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皇后

(长篇小说连载)

文/封凯明 张宝中



第一章 “猎鸦”行动

局党委会上,当局长周弘毅提出他心目中禁毒支队长的最佳人选时,大家都面面相觑,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如果周弘毅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大家会认为他是为了活跃气氛故意搞笑。但自从周弘毅从北京空降到鲲城担任公安局长以来,一向不苟言笑,看上去没一点儿幽默感。

周弘毅提出的人选是局政治部老干处处长廖怀德。廖怀德是军转干部。军转干部到地方公安机关大多是不受待见的,尤其是在刑侦部门。破案是个专业活儿,他们都是门外汉,一般都得靠边站。况且廖怀德在部队做的是技术含量较低的后勤工作,转业到公安局,在老干处也是搞后勤。当然,他这个老干处处长干得还是不错的,但他会破案吗?估计让他抓个小偷都抓不着,更别说专业性很强的禁毒了,搞不好连毒品的种类都分不清。万一把咸盐当成了海洛因,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鲲城作为沿海的一个副省级城市,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城市的发展一日千里。时至如今,这座城市开放、大气、现代、包容、美丽,充满活力,其繁华不亚于上海,甚至香港。鲲城港是世界著名的集装箱码头,从海上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方盒子”连绵不绝,蔚为壮观。同时,鲲城也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一千多万城市常住人口中,本地居民只占十分之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说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繁华和罪恶永远是一对孪生兄弟。在流光溢彩的背后,刑事发案率也居高不下,尤其是涉毒案件。瘾君子遍布城市的酒吧、KTV、会所、宾馆,麻古、摇头丸、K粉、冰毒、海洛因等各种传统和新型毒品在这里都有市场。因涉毒犯罪高发,近几年,鲲城得了一个“雅号”——“冰城”,即冰毒之城。就像提到“赌城”,人们都知道是澳门,提到“性都”,人们都知道是东莞一样,提到“冰城”,很多人想到的不是哈尔滨,而是鲲城。但是,因为历史和制度的原因,澳门的博彩业是合法的,东莞近几年加大了整治力度,“性都”的帽子已经摘掉,而“冰城”这顶帽子,鲲城却戴得越来越结实。

鲲城的情况让公安部的领导坐不住了,于是将周弘毅空降到鲲城,担任市公安局局长。不到半年,周弘毅又升任为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周弘毅到鲲城的主要任务就是彻底摘掉这个城市“冰城”的帽子。

4月中旬,周弘毅到鲲城上任。经过一个夏天的调研和观察,他感觉各方面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市局禁毒支队是禁毒的龙头,他首先要做的,是加强禁毒支队的力量。支队长这个人必须有能力,还必须是他绝对信任的人。于是在9月初,他撤了支队长杨治平的职。

杨治平身材瘦高,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喜欢皱着眉头,表情总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落寞。自警官学院刑侦专业毕业后,他一直在鲲城市公安局工作。周弘毅上任后,他的办公室杨治平一次都没去过,因为他没找杨治平谈过一次话,杨治平也没找他汇报过一次工作。召集中层干部开会的时候倒是见过几次,每次开会,杨治平都坐在角落里,也不看周弘毅,自始至终低着头记录。不过据说,实际上他不是在记录,而是在本子上专心致志地画小孩儿头。平时在公安局里,杨治平见了周弘毅都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打招呼的时候表情也很僵硬。周弘毅明显地感觉到,杨治平在鲲城公安局属于那种夹着尾巴做人的人。

周弘毅对杨治平的了解,小部分源于自己的观察,大部分源于他人之口。在周弘毅看来,杨治平老实、正直,人品没问题,工作能力也不差,但是,他的工作确实没干好。他当了四年的禁毒支队长,鲲城的涉毒犯罪不但没有禁住,反而更加猖獗。他的每次行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顶多抓几个小喽啰。不过,话又说回来,倒不是他不努力,恰恰是因为他太努力了——他缉毒的决心和豪气让很多人害怕,所以每次行动都有人通风报信。周弘毅还了解到,杨治平是前任局长提拔的干部,但前任局长在任职后期身体不好,长期疗养,市局的日常工作都是由常务副局长马晋南主持。杨治平不是马晋南的人,工作自然得不到马晋南的支持,他是有劲使不上。

周弘毅不知道杨治平的工作能力到底有多强,但他相信,再强也强不过他心目中那个禁毒支队长的最佳人选,所以他决定把杨治平换掉。结果,在市局党委会上,一个反对的都没有。常务副局长马晋南甚至说,换掉杨治平,可以体现局党委禁毒的决心,向上级领导和群众表明,我们这届局党委是真心禁毒的。杨治平被“发配”到市局看守所当教导员,虽然级别没变,实权却没了。但杨治平没有一句怨言,当天就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开着车去看守所报到了。

换掉杨治平,党委会一致通过,在任用廖怀德的问题上,也是惊人一致,不过,是一致反对。局党委委员一共九个人,除了书记周弘毅,其他八名委员都对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也很一致,那就是廖怀德不懂业务,不能胜任。其中,马晋南言辞最为激烈。他坐在周弘毅的右边,周弘毅的余光能瞥见他额头鼓胀的青筋。和其他人相比,他的情绪明显要激动得多。其实,他心里的小九九谁都明白:廖怀德不是他的人。他希望禁毒支队副支队长吴刚升任支队长的职位。

周弘毅认真听每个人的发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等大家都发言完毕,他用略带安徽口音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这次党委会形成的书面会议纪要,对我做出的这个决定,以及大家每个人的意见,都记录在案。如果用人失察,我不会推卸责任。”他扭头盯着角落里负责做会议记录的秘书,等秘书抬起头来,他说了两个字:“散会!”

会议是上午十一点结束的,三个小时后的下午两点,廖怀德调任禁毒支队支队长、杨治平调任看守所教导员的通知就由局政治部下达到了各单位。

最郁闷的当然是副支队长吴刚。吴刚追随马晋南多年,马晋南也曾向他许诺,将来自己当了局长,禁毒支队长这个位子一定是他吴刚的。没想到老局长退休了,马晋南却没当上局长,而新局长一点儿也不照顾马晋南的面子。

马晋南的郁闷程度也不亚于吴刚。他郁闷好几年了。马晋南是刑警出身,从侦查员到经侦大队副大队长,后来连升三级当了刑警支队长,六年前,又荣升副局长,可谓平步青云。唯独局长这个台阶,始终登不上去。他相信,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如果组织上任命他当局长,大家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也走过不少门路,该送的送了,该拜的拜了,就等老局长退休。没想到公安部突然插了一杠子,空降了周弘毅任局长。和周弘毅相比,他自知竞争力不占优势,所以经过一个夏天的心理调节,他的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了。没想到,在禁毒支队长的人选上,周弘毅宁可让搞后勤的军转干部廖怀德上位,也不让有多年禁毒经验的副支队长吴刚“转正”。马晋南认为,这分明是在打压他这个常务副局长。

不过,马晋南善于逆向思维。换一个角度考虑,任命廖怀德当禁毒支队长,对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他感觉周弘毅在政治上不成熟,没把部领导的意图领会透。部领导让你来禁毒,你却用一个搞后勤的外行来当禁毒支队长,这不是自毁长城吗?因为用人失察,到时候事情搞砸了,局面不好收拾,周弘毅就得灰溜溜地走人。到那时候,局长八成就是他老马的了。

马晋南等着看周弘毅和廖怀德的笑话,他觉得这一天不会太久。

其实,如果马晋南知道廖怀德的经历,就不会这么想了。周弘毅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廖怀德,是廖怀德的老领导。廖怀德曾经是一名响当当的缉毒英雄,在缉毒一线的中缅边界,和缅甸北部果敢地区的大毒枭斗智斗勇,血雨腥风十几年。

果敢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2011年之前叫缅甸掸邦第一特区,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是华裔,比如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号称“果敢王”的彭家声就是四川人。在这里,人们说的大多是云南方言,写的是简体汉字,花的钱有缅币,但更多的是人民币,甚至电话座机都是云南的区号,手机是中国移动,就连小学和中学(没有大学)的教材也和中国内地差不多。如果一个中国旅游者来到果敢,看到和听到的都和内地相似,基本没有出国的感觉。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果敢地区崛起了一个大毒枭,名叫桑坤,据说曾是“金三角”前大毒枭坤沙的部下。桑坤也是中国裔,只是出生在缅甸。他的海洛因加工厂规模很大,隐蔽在深山密林中,每年能生产质量上乘的四号海洛因七八吨,在国际毒品市场极受欢迎。

位于中缅边境的德曲是桑坤的毒品进入中国的重要通道。廖怀德是德曲边防检查站的站长,也是名震中缅边境的缉毒英雄。桑坤的海洛因多次在这里被廖怀德查获,十几年共计四百多公斤,案值一千多万人民币。桑坤要把毒品输入中国市场,必须除掉廖怀德。

桑坤有个心腹,名字叫麻五。但麻五还有一个隐秘的身份——廖怀德的线人。大毒枭的心腹居然是缉毒英雄的线人,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是因为廖怀德救过麻五的命。

几年前,桑坤的武装与“果敢王”彭家声的部队交火,麻五不小心中了埋伏,手下都被打散了,麻五身负重伤,躺在边境线附近的草丛里奄奄一息。廖怀德带人在边境线巡逻时发现了他,把他送到了一家部队医院。如果没有廖怀德出手相救,麻五铁定没命了。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为了报答廖怀德的救命之恩,愿意为廖怀德提供情报,于是就成了廖怀德的线人。只要桑坤从德曲检查站走货,他都会偷偷通知廖怀德。廖怀德根据麻五提供的情报,一查一个准。不过,桑坤通过其他的边检站往中国走货,麻五却绝不会向廖怀德透露一个字。

每次从德曲检查站走货,都让廖怀德逮个正着,这让桑坤确信,他身边肯定有内鬼。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觉得每个人都像,每个人也都不像。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了应对的办法——既然中国警方可以在他这里安插线人,他也可以收买中国警察,那样不但可以揪出内鬼,或许还能把廖怀德除掉。

桑坤放出风来,6月10号上午九点,他将通过德曲检查站进入中国境内,四个人,三匹马,一百公斤海洛因。麻五不知有诈,马上将信息传递给廖怀德。廖怀德迅速制订作战方案,并上报州边防支队的支队长。得到支队长的许可,廖怀德带领检查站副站长赵志远、侦查科长李海涛以及七名武警战士提前赶往毒贩的必经之路老山口埋伏下来,准备把毒贩一锅端。

可是没想到,廖怀德等人还没进入老山口,突然枪声大作。原来,德曲检查站真的出了叛徒,叛徒把廖怀德的作战方案透露给了桑坤,桑坤先于廖怀德来到这里,提前设下埋伏。廖怀德原准备伏击桑坤,结果却被桑坤伏击了。

听到枪声的一刹那,廖怀德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大喊“卧倒”,同时将一旁的副站长赵志远压在自己身体下面。赵志远安然无恙,一颗子弹却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廖怀德的肩膀——要不是廖怀德,这颗子弹会要了赵志远的命。廖怀德一面组织还击,一面撤退。无奈桑坤的火力太猛,众人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危急时刻,廖怀德把大家的冲锋枪弹夹都集中到自己这里,与桑坤的火力对抗,同时命令赵志远带领其他战士撤退。赵志远和战士们却不肯扔下廖怀德。众人边打边撤,毒贩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廖怀德甚至听到了桑坤嚣张的喊叫声,还看见了麻五的身影……

廖怀德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这时他才知道,增援部队赶到时,两名战士已相继牺牲,赵志远和自己一样受了重伤,作战科长李海涛的尸体没有找到。

这次“老山口伏击战”发生在五年前的6月。廖怀德伤势较重,被送到昆明的一家部队医院,疗养一年才康复。他被大毒枭桑坤盯上了,显然不宜继续在检查站工作;另外,他已经四十一岁了,夫妻两地分居十几年,也该团聚了。组织决定安排廖怀德转业,由副站长赵志远接替廖怀德,担任德曲武警边防检查站站长。

但是,像廖怀德这样的缉毒英雄,是毒贩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转业回地方工作,也会被毒贩惦记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到报复,甚至会连累家人。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组织上为了保护廖怀德,给了他一个新身份。一是名字。他本来叫廖怀惠,这时改成了廖怀德。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之所以把“惠”改成“德”而不是别的,是为了纪念在德曲的工作经历;二是人事档案。在他的档案里,他是由甘肃某部的副团职后勤干部转业的,而不是云南德曲边防检查站站长。

廖怀德被安排在鲲城市公安局政治部老干处工作。他是山东人,没安排他回山东老家而是去了南方的鲲城,是因为他的妻子在鲲城海关工作。

从中缅边境的德曲来到繁华的大都市鲲城,廖怀德坐在这座十九层大楼第十二层一间朝阳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坐东面西。工作的间隙,他总是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向西望,那是德曲的方向。他身在鲲城,心还留在德曲。他想知道那个差点儿让他丢掉性命的叛徒到底是谁,即便不考虑自己,为了失踪的侦查科长李海涛和那两名牺牲的武警战士,他也要把这个叛徒揪出来。

“老山口伏击战”后,省武警边防总队成立了调查组,要把那个给桑坤通风报信的叛徒揪出来。位于中国境内的老山口伏击点,是廖怀德根据麻五的线报确定的。知道这个部署的总共有十一个人,分别是州边防支队支队长、廖怀德、赵志远、李海涛以及七名武警战士。

支队长肯定不会是叛徒,他抓的毒贩够一个连了,要想当叛徒不会等到现在;赵志远也不会,作为副站长,他不仅要参与制订作战计划,还要参加行动。子弹不长眼,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如果他是叛徒,完全可以找借口不去。可他不光去了,还表现得很英勇,被子弹打中腹部,险些就没命了;至于那七名武警战士,是前往老山口的路上才知道伏击点的具体位置的,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给桑坤通风报信。运用排除法,只剩下一个李海涛了。

当然,仅仅运用排除法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证据——调查组从李海涛的单人宿舍里搜出了五十万元现金。李海涛参加工作时间短,工资也不高,不可能攒下这么多钱。这是其一。其二,李海涛家里很穷,在“老山口伏击战”之前不久,他的父亲又得了重病,急需要钱。他妹妹多次给他打电话,让他想办法筹措。他向廖怀德、赵志远和其他同事借了两万多元,加上他自己攒的钱,一共往妹妹的银行卡上打了两万七千元。借的钱都打了借条,给妹妹打钱的凭证也在他书桌抽屉里放着。两个证据相互印证,就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李海涛需要钱,于是就有人给了他五十万元。那么,是谁这么有钱,一下子给了他这么多?最大的可能是,他被桑坤收买了,成了叛徒。

为了慎重起见,调查组还专程去了李海涛的老家山东青岛。他们得知,李海涛打给妹妹两万七千元后没再打过钱。他的父亲因没钱治病,放弃了手术,不久就去世了。也就是说,李海涛虽然有五十万元,却没拿给父亲治病用。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他的莫名失踪、五十万元现金、给同事打的欠条,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但是,廖怀德不能接受这样的结论。作为李海涛的老领导、老大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查清真相,还李海涛一个清白。

麻五不一定知道叛徒是谁,但他作为桑坤最信任的手下,也许会掌握一些情况。但是,“老山口伏击战”之后,麻五再没和廖怀德联系过,打他的手机,停机了。廖怀德分析,桑坤那次运毒应该有两个目的,一是要除掉他,二是利用这个机会让身边的内鬼现形。如果麻五暴露了,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麻五已经被桑坤做掉,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

在鲲城市公安局工作一年后,也就是“老山口伏击战”两年后的8月中旬,廖怀德利用休年假回山东老家探亲的机会,去了一趟李海涛的家。

李海涛的家在青岛市区西南方向四十多公里一个叫琅琊台的小渔村。他家很好找,最破的一家就是。这些年来,胶东半岛的农村发展得很快,这个海边的村子,多数渔民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只有李海涛一家还住在阴暗低矮的老房子里。李海涛的母亲正在院子里给小菜园浇水,他的妹妹李晓燕正坐在葡萄架下看书。李海涛的母亲看面相不算老,大约五十二三岁,却白发苍苍,脸上满是忧戚的神情。

廖怀德自报家门,说是李海涛的老同事、老战友,但他没说自己的名字。母女二人又惊又喜,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墙上挂着的一个相框吸引了廖怀德的目光,里面有几张李海涛在德曲边防检查站拍的照片,有穿着军装的,有穿着裤衩背心打篮球、玩单杠的,还有几张和战友在检查站门口的合影,其中一张合影中还有廖怀德。看着那一张张照片,廖怀德的泪水禁不住流下来。

李晓燕轻声说:“听我哥说,您是廖站长。”

廖怀德一愣,没想到李晓燕的眼睛这么好使。照片是几年前的,廖怀德穿着武警制服,戴着帽子,现在他穿着休闲便装,不仔细看,不是那么容易认的。他点了点头,说“那个事”之后他就不是站长了,转业到鲲城公安局工作。

李海涛的母亲抽噎着说:“廖站长,你能不能告诉我,海涛到底是死是活?”

这个问题廖怀德无法回答,只有一声叹息。

李海涛的母亲说:“部队上说海涛是叛徒,我不但拿不到抚恤金,出门还遭白眼。我是当娘的,我的儿是什么人我知道。海涛不可能是叛徒,他从小就想当英雄……”

李海涛是什么人,廖怀德何尝不知道?李海涛大学一毕业就到德曲检查站工作,廖怀德是他的第一位上司(也是最后一位)。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谈理想的了,可是李海涛喜欢和廖怀德谈理想。他的理想很简单也很具体,就是想当一名像廖怀德那样的缉毒英雄。大概受这种英雄情结驱使,每次行动他都勇敢地冲在最前面。“不怕牺牲”,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句口号,可对李海涛来说却是行为准则。

廖怀德询问李晓燕的情况,得知她在济南上大学,过几天开了学就是三年级了。廖怀德问她毕业后愿不愿意去鲲城工作,她很憧憬地说,鲲城是全国有名的大城市,当然愿意了。廖怀德心想,到时候一定要在鲲城给李晓燕找个好工作,但嘴上只是说帮她留意一下。

临走前,廖怀德把随身带的现金掏出来,只留了几百元路费,其余三千多元悄悄放在相框下面。他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李晓燕,让她有事随时和他联系。

去了一趟李海涛的家,廖怀德百分之百地确信他不是叛徒。既然如此,他就要把调查组的结论扳过来。休完年假回到鲲城,廖怀德给他的老上司周弘毅打了电话,希望总队对李海涛的事情重新调查。周弘毅没有明确表态,让他抽时间回云南一趟,面谈。

不久,廖怀德到昆明出差,顺便去边防总队见了周弘毅。关于李海涛的事情,他谈了自己的几点看法。第一,在他印象中,那次“老山口伏击战”李海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应该是中弹了。如果他是叛徒,就不会走在队伍最前面等着挨枪子了,桑坤的人也不会朝他开枪;第二,那次伏击战之后,李海涛再也没和家人联系过。如果他是叛徒,会得到桑坤的保护,就不会死,只要活着,就会和家人联系。他是个孝子,他的父亲当时还等钱做手术,即使他不回家,也一定会给家里打钱;第三,既然如此,肯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这个故意栽赃陷害李海涛的人才是真正的叛徒,而且肯定还隐藏在我们的队伍中。这比李海涛是叛徒更可怕。

廖怀德建议总队对李海涛的事情重新调查,揪出真正的叛徒。周弘毅基本认可廖怀德的看法,表示将会在德曲检查站内部秘密排查。可是半年后,排查还没有任何进展,周弘毅却上调公安部禁毒局了,排查也不了了之。

从廖怀德转业到鲲城市公安局,到周弘毅空降来当局长,前后是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间,廖怀德从老干处副处长升任处长,他的妻子罗秀华也升任鲲城海关查验处处长,他的儿子廖小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其间,他一直和李海涛的妈妈、妹妹保持联系,经常在经济上资助她们。李海涛的母亲虽然只比他大了十几岁,他却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李晓燕虽然只比他的儿子大了七岁,他却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李晓燕大学毕业后,他托朋友帮忙,安排她进了鲲城的名校——鲲城实验中学当老师。

这五年,廖怀德的工作、生活看起来波澜不惊、轻松惬意,可实际上,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因为每天他都在想李海涛的事情,每天都想干老本行——禁毒。李海涛戴着叛徒的帽子,让他着急;鲲城戴着“冰城”的帽子,也让他着急。他虽然不参与禁毒,但对鲲城的涉毒犯罪情况大体还是了解的。可是他又能如何?主动请缨去禁毒支队?一个政工干部去缉毒,会被当成笑柄的。他现在是从甘肃某部转业回来的廖怀德,不是全国闻名的缉毒英雄廖怀惠。局里的游泳池他从来没去过,因为他怕同事看到他腹部和肩头的两处枪伤。一个搞后勤的部队干部,是没有机会挨枪子的。

廖怀德只能焦急地等待机会。让他欣喜若狂的是,他多年前的老上司周弘毅如今又成了他的上司。周弘毅对廖怀德知根知底,他空降到鲲城之后,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最信任的也是廖怀德。在他上任的第一天,就已经决定由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有两项使命,一是禁毒,这是周弘毅交给他的任务;二是为李海涛摘掉叛徒的帽子,这是他自己交给自己的任务。当然,第二项任务他要从长计议。

廖怀德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给禁毒支队大换血。禁毒支队的办公室在公安局大楼的六楼,有四个业务处室:办公室、情报处、禁毒一处、禁毒二处。教导员离岗待退,已经不来上班了。加上副支队长吴刚,一共有五十多人。这五十多人,廖怀德都见过,但除了情报处副处长郝翰,基本都没打过交道。和副支队长吴刚算是比较熟悉的,开会的时候坐在一起,但没什么交情。他知道吴刚一直想当支队长,现在自己抢了他的位子,他虽然仍旧笑嘻嘻的,但心里肯定不爽。他不指望这个人帮忙,能不拆台就烧高香了。至于那几个处长,廖怀德和他们接触不多,但知道他们和毒贩子们的关系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换掉他们要名正言顺,于是廖怀德找了个由头。上任第二天下午,廖怀德召集三个业务处长开会,决定当晚九点,由三个业务处牵头,分别检查鲲城一号会所、金银岛夜总会和夜巴黎大酒店。这是鲲城瘾君子最多的地方。可是,当晚检查下来,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吸毒的,也没搜到一克毒品。这完全在廖怀德的意料之中,他早知道有人会暗中通风报信。在行动开始前,知道消息的只有三个处长,毫无疑问,他们有问题。廖怀德将情况向周弘毅做了汇报,周弘毅果断地将三个老处长免掉,并根据廖怀德的建议,任命了三个新处长:情报处处长由郝翰担任;禁毒一处处长由政治部老干处副处长梁杰担任;禁毒二处处长由刑警支队刑侦处副处长张烁担任。

这三个处长都很年轻,按照组织原则都是不够提拔资格的,属于破格。这种力度在鲲城市公安局历史上还是头一次。任命下达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惊叹廖怀德有能量,在周弘毅面前说话这么好使,也惊叹周弘毅的魄力。被换掉的三个老处长都是常务副局长马晋南的人,他们纷纷找马晋南诉苦。马晋南阴沉着脸,让他们沉住气,静观其变。

廖怀德用最短的时间,掌握了鲲城贩毒团伙的一些重要情况。鲲城的大毒枭,是一个外号叫“四叔”的人。他和缅甸的毒贩来往密切,可以直接从缅甸拿货。因为省去了中间环节,他的货质量高、价格低,久而久之,他不仅完全垄断了鲲城的毒品供应,还逐步向省城及省内其他城市延伸。至于这位“四叔”的真实身份,警方并不掌握。不过,像这样的大毒枭,经常几千万、几个亿地走账,需要一个“壳”来洗钱,所以他们的公开身份一般是企业家、大老板,为了给自己涂上保护色,甚至在政界都有一定地位,比如弄个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的头衔。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四叔”应该是鲲城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廖怀德计划用一年的时间摸底排查、培养线人等,然后锁定“四叔”,将他绳之以法。可是,他上任还不到一个月,这位“四叔”就露头了,反倒让廖怀德措手不及。

线索来自公安部的一份等级为“特提”的机要电报。所谓“特提”,就是机要秘书必须在接到电报的第一时间向主要领导汇报。能看到这份电报的,除了局里值班的机要秘书,就是局长周弘毅。机要秘书是10月12日午夜接到这份电报的,他不敢怠慢,马上送到周弘毅的办公室。周弘毅就住在局办公楼里,他的办公室是套间,外面办公,里面是卧室。看到电报,他马上把廖怀德叫了过来。

这份“特提”机要电报的主要内容是:10月15日,将有五十公斤来自缅甸北部果敢地区的四号海洛因夹带在进口货物里,在鲲城通关进入中国境内。提供情报的是云南警方在缅甸的线人,代号“飓风”。这批海洛因的卖家是缅北的大毒枭“乌鸦”,在鲲城负责接货的是“黑桃皇后”。如果这五十公斤海洛因能顺利通关入境,10月31日,将会有一吨的海洛因通过同样方式进入鲲城,再通过鲲城中转到欧美。

这份情报很有价值,但遗憾的是信息太模糊,只提到了毒品到达鲲城港的时间,却没有提到毒品究竟夹藏在哪家公司的什么货物里。鲲城港的货物吞吐量位居亚洲前五位,平均每天进港的集装箱有三万多个。在三万多个集装箱中寻找五十公斤海洛因,无异于大海捞针。当然,卧底能获取这样的情报,已经很不容易了,肯定要冒很大的风险。缅甸北部地区的大小武装力量都是以毒养军、以军护毒,无法无天,仅仅因为怀疑你有问题,就可以要你的命,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

周弘毅和廖怀德一致认为,境外的毒贩这是要把鲲城当成一个毒品中转站了。中国是一个贸易大国,与东南亚各国双边贸易往来频繁,“金三角”的毒品更容易从水路进入中国。如果“金三角”的毒品夹带在泰国出口的货物里进入美国,由于泰国和“金三角”的特殊关系,美国海关对泰国货物的风险评估会比较高,检查力度更大,毒品就容易被发现。而毒贩选择从中国中转,在欧美海关的风险评估就低,更容易达到目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金三角”的毒品都会在香港和上海进行中转。随着香港和上海加大对转运毒品的打击力度,现在,境外大毒枭又把目光转移到了鲲城。第一批五十公斤的海洛因,其作用就是投石问路。

关于缅北果敢的大毒枭“乌鸦”,周弘毅和廖怀德都是第一次听说,毕竟他们离开云南缉毒一线已经很长时间。廖怀德在德曲武警边防检查站当站长的时候,还是大毒枭桑坤最鼎盛的时期。两年前,桑坤死于内斗,在他之后崛起的,可能就是这个“乌鸦”了。至于“黑桃皇后”这个人,他们也很陌生,估计应该是本地大毒枭“四叔”的手下。

周弘毅问廖怀德有什么打算。廖怀德的思路很清晰,他的总体策略是放长线钓大鱼。首先要验证这份情报是否属实。如果属实,说明第一批五十公斤海洛因只是探路,即使查到了这批毒品也不能动,同时,要盯紧接货人“黑桃皇后”,看他去哪里、和什么人接触;下一批货是一吨海洛因,案值高达六亿元,这么大的交易量,大毒枭“四叔”可能会亲自交易,即使他不露头,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到时候顺藤摸瓜,就有可能抓住他。只要把“四叔”抓住,境外毒贩开通鲲城这条线路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鲲城的毒品销售网络也能一举粉碎。当然,警方按兵不动,任这五十公斤海洛因流入国内,也是要冒风险的,如果抓不到“四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周弘毅指示廖怀德,务必尽快找到这批货,摸清“乌鸦”和“黑桃皇后”交易的路子。廖怀德觉得有必要请海关方面配合一下,又担心走漏风声,有些拿不准。周弘毅沉吟片刻,说先不要惊动海关,不然的话人多嘴杂,有可能打草惊蛇。行动要秘密进行,严格控制知情范围。最后,周弘毅把这次行动命名为“猎鸦”行动。

第二章 奶粉里的海洛因

现在是10月13日凌晨三点。廖怀德从周弘毅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但他毫无睡意,也不打算再睡了,就斜躺在沙发上,思考着如何部署下一步行动。再过两天,那五十公斤海洛因就到鲲城港了,到底该怎么查?况且,如果没有海关方面的配合,从技术上也根本没有办法查。

廖怀德需要线索。如果有线人能够提供那批海洛因藏在哪家公司的什么货物里,事情就好办了。可是他刚刚担任禁毒支队长不到一个月,物色的线人还没进入状态,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进贩毒集团的核心层,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肯定能帮助他。

上午一上班,廖怀德就把新任命的三位处长郝翰、梁杰、张烁叫到自己办公室,向他们通报了机要电报的内容,安排他们对“黑桃皇后”和这批毒品进行秘密摸排。郝翰的父亲是老海关,他对海关业务比较熟悉,廖怀德安排他从海关方面入手,查询15号进入鲲城港的货物都有哪些,分析哪些货物里有可能夹带毒品;梁杰和张烁协助郝翰,从报关行、场站、仓储物流等方面入手。

就目前这种情况来说,廖怀德的部署足够周密了。为了加一道保险,他部署完任务后,开车去了看守所。不是提审犯罪嫌疑人,而是去拜访一个人,就是他夜里想起来的那个人——他的前任,现任看守所教导员杨治平。杨治平在禁毒支队经营了五年多,应该有一些眼线。廖怀德希望借助杨治平的关系网,秘密查一查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的相关情况。另外,杨治平对鲲城的毒品市场、禁毒形势肯定有一些独到的看法,他要向杨治平讨教。

杨治平对廖怀德的造访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虽然廖怀德顶了他的位子,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相反,他对廖怀德很热情,这让廖怀德对杨治平更加佩服,觉得这个人有胸怀,做人大气。杨治平办公室的窗台上和地上摆了几盆花卉和盆景,茶几上摆了一套功夫茶的茶具,书橱里的一张照片格外醒目,那是他和妻子、儿子的合影,镶在精致的木质相框里。整个办公室收拾得很温馨,看来杨治平死心塌地在这儿安营扎寨了。杨治平没用那套功夫茶具给廖怀德沏茶,而是用了一只足足能盛半升水的大茶杯。这很对廖怀德的脾气。

廖怀德坦诚地说明了来意,杨治平当即表示愿意全力支持。廖怀德早就听说,杨治平担任禁毒支队长期间,遭到了毒贩的报复,在一场车祸中,他的妻子不幸罹难,儿子丢了一条腿,而毒贩却逍遥法外。问及此事,杨治平沉默片刻,向他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五年前,杨治平担任禁毒支队长期间,发展了一个线人“老巴”。根据老巴提供的情报,抓到一个大马仔,当场缴获了二十五公斤海洛因。人赃俱获,证据确凿,等待这个马仔的只有死刑。但是这个毒贩落网后,竟然有很多人找杨治平说情。不管是谁,杨治平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说情不好使,很快,杨治平又接到了电话恐吓。杨治平不为所动,执意将案卷移送检察院。

可是,案件进入诉讼程序,杨治平就无法掌控了。最终,那个马仔被法院以非法持有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期两年执行。这意味着,这个本该枪毙的毒贩,连监狱的大门都不用进。法院认定的事实是,被告人的车上只有少量的摇头丸,并没有海洛因。法院做出判决后,检察院也没有抗诉。那么,他车上的那二十五公斤海洛因哪里去了?杨治平认为只有一种可能——被掉包了。

得知这一判决,杨治平都气笑了,真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光天化日之下,一辆大货车逆向行驶,把他老婆的车撞了。他的老婆当场丧生,儿子虽然保住了命,却丢了一条腿……

说到这里,杨治平哽咽了。廖怀德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杨治平说:“我知道,这是毒贩给我的一个警告。我要是再查下去,他们要的恐怕就不是我儿子的腿了。可我杨治平是那种向黑恶势力低头的人吗?照我的性格,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找出凶手。可是,我老婆临死的时候求我,为了孩子,别跟他们斗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不为自己,为了儿子,我也只能忍啊!”

随后几年,杨治平“识相”了,曾经略有起色的禁毒工作也变得乏善可陈。马晋南架空了老局长,在公安局一手遮天。吴刚虽然是副支队长,但他是马晋南的人,也把杨治平架空了,在禁毒支队说一不二。杨治平形同傀儡,只能浑浑噩噩,苟且隐忍。

廖怀德分明感觉得到杨治平体内郁积的怒火。他也知道,杨治平的杀妻之仇一定要报,多年的隐忍迟早会爆发,只需一根导火索。而自己就要做这根导火索,让杨治平爆发出能量。

至于那二十五公斤海洛因是谁掉的包,杨治平说,在禁毒支队,只有吴刚有那个条件。当然,这么大的事,他没那个胆量,背后肯定是马晋南指使的。杨治平分析,检察院那边也应该有人和马晋南演双簧,明显是故意杀人的车祸,最后却被定性为交通事故。制造那场车祸的人,是鲲城的黑帮“十六军”。

廖怀德十分惊讶。他在云南的时候就听说过“十六军”。“十六军”最早是大毒枭坤沙的武装,坤沙向政府投降后,这支武装失去了生活保障,投靠了桑坤。但在桑坤那里待遇太低,就又脱离了桑坤,从此游荡在缅北,走私、贩卖军火和毒品,也从事暗杀活动。

廖怀德没想到,“十六军”竟然渗透到了鲲城,这可是个很难缠的对手。他分析,“十六军”的出现绝不是孤立的,应该和鲲城的大毒枭“四叔”有密切的关联。在“金三角”地区,没有军队或黑帮的保护,毒品是很难运出来的,所以大毒枭往往都是大军阀或者武装团伙头目。廖怀德想,如果“四叔”和“十六军”有渊源,那么他在德曲检查站工作的那些年,应该和“四叔”有交集,起码应该知道这么个人。可是,他对这个人却完全没有印象。

杨治平说,“四叔”和马晋南的关系不一般。廖怀德知道马晋南住着价值三千万元的高档别墅,买别墅的钱肯定不是正道来的,现在得知他和“四叔”有一腿,就不感到奇怪了。杨治平告诉他,这个“四叔”,就是被马晋南扶起来的。此前,鲲城还有两个大毒枭可以和“四叔”分庭抗礼,但都被马晋南收拾了,一个判了无期,一个判了死缓。于是,鲲城的毒品市场就成了“四叔”一统天下。但这个“四叔”究竟是什么身份,杨治平当了几年禁毒支队长,一直都没有摸清。

说到这里,杨治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作为这个城市的执法者,我们手中的权力不但没有为市民造福,反而成了黑恶势力的靠山。那些灯红酒绿的酒吧、会所、洗浴中心的背后,几乎都有黑恶势力存在。哪个场子没有毒品?我当了五年的禁毒支队长,但每次行动的时候,这些场子比老子的脸都干净——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了!想想自己居然是个警察,都脸红啊!”

廖怀德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正直警察的痛心疾首。以前他对杨治平了解不多,只是觉得他有些颓废。通过这次谈话,他对杨治平有了新的认识:这个人一身正气,是个好警察,可堪重任。他想,如果周弘毅早点儿听到杨治平的这番话,可能就不会把他发配到看守所当教导员了。

告辞的时候,杨治平握着廖怀德的手,郑重地表示,如果需要他的帮助,尽管开口,他一定尽最大努力。他还叮嘱廖怀德一定要注意两点:一是今后的困难、阻力会很大,那是现在无法预料无法想象的,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二是干禁毒会得罪人,有可能会遭到毒贩的报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两天过去了,眼看就到了10月15日,关于那五十公斤海洛因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廖怀德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按照一般的程序,这批货16日就能出关。一旦出了关,再去找就更困难了。如果找不到这批货,就不能摸清“乌鸦”和“黑桃皇后”交易的路数,鲲城这条贩毒线路就算被境外的毒贩开通了,更多的毒品将源源不断地通过鲲城中转,那样一来,廖怀德这个曾经的缉毒英雄可就成狗熊了。

消息在最后一刻传来。15日下午五点多,杨治平给廖怀德打来电话,说他的线人老巴提供了一条情报,有一批从澳洲进口的奶粉,那五十公斤海洛因可能夹带在奶粉中通过海关。海洛因和奶粉的密度差不多,都是粉末状,X光机不容易识别;而且,奶粉的香味会掩盖海洛因的味道,缉毒犬也难以嗅出来。

这条情报是否准确,廖怀德无法验证,但目前这似乎是找到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的唯一线索了。而情报处长郝翰的调查也能够和这条线索相互印证——10月15日当天,确实有一批来自澳洲的奶粉入关,进口这批奶粉的是洛天外贸公司。他与海关方面联系,得知这批奶粉刚刚通关。

按照规定,货物应该运到商检指定的食品待检库等待检疫。为避免毒贩第一时间转走毒品,廖怀德立即安排梁杰赶赴港区,对运输这批奶粉的车辆进行监控。梁杰很快就追踪到了运输车辆,但这批货并没有运到食品待检库,而是直接运到了距离鲲城港不远的创世物流公司,奶粉就卸在该公司的仓库里。梁杰带人在仓库附近守了一晚上,可自从货物运抵之后,创世物流就没有车辆进出。

为了验证这批海洛因是否在创世物流的仓库里,廖怀德安排情报处处长郝翰混进这家公司。

郝翰二十六岁,个头不高,偏胖,留着小寸头,整天乐呵呵,看上去有点儿没心没肺的。16日,郝翰去“应聘”叉车工,他开车技术好、有悟性,当场就被录用。

这家物流公司给工人的待遇太低,大都干不了几天就跳槽走人,只好随走随招。叉车工都住在公司大院的集体宿舍里,吃饭有内部小食堂。上班第一天,郝翰在院子里开着叉车跑来跑去练技术,已经有点儿模样了。他想找机会进仓库看看,可仓库大门紧锁着,一整天都没开。

第二天,机会来了。三名身穿制服的鲲城检验检疫局工作人员要对这批奶粉进行抽检,仓库大门打开了。郝翰开着叉车进了仓库。仓库是恒温库,大约三千多平方米,在存放的各类货物中,郝翰很快找到了那批奶粉。一托奶粉有二十五箱,每箱里面有六罐。检疫局工作人员抽走一罐奶粉去做检验,洛天外贸公司的两名员工和创世物流的仓管经理隋林陪着他们离开了仓库。

趁这个空当,郝翰从叉车上跳下来,从那一堆奶粉箱子中间弄出了一箱,然后把六个罐子一一打开,把手伸进去。果然,在其中一罐奶粉中,他摸出了一只密封的重约两百克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白色的粉末。打开仔细闻,有淡淡的醋酸味。没错,这是海洛因的味道。他高兴得咧嘴笑了。这将是他从事缉毒工作以来接手的最大的一个案子,刚当上处长就有这样的成绩,他觉得自己命真好。郝翰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玻璃瓶,装了些粉末,然后把那个塑料袋重新封好,放回原处。那个小玻璃瓶他不敢放在身上,而是悄悄地塞在叉车座位下面。

郝翰打电话向廖怀德汇报,廖怀德叮嘱他尽快把样品送出来检验。郝翰知道梁杰带了几个人,就在物流公司的大门外,躲在两辆挂民用牌照的车里。把那个玻璃瓶交给梁杰并不难,但毒贩同样也在监控着这批货物,他不能轻举妄动。要把那个玻璃瓶送出去,必须找个合适的机会。

郝翰估计,等检疫报告出来,这批奶粉就会被提走。为了跟踪这批奶粉的去向,郝翰又在奶粉的木托下面安装了小型定位器。这种定位器就像汽车的GPS,无论你在哪里,都能被找到。同时,他还在仓库屋顶的隐蔽处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本想让摄像头对准这批奶粉的位置,但考虑到货物一换地方就无法监控了,所以就选择了仓库门口这个角度。这样有个好处,就是所有进出仓库的人都能拍下来。

上班第三天,那个小玻璃瓶还藏在叉车的座位下面。他也想尽快跑出去交给梁杰,这个过程用不了五分钟,可是他总担心露出什么破绽,不敢轻举妄动。当然,他迟迟没有把小瓶送出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已确认那就是海洛因,拿去检验是这个结果,不检验也是这个结果。他在警校学的就是禁毒专业,知道海洛因有一股淡淡的醋酸味。他没感冒,鼻子很好使,他相信自己的鼻子。

10月18日夜里,郝翰正在物流公司的简易宿舍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仓管经理隋林叫起来加班,说是有一批法国进口的红酒要运走。郝翰去了仓库,熟练地开着叉车,将一托托红酒装到货车上,和他一起加班的还有两个搬运工、三个货车司机。

过了十几分钟,郝翰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有情况!他极力镇静下来,停下叉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隋林冲他翻着白眼珠子,他假装没看见。手机上显示的是省城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郝翰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又冲隋林笑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么晚了还有骚扰电话”,随后继续装车。没想到,过了没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隋林冲郝翰板着脸说:“就你事儿多!现在没时间接电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赶紧干活!”说着,他指了指法国红酒旁边的那一堆澳洲进口奶粉。

刚才说是要把一批法国红酒运走,现在又要运那批奶粉,郝翰明白了:那五十公斤海洛因要转移了。

那托被标记的奶粉安了定位器,守在物流公司门口附近的梁杰肯定也会盯上这辆运奶粉的货车,不过,郝翰还是觉得应该给廖怀德报个信。可是怎么报信呢?隋林盯得很紧,不允许打电话。他在心里琢磨着,等装完货,偷偷给廖怀德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

货装完了,郝翰和另一名司机小李将叉车停好。这时隋林走了过来,小李掏出手机,麻利地关机,然后将手机交到隋林手里。郝翰嘟哝了一句:“交手机干什么?”

隋林一脸不耐烦:“少废话,这是公司规定!”说着向他伸出手来。郝翰迟疑着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关上,隋林就一把抢过去,“明天上班到我办公室去领。”

回到宿舍,郝翰问小李为什么要交手机。小李说,只要是晚上出货,都要上交手机,公司就是这么规定的。郝翰原本想给廖怀德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没想到手机被收走了。他想偷偷溜出宿舍,去大门外面给梁杰他们报个信,可隋林就住在隔壁,他怕引起怀疑。

凌晨一点多了,郝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担心梁杰他们没有看到拉奶粉的那三辆货车,担心市局监控室里的同事没注意到定位器的移动轨迹。载有奶粉的那三辆货车已经开出去半个小时了,按照惯例,毒贩一般会在第一时间完成交易。如果同事们没有及时跟进,以毒贩的狡猾,藏在奶粉里的那五十公斤海洛因恐怕就盯不住了。五十公斤海洛因,案值在三千万元左右,这可是鲲城历史上最大的一宗毒品交易。

那个来自省城的电话也让郝翰觉得莫名其妙。他在省城倒是有几个朋友,但一般都是用手机和他联系。而且,他们从没在深更半夜给他打过电话,连续打两遍,肯定是有急事。到底是谁呢?

10月18日午夜从省城给郝翰打电话的,是廖怀德的儿子廖小天。廖小天是南国大学一年级新生,他的宿舍里有固定电话。但那个电话号码不是他宿舍的,而是派出所的。他因为涉嫌吸毒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当郝翰像模像样地开着叉车往车上装法国红酒的时候,廖小天正蹲在南国大学附近的派出所候问室里。和廖小天在一起的还有个女孩儿,是他的女朋友邹静。邹静也是大一学生,不过和廖小天不是同一个大学。她一个女大学生,描眉画眼,浓妆艳抹,没有女大学生的书卷气,却有几分风尘气。他们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KTV里唱歌的时候,被派出所民警带回来的。除了他们俩,候问室里还有十几个穿着暴露的女子,都是KTV的陪酒女郎。

现在全省都在搞“百城禁毒”会战,严厉打击吸毒、贩毒违法犯罪行为,娱乐场所是重点打击对象,没想到廖小天和邹静撞到枪口上了。在那家KTV里,民警一看他们疯狂的舞姿,就确定他们百分之百吸毒了。

一个协警打开候问室的门,指着廖小天和邹静:“你们两个,去验尿。”

廖小天和邹静在KTV里确实“溜冰”了。在候问室里蹲了两个多小时,兴奋劲已经过去,廖小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查出他吸毒,是要拘留的。他必须向爸爸求救。可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马上被他否定了。爸爸?肯定不行,廖怀德同志才不会替他求情呢,该同志是传说中那种铁面无私的人。如果给他打电话,不但难逃被拘留的厄运,还会被他狠狠收拾一顿。这个爸爸,有和没有区别不大。随后,廖小天的脑子里蹦出了另外一个人——郝翰。

郝翰是廖小天多年的“大哥”。说起来,两家的渊源是很深的。郝翰的父亲是鲲城海关的中层干部,廖怀德的岳父是副关长,两家都在海关大院里住,而且住同一个楼门,来往比较密切。廖怀德和罗秀华结婚后,就住在岳父岳母家里。他在德曲检查站工作的那些年,每次回鲲城探亲,两家人都会在一起吃顿饭。那时候郝翰还小,叫廖怀德“廖叔叔”。廖小天比郝翰小七岁,从小就是郝翰的跟屁虫,叫他“郝哥”。这声哥也不是白叫的,廖小天是个淘气包,没少给郝翰添麻烦。他和别的孩子打架,受了委屈就找郝翰替他“摆平”。郝翰这个大哥一当就是许多年,从各种迹象看,这个大哥还要继续当下去。

现在,廖小天遇到了麻烦,只好给大哥打电话求救了。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他的手机被没收了,于是试探着问那个协警:“我能打个电话吗?”

协警瞪了他一眼:“少啰嗦,打什么电话,赶紧去验尿!”

廖小天和邹静只好乖乖地去验尿。很快,两张冰毒(甲基苯丙胺)检测试纸摆在了办案民警小郭面前,两张试纸上面都是一道红线。这表明,廖小天和邹静吸毒了。在法律上,这两张试纸是证明他们吸毒的有效证据。

这次“百城禁毒”会战,公安部明确规定不许下指标、派任务。尽管如此,每个派出所查处的“柔性数量”还是有一定要求的,尤其是城区派出所。小郭如果把廖小天和邹静拘留了,他们治安小组的任务就完成了。可廖小天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一口咬定自己吃了止痛片,并没有吸毒。止痛片里含有吗啡成分,试纸检测呈阳性,和吸食冰毒的结果是一样的。这让小郭有些恼火,他想这小子似乎对毒品了解得很透,应对民警的讯问很有经验,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吸毒。如果他咬着牙拒不承认,还真没办法拘留他。好在邹静已经承认了两人吸毒的事实,廖小天看混不过去,不再嘴硬了,一个劲儿地向小郭央求,在案件移交法制部门之前,让他给家人打个电话。

小郭是今年刚从警官大学毕业的,比廖小天大三四岁。大概因为是同龄人的缘故,廖小天的软磨硬泡让他心软了,最终答应了廖小天的请求,他倒要看看廖小天能耍什么花招。不过,小郭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小子对民警办案的流程倒是摸得门儿清,居然知道拘留案件需要经过法制部门的审核。

已过午夜,小郭按照廖小天提供的手机号打了过去,但电话响了两声就挂断了。过了几分钟,小郭又打了第二遍,还是挂断了。小郭问廖小天还有没有别的号码,廖小天眨巴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在心里把郝翰骂了一万遍,关键时刻掉链子,还算什么大哥!

第二天上午,郝翰从隋林那里领回自己的手机,马上打开看有没有专案组打来的电话。让他疑惑的是,一个未接电话也没有,甚至连个短信也没有。他在心里犯了嘀咕,难道昨晚的行动没有进行,让毒贩跑了?这个问题他现在没时间多想,昨晚那两个来自省城的电话他都没接,趁着没上班,他马上回拨过去,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接电话的正巧是小郭。昨晚的行动抓回来不少人,他忙活了一夜,又是验尿,又是做笔录,刚刚处理完。他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接了电话。郝翰在电话里说明情况,小郭一看来电显示,想起来了,正是廖小天要求打的那个号码,于是说:“这里是大学路派出所,请问你是廖小天的父亲吗?”

郝翰第一反应就是廖小天出事了。他不想马上表明自己的身份,支吾着说:“哦,我是廖小天的……表哥。请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涉嫌吸毒,我们将对他进行治安拘留。”

郝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这小子没少给他添麻烦,现在,麻烦又来了。刚上大学一个多月,怎么吸起毒来了?以前的麻烦都是调皮捣蛋,这次的麻烦却不好收拾。你老子是缉毒警察,还是禁毒支队的头儿,你却去吸毒,这不是后院起火吗?这不是打你老子的脸吗?

郝翰估计,廖小天吸毒的事八成是事实。要是他没有吸毒,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了;不敢给他老子打电话,却让自己给他擦屁股,恰恰说明他做贼心虚。这事还真有些棘手。一旦廖小天被拘留,就留下了污点,远的不说,大学是别想再念下去了。万一他吸毒上瘾,那麻烦就更大了,被送去强戒也说不定。

郝翰决定保住廖小天。他知道这是徇私枉法,但廖小天毕竟是个孩子,他吸毒可能仅仅是因为好奇,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再说,现在廖怀德那么忙,工作压力那么大,不能因为这事让他分心。

他不知道廖小天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一般来说,警方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做出对廖小天拘留与否的决定。如果廖小天是昨晚进的派出所,那么今天一上班,关于廖小天吸毒的检验报告、讯问材料都会报到分管副所长那里,副所长审核之后报到上级法制部门,由法制部门做出是否拘留的决定。要保住廖小天,必须在副所长这一关把材料截下来。

那个派出所的副所长是郝翰的老熟人——大学里的师弟史辉。两人虽然没有特殊的交情,但上学的时候经常一起打篮球,彼此很熟。郝翰趁着去厕所的机会,找个僻静的地方给史辉打了个电话。果然,史辉很给面子。上午九点,廖小天被批评教育后释放了,和他一起释放的还有他的女朋友邹静。

廖小天吸毒的事就这样搞定了,但郝翰心里还是不踏实。廖小天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淘气归淘气,起码的法制观念还是有的,这个底线他应该不敢碰。郝翰觉得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

第三章 出师不利

郝翰终于不用再干叉车工了。他刚刚把廖小天吸毒的事情搞定,正在创世物流的仓库里像模像样地开着叉车装货时,接到了专案组的电话:“鱼”已经被盯住,他的任务完成了,马上撤回来。

回到支队,郝翰把那个小玻璃瓶送到化验室。他想向廖怀德汇报一下这几天的情况,至于廖小天吸毒的事,他想先压下来,等等再说。可是廖怀德不在局里,他带领专案组的人跟踪那批奶粉去了。

昨天晚上,载有奶粉的三辆货车从创世物流开出来以后,就被梁杰等人跟上了。他们以为毒贩要交易了,没想到,三辆货车开进了位于海边的另一家物流公司的大院里,就一直停在那儿,集装箱也没卸。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其中的两辆货车卸下了集装箱,另外一辆货车则拉着集装箱离开了。定位器显示,奶粉就在这辆车上,于是梁杰等人继续跟踪这辆货车。

廖怀德本来坐在监控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定位器的亮点,可是当他看到货车驶上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就再也坐不住了。一旦车到了省城,就不好控制了。于是他带了几个人,和梁杰的人一共三辆车,在高速上交替跟踪。

快到省城的时候,那辆货车却没下高速,在省城外环转了一圈,从另一个方向又驶回了鲲城。显然,这辆车是有意兜圈子。廖怀德分析,毒贩可能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不敢交易了。想想也是,三辆鲲城牌照的车一直在后面跟着,即使是交替跟踪,但在高速路上也过于明显了。那么现在,跟还是不跟?跟,可能会打草惊蛇;不跟,毒贩很快就会把货取走。这两个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

廖怀德正在思考如何跟踪货车的时候,接到了化验室的电话,这个电话让他决定放弃跟踪。他马上给支队办公室的内勤打电话,通知专案组所有人员,晚上九点开会。

接到开会的通知,郝翰心里很高兴,以为大鱼已经被锁定了。这次行动,他充当了先锋的角色,化装叉车工进入仓库,发现了毒品的踪迹。这是他进入禁毒支队以来办得最漂亮的案子。以前跟着杨治平,净抓些烂仔,好不容易摸到几个有价值的线索,往往都是扑个空,回过头来还整天被副支队长吴刚无缘无故地训斥。相反那些不干活,天天在办公室喝茶聊天的,反而被领导看重。杨治平当支队长的第一年也是意气风发,可是随着老婆孩子出了车祸,就偃旗息鼓了。郝翰眼睁睁看着毒品在鲲城泛滥,觉得这是一个禁毒警察的耻辱,但他无能为力。

廖怀德上任以后,一切都不同了。本来,他对廖怀德的看法也和大家差不多。尽管两家的关系不错,但转业干部的标签,总让他觉得廖怀德算不上真正的警察。每年都有不少部队的转业干部分配到公安机关,实话实说,他们的确忠诚可靠、踏实努力,可是说到破案,这些人还真比不了科班出身的警察。让廖怀德出任禁毒支队的支队长,大家都说是周弘毅局长任人唯亲。可是短短一个月,郝翰就完全改变了看法。廖怀德对毒品案件的熟悉,指挥办案的缜密,任用干部的果决,都让郝翰打心眼里佩服。难以想象,一个军转干部,还是个管后勤的军转干部,怎么会对破案这么专业。如果不是知道廖怀德的经历,谁要是跟他说廖怀德以前没干过禁毒,打死他也不信。

这次能够顺利收网,郝翰觉得自己功劳不小。他不禁暗自得意,也算是他报答廖怀德的知遇之恩吧。他想象着晚上开会的时候,等待他的会不会是热烈的掌声。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目前他最想要的是女朋友李晓燕的认可,他希望李晓燕对他说:“你真棒,你是我的英雄!”那他的脸上就美得开了花了。想着想着,郝翰自己都乐出了声。

说起李晓燕,郝翰还得感谢廖小天。去年6月,也就是廖小天上高二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正巧廖怀德出差了,罗秀华有事去不了,因为郝翰和廖怀德两家关系好,就冒充廖小天的家长去了。就是这次,他认识了廖小天的班主任李晓燕。看李晓燕第一眼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他的眼睛快被李晓燕给亮瞎了。那天,李晓燕穿了件淡雅的蓝色连衣裙,长头发扎在脑后,看起来很清纯很漂亮很有活力。她有北方女孩儿婀娜健美的身材,又有江南女孩儿温柔矜持的气质,尤其打动郝翰的是她眼中的一丝淡淡的忧郁。他觉得她像电影《大话西游》里的那位紫霞仙子。

面对这位大美女,郝翰无法淡定。李晓燕问他是廖小天的什么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是廖小天的舅舅,还说是看着廖小天长大的。李晓燕捂着嘴笑弯了腰。郝翰不知道,李晓燕和廖怀德一家很熟,廖怀德还是李晓燕的“哥”;廖怀德家里的情况,李晓燕当然门儿清,罗秀华是独生女,根本就没有弟弟。郝翰被李晓燕笑毛了,意识到可能穿帮了,不由得涨红了脸。李晓燕打量着他,说了句“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郝翰觉得这句话是善意的嘲讽,仔细“化验”一下,还是认可、鼓励的成分居多。于是他厚着脸皮要李晓燕的手机号,说廖小天的父母都太忙,以后学校有什么事可以和他联系。

此后,郝翰经常找机会接触李晓燕。比如,出去办案的时候“偶然”路过学校,就去李晓燕办公室坐一会儿,聊聊廖小天的学习情况。其实具体聊了些什么,出了李晓燕办公室的门,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他能记得的,只有李晓燕穿了什么衣服、说话的表情和语气。接触多了,两人的关系终于有了一些进展。当然,这个进展内容并不丰富,只是确立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恋爱关系。

之所以说似是而非,是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郝翰希望自己就是《大话西游》里的那个至尊宝,咔咔咔就拔出了紫霞仙子的宝剑。他还希望自己是那个夕阳武士,可以将紫霞仙子揽在怀里。可李晓燕却总是若即若离。一年多来,他们像恋人一样约会,甚至一起去海水浴场游泳,也会像恋人一样拉着手在马路上散步。李晓燕高兴的时候,甚至会主动拥抱一下郝翰,每一次拥抱都能让郝翰回味好几天,好几天都不舍得换衣服。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百分之百的恋人,可是,每当郝翰进入恋人的角色想表达爱意的时候,李晓燕却总是退避三舍。郝翰只能认为——也愿意相信——这是女孩子的矜持。女孩儿不是那么容易追到手的,如果像一头温顺的绵羊那样轻易就被牵走,也太掉价了。尽管任重道远,但郝翰相信总有一天会把李晓燕拿下,让她成为郝夫人。

晚上九点,郝翰准时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没有胜利的欢笑,相反每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气氛十分压抑。郝翰很诧异,靠着梁杰坐下,悄声问他:“怎么回事?”

梁杰白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郝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大学的时候你就这德性,毛躁,这些年了你还没改。”

“是,”郝翰也承认,他确实比较毛躁一点儿,不如梁杰成熟稳重。“我要是再稳重点儿,宋蕊还能成你媳妇?早就被我撬到手了。”

郝翰、梁杰、宋蕊都是警校同学,毕业后,宋蕊嫁给了梁杰。郝翰经常拿这事开他们的玩笑。但今天,梁杰却没心情跟郝翰开玩笑:“你就别臭美了,你查到的那些粉末根本就不是毒品!”

原来,在高速路上,廖怀德接到化验科的电话,郝翰带回来的样品并不是海洛因,而是葡萄糖粉,经过特殊工艺熏制,外观和味道跟海洛因一样。廖怀德一听就明白了,他被“黑桃皇后”耍了。很多毒贩在分销毒品的时候,都会在零包海洛因中掺假,掺什么的都有,葡萄糖粉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葡萄糖粉的外观和海洛因接近;而据瘾君子说,掺上葡萄糖粉的海洛因口味更好。

这一化验结果让廖怀德所有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而郝翰自诩的所谓功劳,转眼都成了罪过。他要是早点儿把样品带出来,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了。郝翰脑袋上的汗瞬间下来了。他让专案组在一个错误的方向上忙活了三天。这三天,多少海洛因都被运走了。想到这儿,他靠在椅子靠背上,身子往下出溜,眼睛瞪着天花板,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就算这个时候李晓燕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估计他也站不起来了。廖怀德一会儿就要来主持会议,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廖怀德,真想变成空气从窗户缝里飘出去。

此时,廖怀德正在局长周弘毅的办公室里。他简要介绍了行动的经过,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至于行动失败的原因,他认为主要是过分相信情报。他猜测,云南警方的那个线人“飓风”已经暴露了,因此有人故意提供给他一个假情报;杨治平的线人老巴可能也暴露了,毒贩又故意把这个假情报透露给他。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郝翰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个情报是真的,所以在奶粉里发现塑料袋封装的白色粉末的时候,想当然地认为肯定是海洛因。但是话说回来,如今这个局面,并不是郝翰的失误导致的——他发现那些粉末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即使他第一时间把那个小玻璃瓶送出去,第一时间化验出结果,那五十公斤海洛因也早已出关。

照此推理,如果“黑桃皇后”不是用五十公斤海洛因来探路,而是直接把一吨海洛因运进鲲城,后果将不堪设想。“黑桃皇后”之所以要探路,说明他心里没底。如今,他躲过了公安的眼睛,探路算是成功了,估计后续的那一吨海洛因会像情报里所说的,将于10月31日进关。下一步的行动,就是设法将那一吨海洛因截获。

周弘毅宽慰廖怀德说,这次行动失败,主要是因为“黑桃皇后”非常善于利用时机。目前鲲城公安局正处在人员调整之中,还没有腾出足够的精力,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战斗力来禁毒。“黑桃皇后”肯定对公安局的情况了解得很透,知根知底,而我们的队伍暂时还没有做好准备,无法和他较量。

廖怀德顺势提出,一是把今年刚入职的十五名警校新生充实到禁毒支队,二是需要刑警支队的支持。第一条,周弘毅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在第二条上,他有些犹豫。周弘毅当然清楚,要破这样一个案子,单凭禁毒支队是不够的,刑警支队甚至全局的警力都必须全力配合。但刑警支队是马晋南的班底,支队长王宝财是马晋南的心腹。周弘毅当然可以把王宝财的支队长免掉,可问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替代他。

廖怀德仿佛是猜到了周弘毅的想法:“我倒是有个人选……”

从周弘毅办公室出来,廖怀德在电梯里巧遇了马晋南。廖怀德没想到,这么晚了,马晋南还在局里。马晋南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廖支转业回来四五年了吧?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原来廖支还是个禁毒的行家。这次行动,祝你老廖旗开得胜啊!”

廖怀德听出了马晋南语气里的嘲讽,显然,马晋南已经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禁毒支队里很多人都是马晋南的嫡系,他们一直迫不及待地等着看笑话,行动失败,那些人肯定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马晋南。尽管如此,廖怀德嘴上却不松劲:“请马局长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殷切期望!”

廖怀德赶到会议室,大家都大眼瞪小眼。一开始他让支队办公室通知大家开会,是想和大家一起总结行动失败的教训,再给大家鼓鼓劲;和周弘毅一番谈话之后,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开这个会了。于是他让郝翰、梁杰、张烁三位新任处长到他办公室,其他人散会,回家休息。郝翰偷偷看了廖怀德一眼,正好廖怀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觉得廖怀德的目光犀利得像闪着寒光的剑,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到了廖怀德的办公室,郝翰的心里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廖怀德坐在办公桌后,郝翰、梁杰、张烁三人站在办公桌前,耷拉着脑袋,就像没完成作业的孩子准备挨老师的训斥。

廖怀德不动声色:“别跟木桩子似的杵着了,都坐吧。”

梁杰和张烁在沙发上坐下来,郝翰却不敢坐,低着头嗫嚅着说:“廖支,都是我工作不到位,致使行动失败。我……”

廖怀德摆摆手:“你的确有失误,但也不全是你的错。别杵着了,你站我面前晃悠,我看着眼晕。”

郝翰这才坐到沙发上,但只坐了半个屁股,身子也挺得直直的,随时准备站起来挨训。

廖怀德要调整行动方案。摆在专案组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确认情报是否准确。如果那五十公斤海洛因是子虚乌有,那么这个情报就完全是个幌子,毒贩的目的就是吸引警方的注意力,声东击西,毒品从其他口岸入关;如果能找到那五十公斤海洛因的下落,就能确认情报的真实性,那么接下来就要做好准备,把即将于月底运来的那一吨海洛因查获,还要扩大战果,将毒贩一网打尽。

不论情报的真假,进口那批澳洲奶粉的洛天外贸公司肯定有嫌疑。虽然奶粉里夹带的白色粉末不是海洛因而是葡萄糖粉,但把葡萄糖粉伪装成海洛因,起码说明这家公司是有意配合“黑桃皇后”做手脚。廖怀德想不明白的是,这批奶粉是从澳洲直接海运到鲲城的,当中没在别的地方停留,“黑桃皇后”要做手脚就必须在澳洲做。从澳洲到鲲城,报关、清关再加上船期,大概需要三十天左右。难道这个“黑桃皇后”在三十天以前就预料到将和鲲城警方有此一战?那个时候,廖怀德刚刚被任命为禁毒支队长,难道“黑桃皇后”是故意和廖怀德较劲?

要解开谜团,洛天外贸公司是个重要的突破口。关于这家公司,廖怀德只知道它刚刚成立半年,总经理名叫洪贺阳。他查过洪贺阳的信息,看不出什么问题,就是个寻常生意人,但洪贺阳的照片他总觉得有点儿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因此,他分配给张烁的任务,就是彻查这家公司的情况,包括它的股权构成、进口资质、半年来进口货物的种类,以及和国外哪些公司有贸易往来等,还要查查洪贺阳这个人,尤其要查清楚他以前的经历。

梁杰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去摸摸鲲城的毒品黑市,看看有没有到新货;二是去查查今天他们跟踪的那辆拉奶粉的大货车的情况,包括登记车主和司机,查清是谁指使司机围着省城绕圈。今天跟踪的时候,廖怀德曾经想过把司机控制起来,但怕打草惊蛇,只能放他走。

郝翰一直眨巴着眼睛,等待廖怀德给他分配任务。可是,廖怀德把任务分配完了,却没有他什么事儿。他惶恐地问:“廖支,我呢?我干什么?”

廖怀德瞄他一眼:“你这几天干叉车工比较辛苦,明天放你一天假。后天一早你来找我,希望那时的你能放下包袱,满血复活。”

其实廖怀德还有个任务没有分配。他要通过杨治平找到老巴,了解毒贩洪飞的情况。毒品藏在奶粉里的情报是洪飞“无意间”透露给老巴的,这个洪飞即使不是“黑桃皇后”,也一定是“黑桃皇后”身边的人。这条线索很重要,廖怀德要亲自盯住。

10月20日星期五,周弘毅突然召集局党委开会。按照惯例,局里的党委会都是周一上午召开。接到通知后,局党委委员们都很纳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提前开会?进了会议室,会议的主题更是让大家吃了一惊:推荐刑警支队长王宝财去参加公安部举办的一个培训班,刑警支队的日常工作暂时由杨治平主持。

这个决定很突然,八名局党委委员都始料不及,就像一个多月前任命廖怀德担任禁毒支队长一样。最不能接受的是马晋南,周弘毅刚宣布决定他就开炮:“周局,这个决定我有不同意见。”

周弘毅那张脸本来就黑,这时越发铁青,他都没扭头看一眼坐在他旁边的马晋南,眼睛盯着茶杯说:“有意见保留,这次党委会不是征求意见,是命令。”

马晋南的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谁都知道,周弘毅的这个决定,名义上是让王宝财去北京学习,其实是免了他的职,为杨治平腾位子。禁毒和刑警是公安局两个非常重要的部门,几年来一直都是马晋南的班底,现在都被周弘毅夺走了。

一个小时后,任命通知就下达到局属各部门。杨治平到看守所当教导员一个月,屁股还没坐热,又得卷起铺盖走人。不过,两次职务调整,他的心情大不一样。接到任命的当天,杨治平就从看守所到刑警支队上班了。他看守所的办公室里,花盆里的那些花长势正旺,他一盆都没带回来,也不去管了。

这天夜里,鲲城市公安局再次收到公安部的“特提”绝密电报。电报称,云南警方在缅甸的卧底“飓风”传回线报,那一吨海洛因已经由果敢运出,将于10月31日由鲲城港入关,通关方式与上次相同。值班的机要秘书接到电报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马上报告给了周弘毅。三十分钟后,廖怀德赶到了周弘毅的办公室。

看了这份电报,廖怀德的第一反应是毒贩“探路”成功了,那五十公斤海洛因运进来了。可是接下来,他又不敢肯定了,因为上次那个情报的真实性还没有确认。他昨天晚上刚刚布置梁杰和张烁去调查,目前还没有反馈。如果那个“飓风”暴露了,这次的情报也有可能是假的。

可是周弘毅说,公安部的领导对情报的真实性似乎并不质疑。为此,近日将派遣禁毒局资深专家罗翊枫来鲲城督导“猎鸦”行动。今天,公安部和海关总署已经联合发文,共同打击毒品走私。周弘毅和鲲城海关关长王维沟通过了,王维同样也收到了海关总署关于“乌鸦”走私毒品的密码电报。鲲城公安和海关将协同作战。

第一个情报的真实性还没有确认,又来了第二个情报,而且公安部领导还即将前来督导,这让周弘毅和廖怀德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就像被戴上了紧箍咒一样。等罗翊枫来了,大张旗鼓地调查,如果最后发现情报是假的,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