村,那里没有监控录像。村民反映听到过枪响,以为是爆竹,就没往心里去。还有汽车的声音,不过,也没人注意是什么车。林希望的母亲证实,那天晚上,林希望接到一个电话,跟她说有事出去一趟。我们查了这个手机号码,没有机主登记,而且,这部手机只跟林希望通过这一次话,估计是为作案专门准备的。后来,我们又从作案动机上开展调查,可林希望从警才三年,是个技术员,社会关系很简单,更没发现他得罪过什么人。案子调查了一个多月,没再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所以就放下了?”

魏忠成有些尴尬:“实在是没有工作可做了。”

“可是,上述情况足以说明,这是精心预谋作案。”李斌良说,“这是故意杀人,被杀的是我们碧山市公安局的警察,是我们的战友,破不了案,我们如何向林希望的亲人交代?如何向我们的警察弟兄交代?对这个案子我要表个态:必须破!魏局,你分管刑侦,尽快拿出个侦破方案给我。”

魏忠成出去了,李斌良打开电脑,进入公安内部网,想看看本局的情况。这时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高伟仁来找自己吃饭,说了声请进,眼睛却依然盯在电脑屏幕上。门开了,先是轻柔的脚步声,继而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孔:“李局长,这是最近的文件,需要您签的。”

李斌良抬起头,一个年轻女民警抱着文件夹恭敬地站在面前。“你是……”

“我是文书,叫谢蕊。”

“谢谢,放这儿吧。”

女民警放下文件,转身向外走去,刚到门口,突然一声惊呼。原来,她和推门进来的陈青撞到了一起。陈青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谢蕊匆匆离去。

陈青傻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迟迟不肯把脚步迈进来。李斌良微微一笑:“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啊,不,我是说……”陈青满脸通红。

“也不知她有男朋友没有。哪天我打听一下,要是没有,你就追!”

晚上的接风宴,因为李斌良不喝酒,别人也就没喝。大伙闷头吃饭,很快就结束了。回到办公室,李斌良决定把谢蕊送来的文件看完,可不知为什么,刚看了两份就看不下去了,觉得心里很乱。到任后遭遇的一幕幕不停地在眼前闪现,对这些他一时无法把握,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李斌良的遐想,他说了声请进,门开了,探进来一张瘦削的脸,是办公室主任郁明,小心翼翼地问李斌良在生活上还有什么要求,他一定尽力解决。

李斌良先问起局里的工作,倒没有难住他,问到哪方面他都能说出道道来,而且局里的大材料都出自他手。这一点让李斌良放了点儿心。李斌良自己以前也是搞材料出身,这样一来,就觉得和郁明拉近了距离。郁明好像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唠了一会儿,郁明犹犹豫豫地说:“李局长,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白天的事,您别着急上火,也别跟他一般见识。”

郁明所说的“他”指的是谁?李斌良不想打哑谜:“郁主任,就别拐弯抹角了,你指的是张华强吗?你的意思是,我让着他?”

“那倒不是,我是想,你刚来,万一压不住他,反而影响你的威望。”

李斌良看着郁明的脸,感觉他是真诚的。“对了,如果我不来碧山,从当地选拔的话,谁会当碧山市的公安局长?”

“这……您听说了?”郁明迟疑片刻,向门口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明摆着呢,你不来,或者是张华强,或者是魏忠成。”

有点儿出乎李斌良的意料,他以为就是张华强一个人呢,怎么还有个魏忠成?他眼前浮现出魏忠成青黄色的脸。

“魏忠成岁数比张华强大,资格也比他老,所以,武书记向市里推荐的是他们两个人。不过,张华强是正处级,估计武书记推荐老魏只是个幌子,他心里真正的人选是张华强。”

“等等,你是说,张华强是正处级?”李斌良有些吃惊。市级公安局的副局长是可以提为正处级的,可是,这往往是老资格的,而且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副局长。这个张华强好像还不到四十岁,就他那样子,何德何能,当上副局长不说,还提了正处,和自己这个局长同级,怪不得那么狂……

“李局长,我说的不知对不对。你面临的问题和矛盾,都是多年积攒下来的,没必要都揽到自己身上。好几年前,胡金生也告过梅连运,当时也是这儿推那儿推,没人管,他也就泄气了……”

“你是说,他们已经好长时间不上访告状了?”

“所以我才说,这里头可能有猫儿腻,您别太放到心上。”

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一上任又闹了起来?是冲自己来的吗?可自己今天来上任是保密的,难道……李斌良没敢继续往下想。那么,该如何处理胡金生上访之事呢?郁明好像早就胸有成竹:“李局长,你是碧山市公安局一把手,有多少重要的工作要做呀,你要是一来就陷到这件事情里,不是耽误了大事吗?孩子哭抱给他娘。你可以往下压,由分局处理嘛!至于胡金生和梅连运之间的恩怨,您可以上网看看,不止是碧山贴吧,只要在任意一个搜寻引擎输入梅连运三个字,都能看到。”

郁明离开后,李斌良打开电脑。果如郁明所言,“梅连运”三个字输入后,屏幕上顿时呈现出很多帖子,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揭露梅连运侵吞国有资源和隐瞒矿难,就像胡金生说的那样。李斌良注意了一下,这些帖子有相当一部分在网上已经保留多时,也有一部分是近日集中上传的,在近日出现的帖子中,发帖者的网名大多是同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发帖人知道自己上任,故意发上来给自己看的?胡金生一伙儿也知道自己今天上任,那么,是不是还有别人知道?比如局党委成员,特别是张华强,是不是知道自己今天上任,故意下矿去检查,以此轻慢自己?李斌良忽然感觉自己上任的方法有点儿幼稚可笑……

第二章

李斌良突然睁开眼,他以为自己刚睡了一会儿,应该是午夜或者凌晨,可是忽然觉得不对劲,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清晨五点半了。他急忙起床,拉开窗帘,外边却是阴沉沉的天空。进入盥洗室刷牙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嗓子很干很痒。他有轻微的慢性咽炎,咳嗽一阵,发现吐出的痰成了黑色。这让他马上想到了碧山的空气和空气中的粉尘。天哪,自己到任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基本在室内活动,现在就这样了,如果时间长了……

他有晨练的习惯,洗漱完毕他就走出办公楼,想找个僻静地方打一套太极拳。然而,尽管还是早晨,粉尘却铺天盖地。走出公安局大院,往西一拐不远就有一个广场,有人在晨练,而且人还不少,有跳舞的,有打太极的……可是,脸上却好像都浮着一层灰。这让李斌良一下子想起那年北京雾霾时,网上流传的那首《念奴娇》,其中一句是:“有不要命者,还在做操……”

这种空气实在打不了太极,李斌良转了一圈,失望地返回公安局大院。正在擦车的陈青看到他,立刻咋呼起来:“车在外边放了一宿,这么厚一层灰,我想擦擦吧,没想划成这个样子,你看看……根本不是灰尘,全是煤渣子。李局,咱们说好了,哪天你不当这个局长了,一定得把我调走,不然小命都交待在这儿了……”

上班的第一件事又是开会,也是见面会,这次参加的是市局机关全体民警和各分局领导班子成员。会议开得仍然很短,像党委会一样,李斌良特意强调了一下纪律作风,上班时间不许喝酒,如果发现有人不听招呼,一定从严从重处理。

会散了,李斌良留下了青田分局的局长赵充,问他辖区里是否有胡金生这个人,是否知道他昨天带人来局里上访。赵充脸红了,承认知道,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说,胡金生过去也告过梅连运,只是多数情况下是向国土资源部门控告,很少找公安局,没想到这次突然找上来,而且直奔市局。李斌良让他立刻把胡金生上访案接过去,一是稳住他,不能再到市局纠缠;二是把他反映的事情查清,到底是真是假,如果属实,就形成材料,拿出个处置方案来。

接着又是开会,还是党委会。李斌良要了解碧山市公安局各项工作的情况,但是,在宣布了会议内容后,却没有按会序进行。他把目光看向高伟仁,高伟仁又转向了张华强。张华强只好拿出一张纸,照着稿念了几句,说昨天违反了有关规定,不该喝酒后参加党委会,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今后一定接受教训,云云。念完后,负气地把纸拍到桌子上。

他虽然没有念出“检讨书”三字,可这就是一份检讨书。李斌良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让纪检书记把检讨书收起来,表扬张华强谈得很诚恳,希望大家都接受教训,然后说:“这一页就翻过去了,下边,请各位分管领导把自己分管的工作谈一下,成绩少说,重点是谈问题。”

多年来,维护社会稳定一直是公安机关的首要任务。在大家都不想第一个开口的情况下,李斌良点名要负责国保和内保的孟副局长发言。孟副局长按照李斌良的要求,成绩完全省略,专谈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上访告状的太多,维护稳定的压力很大。半年来,仅因为上访就拘留了一百多人,而且有的很难说合法,一旦被拘留者控告,上边过问的话,搞不好公安局要负责任,他自己则首当其冲。至于如何解决,他拿不出办法。

孟副局长开了头,之后发言的各位领导纷纷仿效。张华强指出,自己分管的一摊,最大的问题是矿井生产安全问题,虽然近年来爆炸塌方事故有所减少,但是,一旦发生,就是大事。李斌良问了一下矿难事故的数字,他却结巴了,翻了一下手上的材料才说得出来。这让李斌良感到,他尽管口头上再三强调煤矿生产安全,实际上并没有做到心中有数。

张华强今天换了警服,和李斌良一样,佩三级警监警衔,穿白色警用衬衣。在座的除了李斌良和高伟仁,只有张华强穿白衬衣,魏忠成管刑侦,年龄比他大好几岁,却依然是一级警督,年龄更大的韩心臣同样如此,他们都只能穿蓝色的警用衬衫。这让李斌良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接着是魏忠成发言。作为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说的都是刑事案件,这也是李斌良最重视的一项工作。魏忠成介绍,全市的总发案量不多,和前几年相比,刑事发案还是稳定的。但是李斌良很快看出问题所在,那就是未破积案很多。对此,魏忠成还是心中有数的,他将未破积案一一分类,盗窃抢劫的多少,杀人的多少,经济犯罪有多少,一一说得门儿清。李斌良又让他说说未破的杀人案件,他立刻举出几个案例,其中多数是已经确认了凶手,只是因为外逃未能捕获。可是,说来说去,一直没有说到李斌良最感兴趣的案件。听完汇报后,他不得不问:“魏局长,林希望被害的案子你是不是忘了?”

魏忠成苦笑一声:“李局,我能忘了吗?昨天你要我搞个方案,方案好搞,到底是不是切实可行,从哪里选突破口,我真是心里没数啊!”

李斌良的心情沉重起来。在座的党委成员基本汇报完了,只剩下韩心臣没有发言。李斌良请他说几句,他急忙摇头,说自己没有分工,不了解情况,不能乱说。李斌想,韩心臣是老资格了,肯定经验丰富,不能闲着。于是提议说,谁的一摊干不过来,可以分给他一些,却没人搭茬儿,连一直吵吵工作压力大忙不过来的张华强也不吱声。韩心臣急忙说:“别别,谢谢李局,大家各自一摊干得挺好的,我年纪大了,你就让我自由一点儿吧。”

李斌良见状,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在大家站起来向外走的时候,李斌良快步走到韩心臣身边小声说:“老韩,你留一下。”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韩心臣不安地看着李斌良。李斌良先问韩心臣身体有什么问题,韩心臣说主要是腔梗,经常头痛。这种病李斌良知道一些。省厅一位同事就患有腔梗,听名字挺吓人的,和脑梗只差一个字,实际上却有本质区别。所谓的腔梗,是大脑中一些毛细血管发生了堵塞,重一点儿的就像韩心臣这样,轻的几乎没有感觉,甚至有人得了腔梗很多年自己都不知道。所以,李斌良没有再说韩心臣的病,而是说,他是老刑侦了,留下他,是想问问他对林希望被害的案子有什么想法没有。

韩心臣的眼睛垂下来,说林希望这孩子挺好,虽然从警时间不长,但能认真钻研业务,工作负责,人也正派,有培养前途,想不到不明不白地被害了。说到这儿,他好像动了点儿感情。但问到对案件的看法,韩心臣摇头说一时没有什么思路。临走的时候,他向门口看看,确认没人在外面,才小声说:“李局,这个案子,我只有一个建议——你要亲自抓。”

受到韩心臣的触动,李斌良一回办公室就打电话给魏忠成,要他把林希望的案卷拿过来。一会儿,门被轻轻敲响,走进来一个黄白脸色的瘦高个儿,四十出头年纪,小心翼翼的神情,手上拿着一本卷宗。李斌良认出他是刑侦支队长霍未然,上午刚刚见过面。

李斌良拿过案卷掂了掂,不重,或者说很轻,也很薄。他问:“就这一本吗?”

“就这一本。我们在侦破中走访了很多人,但没什么价值的询问资料没有入卷。”

霍未然离开后,李斌良开始仔细审阅案卷,因为不多,一个多小时就全部看完了,里边的内容就像霍未然说的那样,卷宗中记载的对十多个人的询问,都没有提供什么,而且每个人的话都不多,说的也几乎一样。询问笔录中,有一部分是对林希望关系人的调查,有父母、朋友和同事,也没提供有用的东西。林希望是技术员,询问的同事就是技术大队的几个人,他们都不知道他因何被害。卷宗的后半部分,就是现场勘查和尸检的材料了,李斌良被其中的一页吸引住了眼神。

这一页是受害人林希望的尸体照片。看着看着,李斌良的心咚咚跳起来。照片分贴在几页纸上,有全身照及各种角度的照片。最吸引李斌良的是一张特写照片,林希望虽然死了,可是依然大睁着眼睛,眼神虽然凝固了,可依旧透出惊诧恐惧愕然等表情。他才二十五岁,原本光滑的额头上多了两个罪恶的弹孔。看来,凶手是唯恐他不死,开了两枪。额头上的血并不是很多,但子弹穿过头颅,后脑有很多血涌出,洇湿了地面。李斌良的目光又落到林希望的双眼上,却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林希望在望着自己,再加上他半张着的嘴巴,更像是在对自己倾诉着什么。

我亲爱的兄弟、战友、孩子,你要说什么?是要我为你报仇吗?我会的,一定会的……一股酸涩涌上李斌良的心头,他和照片上的林希望无声地交流,全神贯注,尽管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也没有抬头,直到一个身影安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李斌良抬起头,看到了谢蕊。谢蕊的目光停留在林希望的照片上,脸上是难以言说的恐惧、震惊、痛苦的表情,白皙的面庞现出红晕,呼吸也急促起来……

虽然是警察,但说到底是女孩子,别刺激了她。李斌良合上卷宗。谢蕊突然回过神来:“啊……李局长,我来取文件。您都签完了吧?”

“签完了,拿走吧!”李斌良拿起文件夹,交给谢蕊。谢蕊面庞上的红晕已经退去,因而显得更加白皙。自来到碧山后,李斌良接触过的人,无论男女,皮肤或者是黑红色,或者是棕黄色,或者是灰黄色,谢蕊的皮肤却让他想起了江南女子的水灵。他随口问了一句,“谢蕊,你家在哪儿?”

谢蕊说了一个地名,李斌良觉得很陌生。她很快做了补充,那是外省的一个贫困县。警院毕业后,她听说碧山工资待遇好,考公务员时就报了碧山市公安局。李斌良问她学的什么专业。她好像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才说:“是法医专业,可是,我胆子太小,见不了尸体,只能改行了……”

一个女法医当上了文书,有点儿浪费人才呀!李斌良忽然想起和陈青说过的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没结婚吧?”

谢蕊的脸又红了:“没有……”

“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李局长,没事我走了!”不等李斌良回答,谢蕊就匆匆离开,好像躲避他的追问似的。

李斌良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冒昧,搞不好,会让谢蕊产生误解。不过,已经问准了,她确实没有对象,这也就意味着陈青有希望……

案卷看过了,一切就如魏忠成和霍未然说的那样,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更看不到突破口在哪里。可是,李斌良并没有罢休,他决定去现场。

魏忠成有点儿吃惊。林希望是回父母家的时候被害的,其父母家在林泉县,离市区二百多华里,发案至今已经半年多了,时过境迁,再去现场已经没有意义。可李斌良不等他说完就摇头:“不要说了,我必须去现场。”

魏忠成不再劝阻,叫来刑侦支队长霍未然和技术大队长许墨,同李斌良上了越野车。车行两个多小时,现场到了。

李斌良下车四顾。魏忠成说:“林希望的尸体就躺在这儿……霍未然,是这儿吧?”

“啊……是这儿,基本上是这儿。”霍未然回答。

李斌良弯下腰向地上仔细看去,确实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一处普通的农村砂石路,就像一张毫无表情的黄黑色大脸,冰冷而又生硬。李斌良想象着那个冰冷的夜晚,林希望来到这里,突然发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自己的额头,一声枪响,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生命离去,留下的,只是一具孤独的躯体,从此永别爹娘,再也无法回来。在他意识消散的那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

李斌良直起身。这个地方既偏僻荒凉又有几分喧嚣。说偏僻荒凉,是因为离这里最近的一个村庄在五百米外,附近看不到行人;说它喧嚣,是因为不时有装载着黑乎乎原煤的车辆驶过。不过,相对于稍远方的一条公路,经过这条路的运煤车还算比较少的。相同的是,每当有运煤车驶过,黑色的粉尘便会铺天盖地。

许墨指着灰扑扑的远处一片朦胧的轮廓:“李局,那就是林希望家的村子。”

这是林希望的家?

北方农村常见的一幢房屋,前脸是砖的,两侧和后边就都是土的了,房顶是油毡纸盖儿,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小院不大,围着一圈参差不齐的木板樟子……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倾诉着这个家庭的贫寒和破败。

“屋里有人吗?”李斌良推开房门。

里面黑乎乎的,浓重的中药味迎面扑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一边咳嗽,一边专注地在灶台下忙着什么。因为专注,他既没注意到李斌良几人走进院子,也没有听到叫门的声音。当几人的身影冷不丁儿出现在面前时,他现出惶然的神情:“你们……”

魏忠成说:“林大哥,是我,我是碧山市公安局的,来过你家。”

“啊……你是魏……局长,快,进屋……”

老汉打开里屋的门,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传出来:“是公安局的吗?希望的案子破了吗……”话没说完,就呜咽起来。

李斌良带头走进里屋。一个同样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她的枕头旁放着药盒、水碗。魏忠成低声告诉李斌良,这就是林希望的父母。别看长得老,其实他们刚五十多岁。林希望是他们的独生儿子。

魏忠成把李斌良介绍给林希望的父母。林母抓住李斌良的手,满怀希望地继续问,她儿子的案子是不是破了。李斌良歉意地告诉林氏夫妻,案子还没有破,不过自己一定全力以赴,给他们一个交代,替林希望报仇。

李斌良想先扯一扯家常,就问起林父平时做什么。林父说,他过去就在附近的煤矿打工,在井下挖煤,后来林希望警院毕业当了警察,说太危险,不让他再去煤矿干活。他好说歹说,儿子才同意他继续干,但不同意他下井。井上要比井下挣得少,但林希望说自己参加工作了,挣工资了,可以帮他了,他可以不像过去那么辛苦了……林父说着哽咽起来,李斌良的心底也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酸楚。

林母开口了:“这不吗,希望走了以后,我一下子就病倒了,老林也不能去井上干活了,在家照顾我。老林身体也不好,老咳嗽,肯定是肺有毛病,可他不去医院看,说检查花钱不说,万一检查出毛病,又没钱治,那不是更难受?能挺还是挺着吧……我俩是豁出死了,可是,希望的案子不破,我们闭不上眼睛啊!”

“我们一定会破案。大哥、大嫂,我们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们,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我知道有些问题警方过去也问过,但我还想再听你们亲口说说。”那些常规的问题,一定问过很多遍了,很难问出什么来。李斌良想了想,换了角度,“大哥大嫂,希望出事前,有什么特别的表现没有?”

林父林母对视一眼,摇头。

“那么,林希望在出事前……啊,我说的出事前,可以是出事几天前,也可以是一两个月前,跟你们说过什么让你们觉得奇怪的话没有?”

林父林母还是摇头,他们说林希望一般一个多月回来一次,很少跟他们说工作上的事,问他也就是说跟着破案了,勘查现场了,别的没说过什么。

李斌良思索片刻:“这样吧,不管正常不正常,你们把能够想到的林希望出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都跟我们学学,行吗?”

林氏夫妻边回忆边互相提示,说来说去,他们和儿子谈论最多的是,他已经二十五了,不小了,应该处对象了。可林希望却总是说不忙,自己还年轻。

“我明白,他是知道家穷,没有姑娘会相中他。”林父说,“更怕我有压力。说真的,要不是他不让,我真想下井,那要比井上多赚一倍呀。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没能耐,对不起儿子,我要是能赚钱,孩子能为这个难吗?”

林母接过话说:“希望是个好儿子,他心里疼爹妈。我跟他爹说,是我们拖累了他,耽误他结婚成家。他还跟我们说宽心话,那些贪图钱财的姑娘不是看不上他吗?他还看不上那种姑娘呢!他说他会找到对象的,而且是能跟他一起过清贫日子的媳妇。”

李斌良心里一动,难道他已经有对象了,只是没告诉父母?刚想就这个问题问下去,魏忠成开口了:“大哥大嫂,我们李局长来了,你们有什么要求,比如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

林父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希望没了以后,魏局长还代表公安局给我们送了两万元,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说真的,我们拼命赚钱、攒钱,都是为了希望,如今他不在了,我俩咋都能活,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林母说:“可是,有一件事,我们一直闹不明白。李局长,您说,希望这算是啥呀?穿着警服,干着公家的事,无缘无故让人家杀了,却啥说法也没有。他们说,我儿子不是上班时间出的事,不能算因公牺牲……我们不是图抚恤金,图烈士的名声,就是觉得心里过不去。他让人害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警服,戴着警帽呢……”

林父急忙阻止:“你别说了,咱们别给李局长出难题,只要他尽快把案子破了,咱们就知足了。李局长,你一定让我们死的时候闭上眼睛啊!”

李斌良大声说:“大哥大嫂放心,我来碧山第一关心的就是这个案子,我向你们保证,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从林希望家出来,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李斌良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刚才的那个表态,说得有点儿太满了吧。的确如此,但这是李斌良的心里话。这对夫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如果这事摊到自己身上,如果是自己的女儿、是苗苗出了这样的事,自己会怎么面对,怎么才能活下去……

上车的时候,许墨低声对李斌良说:“李局,我代表我们技术大队全体民警,也代表林希望,谢谢您!”

越野车又驶回现场,李斌良跳下车,站在路旁,扭头向林希望家所在的村子望去。魏忠成凑到李斌良身旁:“李局,你是想……”

“被害时间是元月二日的晚上,已经九点多了,差不多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林希望是接了个什么电话到这儿来的呢?关键是,为什么林希望一接到这个电话就出来了?”

魏忠成和霍未然对视一眼,没说话。许墨说:“也许打电话的人是他非常信任的人,也是迫切想见到的人。”

“迫切想见到的人?”李斌良问许墨,“你们调查得透彻吗?林希望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这……我也问过我们队里的人,大家都说,林希望没有处对象。”

回到公安局,已经快到下晚班的时候。经过文书室,李斌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推开半掩的门。谢蕊没在,却有一个身材挺拔矫健的青年民警在看一份《人民公安报》,原来是陈青。

陈青扔下报纸:“李局,你回来了!”

李斌良问谢蕊去哪儿了,还没容陈青回答,身后传来脚步声,谢蕊抱着个文件夹走过来。看到李斌良,谢蕊叫了声李局长,然后解释说她去孟副局长办公室取文件了。李斌良示意陈青在门外等一下,自己随着谢蕊走进文书室,关上门,他告诉谢蕊,想向她了解一下林希望的情况。

谢蕊垂了一下眼睛,赶忙摇头,说她和林希望只是认识,不太熟悉,也谈不上了解。李斌良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说:“是在警院时认识的。”

“你们是警院同学?”

“但不是一个专业的,所以……”

“那么,林希望有没有女朋友,你知道吗?”

“不知道。好像没有吧。”谢蕊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好像有些泛红,李斌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蕊明显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李局长,昨天送给您的文件签了吗?”

李斌良也就没往下问,带着陈青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进屋,就问陈青怎么样。陈青还装糊涂:“什么怎么样?”

“当然是谢蕊,感觉怎么样?”

陈青苦笑:“不怎么样。您不是看见了吗?我跟她说来找你,你不在,在她的屋子等一会儿,她让个座,倒杯水,就再没别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