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弗里德里希?尼采
第一章 暗夜之花
一
“你个白痴!”郑航知道搞砸了。
他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暴踢警车的轮胎。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回头望着商场,玻璃门后装着一部磁卡电话。一个保安员抖抖索索地站在电话机后面,面露讥笑。郑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几步跳上台阶,一把推开商场大门。保安员退开几步,郑航没有理他,拿起电话拨了110,接通指挥中心。他告诉女接警员他已到达报警商场,然后向她描述了最新了解到的抢劫嫌疑人的情况。
“别挂,”接警员说,“关局长要跟你说话。”
“我得去保护现场……”在想出办法打开车门拿出相应装备前,郑航不愿跟领导通话。警笛仍在尖啸,他怕关局长会听到,然后问他为什么扰民。
“增援人员很快赶到。”接警员说,“等等,关局长来了。”
听筒里传来关西的声音:“小郑,保护好犯罪现场,嫌疑人在店里碰过的东西,在现场勘查人员赶到之前,谁也不要碰。”
郑航把话筒扣在自己肩膀上,扭头问保安员:“劫匪在店里时有没有碰过其他东西?”
“有。”保安员的嗓门挺大,表情和刚才一样带着点儿讥笑,“抢劫前,他打过磁卡电话,可能是打给同伙的。”
郑航瞪大了眼睛,指了指手里的话筒:“这个电话?”
保安员耸了耸肩:“这里没有第二部电话。”
天哪……这简直是场噩梦。该怎么去跟领导汇报?难道要告诉领导,自己破坏了抢劫案中最有价值的证据?门外传来停车声,第一批支援人员到了。派出所的刑警阳阳远远就跟郑航打招呼,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有什么发现吗,郑所长?”
郑航拉住阳阳的臂膀:“先帮我个忙,我把钥匙锁在车里了,还有我的装备,不穿戴装备执勤是要扣分的。还有,我用商场的电话向指挥中心做了汇报,保安员却告诉我说嫌疑人用过这个电话。痕检技术员会发现我的指纹盖在嫌疑人的指纹上面,这可怎么办呢?”
“别着急,有我呢。”阳阳一把将电话抢在手里,整个手掌覆盖住郑航捏过的地方。
“你在干什么?”郑航大吃一惊。
阳阳将话筒挂上:“不要再动,痕捡员也许还能发现几个嫌疑人的指纹。你要再动,可能真的把证据都毁了。”
郑航依旧不安:“如果局长知道我们这么办案,一定会把我们发配到最偏远的乡里去。”
“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电话是我打的,上面有我的指纹,如果仍然验出你的指纹,那是你制止我打电话时留下的。”说着,阳阳来到警车前,透过窗子往里瞧了瞧。不仅警灯和警笛没有关掉,而且引擎还在转动,车钥匙挂在点火开关上,郑航的手机、对讲机和警用装备都放在副驾驶位置上。他回到自己的车上,取出一个工具包,里面装着一套撬锁工具,不到五分钟时间,郑航的车门就被打开了。他探身进去,总算关上了警笛和警灯。
“我是指挥中心,南正街发现目标……”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两人迅速上车,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再次响起。阳阳开车,郑航整了整腰带上的装备,拿出手枪试了试。
前方也传来警报声,接着是扩音器里的喝令声:“警察,停车!”听起来像刑警大队长齐胜的声音。看来齐胜已与目标狭路相逢。目标驾驶着一辆改装过的路虎,全副防弹玻璃。以前的训练是用多辆警车将目标逼停,然后喊话让目标下车。不过,那只是警察的一厢情愿。
“停车!”对面的警车再次发出命令。但显然,目标并不想乖乖投降。郑航和阳阳没有听到尖厉的刹车声,而是发动机的咆哮。警车只是捷达,路虎完全可以直接将它撞翻。
“各路人员注意,不要硬碰。”对讲机里传出关西的声音。
阳阳猛踩油门,方向一打,蓝白相间的警车突然调头,车尾一摆,呈五十度角指向路口。与此同时,又一辆警车出现在他们右侧,挡住了另半边车道。电光石火间,路虎压了过来。郑航松开安全带,一把推开车门,举起手枪,瞄准路虎硕大的前轮。嫌疑人终于刹车,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焦臭的橡胶味。路虎距离他们的捷达不到二十米。
“警察,打开车门,举起双手,下车!”右侧的警车喇叭里传出齐胜威严的声音。转瞬间,前后左右一下拥簇了五六辆警车,车窗车门上全都架着黑洞洞的枪口。
路虎一动不动。车门没有打开,贴了黑膜的窗户也没有落下。除了恐怖因子四处弥漫,一切都像凝滞了似的。虽然天气凉爽,汗水仍悄悄地从郑航的额际滑落,让他感觉眼角一阵酸涩。
“把四扇窗户全部放下!”齐胜再次命令,“交出武器,举起双手!”
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路虎驾驶座的窗户终于缓缓落下。从郑航的角度望过去,路灯光在司机头部映成一个光圈,勉强可以看到司机黝黑的头发。司机似乎已经听话地把手举了起来。
“用你的左手取下车钥匙……”齐胜喊话的目标一直是司机,因为司机掌握着逃窜的主动权。接下来,司机会被命令将车钥匙扔到车窗外,然后打开车门,举起双手,缓缓下车。下车后,他必须原地转三百六十度,以便让警方看清楚他身上有没有武器。如果是冬天,还会要求他把外套敞开。最后,警方会命令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这都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程序。走过这些程序,刑警们便会一拥而上。
不过,这位司机并不懂得这些程序。车窗放下后,他的双手一直举着,没有取下车钥匙。齐胜再次命令:“用左手把车钥匙取下来!”
“见鬼!”阳阳在旁边抱怨着,脸上也是汗如雨下。他把身子往窗外探出一半,手里的冲锋枪架在放下玻璃的车窗上。
司机的左手终于放了下去,阳阳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惊叫:“枪!车上有枪……”
“砰砰砰……”是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一片火花呈扇形洒向郑航和齐胜的警车。郑航赶忙低下身,钻出车外,用车门作掩护迅速还击。
“阳阳,开枪!”郑航趁更换弹夹的工夫向同伴喊道,但接下来,他并没有听到微冲开火的声音。他转过身,阳阳已经躺倒在警车左侧的柏油马路上,冲锋枪还挂在车窗上……
二
半个小时后,公安局指挥中心会议室。关西笑眯眯地看着疲惫不堪的下属。整日虎着脸的局长破天荒地笑了,这可不是好兆头。“这是演戏、演习,还是考核?谁来给我说说。”
大家都低着头,没人敢吭声。半晌,齐胜站起来说:“是我没组织好,我请求处分。”
“你的处分少不了!”关西突然变了脸,“别急着承担责任,先说说,第一个错误?”
郑航主动站起来:“我处警没经验。”
“哈,郑所长?”
“副所长……”郑航不好意思地纠正。
“可你眼睛盯着所长位置。”关西嘲弄地说,“你太着急弄到这个位置了,连警车钥匙都来不及拔。”
郑航低下头:“我搞砸了……”
“哼!”关西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我们重点来谈谈堵截。”
“掩护的冲锋枪开始一直没响。”齐胜说。
阳阳委屈地看着齐胜:“背带卡进了门拉手里,我想从外面把它取下来,结果……”
“结果嫌犯的枪响了,打中了你。第二个问题呢?”
“郑航没有及时救搭档。”
听到这话,关西眼睛亮了。减少牺牲,安全第一已写进警务条例。“不错,郑航和阳阳,你们一起处警,一起参与追捕堵截,居然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自己的搭档中弹了?”
郑航嗫嚅道:“我当时正在还击,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
“好一个‘回过神来’,如果是实战,你的搭档已经听不到这么经典的话了。我知道你们很在意抓捕的成功,可你们在关注嫌犯时,也要关注一下身边的搭档。现场的一切都应该是你们关注的对象。你的搭档犯了错误,如果你不能帮着他弥补,那就是你的错。因为搭档犯错,挨了枪子,你失去了搭档,就失去了掩护和依托,你也得挨枪子。这是连锁反应,因为你们两人挨了枪子,可能会导致整场堵截失利。还有,你怎么能让自己的搭档躺在地上,躺在敌人的枪口下面呢?发现搭档倒地之后,你就拿着搭档的枪去扫射轮胎,却让搭档暴露在外面!你能确定他死了吗?即使死了,你就不能把他拖到车后面吗,那是你的搭档啊!”
郑航呆呆地看着局长,放弃了辩解。阳阳在处警时帮了他,但他不能一味地要求阳阳在所有事情上都帮着他。
“第三个问题?”关西冷冷地问。
看看一直没人搭腔,坐在关西旁边的副局长贾诚说:“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住嫌犯的车辆。”
“对。你们逼停了嫌犯的车,却没能把它控制住。”关西盯着齐胜,“你不会说我没教你吧?”
“应该首先打爆汽车轮胎……”齐胜低声回答。
三
过山车爬起来,跌下去,爬起来,跌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郑航紧紧地抓住扶手,兴奋得大叫起来。往常,爸爸总是很忙很忙,今天,爸爸终于带着他坐过山车啦,他太高兴了。过山车在加速,升到最高处,然后又冲下来,似乎就要将他甩出去。他回头寻找爸爸,可爸爸不见了,接着,他听到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呼喊,是爸爸……
“爸爸,爸爸!”他喊着,却听不到回答。惊恐之下,他决定跳下过山车去找爸爸,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衣服与过山车连在一起。他要去找爸爸,他拼命地挣扎,终于从过山车上滚了下来。可爸爸在哪儿?
右侧有一栋办公楼,楼里透出一丝亮光。爸爸最喜欢加班,总是待在办公楼里。他进入黑暗的门厅,沿着过道,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一股红色的液体从亮灯的办公室门缝下面流出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液体又浓又粘,还热乎乎的。他撞开门,爸爸横卧在地板上,脸朝着他,眼睛睁着……
郑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失声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阵乱摸,打开了床边的灯。这是自己的家,姨妈姚琴买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团,除了鞋,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边的闹钟显示时间是凌晨五点二十六分。他闭上眼睛,回忆着梦中出现的景象——他从门厅进去,进入一个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朝大街开着。爸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血在头下淤积……他知道那不是梦,那是记忆。
郑航甩掉被子,走进狭小的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了这场考核,他准备了一个多月,却没想到是现在这个结果。
3月的时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报方案,提出科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争上岗选拔,竞争项目包括公安法制知识考试、三项技能比武和查缉实战考核。方案一出,局里的学习和训练气氛顿时浓烈起来。接着,政治部公布了竞争上岗的七个职位,除了一名党委成员,其余六个职位只要是副所长以上干部都可以参加竞争。
郑航是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他入警六年,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年,虽然所长徐放只让他管理所里的吃喝拉撒,协助分管社区警务,但他十分渴望能当一个破案的刑警。他向徐放提过,徐放只一句“你以为犯人那么好伺候”,便没了下文。父亲郑平担任刑侦大队长时,徐放是刑侦中队长,看着郑航长大,看着他当上警察,然后又向局里要求派郑航来城矶派出所给自己当副手,对郑航的关照无微不至,但就是不让他抓刑侦、抓治安,个中缘由他不说郑航心里也明白。
竞岗方案出来后,徐放让郑航报名竞聘人口管理大队教导员。这是个热门职位,许多偏僻点儿的派出所教导员、所长都盯着这个位置呢。但郑航不稀罕,他要竞聘派出所所长,原因很简单,当警察就得破案抓人,自己学的就是刑侦,就是要从基层领导做起,学会独当一面。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郑航的姨妈姚琴手里。在市人大担任副主任的姚琴坚决赞成徐放的意见,最后还补充一句:“最好不去参加什么竞聘,在徐放手下做事就挺好。”
尽管姨妈是郑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郑航并不是事事都听她的。姚琴在机关大院里待得太久了,牺牲奉献这些字眼儿对她来说太抽象,姐夫郑平的死已经让她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将外甥放到侦查破案的岗位上去。只有发小庄枫极力鼓动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庄枫当初和郑航一起报名参警,却在半道被刷了下来,但依然对警察这个职业心向往之。现在他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最善于分析评估。他认为郑航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不过,庄枫也提醒他,官场上的竞争,凭实力,也要凭关系。他让郑航做好两件事:一是增强竞争实力,二是把关键的关系搞定。
窗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口令声,一听就知道是新警开始训练了。关西也该绕着操场跑步了。五点半钟,天蒙蒙亮,操场已十分热闹。一个月来,他也是这热闹中的一员,为了顺利通过体能测试,他和新警们一样进行各种体能训练。可今天,他不想和新警们混在一起,更不想被关局长看到。
四
走到收容救助所门口,宝叔靠着廊柱悄悄地观察。对面街区中央有一个很窄的门脸,虚掩着,没有挂任何招牌,但门框上贴着一张手写告示:“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见面时间:每周一至周五上午九点至十一点。”
现在不是见面时间,但门是开着的。宝叔向两边张望,楼右边一道栅栏挡住了入口,左边是一条双车道的马路,隔开了收容救助所和管理中心。他顺着马路走过去,过了一道石灰拱门,进了一个院子。两排整齐的桂花树,几丛灌木,零散的草皮,十几个塑料凳子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吃东西,一地的烟头、果皮和空易拉罐……
宝叔心里涌起一股厌恶,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他明白自己这身广告衫、牛仔裤、破靴子的打扮,和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再往里面走,却有人看守。注意到宝叔走过来,立即喝令他止步,等喊到名字再进去。他想,真的走错了地方,这里还是收容救助所。贫困的原因很多,有人好吃懒做,有人身患恶疾,有人被剥夺了应有的权利,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人生目标,只能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时间一长,便永远失去了重新站立的能力。这样的人生能改变吗?政府的救助也不过维持现状而已。
宝叔决定执行B计划。他离开收容所,步行几公里,来到贯通辰河大道的佘湖桥下。日头缓缓下沉,气温也降了下来。宝叔的目光锁定在一棵银杏树下的三个人身上。他们懒洋洋地躺在破棉絮上,轮流抽一根烟、喝一个矿泉水瓶里浑浊的液体,那瓶里装的肯定不是水而是酒。宝叔盯着三个流浪者看,其中两个也盯着他,不过眼里没有明显的敌意。
他向那三个人走去,逐个观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儿,右脚重度残疾,背靠银杏树坐着。头发大概有大半年没有修剪了,粘糊糊的,上身穿着一件长袖圆领衫,胸口的“police”十分惹眼,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下身穿着一条沙滩短裤,露出两条参差不齐的腿。这时节穿短裤似乎少了点儿,不过当你看到他右边膝盖截肢处的断口,就不会再有其他情绪了。第二个看起来像欧亚混血儿,满头半黄半棕的卷发,鼻子很挺,脸上有大块大块的白斑,二十多岁,很瘦,面呈病态,一眼便知是个瘾君子。第三个人背对着宝叔盘腿坐在草丛里,尖削的肩膀挂不住衣服,破了几个大洞的黑色毛衣松垮垮的,可以想见一排排肋骨。
宝叔说:“兄弟们想好好吃一顿吗?”
混血儿冷冷地盯着他:“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我也想吃了。我是宝叔,原来在瑶光混的。”
混血儿别过脸,嘟囔了一句。男孩儿开口了,努力表现得友好,但避开了宝叔的目光。“我是计伢子,这是我军哥,这是……”男孩儿正准备介绍下去,背对宝叔的人忽然伸出胳膊肘,撞了一下男孩儿的腰。
宝叔上前伸出手,希望这动作能够表达他的善意。男孩儿和混血儿僵住了,气氛有些尴尬。宝叔想绕过去跟第三个人打招呼,那人却突然微微侧过身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想逗我们开心吗?”
宝叔心里一惊,正准备转过身去,那人跳了过来,一把将他强按在地上。
“志佬,你干什么?”宝叔努力保持平静。志佬与宝叔曾是强制戒毒所的牢友,两人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屁!”志佬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真有事。我有个亲戚得了癌症,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他不求治好病,只求……”
“你又想骗我。”志佬咆哮着,“难道你想把我交给警察吗?要是我有枪,我就一枪把你这个装着害人主意的脑袋打个稀烂!”
“我是真有事求你,我不可能把你交给警察的。”宝叔说,“我不是故意想害你。死王八让我带个包裹给你,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东西……”
志佬嘴角淌着口水,脸已经扭曲变形:“你不带那个包裹给我,我就不会复吸。我已经两年没有碰那些东西了,两年啊……可是你,你他妈一天就把我毁了!”
五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欢迎他。这是他从小就深信不疑的、令他伤感的事实。只是那时他还相信奋斗的力量,大学毕业后,这想法被无情地击溃。从那以后,他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意义。有一天晚上,他坐在佘湖山顶,想啊想,终于想清了一件事,他要为一个目标活下去,只要达成这个目标,让他干什么都可以,没有底线。
在他看来,夜晚是最美的时光。他缩身在车厢里。窗外没有灯光,很黑很安静,不时有风刮过车顶的声音,像毒蛇吐着信子,让他产生自己正待在十八层地狱的错觉。突然,他身体一僵,他好像在风中听到了人声。侧身望着窗外,仔细聆听,他确定是人声。他疑惑,谁会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他把水果刀放进小工具箱,推入驾驶座下。
一个年纪不小的夜行人从东侧走过,根本没有靠近他的车便转了弯。他莞尔一笑,都怪自己听力太好。这是他自小练出来的。孤独的夜晚,想妈妈、等待妈妈回来的夜晚,他以辨识屋外的声音打发时间。日复一日,连屋顶上走过一只猫,他都能听出那是张婶家的,还是王奶奶家的。
他直起身钻进驾驶座。虽然那人没有走近,但他还是准备观察一下周边的情形就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蹲守很久,他不喜欢空耗时间。启动引擎,车子刚起步,座位下面发出“哐当”一声。他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座位下,缓缓拉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工具箱。箱子看起来只有一本五六百页的书籍那么大,里面放的是一套医疗解剖器械,十分精致实用。他检查了一下,一格一格的内袋上别着锃亮的金属器具,都是白天在家里用药水消过毒的。
他将中间的隔板掀开,下层是一小卷强力透明胶带和两把普通的水果刀,刀刃锋利,一尘不染,绝对查不到指纹。除了这些,他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小瓶水合氯醛以备不时之需——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机会使用。旁边是一沓一寸见方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白色透明的粉剂。这是他用作物证的东西,常人难以找到,但他总有办法,很多跟这东西有染的人把他当作救命恩人。
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思考是否还遗漏了什么。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说实话,他有些紧张。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开始日期上犹豫。四年来,那些特定的夜晚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历历在目,但白天的一切即使昨天才发生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梦一般。
春天来了,万物生发,整个世界都欣欣向荣,腐朽的、肮脏的、垂死的、毒害的,都该消失才对。他站在花红柳绿的辰河边,四年来的春光在他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他很担心,一旦等得太久,所有的记忆都会统统消失,它们会和其他想法——那些让他疯狂,又让他备感寒冷的想法一起,消失在空虚的黑洞里。他又会再次坐到佘湖山顶,怅然若失地,无助地眺望,感觉生命的无趣。
汽车离开黑暗的小巷,绕过南正街,进入辰河大道。经过佘湖桥时,他拿出一个食品袋——袋子早已用氨水擦洗过,一个指纹都不会留下——轻轻地放在桥头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群群流浪者,不用多久,这东西就会成为他们的美餐。
行了,只等鱼儿上钩。他把车停在遥岭巷转角的阴影里,放倒靠背椅,舒服地躺下。四年来,每到春夏交替之际,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在车上度过。四年,他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这得益于最常见的车型,不断变换的牌照,以及最隐秘的内饰。表面上,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内的情形——破旧的仪表台、普通的座垫,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错了,你看到的,只是车窗玻璃贴膜给你的幻象。
这一刻,他头脑一片澄明。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对吗?为什么四年过去,我却感到更加空虚,更加寒冷?那些卑微的灵魂虽然肮脏,但相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作恶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他的疑问持续着,但是这个世界不会给出答案,它从来都有自己的逻辑,总是自行其是。因此,他也只能自行其是,做他力所能及的拯救。
对,就是拯救。他拍拍胸口,工作挂牌还在里面。他拿出来,最后检查了一遍。挂牌设计简洁,美观大气,蓝底白字,上面写着:副主任。
六
方娟下了汽车,置身于一片孤立的江湾,不大的沙滩延伸到江心,上下游都是高高的悬崖。江水是如此浅而清澈,沙滩边除了很少的赭色破木块,几乎没有污渍和生活垃圾。这在水污染严重的辰河市真是难得一见。她在沙滩上欢喜地转圈,长裙像花一样绽放,直到发现男人们全都直直地盯着她,才羞涩地停下来。在被男人掌控的禁毒支队里,方娟是参加这次聚会的唯一女性。
回到男人聚在一起的地方,禁毒办主任乔军拿给她一瓶椰奶。她其实想喝矿泉水,或者像男人一样喝啤酒,但她不想拂乔军的意。最近,乔军十分关心她的感情生活,时不时问她找到男朋友没有。她总是说正在找,但还没确定,这是给人机会的意思。她想既然乔军关心,想必想介绍一个什么人。
江边的阳光晒得人很舒服。男警察们有的在钓鱼,有的在打牌,有的在烧烤,有的躺倒在沙滩上晒太阳,有的干脆去水里扑腾。乔军在沙滩上铺上厚厚的报纸,邀请方娟坐下。“你还记得上个月卧轨的瘾君子吗?后来查明,那家伙竟然是想在铁轨上睡觉。”
她盘腿坐在他身旁。“这人我印象不太深,记得他来过两次管理中心,想拿美沙酮。”
“他家人要闹事,关局长头痛得紧。你知道是谁摆平的吗?”乔军停顿了一下,但没得到方娟的回应,只好继续说,“毛南葵。因为警察赶到铁路现场时,死者已被轧成碎片,尸体碎块被狗咬得一塌糊涂。”他大笑起来,凸起的腹部跟着抖动。“他家人想要尸体,毛主任让几个瘾君子去处理,他家人再也没出现。”
方娟勉强笑了下,但她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南葵才二十八岁,已经是维稳办副主任,前途无量,而且他父亲是人大主任……”
原来乔军介绍的人是毛南葵。这人方娟见过,印象还马马虎虎,但乔军讲的故事太煞风景,让毛南葵的形象打了折扣。妈妈说过,找男朋友也好,找丈夫也好,最重要的是善良。她前面谈过几个男朋友,特别是大学谈的男朋友迪,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完美,可惜他去了澳大利亚,再也没回来。
江边掠过几只水鸟,嘎嘎的叫声把她从对前男友的回忆中唤醒。她环顾四周,身边都是男性警察,他们的话题她插不上嘴。几个男人从水里走出来,大头短裤包裹的臀部和下身原形毕露。方娟转过脸。她对待有暴露癖和讲下流话的男警察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动不动就针锋相对的话,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尴尬。看到分管侦查的副支队长童文独自在清静的悬崖边钓鱼,她走了过去。
“是什么让我们迷人的警花眉头紧锁?”
方娟把目光从童文脸上移开,盯着钓竿。“你碰到过令您寝食难安的案子吗?”
“那种融入骨髓,时不时闪现在脑海,感觉遗憾、愧疚、疑惑,几年,甚至十几年后仍让你半夜尖叫着从梦中惊醒的案子?”童文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方娟,然后轻轻摇摇头,“没有,我听说过,但自己没遇到。怎么,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方娟把报纸铺在一块石头上。“没有。但接到两个骚扰电话,我怀疑与某个案子有关。”
“现在真是恐怖主义盛行的时代啊,连我们的小姑娘都受到威胁了。会不会是某个仰慕者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方娟的脸红了。
“找个男朋友保护你,或者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去查一查。”
“我查过了,是两个不同的号码,而且是无记名的,仅仅分别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怀疑他还会换另一个号码给我打电话。”
“你向乔军报告过吗?”童文的面色凝重起来。
“说过,但他认为只是个恶作剧,还告诫我不要再告诉别人,说什么会影响我的名声。我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请教,而且,这事真的跟我的私生活无关。虽然我不是管理中心的主要负责人,电话里讲的事也不涉及管理中心的管理,但和管理中心涉及的人有关。”
童文点上一支烟。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是个半政府半民间性质的机构,方娟只是代表公安机关禁毒协会在那里协助管理和实施监督,挂名副主任,其实什么级别都没有,也不对管理中心负责。也就是说,方娟与管理中心没有利益冲突。如此郑重其事地寻求内行人的建议,她一定是觉得这件事情非常严重。
“我到管理中心才两年多,”方娟继续说,“但电话里提及的案件应该是从四年前就开始的。不是毒品案,也不是涉及管理中心的案件,是刑侦办的案。”
半个月前,方娟接到了第一个电话。该死,她真希望没有听出电话里隐秘的阴谋。本来那个阴谋并没有涉及她,但因为接听了电话,她已经与那个阴谋有关了。
当时正是晚餐后,她在大院里散步的时间,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哪位?”
“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拯救吧,他又准备动手了。”对方的声音进行了伪装,听不出年龄和性别,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焦虑。她以为是邪教宣传,刚想挂掉,对方又说话了,“只有你看出了过去四年里案件的玄妙,发现了其中的谬误,赶快行动吧,只有你能揭开谜底,制止杀戮。”
“你是什么人,说的是什么案件?”
对方却挂了电话。方娟惊疑了好一会儿,但接着就跟闺蜜泡吧去了,便很快忘了这事。她以为这是别人打错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是在几天后。也是傍晚,她正在办公室整理资料。还是陌生号码,还是伪装过的声音:“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你是不是觉得他的作为正好帮助你减少了管理对象,因而准备放任不管?”
“你是谁?我又不是刑警,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能做什么?”
“因为只有你看出了案件的玄妙,只有你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什么案子?”
“生命是平等的,并不能因为他们弱小和卑微就可以任人宰割,他们罪不至死。”
这个电话让她真正惶恐了。她立即将情况向管理中心主任和乔军做了汇报,可他们的态度让她很失望。
“我去吃烧烤了,要给你送些过来吗?”方娟站了起来。
“心放宽些,在公安搞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碰到。我在刑侦十几年,恐吓信、威胁电话,还有死猫、死狗、子弹什么的,经常收到……”
她笑了笑,转身来到沙滩上。烧烤炉掀起一股热浪,让她原本黯淡的眼睛再次闪烁出快乐的光芒。衣兜里传来一阵震动。她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屏幕上,十一个冰冷陌生的数字在召唤她。
划开接听键,她还没来得及招呼,一个扭曲刺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的吧。这么久了,你竟然没做任何努力!”
“我能做什么?”方娟走到远离其他人的空旷处,停下脚步,向高远碧蓝的天空望了一眼。这次是白天,而且还是中午。
“你能做的。你终归是警察。”
“那你不要再跟我绕圈子了,告诉我真相吧。我要的是有用的信息,不是谜语。”
“你想看着他们死亡,再看着无辜者接受审判?”
“你也不比我高尚!算了,现身吧,不要再站在幕后。或者,你想从中得到什么,你跟我直说怎么样?”
对方沉默了。她明白,这世界充满了功利,但如此没心没肺的直言,说不定会捅到对方的痛处。她用力把手机凑向耳边,她不想让电话就这么断了线。领导越是不相信她的说法,越是激起了她的斗志。该死的,这电话太可恨了。
去年以来,她一直在搜集那些案件的资料。四月到七月,所有案件都发生在这段时间。现在正是四月,从接到第二个电话起,她便很紧张,非常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春意越来越浓了。”对方的声音变得舒缓了。“他耐不住了,他认为,生机焕发时,丑恶和腐朽的东西必将消亡,就像绿叶生黄叶落,所以必须制造一场杀戮。”
“那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警察会把他抓起来,这样就没有杀戮了。”她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怕他?对吗?你不敢说!”
“我劝过他,但他觉得那些人该杀,他控制不住自己。”
“但你知道杀了他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如果你关心他,担心他的安危,那就请告诉我,他是谁?现在在哪里?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我不知道……”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无比悲伤,方娟差点儿就相信了。“如果你能帮我,或许早就把他缉拿归案了。可是为什么你们却找不到他……努力吧。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春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时间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
电话挂断了。方娟独自站在空旷的沙滩上,握着那只手机,心里喊出一连串平日听着都脸红耳热的脏话。她点击回拨键,铃声响了一下,便传出秘书台的声音。再回拨,已经关机。迎着清凉的江风,方娟让自己冷静下来。对方说的一句话似乎十分耳熟……对,是海子的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里的一段:“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
打电话的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他把海子诗里的冬天改成春天,便为他所用,十分贴切。这已经是第三个电话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做。“时间迫在眉睫”,方娟心里很清楚,鲜花的芳香和绿叶的清新,那也是死亡的气息。她得去找刑侦支队的破案专家们说说,把这几个电话的内容告诉他们,把她的怀疑告诉他们……
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从怀疑到观察到搜集案件资料,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她又想起去年冬天参加的那次庭审。被告人吴平凡曾是他们的管理对象,她很熟悉,不相信他会杀人。吴平凡一直喊冤枉,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庄枫以被人栽赃嫁祸为由做了无罪辩护,但检方提供的证据链条明晰,确凿无疑,令庄枫和吴平凡无法反驳,最终判处了死刑。事后,庄枫跟方娟谈到那起案件,说法官和检察官其实都对吴平凡杀人有一定的怀疑,但落在吴平凡身上的那些证据太完美了,不判死刑,简直就是对法律的侮辱和讽刺。
她不能怀疑警方的取证。
七
看到这些人,郑航简直要精神失常。再往前面跑,穿过遥岭巷、九井湾、百步蹬,几乎每个路口都被一群流浪者占据。他平时很少看到他们,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晚上都窝在家里。如果他习惯于夜生活,很快就会掌握他们的活动规律。
跑出百步蹬,进入解放路时,郑航装作不经意地向左瞥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坏精灵”,他认识。高个子,大块头,发达的肌肉可以媲美运动员,穿一身垃圾场上捡来的太空服,到处是破洞。但站在路上的架势,真像恪尽职守的保安。他面无表情,不给钱也没有怨言。也许下次这些过路人就会心生愧疚,主动拿出钞票了。
郑航继续往前跑,进入老玻璃厂的后墙小巷。这一带是未改造的棚户区,赖着未搬的原住民都已经熄灯睡觉。路灯昏暗,没有人,没有声音,远处暗黑的厂房和四周高耸的大树仿佛一道不祥的屏障,将他与文明世界隔开。他跑得有些累了,手机记步软件显示他已经跑了十公里,完成了每日目标。他停下来喝了口水,休息一会儿,决定再在这里打一套擒敌拳,熟悉熟悉擒拿动作。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郑航的实战经验虽不丰富,但懂得许多跟踪与反跟踪知识,在这无边的暗夜里,点滴响动都会激发他的本能。他一个转身,闪入暗影里。脚步声停下了片刻,接着,有更多细碎的声音传来,也许来者不善。郑航突然想到父亲,如果父亲面对这种情形,他会怎么办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仿佛听到父亲的声音。接着,他撒腿就跑。
细碎而迅速的脚步声就在他身后不远。慌乱之下,他想朝棚户区里跑,但马上否定了这个主意。棚户区里太过阴暗,再说,这里根本找不到帮手。他必须抄近路跑到大街上去,跑回公安局大院附近,回到有光、有人、有警察同事的地方。
声音渐渐逼近。前面十多公里的奔跑早就让郑航的身体疲惫不堪,现在,他的肺快要爆炸了。对方快追上来了,速度不错,这点毫无疑问。他没有看到对方的样子,但一定敏捷而强壮。
很快到了小巷尽头。路上打着几根水泥桩,用铁丝串连形成铁丝网,当作出口栅栏。看上去,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周围野草丛生,脚下一层厚厚的腐叶。郑航发现有人用电缆钳沿着一根桩子剪出一个豁口,蜗牛一样谨慎地穿过铁丝网豁口时,郑航看到了那个跟踪者。看不清什么模样,但个子不高。如果郑航不是体力透支,完全有信心把他撂倒。
穿过豁口,郑航迅速跑到人行道树边,边跑边留心身后的动静。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被踩踏的树叶和折断的树枝噼啪直响。跟踪者正在穿过豁口,可就在这时,后面又出现一个人,个子很高,但脚步踉跄,喘着粗气,显然也已筋疲力尽。
眼看着就要穿过铁丝网,跟踪者突然一声惊叫。高个子追了上来,拉住了他的外衣。他没有退缩,狠狠一拳砸在高个子脑袋上。跟踪者——已经不能再叫他跟踪者了,或许他才是被跟踪者——小个子才返身继续跑,高个子扑上去,抓住他一只脚。他拼命地踢,想甩掉他,但是高个子再向前扑,抓住他另一只脚,把他拽了过来。小个子还想往前爬,高个子扑到他身上,挥起拳头就往他头上砸。小个子用双手护住脸,接着,高个子一声嘶吼,缩回了手。后来郑航才知道,小个子使用了防狼喷雾器。
高个子倒在地上,闭着双眼痛苦地嚎叫。小个子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爬起来。防狼喷雾虽然有效,但只是权宜之计,不能一劳永逸地击败对手。郑航跑过去,顾不上照看小个子,先拿出警绳把高个子捆个坚实。再回头扶小个子,却发现小个子原来是个女的。
病床上痛得不停嚎叫的堂兄一直在宝叔眼前闪现,还有堂兄疯狂的目光。堂兄是家里对他最好的人,在他吸毒、戒毒的过程中,一直默默地支持他、鼓励他,让他有勇气面对生活。现在,堂兄求他找些毒品缓解疼痛,他竟然找不到,怎么对得起堂兄这些年对他的关照?
宝叔快步上了街,感觉腰部有些僵硬,那是刚才志佬踢的。转过湖口井,前面是条死胡同,但它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院落。宝叔以前喜欢在那一带遛达,一些零包贩毒的瘾君子也愿意在那里活动。院落的后墙倒了一块,成了胡同的出口,穿过去是一片橘树林。月亮出来了,但宝叔没有看到林边停着一辆熄了火的汽车。
他在苦苦思考,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白粉。前一个月,他一直通过医院的朋友买吗啡,但吗啡已远远不够用了。月光透过树林,投下令人恐惧的阴影,宝叔断定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从树丛中跳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他身上。
“你干什么!”他尖叫着。他感觉有铁片似的东西在手臂上刮,就像尖利的指甲剜进了皮肉里。他拼命地挣扎,但他根本不是年轻男子的对手。男子抡起拳头,那是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拳头,不停地捶打在他的胸腹处,几乎把他的肋骨都打断了。
“为什么打我?”他无力挣扎,无力还击,只得可怜巴巴地求饶。
男子却并不答话,发泄似的挥舞着拳头。
“求你……”他可怜巴巴地抽泣着。
男子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发疯似的大笑起来。当他把手从他喉咙上拿开时,宝叔以为他不再折磨他了。可是,男子站起来,又朝他的背上猛踢了一脚。他感到内脏似乎已经破裂,喉咙里涌动着苦涩的胆汁。男子俯身又要来打,宝叔突然抱住他的右腿拼命地往外拉,男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宝叔挣扎着爬起来,拼命往前奔跑。终于回到大街上,男子并没有跟上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喘着粗气。他抽出一直藏在兜里的右手。五指血糊糊的,拇指和中指里还带着一小块皮肉。把男子拽倒在地时,宝叔狠命地抓了他大腿一把。
进入城矶派出所,小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指着郑航,一张脸红得像风中的杜鹃。
“别笑了,坐下!”郑航不客气地指着对面的沙发,“叫什么名字?”
“我是市局禁毒支队的,叫方娟。”
“市局的?”郑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自己在警令部工作三年,怎么对她没有一点儿印象?
“我在禁毒协会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工作,”女孩儿拉长声调,“最底层的民警,你不认识是正常的。我也不认识你。”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想起刚才的逃跑,郑航心里十分懊恼。
“你就是……郑副所长?”
“嘿,是我在问你话呢!”
“我知道。”她皱起眉头,那副随意的样子让郑航觉得更加奇怪。一个女孩儿,深更半夜被陌生人追赶,还被扑倒,竟然没事人一样。“你为什么在玻璃厂后墙巷子里耍拳?”
“这不全警大考核吗?”他脱口而出。
“哦,那是。”她点点头,似乎在肯定他是好学上进的好男孩儿。“郑副所长,我还想再问一下,你为什么跑步经过流浪者聚集的地方,再绕到玻璃厂后面去?”
“关你什么事?”他感觉受到了奚落,决定以攻为守。“你为什么跟在我后面?”
“你为什么跑?”她皱起眉头,嘴唇紧抿。“如果你不跑,我怎么会受伤?”
“回答我。”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方娟执拗地问。
“看来你真是个偏执的人。”郑航说,“那我告诉你,在那种环境里,我不想与偏执狂发生纠纷。惹不起,躲得起。”
她以牙还牙:“跑到那种地方耍拳的人跟我的偏执程度也差不多。”
郑航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刚才他高度紧张,此刻一下子松懈下来,整个人都瘫在那张单座沙发上。
“我说你们这些一心想当官的,也搞得自己太累了点儿。”
“训练强度确实有点儿大。”话一出口,郑航就后悔了。不过,警花没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郑航端详着她,第一次发现警花长得挺漂亮,只是脸上沾着汗水和泥灰,像个花猫。最终,郑航把桌上的纸巾递过去,“把脸擦一下吧。”
一朵红晕升上她的脸颊。“谢谢。你是竞争所长职位吗?”
“是的,主要是为了历练。”
“历练也不必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到那种地方晃悠。”
“也许你说得对。”
“离最终考核还有多久?”
“半个月。市局也搞竞争上岗吗?”
“没资格。”
“我想也是,太年轻了。”
“胡说八道,你该叫我姐才是。”她忽然生气地说。
值班员进来汇报了对高个子的讯问情况。高个子叫田卫华,自称看到小个子青年——他也把方娟当成男孩儿了——跟踪郑航,怕方娟对郑航不利,便一路跟了过来,于是发生了后面的扭打。
郑航板着脸说:“袭警,治安拘留十五天。”
“算了,看在他是你铁杆粉丝的分儿上,改成训诫吧。”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宝叔哀叹着,让热水自头顶冲刷而下。他舒展开身体,一处处检查着,除了被铁片刮去几块皮肉的小伤口,其他部位没有明显的伤痕,却疼得钻心。青年的动作熟练得如同一名职业拳手,他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伤害别人。遭到袭击的过程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现,青年除了狂笑,没有说一句话,这让他感到事有蹊跷。十多年来,他除了待在强制戒毒所、看守所,就是窝在家里不出门,谈不上得罪什么人,那个青年为什么要袭击他?是认错人了吗?
他关掉热水器,穿上睡衣。刚才服下去的止痛药和消炎药的效果显现出来了,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些,胃部却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突然失去理智,胸中燃起了难以抑制的怒火,一脚踢翻了过道上的小鱼缸。鱼缸摔成碎片,四只小金鱼躺在地板上无力地挣扎,一开一合的嘴里似乎发出无助的叹息。
这让他想起了强戒所的牢友刘居南。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刘居南突然打电话给他,说被人打了,希望他能送点儿药去。他去了,看到刘居南躺在床上,嘴里发出金鱼似的叹息。刘居南的身上没什么伤痕,但疼得厉害。那晚,他给刘居带了药。第二天再去看他,却听说他被警察带走了。
他跨过过道,任金鱼在那里挣扎。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几条金鱼的死活?
八
早上,照例要去考核训练处签到。然后是训练组组织的集体训练,立定跳远、单双杠、仰卧起坐,都是常规动作。接着,是十公里越野跑,每个人手里都有跑步记速表,有一条规定的路线,但你要另跑路线也行,只要达到规定的里程就可以。
成群结队地跑出操场,跑出院门,慢慢地,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节奏,人群渐渐分散,有的还在同一条街上,有的选择了沿河风光带,有的选择往郊外跑。沿河风光带晨炼群众多,是御定路线,意在向百姓宣示警威。郑航感觉体力跟不上,形象不佳,便往郊外跑。但是,跑着跑着,还没出市中心,他就落到了队伍尾巴上。
他感觉今天的体力反常地虚弱,不仅肌肉筋腱疼得厉害,肝肾部位也隐隐作痛,出现了典型的气痛症状。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晕过去了。他慌忙歪到路边,扶住一棵行道树,该死的氧气似乎稀薄了些,无论怎么呼吸都嫌不够,他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穿过湖口井,向橘树林走去,希望那边的空气清新些,让他增强些活力。突然,他感到从背脊冒起一股冷气,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别是要感冒了,他极度沮丧,郑航,你究竟要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他在一块台石上坐下来。已是黎明,朝霞张布东方,可他的眼前却星星闪烁。有一种浪漫的说法,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是母亲呢?是他们在照亮我吗?郑航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他惶恐地四处张望,星星消失了,橘树林沉默不语,又仿佛不怀好意。
他站起来,逼迫自己往前走。穿过橘树林便是郊外的大道,可一堆古怪的想法涌进他的脑海里。郑航紧盯着前方,是的,这片晦暗的橘树林让他不安。为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一株株普通的橘树在这个早晨似乎都化作了精灵,偷笑着目送自己这个战栗的独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运。
鼻子里突然有股血腥的味道。郑航几乎要叫出声来,他把手伸向腰部,一边狂奔,一边胡乱地摸索着手枪。可是,枪已入库,什么防身的东西也没有。昨夜,当他感到有人跟踪时,恐惧感一下子攫住了他。他当时想起了他偷听到的关西与姨妈的对话,报复父亲的罪犯吴强疯狂叫嚣,要让他绝子绝孙……是吴强吗?难道吴强能从枪口下起死回生?
不,不可能。
郑航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杀害,只是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在梦见自己死之前醒过来。不,他的梦十分完整。被人连捅十几刀,倒在地上,鲜血流出很远很远。他还清楚地看见那个凶手,轻蔑地笑着,随手将刀扔在地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噩梦,从不尖叫。可是,梦中凶手轻蔑的笑会陪伴他一整天。凶手为什么对他如此轻蔑?而对父亲的记忆闸门,由此又悄悄地打开……
跑,得继续跑。郑航在橘树林里艰难跋涉着。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他蹒跚着来到一块空地上,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往前方望去……太阳出来了,视野宽阔了,郑航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林中的光线——橘树林里不止他一个人。前方十多米就是一座废弃的庭院,庭院与橘树林间有一块小坪,坪的正中央躺着一个身体蜷曲,呈干虾样的男人,花白的头发,破烂的靴子,身上穿着黑色毛衣和灰黑的牛仔裤,脸色跟他衣服的颜色差不多……
郑航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男人的脸,然后什么都明白了。背脊再次升起一股冷气,一阵颤栗掠过全身。他惶惑地四处张望,双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最后,他颤抖着手从肩带上取下对讲机……
第二章 复制的春夏
九
听到郑航的呼叫,第一个赶到的就是徐放。他跳下警车,看到郑航正弯腰检查死者的脉搏。那人无疑早已没有心跳,郑航只是确认一下。案件发生在城矶辖区,但不归派出所侦办,徐放立马向关西和贾诚做了汇报。
齐胜和欧阳伟赶到现场后,徐放带着郑航离开了橘树林。郑航知道徐放要对他说什么。徐放是父亲的同事、下属,也是父亲情同手足的兄弟。听母亲说,父亲死前,拉着徐放的手,拜托他帮忙照顾儿子。但徐放只是叹息一声:“这个现场太普通了,恐怕只是一起纠纷引起的激情杀人案。”
“有点儿像。死者身上有多处瘀伤,左脸擦伤,不过,橘树林似乎不是第一现场,没有搏斗挣扎的痕迹。”
“现在还是不要妄作推断。”徐放说,“你当时怎么就跑进橘树林里去了呢?”
郑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徐放也没有深究。
“你来派出所两年了,知道刑侦与派出所的办案程序。我希望这个案子由刑侦全权处理,不要把我们搅进去。”
“他们要求协助怎么办?”
“那你就要学乖点儿。市区那么多刑警,他们有自己的专案组,有自己的侦查措施,不喜欢别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对于一具躺在树林里的尸体,他们有他们的办法,知道吗?”
“我学过刑侦。”
“我知道你学过,但是别忘了书本与实践的差距。记住,你只是一个负责社区警务的副所长。当然,尸体是你发现的,刑侦方面肯定会来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尽力配合。不过仅此而已,案件和你没有关系,我希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应对考核上。”
“放心吧,我会的。”郑航机械地回答。
徐放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这个岁数,再也上不了台阶啦。你不一样,年轻,有冲劲,有能力,必须好好拼一把。警营跟官场一样,必须时时处处谨慎小心。你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为领导分忧;过硬的考试考核,你必须冲在前面,让人刮目相看;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插手别人的事。这些事三两句话说不清,都需要你自己去仔细体会……”
徐放的话发自内心,简直就是父亲般的教诲。但是,这跟他发现那具尸体有什么关系?看徐放的样子,仿佛自己惹上了大麻烦。
“他们要做笔录,我如实回答就是,其他的我也插不上手。”
“让你插手也不要插,就说所里工作很忙,我会帮着打掩护的。”
“打掩护?如果他们找我,为什么不能让我在处理这种案件上积累点儿经验?”
徐放的语气强硬起来:“你以后有的是案件需要办理,经验也不需要从这起案件里积累。既然话说到这分儿上,那我再多说几句。你是个工作狂,交办的事情让我没话说。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狂精神不仅没有让你跟同事建立深厚的感情,说不定还带来了怨恨,也许他们觉得被你漠视或蔑视,也许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事实上,你给人一种冷漠的印象,即使是你身边的人,也认为你拒人千里之外。如果你一直这样没有朋友,没有支持,你觉得你能走多远?海边有句谚语,如果你跟鲨鱼一起游泳时流了血,那你最好赶快从水里爬出来。”
郑航没答腔,硬生生地咽下了一个苦笑。这谚语他以前就听过,意义不言自明。徐放暗指他父亲,正中他的软肋。
“这段时间的训练太辛苦了,你先回家休息吧,有事打电话给你。”
在徐放的眼里,他仍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把握不了,仿佛白痴似的躺在别人的羽翼下睡觉。郑航觉得所有的日子都白活了。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离开派出所,郑航一脚踏进了阳光里。他没有回家。虽然刑侦大队会找他做笔录,但肯定要等到下午甚至晚餐之后。也就是说,他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