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绽放

文/于春榉



“天上掉下五个字:那真是个事

石琨将儿子送进翔宇手工艺制品厂,准备去上班,这时接到了河东路派出所白所长的电话,让他顺路去一趟第一人民医院,取回所里的体检结论。

翔宇手工艺制品厂是家有慈善性质的厂子,老板叫许秀英。许秀英这个名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相当响亮,她由街边一个小裁缝发展到雪原市第一家大型百货商场董事长的传奇故事家喻户晓。即便是网购风靡的当今,在整个行业里,在消费者的眼中,她经营的百货商场仍举足轻重。

翔宇厂的员工几乎都是有肢体残疾或智力障碍的男女青年。石琨的儿子石大鹏年龄不够,是他利用辖区的便利,找了许老板,将儿子安排进编织组。石大鹏在培智学校上学进行个体训练时就表现出对编织的兴趣,干上这活儿后,就再也没有懒过床。每天吃完早饭,自己主动穿戴整齐,等爸爸或奶奶送他。

这两天,石琨发现,儿子进入工作间时,有一个与儿子年龄相仿的姑娘,无论正在干着什么,都会停下来,一脸甜蜜地冲着儿子笑。莫不是他们在谈恋爱?

最近这段时间,石琨的心情一直很愉快。这是与齐佳离婚十多年来少有的。儿子有了喜欢的工作,挣钱不多,却也体现了他生命的价值;七十多岁的母亲多年来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了,没事时就去小区里晒晒太阳,和邻居的大爷大妈们聊聊天,夜里腿疼的呻吟声也小了许多。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家的日子有了转机,套用股市的术语叫触底反弹,不过,能否形成反转,还需继续观察。但他有种预感,盘踞在头顶许多年,本以为这辈子会与他死磕到底的乌云,要起床滚犊子了。

第一人民医院的体检中心依旧乱糟糟的。来体检的人们像蚂蚁,从这个房间出来,又匆匆忙忙钻进另一个房间。单位组织的一年一度的体检,石琨很少参加,表面上是对这种萝卜多了不洗泥、走马灯式的体检不信任,实则是担心真的检查出什么毛病来给自己添堵。自己的生活已经够乱的了,呼哧带喘地勉强招架,再加一点儿重码,就可能全盘坍塌。

现在,石琨觉得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便开始关心自己的身体。经过化验室门口时,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糗事。那天,护士给了他一个塑料杯,让他接尿化验。他尿了满满一杯,一路小心翼翼,一滴都没洒,递到检验员面前。对方先是惊讶,继而笑道:“你是来敬酒的?”

在总台护士那儿,石琨领到了河东派出所的体检结论,签字时看到备注栏里写着“找杨医生”,问护士是什么意思。护士说:“差点儿忘了,是让你找一下杨大夫,他有事要交代。”

杨大夫岁数不小了,戴着老花镜,估计是退休反聘。他随手翻了翻自己的记录本,问:“你们单位有叫石琨的吗?”

石琨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还上班吗?身体情况怎么样?”老大夫仍低头看着笔记本。

“上班啊,挺正常的,没看出什么问题。”石琨不知是否应该说明自己就是大夫问的那个人,犹豫一下,还是没说。

“哦,这个人情况不太好啊。”杨大夫抬起头,摘掉老花镜,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如重锤砸在石琨的心头。“检查出他患有恶性肿瘤,而且已经转移。”

石琨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保持平静:“这么严重?要做手术吗?”

“肿瘤发展到这个阶段,已经不能手术了。”杨大夫解释说,“现在是好几个器官都有了肿瘤,不能确定哪个部位是原发的。无法确定原发器官,即便做了手术,过不多久,肿瘤还会继续扩散。总不能把所有器官都切掉吧。”

“那怎么办?”

“只能保守治疗。对于这个患者来说,治愈是不可能了,但有延长生命的希望。”

“保守治疗就是放疗或化疗吧?”石琨见过化疗病人,都被药物反应折磨得没了人样,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

“也可以试试中药治疗。”

“如果硬挺着不治,还能活多久?”

“这只能说个大概,以患者目前的情形看,最多能活半年……”

石琨一时神思恍惚,半晌没说话。杨大夫以为他在为同事难过,劝解说:“世事难料,生死无常,回去跟他说明病情时要讲究些方法,有的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会一下子崩溃……”

往事并不如烟

有个段子说,夜半三更,某领导家的门被擂得山响,问是谁,答曰纪检委。领导顿时冷汗淋漓,哆哆嗦嗦打开门。对方问:“是李四?”领导长出一口气,急忙指指外面:“他家在对门。”事后,领导心情大悦:“他妈的,虚惊一场这词怎么这么美好。”

石琨没机会感叹虚惊一场的美好。他又去了几家三甲医院,医生们看了化验单、核磁片,表述得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此患者来日无多了。

天空碧蓝如洗,有洁白的云缓缓舒卷,明媚的阳光洒在生机勃勃的嫩绿树叶上,洒在远处耸立的高楼大厦上,洒在时疾时缓色彩斑斓的汽车上,洒在或行色匆匆,或怡然漫步的孩子、青年、老人身上。被寒冷禁锢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尽量在室外多停留一会儿,享受春日阳光的融融暖意。时髦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脱去厚重的冬装,迎接春天的来临……

石琨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茫然地望着远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医院,又是怎样来到了这里。他点上一支烟,狠命地吸着,努力让停滞的大脑运转起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已经实施了一段时间的戒烟计划,在这一刻被他自动中止。

他这半辈子承受过许多磨难,也曾想过,当那不可避免的一刻来临的时候,自己或许不会有很多留恋。可现在,这一刻就在眼前,他还是深深感到了五脏六腑被突然掏走般的虚空。石琨不止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过总结,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可用六个字概括:基本一塌糊涂。

人至中年,事业上应该说是一事无成,当年的警院同学有的当了领导,最高的官至副厅级;有的成为业务骨干,是某一领域内响当当的人物。而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派出所民警,领导照顾他,才给他定了个副科级。就这么混着日子,年轻时的豪情、梦想,早就灰飞烟灭。家庭更像大海上一艘透风漏雨的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母不捶胸,妻不夜泣,儿不惊厥”,这是家庭最基本的要求,他都做不到。母亲的唉声叹气已成为一种习惯,妻子早就与他分道扬镳,儿子倒是不知愁滋味,可整天笑嘻嘻的样子更让他心疼。

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也曾有过骄傲的历史,虽然短暂。上大学时,他意气风发,人精神帅气,学业出类拔萃。为了磨练自己,他主动要求参加魔鬼训练营,连续七天在野外完成四十多个高难度科目,还在射击比赛中一举夺魁。也正因为他的优秀,他最终战胜情敌黄雪峰,牵手校花齐佳。黄雪峰那时也相当出色,同样高大帅气,而且还有着深厚的家庭背景。两个追求者不分伯仲,让齐佳一直犹豫不决,难以取舍。后来的一件事,让她的芳心有了倾斜。

警察学院附近一栋居民楼起了火。本来救火是消防队的任务,但院领导认为,火灾就在附近,不去协助抢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有违人民警察的宗旨,于是命令临近毕业的一个队的学员先行赶赴现场。石琨他们刚刚赶到,轰隆一声巨响,楼里的煤气发生爆炸。石琨本能地一把将齐佳拉到身后,而旁边的黄雪峰也同样本能地哧溜一下躲在了一辆汽车后面。“细节决定成败”,齐佳马上有了明确的态度,在危难时刻,石琨能够挺身而出,奋不顾身,这才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可惜,被她认为此生可以依靠的宽厚肩膀并没有坚强多久。警察学院毕业后,齐佳不顾父母的劝阻,没有留在省城工作,而是跟随石琨来到他的家乡雪原市。他们一同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婚后,他们与石琨的父母挤在一起,房子面积小,而且位置偏僻,每天上下班要在路上折腾近两个小时。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能坦然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顿,因为他们认为美好的明天很快就会到来。然而,这充满希望的生活,随着儿子大鹏的出生被颠覆了。诊断的结果让他们俩几乎窒息:先天愚型脑瘫,很难治愈。

婚前两人都做过体检,显然不是遗传因素。齐佳怀孕时是全家重点照顾对象,没伤着没累着,没乱吃东西,她工作的环境也不存在辐射……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存在,目前的情况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齐佳忽然想起一件事。怀孕初期,她所在的治安处获得了一条非法制造枪支弹药的线索,为了掌握确凿证据,需派人打入工厂内部深入了解。而这家工厂只招女工,任务便落在齐佳的头上。齐佳被安排在弹头车间。弹头由钢皮和铅芯合成,车间内弥漫着大量的铅尘。有工友曾提醒她防止铅中毒,当时她的注意力全在搜集证据上,而且觉得在这里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就只戴了口罩,没有像别人一样捂得那么严实。

后来两口子才知道,孕妇对铅的吸收量是普通人的五倍以上,吸收过量,会导致胎儿神经系统发育不良。可是,查到大鹏致病的原因又能如何?向领导反映因执行任务给家庭带来了伤害?他们只有把碎了的牙往肚子里咽。

接下来,就是漫漫求医路。国内知名的权威大医院去过了,民间的各种名医也寻访过了,那段时间,夫妻二人基本就一个话题:去哪儿,怎么去,跟谁借钱给孩子看病。

希望一次次破灭,他们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接受医生早就告诉他们的结论:绝不可能治愈到正常孩子那样,只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稍有改善。

两人的激情也在疲惫和焦灼中消耗殆尽。生活困顿的副作用是,争吵、冷漠成为家常便饭,他们的婚姻似乎仅靠着抚养孩子的责任来维系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也似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意识到这一点,两人都感到无尽悲哀。

家庭生活几经磨合,固化下来。石琨的母亲提前办了内退,专门在家照顾大鹏。石琨的工作也逐渐走向正轨,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被同学们甩下一大截。在他们抱着孩子东奔西跑的三四年里,同学们已经顺利打好了基础,并在各个部门崭露头角。万事开头非常重要,抢跑落了后,再想追上去就不容易了。

石琨出了趟差。事情办完后,因为惦记着家里,没再等一天买到卧铺,坐着硬座就匆匆往回赶。这是母亲内退后他第一次到外地出差,不知齐佳单独与母亲相处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多灾多难的家庭,婆媳间的矛盾也日益突出,由地下逐渐转到地上。更何况,离家的前一晚,因为齐佳唠叨母亲的不是,他俩还吵了一架,两个人第一次把离婚挂在了嘴边。

冷静下来,他也知道这些刀子一样的话并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是平日生活中积攒下来的烦躁焦虑的宣泄。但长此下去,说不定就会弄假成真,这个家也就彻底散了。出差这几天里,与齐佳曾经的美好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决定回去后要与齐佳好好谈谈。为了这次谈话,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还特意跑了几家商场,精挑细选给齐佳买了礼物。

火车上,石琨没休息好。上了公交车后,他找了个座位闭目养神,准备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出现在齐佳的面前。车子一个急转弯,他睁开了眼,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他的心骤然狂跳,血往上涌。他看见打扮得风姿绰约的齐佳从嫩水宾馆出来,左右环顾,样子诡秘,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快速离开。多年后,石琨还为那天的巧合感到奇怪,怎么就在那个瞬间往外看了一眼呢?看来,冥冥中还是有双无形的手,操纵着人们命运的走向。

石琨马上下了车,以查办案件的名义调看了嫩水宾馆的监控录像。从监控上看到,齐佳下午一点多进入708房间,三点多出来,历经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在宾馆房间内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但做一件事却可以做得很从容。石琨又查了查708房间顾客的姓名——黄雪峰,他与齐佳共同的大学同学,曾被他战胜的情敌。

黄雪峰警察学院毕业后去了省厅,借助家人的帮扶,工作干得顺风顺水,据说正准备破格提拔。只是婚姻尚不圆满,一直未娶,至今仍孑然一身。

石琨不动声色地回了家,装做随意地问齐佳今天都干吗了。齐佳风轻云淡地敷衍了过去。石琨还心存幻想,希望得到合理的解释。他又点出了黄雪峰的名字。这时他从齐佳的眼睛里看到了慌乱,但她的回答却是坚定的:近期从未见过他。

石琨的幻想破灭了,他异常清晰地听到心底有一根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离婚很顺利。齐佳净身出户,只是象征性地争取了一下儿子的抚养权。不久,齐佳调到省城,她的父母及众多人脉都在那儿。让石琨不解的是,她并没有水到渠成地与黄雪峰结婚,反而两年后辞职下海,去南方做起了生意。

离婚后,石琨一直抬不起头来,被戴绿帽子的耻辱像美国作家霍桑笔下的女主人公胸前那个巨大的红字,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他明知齐佳与黄雪峰的私情可能没有其他人知道,但还是神经质地从同事们的言谈中感觉到更丰富的内容。

常言祸不单行。市政府抽调公安民警配合规划局对城区内的违章建筑集中清理。龙运小区有个住户在公共场地私建了一个简易车库,规划部门多次向其下达违章建筑拆除通知书,可通知书贴在门上,胶水还没干透,就被户主撕下丢掉。石琨和一个同事奉命配合执法队对车库强行拆除。还没等撬开车库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骂骂咧咧地低头向石琨撞过来。石琨下意识地闪身躲过,老太太的头撞在门上,顿时鲜血淋漓。到医院包扎、检查,医生说只是表皮伤,没有大碍。可老太太及家人不依不饶,多次去市局闹事,要求惩处推打老太太的民警。尽管有同事作证石琨并没有动手,但局领导顶不住压力,将石琨调到河东路派出所,还安慰他说,这里离他家近些,方便他照顾儿子。

这件事如同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曾经的人生信念轰然坍塌。他一向鄙视的“混日子”,不知不觉成了他生活、工作的基调。他喜欢上了喝酒,只要有酒局就参加,不管什么名义。没酒局时,自己也找借口张罗。几乎每回,他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一回石琨喝醉了,回到家倒头就睡。半夜起来找水喝的时候,听见父母低声议论他。母亲说:“这孩子也是心里憋屈,媳妇走了,大鹏又这个样子,搁谁也舒坦不了。”父亲无语,只有长长的叹息。

就是这一声叹息,让他猛然一个激灵,剩余的酒劲瞬间蒸发。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自己还有作为儿子、父亲的责任。从那以后,他有所收敛,喝酒的次数明显减少,只是一喝就醉的毛病没有多大改观。

一心成为烈士的警察

石琨让同事顾晓宇帮忙查一下烈士的抚恤金和待遇标准。顾晓宇半开玩笑半是讥讽:“怎么,你这享受在前,冲锋在后,见便宜就上,见危险就让的领导级人物也想当烈士?”

顾晓宇曾与石琨一同值班,半夜三更突然闯进一伙喝得五迷三道的醉汉。白日里,派出所对他们打麻将赌博进行了处罚,这会儿他们借着酒劲大吵大闹。开始石琨和顾晓宇还一同与这伙人理论,不料,其中一人突然从怀中掏出把锃光瓦亮的菜刀。石琨见势不妙,耗子见猫般嗖地躲进屋内,打电话请求支援,留下顾晓宇一人独自支撑。好在那人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并非真打算行凶。此事让顾晓宇对石琨贪生怕死的行径极为鄙夷,跟领导表示以后坚决不同石琨一起值班。

石琨也不在意,一笑而过,随便别人说什么,依然我行我素,再遇到危险情况,还是尽力避开。毕竟白所长对他的情况比较了解,有时会向一肚子不满的人解释,石琨上有年迈的母亲,下有患病的儿子,一家老小都指望他呢,经不得半点儿闪失。

打听清楚了人民警察的抚恤金标准——如果被批准为烈士,要比因公牺牲多一倍,这更坚定了他实施自己计划的念头。他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关于自己的病情,不对任何人透露,不进行大幅度的治疗,尽量体面而又不那么痛苦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二是要想办法给母亲和儿子尽可能地多留些钱。

父亲病故后,母亲的身体像是有根重要的骨架被拆掉了,走起路来一歪一斜,精神状态也大不如前,身上毛病不断,那点儿退休金自己看病吃药都紧张。儿子的脑瘫症状有所改善,但花费依然不少。他还有一个姐姐,可是姐姐和姐夫所在的企业早就黄了,他们双双下岗打零工,还供着一对上大学的双胞胎,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能力伸手。只有留给母亲和儿子足够的钱,才能保证他们正常地生活下去。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何弄到钱?石琨绞尽脑汁。首先出现在头脑中的是买彩票中大奖,可也只能想一下而已。专家分析,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与遭雷劈接近。自己被雷劈着倒是有可能,但绝不会中奖。他又想了几个办法,又都否定了,不是难实施,就是收益低,比如下了班去摆地摊,即便是整宿不睡觉,也挣不了几个钱。

前些日子的一件事突然让他开了窍。兄弟派出所的女户籍警,中午吃饭时还好好的,晚上换衣服准备下班时,猛然天旋地转,昏倒在办公室里。同事们将她送到医院,血压高压近200,脑血管大面积出血,紧急抢救还是未能留住她的生命。因为她是在工作岗位上发病,抚恤金比病故高出很多。有些人在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自嘲地说,以后犯了病,感觉不太好,要赶紧打车往单位跑,死在单位还能给老婆孩子多留点儿钱。

受此启发,石琨给自己定下了目标,怎么也得混个因公牺牲,如果运气好被评上烈士,除了更高的抚恤金,还会有优厚的慰问金。

目标是定下来了,但实施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他处理案件时前怕狼后怕虎,战战兢兢,生怕惹上什么危险,可现在刻意寻找,危险却躲猫猫般不知藏哪儿了。

这段时间,石琨不再晚来早走,而是每天早早地来到单位,狼狗一样竖着耳朵,留意所里的各种信息,随时准备冲到危险的最前沿。

机会在眼巴巴的期盼中终于来了一个。派出所接到附近宏远超市老板报案,说有人打电话称在超市隐蔽处安装了遥控炸弹,要求打款一万元,否则将引爆。白所长联想到近日公安系统内部通报的多起恶性爆炸案件,马上向分局汇报,同时点齐几名精兵强将,跟他一起奔赴现场。面包车刚要关门时,石琨跑来,对白所长说:“我也去吧。”还没等同意,便挤上了车。

顾晓宇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也不是去下馆子喝酒。”

石琨嘿嘿一笑:“事完了,怎么还不得喝点儿酒啊?”

“昨晚做梦娶媳妇还没醒吧?谁请?你请还是所长请?”

白所长说:“我请?我请你们吃肯德鸡下的蛋!”

同行的民警们除了白所长和石琨,都没把这起案件当回事。作案者要的那个不靠谱的价格,给人感觉像是恶作剧。一万块,再讲价打个折,连制作遥控炸弹的成本都不够,典型的赔本赚吆喝。肯定是哪个自作聪明的傻瓜,惊险电影看多了,抢银行没那个胆,喝了几杯猫尿之后想出这个法子蒙点儿零花钱。

宏远超市果然一切正常,人们进进出出,看不出有炸弹将要爆炸的样子。超市老板将民警们迎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详细介绍事件经过,分局领导、市局领导接踵而至。他们一到,对此案的认识立即高屋建瓴起来,命令立刻停止营业,疏散群众。

这时,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超市里有炸弹的消息迅速蔓延。像是一锅正熬着的八宝粥,先是冒一个泡,紧接着第二个,随即咕嘟咕嘟上下翻滚开了。超市里的顾客、工作人员一窝蜂往外跑,结过账的和没结账的都提着大包小包,孩子哭,大人叫,被踩得稀烂的水果糕点、叮当乱响的锅碗瓢盆、活蹦乱跳的鱼虾到处都是……

超市老板心疼得直抹眼泪,被市局徐副局长训斥几句:“这点儿损失算什么,如果炸死了人,把你的超市全卖了都不一定赔得起。”

顾晓宇等民警被如临大敌的氛围所感染,也跟着紧张起来。石琨却暗自兴奋,想到自己今天就可能壮烈牺牲,他又觉得有些悲壮。

上午十点,犯罪嫌疑人给老板打来电话,要求十二点以前把钱打入指定账号,鉴于已经报案,将金额提高到一百五十万。他还警告说,别看超市里的人都转移了,他安放的炸弹威力极大,一旦引爆,超市周边的商场、行人都会跟着遭殃。

现场总指挥徐副局长说,看来犯罪嫌疑人就在不远处,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命令所有人员再退后,将警戒线尽量扩大。然而,十多名排爆民警找了半个多小时,并没有发现炸弹。有人提出,会不会根本就是嫌疑人在虚张声势?徐副局长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炸了,这责任谁也担不起。

这时,搜爆犬到了。可是,等训犬员把两条被寄予厚望的搜爆犬从警车上牵下来,人们立即泄了气。这两条狗长毛耷拉耳,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有一条走路好像还一拐一拐的,肥头大耳、腆着个大肚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犬。出乎意料的是,就是这两条既不威武雄壮,又不英姿飒爽的长毛狗,进去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可疑物。

可疑物有鞋盒子大小,隐藏在货架深处,让人心惊胆战的是,盒子里伸出一根十厘米左右的天线,一个红色的亮点在上面不停地上蹿下跳,有点儿像圣诞树上的彩色串灯。

徐副局长命令所有人撤离,留下排爆民警独自操作。排爆民警穿着太空服一样的防护服,缓缓来到可疑物面前,左端详右审视,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不敢贸然出手,只好通过耳麦请示现场总指挥。徐副局长看了一下表,距嫌疑人提出的最后时限十二点还有近四十分钟,心里暗骂这个排爆民警关键时候掉链子,但说话还要有分寸:“既然现场排除不了,就把可疑物移动到广场中心。”

距超市不远有个广场,面积不小,炸弹在那里爆炸,应该对周围的人群、建筑损害较小。在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排爆民警身上。

排爆民警叫董方平,刚从事这工作不到一年。以前,他认为排爆民警应该是公安系统内最清闲的工作,一年到头也就是参加一下培训,纸上练练兵,剩下的时间唠嗑、打麻将、喝小酒、睡大觉,待遇却不错,每月的危险岗位补助费在所有警种里是最高的。于是,想方设法找关系托人,终于如愿以偿。自从他当上排爆民警以来,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爆炸案,此刻遇到实战,才真的傻了眼。有心掉头就跑,局长的命令又不敢不听。他战战兢兢将可疑物抱起来,心里打定主意,一旦感觉异常立马就扔掉卧倒避险。还好,可疑物没什么异样,天线上的红点闪烁的节奏也看不出什么变化。他尽量保持着平衡,想走快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上的排爆服太重了,他只能一步一步往外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董方平感觉手中的可疑物越发沉重,心里也越来越慌乱。再结实的防爆服也架不住炸弹崩啊,今天小命可能要交待了。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己被炸得支离破碎的画面,好不容易挪到超市门口时,已经浑身筛糠、冷汗淋漓。

现场总指挥徐副局长也急得满头冒汗,按董方平这个行进速度,到不了广场就炸了,那样的话,比在超市里爆炸造成的损失更大。他大声呼叫董方平,提醒他所剩时间不多,可董方平依旧步履蹒跚,磨磨蹭蹭。徐副局长看了一下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命令董方平将可疑物再送回超市,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时,只见维持秩序的警察中冲出一个身影,橄榄球运动员一样,飞身从董方平手中夺过可疑物,快速向广场跑去。董方平犹如骨骼中的钙质瞬间流尽,马上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变作一摊稀泥样。

事发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但见那个人抱着可疑物,健步如飞,一路越过各种障碍物,直奔广场中心。这个画面震撼人心,现场顿时一片沉寂。

冲出来的人自然是石琨,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石琨一溜烟跑到广场中心,将可疑物放下,却没有马上离开,他长舒几口气,擦去脸上的汗水,整整衣冠,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谁知,那个鞋盒子睡着了一般,一等不响,二等也不响。徐副局长此时已经醒过神来,通过扩音器催促石琨尽快离开危险地带。可石琨耳朵里好像塞了鸡毛,在那儿磨蹭着。众人都以为石琨是紧张过度,一时间忘了危险。眼看嫌疑人限定的时间已到,谁也不敢跑过去把他拽开,只能干着急。徐副局长更换了更大功率的扩音喇叭,不停地喊话,试图把他从迷糊中震醒。

可疑物还是没动静。石琨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否则就有自绝于人民的嫌疑,即便炸了,不仅烈士评不上,正常的抚恤金很可能都会被扣掉。他心生焦躁,冲动之下,一脚就把鞋盒子踹碎,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除了一堆沙子,只有一节一号电池和一根不停闪烁的玩具天线。

有些事情不能拖

第二天,石琨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抱着可疑物飞奔的照片。还别说,记者拍得真不错,多少年了,石琨就没这么帅过。网络上也是热议一片,对石琨好评如潮,说他紧要关头舍生忘死,是人民警察的杰出代表,是活着的英雄。但也有不同声音,有人怀疑这是作秀,那个打电话谎称有炸弹的家伙是公安局雇的托儿,整个这件事就是为了提振公安机关在百姓心目中已经低到膝盖以下的威望而策划的一场闹剧,而且提出了几点质疑:一是那名警察将可疑物放到广场后,没有马上离开,还整理警容,像首长一样摆姿势供别人拍照,莫非他早就知道那炸弹是假的?二是报纸及网络上出现的石琨抱着可疑物飞奔的照片,绝对具有省级摄影协会会员的专业水平,所使用的设备至少价值三万元以上,莫不是早有御用摄影家提前埋伏在有利位置进行拍摄?

户籍员林璐,人称“所花”,孩子刚上小学,正是话多的年龄。她对石琨说:“老石都成英雄了,什么时候请大伙吃饭?”

石琨心中不痛快,没好气地说:“请你们吃肯德鸡下的蛋!”

“德性,还没成英雄呢,就开始装大尾巴狼了。”林璐一撇嘴,转身走了。

白所长进来,扔给石琨一支中华烟:“刚才分局长来电话了,说这起爆炸案虽然是虚惊一场,但你的勇气值得表扬。不要受负面议论的影响,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再接再厉,年底争取给你评个先进。不过,”白所长话锋一转,“也难怪别人嘀咕,你表现得太冷静了,整得我都有点儿画魂儿,好几个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在拍电视剧……”

石琨陪着母亲和儿子去动物园,刚好遇到四川熊猫到此地巡展,门票很贵。母亲心疼,说在电视上看过好多次了,不愿花冤枉钱。石琨说电视上看和面对面看的效果不一样,还是买了门票。

母亲虽然嘴里唠叨门票太贵,够全家吃两顿排骨了,但明显看得出她心底泛出的愉悦。儿子大鹏更是兴奋得大呼小叫。游人如织,母亲担心走失,一直拉着石琨的手不放;大鹏既兴奋,又有些紧张,也紧紧拉着爸爸的手不放。母亲和儿子的情绪波动随着牵手的力度传递给石琨。那是一种攥到他疼痛的依赖和信任。好几次,他的眼泪差点儿流下来。

超市假炸弹案后,石琨后怕了。如果真的轰隆一响,自己化为青烟,灵魂也不会安宁。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母亲和儿子的生活还没安顿好,甚至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怎么能那么草率地离开呢?怎么也得给母亲、儿子留些可咀嚼回味,能分散痛苦思念的记忆啊。今天陪母亲、儿子来公园就是这个目的。他记不得是否同母亲一起来过公园,同儿子肯定是来过的,但那时大鹏很小,不会留下清晰的印象。

来公园的人很多,有小夫妻领着孩子的,有老两口结伴的,也有小年轻搞对象的,但像石琨他们家这样的组合还绝无仅有:一个中年人,左手牵着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母亲,右手牵着智障特征明显、懵懵懂懂的儿子。儿子二十出头,比他爸还高还壮,却一脸痴呆呆的笑容。那画面既温馨,又令人心酸。

出了公园,他们又进了旁边的一家肯德基。石琨知道这里的食品被健康专家定性为垃圾食品,但既然年轻人非常热衷,自然有吸引人的地方,也就想让儿子和母亲尝尝。担心母亲心疼钱,他没有让母亲知道套餐的价格。看到母亲和儿子吃得兴高采烈,他的内心也被快乐塞满,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相片,只是不知微信怎么玩,否则也发到上面晒晒。

“慢点儿吃,还有这么多呢。”母亲对狼吞虎咽的大鹏说,又问石琨,“涨工资了?”

石琨笑笑,算是默认。

“涨工资也别乱花,存点儿钱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娶个媳妇照顾你们爷儿俩。家里没有媳妇,那不能叫过日子。不够的话,我那儿还有点儿,到年底就能存够两万,一起拿去用吧。”

石琨本来舒展的心猛地一沉。母亲那点儿退休金,除去看病、家用所剩无几,存下的钱肯定是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这时候,他更感到钱对于他们一家未来的重要。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石琨想躺在床上睡一觉,却接到刘雨莲的电话,问他一个来月没去她那儿是不是有了什么事,语气中有埋怨的味道。

刘雨莲是他的中学同学,两人同桌,关系不错。刘雨莲不喜欢学习,但长得好看,喜欢打扮,说话声音柔媚,让石琨心里麻酥酥的。老师讲课时,刘雨莲基本处于两种状态,要么是半睁半闭着眼睛打瞌睡,要么是眼睛盯着黑板,心思却早不知驰骋到哪里去了。她不听课,也从不点灯熬夜写作业,对自己的考试分数却很在意。石琨学习好,考试时,便将试卷放在刘雨莲能一目了然的地方,她的成绩也就与石琨不相上下。有两次她也是太苛求完美,两张卷子连答错的地方都丝毫不差,被老师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就此揭开了两人成绩比翼齐飞的谜底。班主任还指望着石琨高考时出菜呢,马上采取措施,将他俩的座位调成对角,让刘雨莲拿望远镜都抄不到。

高中毕业后,石琨去省城读警察学院,刘雨莲发挥她能歌善舞的特长,去本市一家师范学校学音乐,毕业后到一所小学当了音乐教师。两人就此断了联系,直到五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才知晓了彼此的情况。

刘雨莲与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结了婚,有一个女孩儿。孩子刚上小学时,丈夫因车祸去世。周围人议论说,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她就瞧不上他,嫌他窝囊没出息,现在没了羁绊,恐怕很快就会另攀高枝,只是苦了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对她的看法渐渐发生了变化。尽管依然看不惯她花蝴蝶似的张扬,却又打心里佩服她的这份坚守与执着。三年过去了,六年过去了,她不仅没再嫁,就连望风捕影的风流韵事也不曾传进大家的耳朵。大家开始同情她独自抚养女儿的不易,纷纷劝她再找个合适的。就连孩子的爷爷奶奶也坐不住了,劝她再往前走一步。她回答说,等孩子考上大学再考虑。这一杆子支得大家都傻了。敢于无视青春,和时光叫板的人,谁不钦佩呢?

两人联系上之后,年少同桌时朦胧的美好情感得以接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一次两人耳鬓厮磨后,石琨满含深情地说:“咱们结婚吧。”

刘雨莲依偎在石琨胸前:“嗯,但得等孩子考上大学之后。他临终前,我答应过的……”

终于,刘雨莲的孩子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得知这个消息,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孩子去外地上学了,她肩上的担子卸下不少,却感到很不适应。过去每天早上被闹钟叫醒起床为孩子做饭,现在可以睡到自然醒了,可醒来的时间比闹钟设定的时间还要早。懒在床上,望着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缝中透进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今天该干什么。孩子离开了她,似乎也带走了她生活的全部意义。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发现镜中的自己有了白发,眼角的细纹多了不少,忽然就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醒悟——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了。

她主动向石琨提起多年前的那个话头。石琨很兴奋,说要将房子收拾一下,迎她进去。她说都这个年龄了,把证领了,搬过去就得了。石琨却坚持要走一遍形式。幸福的感觉在刘雨莲的周身荡漾,她说:“简单一点儿吧,有这个心比什么形式都重要。”

可是,自从二人谈及结婚,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石琨不仅没个动静,而且连面也不照。多年来,两人基本形成了固定的频率,一个星期至少要见上一面。现在这种情况让刘雨莲心下疑惑,是他生病了,还是出差了?她主动打了电话。电话里,石琨说一切正常,只是单位事情多。以往,没有特殊情况,刘雨莲很少主动给石琨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兴奋。可这次,她从中听出了冷漠。她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几天过去,石琨依旧没有音信。刘雨莲实在沉不住气了,再次给石琨打电话,说买到了几条野生鲫鱼,让他过来吃。贱了吧唧的态度和语气,她自己都感到脸红。真像有人说的那样,时间可以让一切高傲低头。

自从查出得了不治之症,石琨一直没想好怎么对刘雨莲讲。现在应约来到刘雨莲家,还是没想好。刘雨莲已经将菜和酒摆好,就等着石琨了。四个菜,红烧鲫鱼是主打,这是石琨最喜欢吃的。石琨把顺路买的麻辣鸭头递给她,刘雨莲说:“出单了,我再简单弄一个,凑成六个。”

石琨说:“单就单吧,不过年不过节的,哪有那么多讲究?”

刘雨莲说:“该讲究的还得讲究,年龄越大胆子越小,忌讳的东西多了。我过去对我妈那些繁琐的说道一向是嗤之以鼻,可现在不照着做,心里就不踏实。”

“那就把腌的黄瓜切一小碟,凑成双。”

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还有一瓶高度白酒。刘雨莲说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晚好好喝一杯。她的酒量也不小,喝半斤白的,还得用啤酒溜溜缝。不过,心里有事,酒喝得便不如以往那么畅快。勉强喝掉半瓶,刘雨莲憋不住了,故意将话题引向结婚。石琨却装傻充愣,不接她的话茬。一股邪火突然借着酒劲儿蹿上来,刘雨莲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装什么糊涂?”

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掠过肝肺。在没有检查出来前,石琨并没有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自从医生下了定论后,肚子里的肿瘤像被正式册封了一样,时常活跃一下,以显示自己正蓬勃发展。跟随疼痛而来的是莫名的烦躁。他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努力压抑着。

“说话呀,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刘雨莲一把抢过燃去一半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烦躁的情绪一下淹没了石琨,他忽地站起身,快速穿上外套。刘雨莲情绪失控,拽住他:“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个痛快话,还想不想和我结婚了?”

“不想。”石琨挣脱出来,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刘雨莲的怒吼:“滚,永远别回来!”

崩溃疗法

临近中午,大陈和顾晓宇几个商量去哪儿吃饭。派出所与局机关不同,没有食堂,午饭是民警们每天都要面临的不大不小的问题。以前,有些人还会利用警察的特权搞点儿小腐败,现在上面要求严了,发现了处理得也真狠,大家只好猪八戒啃猪手——自己吃自己,当然也相互吃。

林璐说:“我知道一家新开业的拉面馆,清真的,味道不错。”

石琨也在旁边,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我也没地方吃呢,一起去吧,我请客。”

大陈一听来了精神:“买彩票中奖了?还是要升官了?”

石琨眼睛一瞪:“少跟我扯犊子,去不去吧。”

“当然去了,这么罕见的庆祝活动,能不去吗?”林璐也跟着起哄,“走哇,老石今天请客,谁不去就是不给老石面子。”

实际上,石琨说出请客就后悔了,可话已经说出口,只能硬撑着。他自我安慰,自己经常跟着别人蹭吃蹭喝,这也算是一次回请,再说了,拉面馆里能有什么高档菜?花不了多少钱。心中释然了,索性敞亮些,挨个儿办公室招呼:“走哇,吃饭去,有一头算一头……”

凡是在所里的人,除了留下一名值班,包括周副所长在内共计八人,坐着所里的面包车,一路有说有笑直奔拉面馆。石琨平时极为抠门,难得请一次客,大家特别兴奋,有种打土豪的感觉。

拉面馆里有个包间刚好空着,几个人分头落座,周副所长自然是主位,石琨自觉地坐在靠门口的买单位置。服务员进来问点什么菜,石琨拿过菜单看了看,吓了一跳。这面馆看着不大,菜品还真不少,也不乏价格高的。他问周副所长喝不喝酒,周副所长反问:“还喝吗?上面查得挺严的。”

话是这么说,但那口气,谁都听得出其实他是想喝的。大陈理解领导意图,接过话:“现在是休息时间,而且咱们也不闹事,怎么会查到咱们头上?”

“那好,就少整点儿,一人一瓶啤酒。下午还得上班,别耽误事。”

喝酒自然要多点几个菜。石琨点了个中档的干烧带鱼,然后让别人接着点,还煞有介事地说:“想吃什么点什么,我今天带着钱呢。”说罢就去卫生间了。

他藏了个心眼,如果自己在场,别人点的菜便宜,主人总得虚虚实实地往高了靠。一般情况下,他点的菜即为整桌菜定了基调,接下来应该是炝干豆腐、炒土豆丝、炸花生米之类,顶多有一两个贵些的做平衡。不料同事们没惯着他,趁他不在时一顿猛点。也怪他平时蹭别人太狠,大家形容他是一分钱掰成七瓣花,还等别人找钱,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抱着报仇雪恨的心理,磨牙霍霍,要让石琨把血出透。

回到座位上,看着服务员将一盘盘热菜凉菜端上来,哪个都比自己点的档次高,石琨心里就有些哆嗦,还得在脸上挂着笑容,眼神与口形严重不统一,面部肌肉扭曲得走了相,大家都不忍看他。他粗略核算一下这桌饭菜的价钱,连唬带蒙让老板打折,自己兜里的三百多块钱也顶不住。情急之下,偷奸耍滑的念头习惯性地冒出来,还自我宽慰:这帮犊子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

接下来,石琨一扫往日的抠门形象,以一敌七,逐个向大家敬酒,令在座众人刮目相看:这老石什么时候变得像个爷们儿了?

石琨连敬两轮,别人喝了一瓶,他已经喝了三瓶。按他平时的量,这点儿酒也不足以让他找不着北,但今天他成心将自己灌醉,喝的是急酒。第三波开始时,他已经嘴大舌长,有了明显的醉态。林璐发现苗头不对,悄悄跟大陈嘀咕,老石大有先把自己灌倒的架势,是不是要玩金蝉脱壳啊?一句话点醒大陈,他急忙制止石琨继续“豪爽”,但为时已晚。石琨犹如突然挨了一闷棍,脑袋一低趴在桌子上,任凭大伙怎么呼唤,就是头不抬、眼不睁、嘴不答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顾晓宇用自问自答的方式总结石琨的无耻行径:“他有脸吗?没有!他要脸吗?不要!”

周副所长说:“我早就跟你们说,不要玩他太狠,怎么样,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吧?行了,这单我买了,酒也别喝了,踏踏实实多吃点儿菜,吃完了去上班。”

这郁闷的饭还没吃完,白所长打来电话,说辖区内的彩虹桥上有人要自杀,让他们立刻赶到现场。大陈和顾晓宇架着石琨往外走,边走边没好气地说:“别再装蒜了,周所已经替你把账结了。”

石琨依旧迷迷瞪瞪:“别走呀,还没喝完呢……”

车到彩虹桥,周副所长让大陈把石琨平放在后座上,交代说:“把门关好,让他在车里睡吧。他醉醺醺的样子别让别人拍了照,否则咱们也得跟着吃瓜烙。”

要跳河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已不那么洁白的婚纱,哭哭啼啼的,一脸浓妆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有点儿像杂技团的小丑。她手里拿个电话,不间断地拨打,却总是打不通。只要搞过对象,或看过别人搞过对象的,一眼就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她坐在桥的护栏上,双脚耷拉在桥外侧,屁股一抬就能掉下去。现在不是汛期,桥下的水不太深,水流也平缓,但淹死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坊间流传雪原市有两个自杀者的乐园,一个是第一人民医院,在这里跳楼的多是因生活困苦或疾病折磨而不想活的人;另一个便是彩虹桥,在这里跳江的多是殉情。后来自杀者们便自动归类,为情困扰便去彩虹桥,生活困顿就去第一人民医院,个别自感躲不过法网便舍己救家的贪官,也千辛万苦地跑到第一人民医院,似乎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和贫下中农是一伙的,是打成一片的。对此,第一人民医院采取了积极的防护措施,通往楼顶的门换了铁的,配了两道暗锁,各楼层窗户,包括医生护士的办公室、休息室,全部装上了安全铁栏。彩虹桥一直没采取什么有效措施,或许是有关部门还没想出好办法。

准备跳江的女子大约是一个姿势坐累了,转身抬腿骑在护栏上,看到远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察们也赶来凑热闹,有迂回包抄的意向,马上扯着嗓子尖叫,说如果再靠近,她马上就跳下去。警察们的意图被识破,再往前走,怕对方真的跳下去,可退后吧,好像也不太合适,就这么尴尬地站在原地。白所长亮出自己所长的身份,可这女子一点儿也不给领导面子,不容置疑地要求他后退,后退,再后退。为了强调自己不是闹着玩的,她把跨在桥栏杆内侧的那条长腿又甩到外侧,使其掉下去的危险系数陡然上升。白所长只好扫眉耷眼地和其他民警一起后退,等待谈判专家的到来。

市局的谈判专家姓庄,模样有点儿像师奶、师娘、师妹通吃的偶像演员章加一,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他最经典的案例是将一群准备跳楼的讨薪民工,毫发无损地劝进了饭店,喝了个一醉方休。

庄专家果然名不虚传,他成功地走到距离女子两米处,与她有了些交流。女子是苦孩子出身,母亲是聋哑人,她耳濡目染学会了哑语,情绪激动时习惯性地辅以手势,比比画画让人感到眼花缭乱,尤其是在这种场合,让谈话氛围更加紧张。庄专家与她聊了一会儿,回来对现场指挥说,他已经搞清了两个基本内容:第一,该女子同居多年的男友突然失踪,据可靠情报,他将于今天结婚,但新娘子不是她。她穿着早已准备好的婚纱,打算奔赴结婚现场搅局,可临出发时才意识到自己气晕了头,没搞清关键问题——婚礼的地点。打电话给男友,他死活不接;第二,该女子情绪极不稳定,容易做出过激行为。

顺便,庄专家向基层民警们普及了一下心理学常识。当人遇到突发灾难、意外时,通常有三个时期,一是惊吓期,人在这个阶段心理防御机制起作用,懵懵懂懂,往往拒绝面对现实;二是波动期,被动承认现实,情感震荡起伏,一点儿刺激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三是康复期,理智渐渐恢复,能够面对现实。惊吓期一般在二十四小时内,波动期的长短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三五个小时,有的人可能十天半月。

庄专家讲完,现场的民警们面面相觑,总不能这么干等着这个女子过渡到康复期吧。万一她过渡时间长,几天都缓不过劲来,恐怕这帮救援的警察也会被拖累得昏过去几个。现场主要领导和骨干反复研究,最后决定还是由庄专家出马,以给她送水为借口,进一步接近她,然后出其不意,把她拉到安全地带,之后再慢慢做思想工作。

于是庄专家拿了瓶矿泉水,拿腔拿调地说:“你讲了半天了,喝点儿水解解渴。”

不料女子突然翻了脸:“我烦你,看着像个好人似的,不定长着多少坏心眼呢。让别人送过来。”

庄专家不敢再强行自荐:“那让谁送?”

女子的目光在警察堆里巡视一圈,纤指一点:“就是那个傻狍子。”

大家顺着她的手指一看,石琨不知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歪戴着帽子,敞个怀,领带抻得老长,活脱一个败兵形象。他的酒劲儿似乎还没过去,白痴一样伸长了脖子,正饶有兴致地向现场张望。

白所长看见石琨这形象,吓了一跳,担心他被围观者拍下来,赶紧走过去。石琨见到所长,脑袋里有根神经一跳,双腿并拢,全身紧绷,郑重其事地向所长敬了个礼,就差喊“首长好”了。因为动作幅度偏大,本来就没戴牢靠的帽子掉下来,他慌忙用手接住。白所长挡在石琨跟前,以免别人看到他的狼狈相,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你有病啊!不老实在车里眯着,跑这儿来给我出洋相!”

但此刻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跟石琨计较,伸手给他整理好衣帽,弄得像个人民警察的样了,才把他拽到庄专家面前。石琨这副尊容让庄专家直皱眉头,却又没有更多选择,只能一脸嫌恶地面授机宜。石琨不住点头,看样子挺虚心,但专家的话仅是在耳边滑过,脑子里想的是那女子说的“傻狍子”。

狍子是东北林区常见的动物,好奇心重,见了什么都想看个究竟。猎人们深知狍子的习性,要想活捉它,就向它旁边放一枪,然后张开网,抽着烟,耐心守候,血稠的还可以靠着树睡一小觉。狍子被枪声惊吓,会一溜烟儿地狂奔出几里地,见无人追赶,又会原路返回,看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被恭候多时的猎人逮个正着。

那女子说石琨是“傻狍子”,让石琨愤愤不平。他想,让领导数落几句也就罢了,你一个素昧平生的丫头片子,凭什么这么贬低我?

庄专家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战前指导完毕,一推石琨的肩膀,像命令警犬似的:“去吧!”

石琨没留神,差点儿被推个跟头,就势踉踉跄跄跑到女子跟前,把专家的“循序渐进”等一系列教导忘得一干二净。那女子被吓了一跳,更让她目瞪口呆的是,这个警察不但没劝她,反而一上来就是一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训斥:“你说谁是傻狍子?我看你才傻呢,二虎吧唧的。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跳下去就彻底完犊子了?死了还好,死不了闹个生活不能自理,拉屎撒尿都得别人伺候,丢不丢人?你要是真想死,干吗整这么大动静?自己在家悄没声地喝药、抹脖子、上吊,想死几回死几回,肯定死得完全彻底,一口气都不带留的,济公都救不活你……”

石琨说得口干舌燥,拧掉矿泉水瓶盖,咕咚咕咚喝去大半,想起自己的任务,将剩下的递过去。女子不接:“都沾你嘴了,还给我喝,恶不恶心啊。”

“都要死了,还那么穷讲究干啥?”

女子想想也是,就伸手接过矿泉水瓶。根据庄专家的方案,接下来的步骤应该是趁女子仰头喝水视线受阻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女子。石琨也张开胳膊,做好了饿虎扑食的准备,可女子却没有按照庄专家的设计开始喝水,而是问石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石琨心里着急,盼她快点儿进入下一环节,嘴上敷衍:“我哪儿知道你出的是什么幺蛾子?”

女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有点儿含情脉脉:“因为你和我的男朋友长得非常像,就是比他老点儿。他以后肯定会长成你这个熊样。我想既然找不到他,就薅着你一同跳江。阎王爷年岁不小了,老眼昏花,很可能脑袋一糊涂把咱俩登记成一对苦命鸳鸯。阳间没能成双入对,在阴间能找个高仿,也算没白折腾一回……”

“你是说要拉我一起跳江?”这话一下提醒了石琨,这不也是一种壮烈牺牲的办法吗?他身上残余的酒精瞬间蒸发,大脑顿时一片澄明。“这倒是个不错的路子。咱俩结伴去死,黄泉路上唠唠嗑,也不寂寞。但咱俩还得好好合计合计,把细节整扎实,别摔个半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遭罪。”说着一骗腿,跨过护栏坐在女子身旁。

远处的民警们已经猫腰做好了抢跑的准备,就等石琨发信号,石琨却大大咧咧地跟女子唠起来,还贴得那么紧。庄专家有些恼火:“这家伙怎么不执行命令,擅自更改作战方案?他这是要泡妞吗?”

白所长替手下打马虎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许他有更好的办法。”

石琨和那女子大谈死亡计划,倒让女子紧张了:“你也想死?”

“早就活腻歪了,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呢。”石琨说,“我看这样,一会儿你先跳,我随后跟着。”

“为什么?”

“这样别人就会以为我是为了救你跳的江。”

“原来你想当英雄啊,真够不要脸的。”

“要不要脸和你没关系,痛痛快快死你的。为了保证咱俩都活不了,入水后要紧抱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女子瞪起了眼。

“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想占你便宜。人落水后有自救本能,咱俩纠缠在一起,谁也扑腾不了,呛几口水就晕了,遭不了多少罪就完犊子……”

女子紧张地盯着石琨,突然一把将石琨推向桥的内侧,同时冲远处的民警大喊:“快来人,他要跳江!”

已如箭在弦上的民警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了女子。女子边挣扎边喊:“不是我,是他要跳……”

石琨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身,一脸的沮丧。庄专家首长样拍拍他的肩头:“干得不错!”四处瞧瞧,又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边虚心请教,“兄弟用的是什么套路,让她直接进入到康复期的?”

石琨白了他一眼:“崩溃疗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