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狐2015

文/吕 铮



编者按:

2015年3月底,中央追逃办启动“天网行动”,相关部门从4月开始,综合运用警务、检务、外交、金融等手段,集中时间、集中力量“抓捕一批腐败分子,清理一批违规证照,打击一批地下钱庄,追缴一批涉案资产,劝返一批外逃人员”。“天网行动”由多个专项行动组成,分别由中央组织部、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中国人民银行等单位牵头开展。其中,公安部重点负责缉捕外逃职务犯罪嫌疑人和腐败案件重要涉案人,继2014年的海外“猎狐行动”之后,“猎狐2015”专项行动又一次拉开帷幕……

“天网”首战(上)

北京的3月末春意渐浓,柔风拂面,天空湛蓝如洗。一架空客330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降落在首都机场。

新闻记者簇拥在机舱前,一个记者对着摄像机说:“犯罪嫌疑人常某和万某被‘猎狐’缉捕队押解回国,这是中央追逃办‘天网行动’开展以来抓获的第一批犯罪嫌疑人,也是‘猎狐2015’专项行动打响的第一枪……”

舱门徐徐打开,“猎狐”缉捕队的戴涛和靳伟以及其他单位的协同办案人员,将犯罪嫌疑人常国华(化名)和万慧君(化名)押出机舱。在停机坪上迎接“猎狐”勇士的,是中央追逃办的领导和“猎狐2015”行动办主任刘副局长。

移交嫌疑人后,戴涛快步来到刘副局长面前,立正汇报:“报告领导,缉捕常国华和万慧君的任务顺利完成。”戴涛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做事缜密严谨,是“猎狐”缉捕队的“名捕”。

“辛苦了,我代表‘猎狐’领导小组的孟组长和高副组长,向你们表示祝贺。”刘副局长紧紧地握住了戴涛的手。

记者们蜂拥而至,采访得胜归来的英雄们。戴涛庄严地敬礼,心中波澜起伏。回想起这几日的连续奔袭,他感慨颇多……

五天之前,“猎狐2015”行动办里一片忙碌的景象。

根据中央的指示,公安部将继续在2015年开展“猎狐2015”专项行动,“猎狐”行动办的成员们再次上紧了发条。戴涛在办公室忙碌着,批文件、写报告、制订工作方案,一切看似繁杂却井井有条。经过“猎狐2014”一年的战斗,戴涛已经被战友们冠以“戴捕头”的称号。这时,他正在起草下一步的工作方案。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刘副局长走了进来:“几分钟前接到中央追逃办的通知,有两个职务犯罪嫌疑人刚刚离境潜逃老挝,你要立即带领缉捕组,赴老挝将他们缉捕归案。”

“职务犯罪嫌疑人,那就是贪官了?”戴涛问。

“是,这是中央追逃办开展‘天网行动’以来布置给咱们的第一个任务,一定要全力以赴。两名嫌疑人涉嫌行贿、受贿的金额巨大,在纪委同志找他们谈话之后突然离境。这是个非常有挑战性的任务,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戴涛稳稳地说。

“那就好,出境手续已经加急办好了。尽快熟悉案情,马上出发。”

戴涛拿着材料穿过楼道,楼道的墙上张贴着“猎狐2015”的标志,标志的“猎”字头上有一把利剑,正是“猎狐人”的缩影。戴涛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大货,咱们有活儿了。”

外号“大货”的靳伟一米八的身高,将近一百九十斤的体重,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为了让自己显得斯文一点儿,特意戴了一副黑边眼镜。靳伟不到三十岁,却是“猎狐”缉捕队的老队员了,在去年无论是南美洲的长途奔袭还是东南非的艰苦战斗中,都表现出了坚韧顽强的意志品质,一回来就被战友们起了个“大货”的外号,意思是像大货车一样“扛造”。

“戴哥,抓谁?” 靳伟说话也和他的性格一样,简洁利索。

“去老挝,你订机票,我联系使馆。快!”戴涛启动了战斗模式。

常国华,男,五十五岁,国家机关局级干部;万慧君,男,六十五岁,国有企业退休干部。两个人在潜逃老挝之前,停止了所有的对外通讯联系,来不及安顿好家属,便匆匆使用私人护照逃往境外。

这次的任务不但时间紧迫,而且没有确切的指向性线索,可谓是大海捞针,难度极大。但通过一年多来的“猎狐”实践,戴涛早就学会了在繁杂的线索中沙里淘金,在与办案单位的同志交流案情时,他注意到了一个叫王洪亮(化名)的人。常国华和万慧君之所以逃窜至老挝,是因为王洪亮目前就在老挝万象。

多年前,王洪亮曾是常国华的司机,离职之后,依然与常国华保持着密切联系,同时也成为常国华这只“硕鼠”贪腐犯罪的间接受益者之一。可以说,他就是常国华在老挝的“大管家”和代言人。因此,找到王洪亮,就能找到常国华和万慧君。办案单位也给王洪亮开具了法律手续,准备从他入手。

战斗模式一旦启动,“猎狐”缉捕队的成员们便会显现出极高的效率。因为是刘副局长亲自协调办理出境手续,戴涛、靳伟从接到行动通知到乘坐航班起飞,只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下午两点半,戴涛、靳伟一行四人组成的缉捕组已经到达了老挝首都万象。

缉捕组成员以最快的速度与前来接机的老挝警方接洽。在我外交部和驻老挝大使馆的大力协调下,老挝警方早已接到了协查通报,并表示将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祖国强大的后盾永远是境外缉捕工作最有力的支撑。

时值午后,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四处潮气弥漫,让人感到浑身难受。两辆面包车风驰电掣地在公路上疾驰。

“大货,马上查一下王洪亮在万象的公司地址。”戴涛说。

靳伟马上拿出随身携带的ipad。“戴哥,王洪亮的公司就在咱们去老挝公安部的路上。”

“咱们先去一趟这个地址吧。”戴涛让靳伟把ipad递给老挝警察潘莎迈。

潘莎迈不到四十岁,皮肤黑黑的,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小胡子,被靳伟在私下里简称为“小胡子”。他曾经在中国进修过中文,与戴涛等人交流无障碍。他的搭档拉沙彭比他年长几岁,人高高瘦瘦的,沉默寡言,被靳伟简称为“大个子”。

潘莎迈按照戴涛的要求,直接把车开到了指定地点。这是位于万象市中心的一个别墅区,周围绿树掩映,每座别墅单独成院,门前有停车的位置。王洪亮的公司在别墅区临街的一个独院里,独院正对着进入别墅区的狭长通道,任何车辆停放在门口,都一览无余,别墅铁门后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保安,根本没有蹲守条件,一旦贸然行动,很容易打草惊蛇。

戴涛让“小胡子”开车经过别墅门前,在车里观察别墅内的动向。院内停着两辆轿车,一辆是黑色的丰田越野车,车牌尾号是2399,另一辆是白色小轿车,车牌尾号是1122。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铁门后的保安依旧坐在那儿昏昏欲睡。天色还早,无法通过屋内的灯光判断是否有人,戴涛决定先去老挝公安部做好接洽工作,华灯初上之时再继续对别墅进行监控。

老挝公安部的领导对中国同行的缉捕行动非常重视,听戴涛介绍完案情之后,立即指令在老挝全国范围内对常国华和万慧君进行查缉,同时派刑侦局的副局长沙曼带队,全程配合中方的缉捕行动。沙曼副局长抽调精兵强将,除了“小胡子”和“大个子”之外,又从刑侦局调来了五名刑警。

事不宜迟,戴涛建议沙曼立即对王洪亮的别墅采取行动。四辆面包车从老挝公安部呼啸而出,迅速赶赴现场。沙曼经验丰富,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让两名刑警都穿着便衣,分别从不同方向经过别墅伺机观察。很快,两个刑警分别反馈,院内空空如也,一辆车也没有,屋子里也没有亮灯。

“坏了,不是惊了吧?” 靳伟有些担心。

戴涛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四十分。“我想不会,这个时间,他们会不会是外出吃饭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继续等待。戴涛和沙曼坐在车里,默默地注视着别墅周边的情况。

“你们要找的这个王洪亮啊,可不是个简单的人。”沙曼对戴涛说,“他在万象是个挺有名的华人,虽然为人低调,但资金实力很雄厚,有比较广的社会关系。”

戴涛点了点头:“我觉得仅通过现在这种蹲守方式,即使发现了嫌疑人的车辆,也很难断定他们是否在别墅里。能不能想个从内部突破的方法?”

“从内部突破?” 沙曼不解。

“是,比如保安。”戴涛提示。

“我马上派人去联系保安公司。”沙曼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通过保安公司,不一会儿就联系到了保安。别墅内有两个保安值守,分为白班和晚班。刚刚下班的保安被直接叫到了老挝公安部,戴涛一见到他就笑了,正是那个白天昏昏欲睡的家伙。

“别墅里住着几个人?”戴涛问,“小胡子”为他翻译。

“一个人。”保安回答。

“一个人?”戴涛皱眉,“是什么人?”

“一个中国女人,好像是公司的会计。”

“你怎么知道是公司的会计?”

“我有时进别墅喝水的时候,那个女人好像在整理账目。”

“她每天都住在公司吗?”

“从我在这个小区当保安开始,她就一直在里面住。”

“别墅里还有别人吗?”

保安想了想:“还有一男一女经常来这里。”

戴涛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你看看,有没有这照片上的人?”

“这个人我见过,他是公司的老板。”保安指着王洪亮的照片,“这两个人……跟前几天来的两个老头儿有点儿像。”保安说的正是常国华和万慧君。

“你能确定吗?”靳伟追问。

“这个……”保安点点头又摇摇头,表情很犹豫。

保安看的是常国华和万慧君多年前的户籍照片,与现在的样貌有一定差距。戴涛马上拿出手机,调出老挝警方提供的两个人最近一次入境的照片给保安看。

“对,就是他们。”这回保安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还补充说,常国华和万慧君是两天前由一个男人开车接到别墅的,但仅仅住了一天就离开了。

“开车接他们的男人是谁?”戴涛问。

“好像也是公司的领导,刚才还和那个女人一起在公司。”

“他们开车来的?”戴涛问。

“是,尾号2399的黑色丰田是那个男人的车,尾号1122的白色轿车是那个女人的。那个男的大概隔几天来一次。”

这时,一个老挝警察跑到沙曼身边低语了几句,沙曼立即喜上眉梢。“戴警官,保安公司又传来一个新的消息,王洪亮通过保安公司还雇佣了两个保安,守卫另一个地点。”

戴涛当然明白这条线索的重要性。“我们马上过去看看吧。”

沙曼转头看看窗外渐浓的夜色,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咱们立即出发。”

夜色中的万象静谧和谐,像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为了不引人注目,沙曼只带了会汉语的“小胡子”和戴涛、靳伟,轻车简从。另一处地点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也是一座独栋别墅。别墅门外空空荡荡,没有停放任何车辆。保安告诉他们,这栋别墅已经有两天没人来过了。问及这栋别墅的主人,保安说出了一个中国人的名字——齐彪。

“小胡子”介绍:“齐彪,男,四十二岁,中国福建人,1998年入境老挝至今,曾经做过餐馆老板、中文翻译,现在在万象经营着一家运输公司,同时在王洪亮的公司任副总。据我们调查,他成立运输公司的钱都是王洪亮出的。”

戴涛的大脑在不停转动。“也就是说,齐彪是王洪亮在老挝的代理人?”

“是的,齐彪在老挝生活了近二十年,不但是王洪亮的副总经理,还是他的翻译。”

戴涛一边听着,一边在ipad上画人物关系图,上面是两个主犯常国华和万慧君,下面是一个关系人王洪亮,而王洪亮的下面,则是齐彪。

返回老挝公安部之后,王洪亮公司的保安辨认了齐彪的照片,确认他就是开车送常国华和万慧君来公司的男人。也就是说,尾号2399的黑色丰田是齐彪在驾驶。

齐彪在老挝根深蒂固,王洪亮在老挝发展肯定会依仗他。戴涛建议老挝警方将齐彪列为本案的核心关系人,重点查找。沙曼立即布置,很快消息反馈回来,齐彪的登记住址在老挝的甘蒙省。戴涛在心里默默权衡着,是不是先要从齐彪下手。

“大货,你觉得下一步工作该怎么做?”他问靳伟。

“我觉得……虽然齐彪与王洪亮关系密切,但直接找齐彪可能会有很大风险。齐彪虽然是本案的重点关系人,但他不是缉捕对象,如果他拒绝交代王洪亮等人的去向,咱们的工作就被动了;另一方面,是不是找到齐彪就肯定能找到王洪亮,暂时也无法确定。”靳伟粗中有细,分析得头头是道。

“嗯,你说得对。”戴涛点头,“那咱们该怎么办?”

“我觉得咱们该从更外围一些的关系人下手。”靳伟回答。

他说的正是戴涛心里所想。“好,那咱们就先会会那个女人。”

几个中国警察到宾馆安顿好,已经过了午夜。老挝的夜十分安静,除了远方偶尔摩托车驶过的声音和几声犬吠之外,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如此静谧的夜,戴涛却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工作方案。

第二天一早,他们驾车来到王洪亮的公司附近,在那条必经之路旁潜伏下来。十点半左右,一辆白色的小轿车驶近,车牌尾号是1122。“小胡子”伸手拦住轿车。

车里坐的正是保安说的那个女人,四十出头的样子,穿一身黑色衣裙,一张嘴就咄咄逼人:“干什么!为什么要拦我的车?”

“小胡子”亮明身份,和“大个子”一起将她带回老挝公安部进行询问。别看女人一路上叫嚣吵闹,但一到了公安部的讯问室,立马就老实了。

“姓名?”戴涛问。

“曹玉凤(化名)。”

“在公司负责什么工作?”

“我是公司的翻译。”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因为王总?”曹玉凤的语气有些迟疑。

“我在问你呢。”

“我觉得就是因为王总。”

“为什么?”戴涛继续引导。

“因为他这段时间有点儿不正常,我几次听他在电话里说……国内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他的大老板出事了吧,说国内的反腐形势严峻……”曹玉凤越说声音越小。

戴涛直视着她的双眼:“我们之所以在你上班的路上找到你,而不是在你的家里或者公司,就是为了对你进行保护。我们要找的人不是你,你懂吗?”

“我……懂……”

“我们是中国警察,抓的是贪官,是经济犯罪嫌疑人。你虽然一直在老挝生活,但并没有改变国籍,还是中国人。凭良心讲,你不恨贪官吗?不希望祖国有一个公平廉政的社会环境吗?”

“我……”曹玉凤嘴唇颤抖着,“我会配合你们的工作,但你们要给我保密,王洪亮在老挝的势力很大,我怕……”

“你放心,你现在对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保密。”戴涛郑重承诺。

曹玉凤说,两天前确实有两个六十岁左右的中国人来过公司,但没待多长时间便和王洪亮、齐彪一起离开了。她是公司的翻译,平时还协助公司会计王爱玲做一些诸如银行存取款、账目翻译等工作。她在老挝生活的时间比较长,有固定的住处,每天上午十点多到公司上班,处理日常事务,中午就离开做其他的兼职去了。因此,她对公司的事务了解有限。但根据她的观察,那两个中国人来公司的时候,王洪亮毕恭毕敬,他们应该是王的老板。这几天王洪亮和齐彪都比较反常,王洪亮在送走了那两个中国人之后,就再没来过公司。齐彪这两天也很少来公司,只是昨天下午来过一会儿,取走了五十万美金。

“五十万?”戴涛皱眉。

“是齐彪让王爱玲提前到银行取的,王爱玲不会老挝语,还是我陪着她去的。”

戴涛拿出几张照片让她辨认。曹玉凤指着常国华和万慧君的照片:“就是他们。”

接着,曹玉凤又提供了王洪亮、齐彪等人的车牌号码。戴涛根据曹玉凤所说的一系列情况判断,老挝不一定是常国华和万慧君的最终藏匿地,王洪亮消失、齐彪取款,很有可能是在协助两个贪官继续逃匿。事不宜迟,戴涛对曹玉凤再次强调了保密纪律,让她在保证书上签字画押,就放她回去了。之后,戴涛面见沙曼副局长,请求他在老挝全国范围内发出协查通报,防止常国华和万慧君从老挝离境继续外逃。

猎人与狐狸争分夺秒的赛跑开始了。

王洪亮和齐彪的手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关机了。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呢?戴涛和靳伟准备兵分两路,一路由戴涛带队,前往齐彪在老挝甘蒙省的住址进行调查;一路由靳伟带队,直奔王洪亮的公司,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既然对方已经开始逃窜了,我想咱们也不必躲躲藏藏。只要老挝警方能封锁出逃的口岸,不让他们离境,把老挝变成一个‘铁桶’,挤压他们的活动空间,我们就可以来个瓮中捉鳖。”戴涛信心百倍。

“天网”首战(下)

甘蒙亦名“他曲”,位于老挝中南部,西面是泰国,东面是越南,下辖九个县,有一万六千多平方公里的面积,风光秀丽,气候宜人。甘蒙省距万象两百多公里,沿途都是山路,道路崎岖,开车需要五个多小时。

“小胡子”一边开车,一边随着车里的音响哼着歌,那是老挝著名的民歌《占芭花》——

占芭花,看见你,心中就升起了太阳,

望见你的心,你的芬芳在我心中荡漾,

你娇艳的容貌,让我思绪万千,想起无数往事,

每当寂寞忧愁时,是你分担我的惆怅……

戴涛虽然听不太懂,但是望着窗外的山区风光,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好长时间没陪着他们出去旅游了,他叹了口气,随手在ipad上搜索“占芭花”,发现这种花在我国也有,但名字叫“鸡蛋花”。

整整两天了,工作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虽然曹玉凤提供了重要线索,但直到现在,就连外逃嫌疑人的外围都没突破,更不要说进入核心调查了。缉捕工作就是这样,不论推理多么严密,最后抓不到人,都是纸上谈兵。这时候,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是“猎狐”缉捕队副队长雷鸣发来的:“老戴辛苦了,有什么需要国内支持的尽管说,我们都期待着你胜利的消息。”

戴涛笑了,显然雷鸣是话里有话,明面上是问候,实则是督促。他给雷鸣回了条短信:“经过前期调查,两个‘光棍’不在老巢居住,但已发现下线马仔的动向。‘老方’配合得力,全方位监控,有消息随时报‘东家’。”

雷鸣回复:“不惜一切代价,维护‘猎狐’荣誉!”

戴涛知道,这才是雷鸣的真心话。这次缉捕任务十分艰巨,不但是“猎狐2015”行动的第一枪,更是中央追逃办部署“天网行动”以来的第一次出境任务,将为今后的案件起到示范作用。戴涛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淡化这次任务的使命和意义,他深知,缉捕工作和体育竞技一样,只有放下压力、轻松上阵,才能发挥出最高的战斗水平,作出最准确的判断。

到达甘蒙省已是傍晚,汽车驶出山路,眼前一马平川。戴涛给靳伟打了电话,要求他务必稳住,等候最佳的时机。“小胡子”叫来了甘蒙省公安厅的警察,由他们领路,一行人来到了齐彪的住址——一栋乡村别墅。

据乡村警察介绍,这栋别墅的主人在当地很有势力,据说他在万象市经营着一个很大的运输公司。戴涛出示了齐彪的照片,乡村警察立即认出了照片上的人。他说,这个人平时不怎么回家,别墅里一般只有他妻子在。乡村警察又叫来了他在村里的一个朋友,对方证实了乡村警察的说法,别墅的主人回来的次数不多,即便回来,一般也都是在夜间。这几天,好像他的妻子也不在家,而且别墅前没有停放任何车辆。

这个情况立即引起了戴涛的注意。经过仔细询问,他了解到平时别墅里就是女人和她的父母在,但这几天村里人只看到过女人的父母,没有见过女人。戴涛的心揪得更紧了。老挝的天气很热,傍晚的气温还停留在三十摄氏度以上,但戴涛的心里却越发冰冷。所有迹象表明,齐彪在协助另外三人外逃,而且已经早有准备。他立即请“小胡子”联系沙曼副局长,在老挝全国范围加大对常国华、万慧君等人的排查力度,在所有出境检查站布控,防止嫌疑人外逃,对于齐彪和王洪亮名下的车辆,要重点监控。

“喂,是林Sir吗?”布置完毕,戴涛又拨打了一个泰国的号码。林Sir是泰国移民局的警察,在2014年的“猎狐行动”中配合雷鸣和戴涛拿下了不少重点外逃嫌疑人,也与中国警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是戴涛,现在在老挝甘蒙省。有两个重要嫌疑人可能会从老挝进入贵国,请你协助我们监控从老挝入境的中国籍人员,协查请求和犯罪嫌疑人的具体情况我立即给你发过去。”

戴涛想得很周全,他要竭尽全力封锁嫌疑人外逃的所有通道。接着,他又给靳伟打了电话,告诉他可以“掏”王洪亮的“老窝”了,看看通过“打草惊蛇”,能不能“引蛇出洞”。

挂断电话,戴涛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车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他打开车窗,外面清新的泥土味道扑面而来。不知什么原因,乡间的土狗突然相继叫了起来。戴涛怕狗叫引起其他村民的注意,让“小胡子”熄火。不料,汽车熄了火,众土狗依然不依不饶。还是老挝的乡村警察有经验,让戴涛和小胡子把车窗关上。果然,狗不再叫了。乡村警察笑笑说,这是因为土狗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

坐在窗户紧闭的车里,一会儿便闷出了一身透汗。戴涛凝视着窗外的夜色,琢磨着几百公里外的“大货”现在是否已经进入了王洪亮的公司。

万象市中心王洪亮的别墅中,老挝警察“大个子”和靳伟坐在会计王爱玲的对面。和他们判断的一样,公司的会计必然和老板关系密切,一般都是“自己人”。王爱玲是王洪亮的侄女,今年三十出头,身材瘦小。坐在两个高大的警察面前,她有点儿战战兢兢。

“你一直在这里住?”靳伟问道。

“是,我叔叔……不,王总不在的时候,公司就我一个人看守。”

“王洪亮什么时候离开的?”

“三天前。”

“他和谁一起走的?”

“他和……”王爱玲看了靳伟一眼,但没敢和他的目光对视,马上又移开了。“就他一个人走的。”

“实话实说,我们没工夫听你扯谎。”靳伟不客气地说,“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还是中国公民,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王爱玲欲言又止。

“我们要找的不是王洪亮,是他的老板,说得够明白了吧?”

“嗯,那我说。王总是和两个男人一起走的。”

“是这两个人吗?”靳伟拿出照片让王爱玲辨认。

王爱玲指着其中两张照片说:“是这两个人。”

这就对上了,靳伟心中有底了。“就他们三个走的?”

“是齐彪开车送他们走的。”

“走的时候带走了什么没有?”

“当天什么也没带走,但昨天齐彪来了一趟公司,带走了王总让我从银行提出的五十万美金。”

“最近公司有什么异常吗?”

“从年初开始,公司在老挝的业务就全停了。听王总说,要等躲过这阵风头再重新开始。”

“什么风头?”

“说是国内反腐的原因,他的两个老板都被纪委约谈了。”

“这阵风头停不了,他们也躲不过法律的惩处。”靳伟义正词严地说,“现在王洪亮住在哪儿?”

“他以前就住在公司二楼,从年初开始就不在公司住了,具体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大概方位知道吗?”

“这……”王爱玲抬起头想了想,“他应该住在公司的南边,而且和齐彪住得很近。”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上个月有一天早上,大概六点多吧,王总到公司来拿文件,是齐彪给他开的车。他跟齐彪说,拿完东西就回去。我看着他们开车向南边走的。时间这么早两个人就在一起,我估计他们应该住得不远。”

“你打过他们的手机吗?”

“打过,但王总和齐彪的手机都关机了,我联系不上他们。”

靳伟点点头。和戴涛判断的一样,王洪亮现在应该和齐彪在一起。常国华和万慧君两名逃犯,不会傻到住在齐彪的家里,很有可能以老挝为中转站,继续向他国逃匿。靳伟让“大个子”打电话给沙曼,请求他协助做好两项工作:第一,在老挝全国范围内监控王洪亮和齐彪名下的车辆;第二,继续做好封堵工作,严防犯罪嫌疑人逃到老挝境外。

接着,他又打电话给国内行动办的雷鸣,询问他们是否已经开展对常国华、万慧君两人家属的工作。挂断电话,靳伟坐在王洪亮别墅的院子里,仰望星空。天边已经微微泛起一丝亮色,来老挝工作的第三天开始了。

同一个早晨,细雨如织,村庄的土路泥泞不堪。戴涛和“小胡子”在乡村警察的带领下,敲开了齐彪妻子亲属的家门,找到了女人的堂兄。戴涛向对方介绍了案件的情况,希望他能转告妹妹,敦促齐彪自首。齐彪妻子的堂兄敦厚善良,听了戴涛的介绍非常震惊,表示一定会协助警方工作。他记下了“小胡子”警官的电话。

刚刚出门,“小胡子”的手机响了。他咿咿呀呀地用老挝语说了半天,然后告诉戴涛,协查通报发布后,甘蒙省的一个小贩刚刚给警方打了电话,说昨天下午有一辆黑色的丰田车停在他的小卖店门前,车牌尾号就是2399,司机下车从他的店里买了一条香烟。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戴涛立即打开ipad上的地图,找到小贩所在的位置。这个地点在通过甘蒙省往南的13号公路上,这条公路贯穿老挝南北,直通越南边境。对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戴涛立即要求“小胡子”将四名嫌疑人的照片传至车辆发现地的警方,让小贩辨认,同时请老挝警方调集人马,加强几个出境检查站的警力。接着,他通知靳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边检站会合。

猎人与狐狸之间的角逐,到了最后的阶段。

一路上,戴涛默默估算,目标应该已经到达老挝边境了。应该不止四个人,还包括齐彪的妻子;也不止一辆车,应该还有王洪亮的车。只是,边检站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让戴涛心里有些不托底。

即将行至边检站的时候,“小胡子”接到甘蒙省公安厅的电话,尾号为2399的黑色丰田车被边检站扣住了。“小胡子”激动地大喊:“成功了!”

戴涛也很兴奋:“他们抓住了几个人?”

“还没来得及问,反正马上就要到边检站了,看看就知道了。”“小胡子”笑着说。胜利的消息冲淡了他满脸的倦容,戴涛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到了边检站。雨越下越大,雨幕中,戴涛看到一辆黑色丰田车停在边检站泥泞的路旁。他和“小胡子”穿上雨衣下了车,首先询问边检站的警察。据警察说,半个小时前,这辆丰田车加速闯卡,刚刚闯过几十米,便被持枪的警察逼了回来。

“车里的人呢?”戴涛问。

“在边检站里。”警察指了指不远处的房子。

一进边检站,戴涛和“小胡子”傻了眼。边检站空荡荡的长凳上,只坐着一个老挝女人。女人四十岁上下,矮小、黑瘦,紧张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戴涛和“小胡子”。边检警察从她的包里搜出了几千元美金,没有其他物品。

戴涛没有立即发问,思索片刻,转身出了边检站,又来到了黑色丰田车旁。他让边检警察打开车门,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注意到后排座下面很脏,有好几个带着泥水的鞋印,之后他又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感觉比较局促,座椅太靠前,他的脑袋几乎碰到了车顶棚。

心中有了数,戴涛回到边检站,立即对女人进行询问,“小胡子”为他翻译。“你是齐彪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妻子。”女人回答。

“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女人低下头。

“我们是中国警察,在抓捕这三名犯罪嫌疑人。”戴涛拿出常国华、万慧君和王洪亮的照片,加重语气说,“我们不抓齐彪,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但如果他继续协助犯罪嫌疑人外逃,我们也会将他列为抓捕对象。”

女人突然抬起头,目光和戴涛接触了一下,马上又把头低下。“我不认识这三个人,也没什么可对你说的。”

看来女人是铁了心了。戴涛知道,要想从她这里得到齐彪等人的下落,显然不太现实。通过刚才对丰田车的观察,戴涛判断,在闯卡之前,一直是齐彪在驾驶车辆。根据我方掌握的资料,齐彪身高一米七八,和戴涛不相上下,而副驾驶座前后距离局促,显然只有齐彪的妻子才会坐在这里,只是在闯卡之前,齐彪和妻子换了位置。无论是女人的包里还是车上都没有其他钱物,由此估计,其他几个人应该在王洪亮的车上。

戴涛进一步推测,这五个人同时驾驶两辆汽车逃亡,快到边检站时,让齐彪的妻子驾驶一辆汽车试探闯关,如侥幸通过,齐彪等人再驾驶另一辆车趁乱闯关,不料齐彪的妻子刚刚闯过就被边检警察持枪拦截了。现在,那四个人应该就在附近躲藏。想到这儿,戴涛灵机一动,让边检警察拿来齐彪妻子的手机。

手机的电话簿里没有存储任何电话号码,显然是有所防备,但这几天的通话记录却没有删除,该是百密一疏。戴涛数了数,除了座机,一共有十五个手机号码。他让“小胡子”用老挝语编了一条短信:“齐彪,我已经被警察抓了,警察说这件事与你无关,只要能马上自首就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也请告诉你的几位老板,现在老挝的所有边检站都封锁了,他们逃不出去了,自首还有从轻处理的机会。”

戴涛把这条短信给那十五个号码群发了,不一会儿便陆续接到回电或询问短信,其中大部分都是女人的亲朋好友,仅有三个电话没有回复。戴涛又让“小胡子”编了一条短信,发给那三个号码:“我是中国警察,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只要能投案自首、挽回经济损失、揭发检举其他犯罪情况,就有从轻处理的可能。如果执迷不悟,你们将面临更严厉的惩处!”

信息发出后,戴涛又打电话给老挝公安部的沙曼副局长,要求老挝警方在边检站老挝境内十公里的范围排查嫌疑人及其车辆。十五分钟后,沙曼打来电话,告诉戴涛两个消息:第一,他和靳伟还在前往边检站的路上,要一个小时之后才能到达;第二,他刚刚接到老挝公安部的报告,常国华、万慧君、王洪亮和齐彪要求向中国警方投案自首。

戴涛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终于踏实了一点儿,但他依然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时,女人的电话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正是那三个嫌疑号码之一。戴涛接通电话。

“喂,我是齐彪,你是谁?”

“我是中国警察,我姓戴。”

“啊……戴警官,我……我想自首。”齐彪结结巴巴地说。

“不光是你要自首,还有王洪亮、常国华和万慧君,他们都要自首!”

“好,好,他们都在我身边。”

“你让常国华接电话。”戴涛要听到嫌疑人的声音才能放心。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苍老疲惫的男声:“喂,我是常国华。”

“常局长,你好,我是中国警察戴涛。”

“哎……戴警官,就不要再叫我什么局长了。”常国华的语气沮丧,“既然事已至此,我请求自首,希望你们能给我从轻的机会。”

在戴涛的要求下,万慧君、王洪亮一一和戴涛通话。之后,戴涛和常国华约定在边检站见面。不到五分钟,一辆白色的丰田吉普缓缓驶来,戴涛一眼便认出了车号,正是王洪亮名下的车。白色丰田后面紧随着两辆老挝警车。原来他们刚刚驶出隐蔽点,便被警方发现了。面对固若金汤的防线和满街的警车,几名嫌疑人无处可逃,终于作出了明智的选择。

雨终于停了,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清香,令人心醉。白色丰田停在边检站前,常国华、万慧君、王洪亮和齐彪先后下车。这时,几辆警车鸣着警笛飞驰而来,转眼停在了戴涛面前,沙曼和靳伟也带着大批警力赶到了。

老挝警察给常国华等三人戴上了手铐,齐彪面带惶恐站在一边。戴涛走到齐彪面前说:“我们暂不对你的行为进行追究,但你要将功赎罪,配合我们工作,清理常国华等人在老挝的相关财产。”

齐彪点头如鸡啄米:“好,您放心,我一定配合警方工作。”

“追逃追赃,这是我们的职责。还有你的运输队,王洪亮投了多少钱,也要一并主动退出。”

“我一定照办,就算公司不开了,也不再沾他们的好处。”

“去接你的妻子吧,好自为之。”戴涛冲他摆了摆手,“别再让家人为这种事冒险了,不值得。”

靳伟走过来和戴涛紧紧握手。两路人马兵合一处,戴涛、靳伟和沙曼坐在头车上,首先打亮了车灯。常国华、万慧君和王洪亮分别被押上三辆车,前后被四辆警车夹着,驶在车队中间。缉捕队浩浩荡荡返回万象。直到这时,戴涛才真正松了口气。

老挝警察从常国华随身的大提包里搜出五十万美金,此外还搜出了两个咸鸭蛋。常国华解释说,逃到老挝这些天水土不服,每顿饭要不是有中国的咸鸭蛋和榨菜顶着,都觉得难以下咽。

山路崎岖,车行缓慢。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老挝和北京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戴涛抑制着兴奋,挨到北京时间六点,才给“猎狐2015”行动办主任刘副局长打了电话。

“抓到了!一个不漏!”戴涛言简意赅。

刘副局长也很激动,他告诉戴涛,将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向“猎狐行动”领导小组汇报。

“天网”收网,首战告捷!

不久后,戴涛又接到了刘副局长发来的短信:“已将捷报向中央追逃办领导汇报,领导指示:向神勇的猎手致敬!”

在喜悦中,戴涛渐生睡意。他和靳伟已经连续奋战了三个昼夜,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他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感到全身放松,很快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正带着妻儿走在甘蒙那条美丽的山路上,满目都是盛开的占芭花……

外面的世界

2004年秋天的一个傍晚。S市,中国北方的一个小城。

下班高峰如约而至,街头人群熙攘、车水马龙,远处的小店循环播放着歌曲《两只蝴蝶》,整个城市都在这种旋律中陷入了一种松弛的疲态。

刚刚过了二十七岁生日的姜超凡(化名)伫立在街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白色的羊毛衫上。她回头凝望着身后一栋白色的建筑,表情忧郁。夕阳照在那栋建筑的标牌上,“S市证券公司”几个字映入眼帘。姜超凡突然感到一阵寒冷,她转过视线,望着远处城市上空的氤氲。许久,她拨通了男友的电话,语气平静却坚定:“彭博,旅行的计划不变。”

2015年1月。意大利米兰。

天气晴好,远方的阿尔卑斯山环绕在米兰城外,如一道城墙。街头的车辆川流不息,路人行色匆匆。路旁伫立着不少中世纪的建筑,置身其间如同穿越到了古代。

余多和许嘉走出移民局大楼。余多是公安部“猎狐”缉捕队的成员,他个子不高,办事成熟老到,一点儿看不出是个“80后”。许嘉比余多大两岁,是S市公安局经侦部门的领导,和余多协同作战。在刚刚结束的工作会晤中,他们再次重申了中方对经济犯罪嫌疑人姜超凡的态度,请意大利法院尽快宣判,以便将其引渡回国。

2004年,姜超凡利用职务之便,盗取了证券公司客户账户的两千余万元后潜逃境外,至今已十年有余。她是在2004年的一次境外旅游中脱团潜逃的,从此之后销声匿迹,仿佛人间蒸发。客户发现自己的资金账户被盗之后,S市证券公司信誉扫地,遭遇史无前例的危机。公安机关不断接到报案,作为经侦部门领导的许嘉深知,资金安全关乎着社会稳定,姜超凡一天不归案,追捕的使命便不会停止。在这十年里,S市公安局一直没有放弃对姜超凡的追踪。2014年初,他们终于发现了姜超凡逃匿的线索。

与此同时,在同一个城市,姜超凡伫立在窗前,拢了拢耳畔的头发,默默地看着窗外城市上空的氤氲,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但她的心中却再没有十年前的热情,代之以冰冷和麻木。

离开S市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家证券公司工作了整整七年时间。这七年,她从懵懂到成熟,工作上也越发得心应手。她是证券公司的大户室管理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协助客户完成股票交易。刚开始的时候,面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大额资金交易,她经常感到心惊肉跳,但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甚至对钱变得不再那么敏感。

人毕竟不是活在真空中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姜超凡面对的现实问题越来越多——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便利的交通工具、物质的满足和内心的成就感,一切别人拥有的她都想获得。能在大户室炒股的股民,入门的资金都在一百万以上,姜超凡每天除了为这些人服务,还要经营好同他们的关系,稳稳地拉住客户。每当客户一掷千金的时候,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坐在大户室那个位置上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无论是学历、外貌、素质,自己到底比别人差在哪里?

欲望是陷阱,填满它并不容易。姜超凡的内心开始出现一种焦躁的情绪,这种情绪如野火燎原,让她觉得每天单调的工作越发乏味,她的重心开始偏轨。而彻底改变她命运的导火索,竟然是一份单纯的爱情。

在遇到彭博(化名)之前,姜超凡一直认为,真正完美的爱情也许很难找到。但就在那天晚上,姜超凡的整个世界都仿佛改变了。那是一次激烈火热的碰撞……

姜超凡打开窗户,让秋风吹进房间。她看到就在楼下绿荫掩映的街道上,停着一辆警车,两个警察正注视着自己的方向。关上窗户,姜超凡无力地跌坐在床上,许久,才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张卷了边的照片,痴痴地注视着。照片上的自己还停留在二十几岁的年纪,青春靓丽,满脸都洋溢着幸福,而身边的彭博也帅气逼人,那充满阳光的笑容,至今还能将自己的心融化,两个人身后是著名的埃菲尔铁塔。当时照相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两人依偎在一起,在一个路人面前灿烂地笑着……但一切都已过去,昔日的幸福早已变成利刃,每次回忆,都让她心如刀绞。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应该相识。姜超凡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和朋友们去夜店,拘束的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在喧闹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她没有涌入躁动的舞池,而是端着一杯苹果汁,静静地坐在高脚凳上,聆听着舞台上歌手的吟唱——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姜超凡沉醉了,这首歌似乎是在唱着自己的生活轨迹。是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冲破现在的生活,又怎能看到宽广的世界?她久久凝视着舞台上的那位歌手。歌手年轻英俊,眼神忧郁,似乎在他身上发生过很多的故事。这时,姜超凡意外地发现,歌手也在看着她。就在这一刹那,姜超凡心跳加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浑身微微颤抖。她再次直视歌手,歌手正对她微笑,歌也唱得更加深情。姜超凡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好在夜店灯光昏暗,没人注意到。不料,一曲结束,歌手竟然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喜欢这首歌吗?”

“喜欢,齐秦的歌。”姜超凡回答。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歌手问得如此直接。

“我……”姜超凡一时语塞。她手足无措,转身慌不择路地逃离了夜店。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姜超凡努力压抑着加速的心跳,这是爱情吗?她不知道。

歌手追了出来,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认识你。”

从那天开始,两个人便不可阻挡地走到了一起。在此之前,姜超凡和相恋两年的男友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此后的生活也许一帆风顺,结婚、生子,如父母的生活般平淡无奇。但她心有不甘,就像那首歌唱的一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为什么还没看到精彩,就要让自己的人生止步于平凡?

被爱情滋润的生活,每天都是新的。姜超凡就像重获新生一样,她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为了所谓的爱情,义无反顾地如飞蛾扑火。歌手叫彭博,一个人到S市打拼,靠着朝不保夕的演出收入生活。姜超凡让彭博搬进自己的两居室里,两人俨然一对小夫妻。为了彭博的明星梦,姜超凡几乎倾囊相赠。但现实是冰冷的,排练、录制小样、上节目宣传、制作唱片,彭博的明星梦需要大量资金支持,单凭姜超凡的工资远远不够。爱情是冲动的,也是盲目的。姜超凡想出了一个突破法律和道德底线的方法——盗用客户资金炒股挣钱。

2004年,中国股市呈现上扬趋势,4月份沪指一度达到了1783点,是当年的高位。姜超凡信心满满,几次成功操作,狠狠赚了一笔钱,赚钱之后再填补资金漏洞,看起来一切天衣无缝。成功如此轻易,她的胆量越来越大,侥幸心理也越发膨胀,对于十几万的小打小闹已不再感兴趣,盗用的资金数额越来越高。彭博多次问姜超凡这些钱从何而来,姜超凡只是笑着告诉他,好好唱歌,努力成为大明星,钱的事情不要去管。但飞来的横财却常常与横祸结伴同生,就在姜超凡进行一次豪赌的时候,股指突然一泻千里。姜超凡慌了,再次盗用资金抄底,企图挽回败局,可直到年底,股指仍胶着在1200点上下。姜超凡知道不能再欺骗自己了,要堵上两千余万的漏洞,显然是天方夜谭。

“彭博,咱们出去散散心吧。”说这话那天,正好是姜超凡的二十七岁生日。

彭博紧紧搂住姜超凡,抚摸着她的头发。“好吧,去哪里都行。”

“给我唱首歌好吗?”

“什么歌?”

“《外面的世界》,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唱的歌。”姜超凡轻声说。

那首歌似乎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两周之后,他们结伴随旅行团去了法国。

……

姜超凡把照片放回抽屉里,站起身,走到镜子前,看着面容憔悴的自己。十年了,自己已年近四十,爱情似乎只是一场梦,绽放时五彩斑斓,消散时无影无踪。自己已经有了白发,这是十年来东躲西藏、奔波劳碌的见证。她重重叹了口气,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地流淌下来……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拿出一张纸,微微颤抖的笔尖写下了如下文字:“我愿意回国接受法律的惩处,愿意被中国警方引渡回国。我承认自己的罪行,决定不上诉……”

还是十年前,许嘉刚开始侦办姜超凡案件时,很快发现其和男友彭博一起赴法国旅游的线索。许嘉立即报请公安部经侦局予以协助,协调法国警方查询两人下落。但法国方面迟迟没有反馈,于是许嘉国内国外工作一起做,一方面继续通过公安部协调法国警方开展调查工作,并联系国际刑警组织发布对姜超凡的红色通缉令,另一方面对姜超凡和彭博的家属进行政策规劝。在强大的政策攻势下,半年后,彭博回国投案自首。

对于彭博来说,这一年来的日子仿佛是一场梦。爱情像导火索,让他和姜超凡都在轰轰烈烈的追逐中脱离了生活的正轨。姜超凡花在自己身上的那些钱,大多打了水漂,自己的明星梦也遥遥无期。

两人来到法国之后,随团游览了法国名胜,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香榭丽舍大街、图勒里公园、卢浮宫……那次旅行似乎是场末日之旅,两个人疯狂地挥霍他们的幸福,似乎人生就剩下了这几天。彭博觉得不对,反复询问姜超凡到底发生了什么。姜超凡被逼无奈,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彭博震惊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搭建自己梦想阶梯的钱财,竟然是非法所得。他知道,姜超凡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但事到如今,自己的明星梦恐怕是做到头了。

……